两个人侧首,又共同应对着一个那苏图。

他们俩今日身处于一众议论纷纷的朝臣中,本是各自代表着南军机和海东青这一方。

所有其他围坐一圈在代表着各方,进行私下着案子讨论的人,都在等着这两个人之中到底是谁主动吭声。

包括说,那位刑部尚书的那苏图大人。

此刻,在这位肩膀后背抵在于太师椅上不动,且在六部中资历颇高,这会儿却也脸色很暴躁抵触的的老者的眼中看来。

傅玉跟段鸮这两个年轻的不能再年轻的后生,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

一个多年前就名声狼藉,保不齐是使了什么歪门邪道才重新坐到这个位置,一个则是京中出了名的勋贵家出来的子弟,从前也未听说过有何能力,想也知道是个跑来专门混日子的。

让他们来掺和这次这事,无非是让南军机和海东青一块分权耽误案子的进度,内心有着根深蒂固偏见的那苏图却也一万个不想信任这二人。

更不愿这两个人爬到自己的头上来随便指手画脚。

这也就造成了在此之前,这四案一直都是先一步压在刑部这一边,无论其他方怎么来索要线索,刑部都没搭理,所以才没能及时让南军机和海东青插手多罗格格的失踪事件。

“不给,就是不想给。”

“要查,需得刑部亲自来查。”

这是当时夹杂私人情绪的那苏图自己亲口说的。

但刑部这一排外举动,没能等来和媛格格人被找到的消息,反而等来了将案子性质瞬间改变了的这封诡异的求救信,将事态一下子变得更恶劣了。

可那苏图到此事还是不觉得自己这是武断专行。

他只觉得,这就是他们刑部分内的事,他一直故意不理会这两边的主动调查,也并无不妥,因为这次这通天叟的案子,任凭是谁来,都难以招架。

“段军机,八方尔济。”

想到这儿,那苏图今日顶着自己元老的面子,却也不得不语气十分不善地主动叫了这两个人一声。

他原想不管如何也不能让气势上输了这两个后生,也警告一句让他们俩别在此案上碍手碍脚,可这一句话音落下,对面却是一片古怪的寂静。

“……”

也不知是不是提前故意约好的,某两个人今天这么一出现,都一起不搭理他,搞得周围其他官员们都一脸古怪的侧目了。

一脸莫名其妙的那苏图不知其意。

还以为他们俩是没听见,又冷着脸怒气冲冲地叫了几声,却一下都没人理会。

可偏偏,这二人都在低头快速翻着一打案子相关的卷宗,半天都没个主动开口说话的,就和一双耳朵根本就是聋了一样。

这其中,傅玉却看得更快一点。

因为一上来,他的手直接就跳过了前面赘述的案情,翻到了那根他最在意的断指的问题上。

这是一只手带着黑色的指套正点了点,又轻轻地落在眼前这卷宗上,随字迹往下滑的傅玉个人最在意的地方。

这根被落下的断指,是之所以现在所有朝廷的人能坐在这儿讨论为何多罗格格会出现在通天叟中被售卖,并且打算营救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到底是谁的断指?

是和媛格格本人的吗?

那这是歹徒所砍掉的,还是有何别的神秘缘故才造成的,都是傅玉想弄清楚的。

而上头则书写着半根断指的来路,大致长度,表面伤口血液凝结状态,以及那张被发现时和旗鞋黏在一起的纸片具体是如何的官府大致描述。

刑部给出的验伤卷宗上显示,这根断指大约为小一寸长。

被砍去的时间,和血液的颜色来看。

是大约在这位多罗格格世宗后的六到八个时辰之后,水渠中因仅存的一只旗鞋被人恶意焚烧过,但在能找到部分衣物碎片,那就说明,和媛身上原本的衣着配饰都已在被带走之后就被销毁干净了。

而从人体骨节成长情况,还有指甲蓄起的长度,以及边缘有肤色差这一问题来看,应该就是一个十五到十八岁之间的妙龄女子。

这一点,和这位失踪的多罗格格的情况很吻合。

众所周知,京中宗室女子因出身贵重,大多会在出阁前蓄起长长的指甲,此类指甲在日常容易断裂,因此一些贵族女子就会带护甲。

护甲一般是贵重金属所制的,佩戴后若是想摘,只得由日常服侍的人小心协助,这造成了长期佩戴,不怎么摘下,势必会有肤色差形成。

无独有偶,撑着头的段鸮在东北一侧,正对着外侧窗户坐着。

微微向着窗口亮光处抬起的一只手中亦拿着一张经印刷拓印之后,每个人都有一张受害人画卷。

那张受害人单独所以显得面容有点惨白的黑白画卷上。

是和媛格格的外貌面部特征,失踪时那天经目击后留下的衣着装饰,还有那个位于大报恩寺的马球场具体位于京师地图上的哪一个方位都有详细的标注。

从段鸮这个曾经见过无数的死者状态,以至于经验丰富,所以观察一般人的角度总会有些特殊的人看来。

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和媛格格是典型的满女长相,脸型方,面颊饱满,颧骨有些高,眼型是眼梢细长的丹凤眼。

随家中子弟一起去马球场的当天,她嘴唇上涂了宫廷女子的半唇妆,但可以看出她的下颚骨上有先天性的地包天,也就是牙齿发育的轻微畸形,两只耳朵的耳垂上还各有这一月才大的三个为了坠首饰的耳洞。

三耳洞,下颚处轻微的地包天,这一长相还是有着鲜明的可供辨认的显着特征的。

和媛格格若是只是落入一般拐卖人口的团伙,光是这两点就根本无法处置,这也就造成了这位多罗格格本身不属于常规人等会错误或是轻易绑架走的人选。

他们俩这盯着手上这些案件卷宗而第一时间快速生出的想法,一时倒也有些关键性的思路是交汇到一处去了,可就在二人都没来得及开口时,眼前已是一记拍桌子声打断了两个人的思索。

“啪!”

“段军机!八方尔济!”

原来那一把年纪的那苏图大人瞪着眼睛三番五次地主动想搭茬,却没个人都搭理他,脸上已经挂不住了,直接一拍桌子就发难了。

不得已,那苏图一顿,被这软钉子弄得怎么也不是,涨红着脸就扯高嗓子叫了那两个人一声。

可就在这事搞得众人都有点快下不来台时,傅玉这个混蛋倒是跟才看见对面的那苏图在冲自己发火一般,将手指落在案几上敲了下抬起头搭了句话。

“哦,对不住,那苏图大人有事?”

“你说呢!八方尔济,这就是你富察家待人接物的礼数吗?这是在公开议事,难不成是故意不想理我!”

“不理,当然就是不想理,想理的话,我刚刚早就主动搭理那苏图大人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个混混!你阿玛当年也从不像你这样目中无人的!”

若说会气人的,傅玉能称第一,另一个能算得上号的怕是只有某个姓段的了。

而今天,向来擅长补刀的段某人果不其然也没缺席,反而是跟着在一旁抬起眸也补充了一句。

“对不住,我是真的没听见,可能是那苏图大人今年已六十起岁高龄,实在年纪太大,气息不足,所以才这样吧。”

“段,段玉衡!你——”

这一切,恰如之前刑部死活不理他们两边似的。

倒真是将记仇,狡诈,小心眼贯彻到了十成十,那苏图直接被这两个年纪轻轻却嘴上功夫很厉害的混混气的够呛,差点没直接跳起来骂人。

可这被反将一军,本就是个哑巴亏,所以在两边同僚一番‘大事要紧大事要紧’的话语强行劝阻下,这那苏图才赤头白脸地跌坐在椅子上狠狠喘了两口气才复又开口道,

“行,行,南军机和海东青果然嘴皮子功夫练的不错。”

“……那本官倒要亲口问问了,段军机,还有八方尔济,你们二位可看完了,可有关于案子想说的?”

这话倒是终于问出眼前的正事了。

整个议事会都在等着看这两个人主动出来揽这个刑部都收拾不了‘烂摊子’,所有人也在等着在接下来这一场公开议事下搅和这场风云。

而当下,为了能接上先前那个侍郎说的线索,看了眼段鸮,见他和自己对视了眼,傅玉倒也收回视线,又一下子站起来走上前去来了句。

“有。”

“是何高见?”

那苏图讥嘲一声地问。

就如同那苏图说的,傅玉他阿玛当初和他的为人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可谁让傅玉这人素来的风格就是这样,又跟段某人是臭味相投。

或者,换句话说,他是个能跟段鸮比一比谁到底更张扬狂妄行事具体有大胆的人。

他们俩从以前开始,就是思维和想法有着某种共同性的一致,且能抓住常人身上蛛丝马迹去揣测出一条不易被发现的路来。

而为了令所有人能直观地明白这四起案子之间的线索和关联,走上前去抬起一只臂膀,背对着众人的傅玉紧接着只在正当中的空白隔断上快速地划了数笔上去,又由两名内侍重新换了一副可供人沟通案情线索的卷轴上去。

这一条条像白色连接在一起的蜘蛛网一般的‘线索’,经由一双手在不知名的思维和想法主导下连接在了一起。

段鸮坐在底下看着,也未作声,但待到那手下所诞生的一根根细密的‘蛛网’停了,映入所有人眼帘的正是一张像是蜘蛛网一般的犯罪网关系图。

【五猪人→通天叟】

【→顺天案】

【松阳案→通天叟】

【→处州案】

【通天叟→太平案】

【→临安案】

【江宁案→通天叟】

【→顺天案】

这一像蜘蛛网一般的关系网,大致能令人看出来过去一整年中,各府几个重点关于五猪人旧案之间的线索关联。

但说来古怪,傅玉在每一件案子当中,都以‘通天叟’作为事件发生的索引,就像是‘通天叟’是一根根蛛丝,每起案子本身是独立的,但因为有‘蛛丝’的存在,一切才会顺理成章地被串联在一起。

也是这直截了当地一收回手,站在众人面前的某人才利落干脆地指了指上头的每一根线索,又一句废话不想说地就开口道。

“杭州案,江宁案,松阳案,三案的根本性源头,其实都是一个人的身份户籍信息泄露。”

“杭州平民家中无故会受到不明人士递送的告示,江宁的那一名被泄露家宅所在的百姓,还有松阳天都男子案在这一时间点的共同爆发,和和媛格格失踪最直接的关联,就在于个人信息泄露。”

“……百姓户籍信息,泄露?”

“是,朝廷的六部之一,户部,帮助管理每一个宗室,官员以及平民百姓一生下来后的一切户籍,功名入仕,入狱经商的记录,这一张网连通起了整个朝堂上下,就像是一张‘明网’。”

“可在‘明网’之后,有一支势力却在神不知鬼不觉地前提下,如同一群蜘蛛般悄悄结起了一张‘暗网。”

傅玉的一双眼睛生的英气十足,有种整张面容生的浓烈的冲击感,当他将那双沉寂了太多年的眼眸中往往收敛的光芒一次性释放,就有种整个人的锋利难以阻挡的感觉。

这一刻,跟他正好面对面一坐一立的段鸮一双眼睛中看得分明,却也原原本本地将傅玉接下来的话听进了耳朵里。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和媛格格的信息被另一个也同样存在的‘暗网’售卖了。”

“所以才间接造成了她的失踪。”

“她在我们所有人身处的‘明网’中已经消失,但是却在‘暗网’中等待着能有人看穿这一层‘通天叟’的蜘蛛网去真正的解救她。”

这一骇人听闻的说法,整个太和殿议事会上都静止了。

所有面面相觑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当将这四案串联起来,不仅是那苏图觉得难以相信,所有人都觉得分外离奇,可问题就来了。

‘通天叟’,据目前朝廷手上所掌握的,也就是从暗网世界中截下的恐怖画卷肖像,就是这个世界存在的证据。

可‘通天叟’控制下的所谓‘暗网’。

又到底是什么,具体又处于何处却也令人匪夷所思了,要是不清楚的人听来令人有些迷惑。

因为到底何为暗网,以一个每天早起平民百姓的角度,是很难去相信这是一个真实存在于京城中的东西的。

“那下官,倒是要敢问段军机和八方尔济一句了,到底什么是‘暗网’?”

“是那群‘蜘蛛’用以联络的私下方式?还是别有洞天的一个地方?”

对此,坐在下首的那一名户部侍郎也在面对着段鸮和傅玉的说辞在太和殿议事会上,面孔中透露出震惊迟疑地向所有人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而这一次,是段鸮主动解答了问题。

“古有闻,蜘蛛善于结网。”

“网,是人捕捉蝶,鸟,鱼的工具。”

“亦是最早古时候的人从蜘蛛这种昆虫身上得来的灵感,一张密密麻麻,只能在暗处被人所发现的网,就是暗网,最初自前朝经由各类野史留下的定义,出自宋朝。”

“宋朝年间最大奇案,源自一桩四十年未破的,无忧洞,是宋代对京师沟渠的谑称。

“诗人陆游所着的老学庵笔记中曾留下过这样的旧案记载,说当时的汴京城沟渠极深广,亡命多匿其中,自名为无忧洞,甚者盗匿妇人,又谓之鬼樊楼。”

“这个现在听来都依旧不可思议的说法,是因为当世的宋朝都城汴京,据真实的史料记载存在着两个叫作樊楼的地方。”

“其中一个叫大樊楼,是在明处对一切宋朝百姓们正经经营的妓/院,而另一个就在京中不知名的下方世界,称为拐卖人口,供亡命之徒取乐,常人进去了连尸体也找不到的,鬼樊楼。”

“从汴京时期就在京城的地下所经营的鬼樊楼,一直到宋中后期都未被官府找到详细的踪迹。”

“而这也就是现今我们还能从前朝各种历史事件中第一次能捕捉到的‘暗网’世界的来源,因为自宋朝开始,‘暗网’就一直存在,并与‘明网’相对立。”

“而这也就是传说中的,常人甚至一辈子都不可能见过的‘暗网’世界了。”

“——!”

这一论断,怕是真突破了常人之想象了。

“……富察傅玉,段玉衡,你们说了那么多到底没有证据,若是真有这么个’暗网‘存在,为何从前从无人知晓,也没人见过?此事事关重大,就凭你们一两句怎么让人信服,便是放眼望去,六部尚且有你比南军机有资格的人。”

六部之中,众位坐于偏所堂前参与议事的那位鬓角斑白,花白短胡须的老臣那苏图讥讽地冷哼一声,就当众猛地一拍桌子大声质疑了一声。

“说得对。”

段鸮听到这话却也,随后才抬眸迎着周围人对自己和某人的质疑揣测就回答了一句道。

“可万事万物,需得有法可依,依法行事。”

“我且问一句,通天叟背后是什么,它如果是始终存在,又会给江山百姓带来什么,诸位大人可曾知道?”

“这世上,不是只有繁华富丽的顺天府,在更远的地方之中,还有许多府衙,田地,村庄,举子,商人,织布的姑娘,卖面的老妇,这群人中,为了钱财将挚友杀死藏在石头菩萨像中的人,只为满足心中恶欲连杀四女的人亦有,因朝堂变故失去谋生手段只能藏匿于别人的家中,妄图鸠占鹊巢的人也存在。”

“这些人间的善恶生死,都是活生生以百姓的性命存在的。”

“各位可曾见过真正因饥饿而肠穿肚烂死在街头的百姓?亦或是只因为一二两银子,就为人利用作为白鸭被送进监狱换人生死?那一具具死不瞑目,最终不得伸冤的尸体,都是一个个平民百姓,他们死的时候面目全非,葬的时候只化为一泼黄土。”

“到底,何人,何时能来替他们伸冤。”

“到底生在这一片山河之中,成为一个人,能不能得到最起码的生的权利?”

“是国?是家?”

“是君王?亦或是各位领了国之俸禄,却被眼前顺天府已经被毁掉过一次的繁华迷了眼睛的大人们?”

“父母官,官本该是江山的刀和鞘,是黎民百姓的父母,但这天下太大了,有太多太多的罪是我们的手触不到的,久而久之,曾经的梦想,满心的志向,却也成了一滩死水。”

这一席话说的刺耳,在这六部议事上却也掷地有声,

而到此,段鸮显然对此还有一番补充,因为就在傅玉说完这一句话,他也紧接着站了起来,又顶着其余人来了这么一句道,

“这根断指,不是匪徒威胁所留,是和媛自己弄断才留下的。”

这一说法,倒有些令人瞠目结舌,谁也不敢想,和媛一个弱女子怎么会在那样即将被掳走的情况下斩断自己的手指。

“那……为什么和媛格格在被绑架的情况下,留下这根手指?”

“大家不妨再看一眼受害人那根断指上的伤口。”

段鸮这么说着,倒也不在意议事会上其他官员们的凭空质疑就再一次开口道,

“然后,再看看断指伤口上朝着指甲盖那侧呈斜切下去的断截面。”

“就可知,当时被强行用外力断指之时,那个利器应该是从受害者的正面下手的,若是常人从一旁摁住和媛格格的手,她就算当时被制服,也会因剧痛而使创面扭曲不整齐,可这伤口很齐,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她意识到自己要大难临头,所以咬牙抓住了什么,然后用另一只手留下这个手指头。”

“护甲套。”

“这应该也是她砍断自己的手指时使用的工具。”

“这就造成了此事只有一个可能,和媛格格自己摘掉了指甲套砍掉了一根手指,发出了这消失在暗网世界后的最后一丝对所有人的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