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半天才挤出一个字,五贝子颐祥一反平日在众女子面前的风流倜傥,有些愣愣的。

见不得兄长的丑样,已作他人妇的颐贞依旧不改少女时的鲁莽。抿嘴一笑,她拉起不解状况的谢盈抬步就走。

“走,盈儿,你陪姨娘去挑些玉器、胭脂。”

“唉?可是先生和五舅怎么办?”频频回顾,小孩子永远不懂成人间不用语言就可意会的世故。

“他们有事要说,我们走我们的,随他们去。”

一路都能听到颐贞格格的大嗓门,目送一大一小远去的两人难堪地互望一眼。

“颐贞的脾气,唉……”颐祥先叹一声,为自己妹妹的多言多语,并偷偷观察云颜的神情。

“嗯,还是和以前一样风风火火,直爽得很。”未显一丝不悦,她自然地走上前,“不过,您倒是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噢?哪里不一样了?”他露出兴味的笑容,一直他都喜欢和她说话,和她亲近。

“或多或少,减了往昔的年少轻狂。”

“怎么说?”

“若是以前,谢小姐照方才那样说您,您绝对会辩解一番,说什么‘人不风流妄少年’的酸话。”

“的确是,老喽。”发出爽朗的笑声,即使被调侃了,他也没有一丝不高兴。

“怕不是人老,是心老了吧?现在已经很少听到您同八大胡同里某位姑娘的风雅趣事了。”毕竟是旧识,不用避讳,两人沿湖岸漫步。

“已经错了很多事,总不能永远错下去。”颐祥感慨地叹一句,一双犯桃花的眼以含有深意的目光凝视过去的红颜知己之一。

了解他话语里隐隐的试探,她暧昧地微微一笑,扭首赏花,避开他的视线。雪白的夹竹桃花衬着深得几近墨色的叶子,竟有一股说不过来的刺目浓艳。热烈的日光下,此时非彼时的时空差异令她的心落得一阵空虚。

“……色香空尽转生香,明月小楼塘。桃根桃叶终相守,伴殷勤、双宿鸳鸯……”知她喜欢纳兰的词,他吟两句,可又因她颇有恼意的瞪视住口。

这首《一从花》是纳兰咏并蒂莲写的词,颐祥对着此刻的夹竹桃吟后半阙的深意就在于试探她对他的态度。他可以不忘过去的情,但这种轻佻的方法着实叫人无法接受。就算他们俩曾有过以知己相称的欢笑时光,却万万提不上所谓的双宿鸳鸯、并蒂莲、桃根桃叶之类用于形容夫妻情深的比拟。

“五贝子今天是怎么了?‘……一种情深,十分心苦……’的词都念了出来。”她冷笑。

“有软语,今何在?感叹罢了。”惹她不快,他只有随意搪塞。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的多情不专,懦弱、胆怯、狡猾同过去那个花名遍京城的“颐五公子”无一丝一厘的变化。她不屑地一笑,伸出玉手似要摘花,然凭空一顿后,修长的指尖只是轻轻划过柔嫩的花瓣。

“尊夫人可好?”

语中分明带刺,可也只有忍了,堂堂的贝子只有唯唯诺诺地道声“还好”。

“还是没有变。”她苛责地直视他保养得当的脸庞。

“什么?”他惶恐,进宫见皇上也未必如此。

不作正面回答,她摇摇头。

“要不是您遵从父命娶了吉格格,说不定我就对您动心了。”

“云颜……”一激动,他欲握住她的柔荑,却被她躲开。

“差一点,只是差一点。”她平静地强调道,“五贝子毕竟有着普通王孙公子不具有的体贴和温柔,可惜……”

“可惜什么?”他焦急地催问。

“可惜终究是个流连荣华富贵的胆小薄情郎。”

如挨了一个耳光,他羞红了脸,喃喃地说不出话来。

“说什么满汉之分,说什么贫富有别,又说什么身份悬殊……红楼春宵之夜您没提过这些一个字吧?后来要娶吉格格,觉得原先那些青楼中的红颜皆为束缚就学了我爹的口头禅。怎么?贝勒府终于待不住了,又欲回首觅芳踪?只是您那风华冠绝一时的艳红姑娘已经死了两年,怕是再也没有哪位女子及得上她的情痴啦。”

“何必?都是过去的事了。”端正的脸上升起几欲拔腿就逃的困窘,早知会遭到此等不留情面的冷嘲热讽,他断然不会再打她的主意。

“君恩薄如纸。”她斜睨他,柳叶眉挑起,怒意鲜明。

“我……天色不早,我先走一步,还要麻烦云先生捎个口信给舍妹,告诉她我先回府了。”完全为她凛然的气势所压倒,捞不到任何好处的人唯有仓皇逃之。

“不送。”冷如冰霜,等五贝子颐祥的身影消失,云颜心头仍大大不快。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要叫让这些视有情女子为玩物的王孙公子们出出丑!满汉并无分别,贫富不是借口,身份更非差距,都是世间负心人随口编的假道德……

被自己无意间的愤恨吓一跳,云颜又兀自苦笑。

已不是年轻气盛的当年,如何又要为这原就不公平的人情世故愤愤不平?然,只因身为女子就该被无情地玩弄而不能有怨言吗?如果是,她情愿一生都不嫁,情愿日日酌酒数黄花。

君恩薄如纸!

离去的谢君恩沉默的模样无预兆地闪过云颜的脑海,她开始想那个整日间不笑的左副都御使是怎样的男子。翻来覆去地推敲,她只能肯定,谢君恩和颐祥绝不是一丘之貉。可是离家数日的他此时在何地,做什么呢?

自己是怎样的人?谢君恩默默轻摇手中的酒杯,溅出的酒滴于手腕上犹无知觉。无从揣测他的心思,陪同的七品知县笑得一额头的冷汗。

“大人这一路想必辛苦了,您看,不如在下官的府中多竭息几日。”

不多言,他抬眼看官卑位低的人,早知会被识破身份,他就改道而行了。不知道都察院里谁走漏了风声,把他的行踪透露给了部分官员,导致他这一路除了美酒佳肴外一无所获。

“不知下官今日让人备的酒菜是否合大人胃口?下官听人说大人是江南人士,特请了位苏州名厨。”见上位者一直不接话,知县越加殷勤。

他点下头,颇觉败兴,因极其厌恶于饭桌上说话谈事。

“大人请慢用,下官尚有公务未完,先行告退。”知县善于察言观色,知其不悦,识相地闭口。挥挥手,他遣退左右侍奉的婢女,一同走出谢君恩下榻的客栈。

自己也就只是这样的人,拿君王、国家的俸禄,却又享受着贪官小吏的供奉,胸无大志,唯有在险恶的官场中沉浮。

啜口酒,原该是江南名酒的女儿红一入口全成了难以下咽的苦药。实在想……脱离此浮躁又虚空的尘世,脱离掉一出生便注定的所有不幸……

雕花的门发出“吱呀”的声响,跨进一对三寸金莲,穿一双绣有牡丹的蔷薇色弓鞋,小巧玲珑,惹人怜爱。往上看去,一身朱衣,袖边镶白缎阔干,衬得女子的肌肤越发白嫩。媚意流转的杏核眼,不点而朱的樱桃嘴,弯弯的月眉,标致的美人脸。行如拂柳的优雅姿态及恰到好处的动人笑脸,足以打动大多数男人的心。

“给大人请安。”莺莺软语,盈盈一拜自有一番娇媚的味道,酥人心骨。

谢君恩自是一阵错愕,实难料到突降而至的艳福。但在官场历练多年,他随之便想到了缘由。

“知县让你来的?”

“不,是艳红我仰慕大人,特请知县大人成全小女子。”唇红齿白,吴侬软语,自称艳红的女子执壶斟酒,有暗香盈袖。

仰慕他?他有什么可值得仰慕的?这女子……不愧出自烟花之地,擅言辞。他心里暗暗冷笑,以手掌盖住酒杯,“在下不胜酒力,今晚已经喝得多了,姑娘请回。”

不解风情!就算不满,风尘中打滚的艳红继续媚笑,不在乎他的拒绝。

“大人难道不肯稍稍垂怜小女子一点吗?”

不想多有纠缠,他起身出屋,反将另一人留在屋内。不甘就此罢休,艳红提起裙摆追出去。

屋外近黄昏,景物皆笼上一层薄薄的暗色淡晕,新月爬上柳梢。知道初次相见的女子紧随其后,谢君恩颇觉困扰地叹口气。

“姑娘何苦相逼?”

终于和她说话了,她松一口气,手指绞着丝帕,作出委屈状。

“贱婢命苦,只是想陪大人说会儿话儿也不行吗?”

忧忧怨怨的叹息,使暮色中的花草皆不住地颤抖,却打不动某人的心。他以静默得可怕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女子,如审贪官时的苛刻。

“为什么一定要是我?我和姑娘素不相识。姑娘只是知县大人请来讨好我的一烟花女子,我也不过是区区的芝麻官,何来仰慕之说?”

哑口无言的女子以帕巾擦拭额头上沁出的细汗,不知该不该放弃,再三犹豫后又心生新的计策。

“我知道不是大人的官小,而是我的出身——烟花女子。但这不由我选择,爹娘双亡,无依无靠的我被表舅卖到妓院,这能怨我吗?大人……”

没有落泪,然话语中的辛酸更胜哭泣叫人揪心。谢君恩僵硬的脸部线条终于有所柔和,他略微诧异地重新审视这个如花般的女子。

“……我是别有目的才接近大人的,知县要我讨大人的欢心。我之所以答应前来,就是想借大人的力量脱离现在的困境。靠皮肉之相吃饭,岂会长久?不瞒大人说,我早想从良,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

没有叹息,可那下抿的唇线,皱起的柳眉都在叹息。

“前些年我正红,攒了银两准备赎身用,妈妈也答应放我从良。但……大人在京中当官,可认识一位姓贾名祥的公子吗?”

不明她为何转移话题,他摇摇头。

“是吗?”讲述自己身世的女子凄凉地笑笑,自语道,“他……果然是骗我的……”

谢君恩看着眼前人的一颦一笑,费解之余只能站着不动。

“大人……”女子一矮身,双膝跪地,“求大人带我去京城,就算大人嫌弃我出身不好,再把我卖给京城的妓院也是好的。”

“姑娘这是为何?”他大大吃惊。

“我要上京找人。”

“找那位贾祥公子?”

“不错。为了找这个负心人,就算要我永生永世沦落风尘我也不悔。”

不用再加以询问,他便能猜到其中隐情,可还是任她继续诉说。

“原本我去年就攒足了银两,准备为自己赎身,然后做点小生意糊口,可是万没想到去年元宵竟让我遇到那个负心郎。他自称是江南富贾的公子,上京赶考路过此地。我见他出手阔绰又懂书画,便相信了。他在我院里一待就是数月,平日间对我百依百顺,又说不计我出身,只等考个功名博得家中二老高兴时就提迎娶我的事情。当时我已被他哄得没有了主意,只当自己遇到了良人。不想时日无多,他说要赴秋试,无奈盘缠用尽,家人又远在千里之外救不了急。无计可施之下,便问我可否借他点银子做赶考之用。当日我对他不再有疑,二话不说便将自己这些年的卖笑钱全部贴给了他。谁知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音讯。直到我托人到江南依他所说的地方找贾家,才知他所言全为谎话,江南根本就没有做丝绸生意的贾家。”

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女子所说的遭遇只是寻常事罢了。可是……

“大人,救救小女子吧。现如今,若大人不肯带我离开此地,知县便要强逼我做他的第十四个妾室。大人不知道,知县先前的妾室不是被其逼疯就是投湖自尽的……”说到伤心恐惧之处,艳红潸然泪下。

被遗弃的风尘女子,且被骗走半生积蓄,花颜欲凋零之际又逢恶官相逼。无论他是否相信女子漏洞百出的悲惨际遇,但毫无疑问地他静止已久的心弦已经有点被触动。

“如果在京城找到那个负心郎,你又意欲何为?”他问她。

“意欲何为?”女子茫然自问,轻摇头。

怕是什么都做不了,爱、恨、情、怨……只待见了面,其余的此时全然预想不到。他能理解她们期盼的苦涩、空等的悲哀,更理解欲恨还爱的嗔怨。叹的是,身为男子的他们只会一再辜负苦等的痴情女子。

伸手扶起久跪于地的人,他既不说出自己的同情,也没有一丝怜悯。

“我可以帮你赎身,带你回府收留你,但你能吃得了苦吗?”

“艳红不怕苦。”

“我府里的管家正缺个帮手,你就跟我回府吧。知县那里,由我出面说情。”

“谢谢大人,艳红给大人磕头了。”感激涕零地磕了三个头,她才起身拍掉沾在衣裙上的尘土。

抬首,如勾的月亮已攀到苍穹正中央。心境之悲凉……他想起云颜温情的侧影,他眉宇间的愁啊……只有她说要用她酿的酒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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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0月11日 星期四 9:46:06 PM《穿越文合集》第三章 谢娘心事

大清夜宴1作者:叶迷

第四章 风过平湖

客栈的厨房才升火,微服的知县便已侍立于门外。店小二请了安后,边打扫边用眼角余光朝店外瞟了几眼。

“小二,结账。”有早行的客人吆喝。

“是,爷,一共十二两银子。”小二点头哈腰赔着笑,然此时早就候着的知县大人做出与其一样的表情动作。

“谢大人,下官特为您饯行。”

越过方才大叫着结账的李青,左副都御使跨出店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