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风寄晚笑出声来,扶稳她。

“你……”天!这个男人竟然也会有笑得如此开朗灿烂的一刻,像个因恶作剧成功而无比得意的小孩。纪柔荑看着那个笑容,有点发愣。

风寄晚抚摸着树干,感慨道:“这么多年了,什么都变了,只有这棵树,还是老样子。”

纪柔荑好奇地扬眉。

“你看那边——”风寄晚指向对面河岸,“那里以前是个贫民窟,有很多很多茅屋。后来因为要给老佛爷祝寿,京城各地粉饰一新,地方官觉得这里有碍观瞻,就全拆掉了,将住在里面的人也都驱逐出京。”

纪柔荑望向他所指的地方,看来拆迁工作做得很彻底,没有留下一丝曾经在那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风寄晚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沉,略带几分沙哑:“三年前的那个除夕,他们跑来求我,求我想办法保住他们的家。我在暖阁里陪皇子们喝酒,故意不出去相见,让他们在前厅等了整整一天。然后时间到了,官差们强制押着他们离京,就这样,一共四十九人,十三个老人,九个孩子,二十个寡妇,再加上两个身有顽疾的男人,全部离开了这个地方。”

纪柔荑几经犹豫,才道:“这不是你的错。没有人给你义务让你一定得帮助他们。”

风寄晚恍若未闻,径自说了下去:“他们之中,有人教我说第一句话,写第一个字,给我做第一件新衣裳,带我一起玩,喂我一口汤。我在这个地方一直长到十二岁,直到我的母亲去世而我的父亲终于肯认我……”

纪柔荑隐约有些知道了今日此行的意义。她迷惑的是——为什么风寄晚偏偏只带她来?为什么会是她?

有关于此的答案在她脑海里蜂拥跳跃,然而,不敢去想。语言是脆弱的花瓶,思维又何尝不是?尤其是面对那样一个男人,浑身的落魄里盛载着无法道尽的沧桑,他的身世、他的心事都是隐晦着的秘密,沉重,不为外人所知。

不想猜,太累。而且,即使猜中了,又如何?

就在她低头沉思时,风寄晚侧头看了看她,说道:“你真的很静……刚才一路上如果不是能看得到你的影子,我几乎认为你跟丢了。”

纪柔荑抬起头,嫣然一笑,“你之所以带我出来,不就是因为我安静,不会吵到你吗?”

风寄晚的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原本已经柔和的脸又变得深沉,他纵身下树,在冰面上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们回去吧。”

纪柔荑心中一阵不安,不明白这句话怎么就得罪了他,再看他脸上的表情,虽不见得是生气,但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和颜悦色。

她试着慢慢落地,裙角却钩住了其中一根枝条,“嘶”的一声,拉出一道很长的口子。顿时飞红了脸,大感窘迫。

风寄晚望着她,说道:“你不要下来了。在这等我一下,我去叫马车过来载你。”

纪柔荑低垂着眼睛,闷声不吭地点了点头。

风寄晚走了几步,又回头,“一个人……真的可以吗?马车离这很远,可能要一段时间才能到。”

纪柔荑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

风寄晚将一个类似鸣笛一样的小东西递给她,“如果有什么事,吹响它。我尽快回来。”

“好。”接入手中,浓翠欲滴,竟是用一整块翡翠雕成,显见价值不菲。风寄晚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个?再抬头看时,那白衣身影已经远去了,终不可见。

就这样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树上,景色荒芜,心情也荒芜。低头看看被扯破的裙子,心中淡淡地想——如果今天穿的是那件白袍,毁了的可就是它了。这,算不算是先见之明?

想着想着,唇角不禁泛起一丝苦笑。

天很冷,却不敢揉搓双手呵暖,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于是坐在树上一动不动,身体几欲僵硬。正在百无聊赖之际,忽听一声鸟啼,抬头看去,只见一只白色大鸟飞快地掠过天空,最后“啪”地跌落在她身旁的树干上,翅膀上中了一箭,直往下滴血。

纪柔荑犹豫了一会儿,试着伸手去碰那白鸟,鸟儿耷拉着脑袋,翅膀扇动了几下,却再没飞起来。紧跟着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一队轻骑飞驰而来,全都身背长弓,马背上还有不少猎物,但瞧穿着气质又不像是猎人,尤其是为首之人,一身白狐锦裘、英姿飒爽,眉宇间流露着与生俱来的一种高贵。

难道这附近有狩猎场?否则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来,而且还是这么一大队人。

为首之人奔到树下,轻叱一声勒住了缰绳。他一停步,其他人也纷纷停了下来。

为首之人看了看那只白鸟,将目光转向她,不掩心中的惊艳与好奇,“姑娘,这只白鹳是你的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人彬彬有礼地答道:“如果这只白鹳是姑娘的,我要向主人致歉,因为我射伤了你的爱宠;如果它不是姑娘的,那么请姑娘把它还给在下,这是在下射中的猎物。”

纪柔荑轻抚白鹳的羽翼,“现在还只是一月,你的同类们都在温暖的南方越冬,你是没有去呢?还是提前回来了呢?如果你知道会有这么一场劫难,还会如此的标新立异、与众不同吗?”

“哈!”那人很爽朗地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眉梢眼角都很温柔,纪柔荑觉得他的脸似曾相识,却又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他。

“主子,和她?嗦什么,小的给你爬上去把鸟抓过来!”一人不悦道。

为首之人摇了摇手,“不用了。既然这位姑娘这样说,上天有好生之德,那就放过这只白鹳吧。”

“可是主子,这只白鹳你追了许久才……”

纪柔荑冷冷道:“它从出生、成长到现在这么大,用的时间更久。”

那个手下顿时无语,为首之人眼中的神采更亮,直勾勾地瞧着她。纪柔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翡翠鸣笛。

“姑娘,你怎么会一个人坐在树上?”

“等人。”

“需要我帮忙吗?这里这么偏僻,你一个年轻女子待在这儿不是很安全,你如此美丽,你的朋友竟然放心得下。”“这里很安全。”纪柔荑不掩神情的冷淡。

为首之人轻叹了口气道:“看来我是冒昧打搅了。既然不受欢迎,那我还是走吧。姑娘告辞了,希望以后有缘再见。”说罢轻挥马鞭,在空中虚敲一记,马儿听得声响撒蹄开始奔跑。

其他人也立刻调转马头随之而去。

此人是谁?如此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处处流露着良好的教养和品性。与风寄晚不同,他的高贵温和亲柔,不让人觉得拘谨,而风寄晚则偏于“阴冷”。就像镜子的两个面,很多相似,却又截然相反。

手下的白鹳呻吟了一声,纪柔荑连忙查看它的伤势,那一箭虽然没有射中它的心脏,但却穿透了它的左翅,看来即使医好,它以后也不能再飞行了。不过这支箭倒很是与众不同,箭身上镂刻着细细的花纹,箭头白羽更不同于一般箭支,光滑挺直,像是名禽的翎。

正当她用手帕为白鹳止血时,又有马蹄声响,这次是风寄晚回来了。他见她好好地坐在树上,原本有些紧绷的神情缓和了下来,然后看向她身边的白鹳,“怎么回事?”

“从捕猎者手下死里逃生的幸存者。”

“我看看。”风寄晚下马检查白鹳的伤,看见那支箭时双眉顿时皱起,他环视四周,冰面上还留有马蹄的残痕,“有人来过这里?”

“他是谁?”纪柔荑反问道。

风寄晚有些讶然,“你不知道他是谁,却从他的手中救了这只白鹳?”

“他很明理。”

风寄晚沉默片刻,笑道:“对,他的确是个很明理的人。”然后便不再说话。

纪柔荑犹豫地问道:“可以告诉我他到底是谁吗?”

风寄晚抬头,很严肃地盯着她,缓缓道:“忘了他,你和他之间最好不要有任何瓜葛。”

纪柔荑面色不由自主地一冷。

车辕声自远而来,马车终于也赶到了。风寄晚放柔声音道:“我们回去吧。”车夫取来踏脚板,够着那个刚好可以很顺利地落地,纪柔荑抱着白鹳一语不发地上车,正要关车门时,风寄晚却伸手格住了门。他望着她,瞳目深深,“我……其实——”

未待他说完,纪柔荑已接了下去:“你什么都不必说,我明白的。”

“你真的明白?”

纪柔荑转头看他,两人目光相视,却都无法看透对方的心思。

过了许久,风寄晚说了一声“好”,然后关上车门。

纪柔荑慢慢收回视线,将白鹳放在一旁的锦榻上,手中却还有样东西,摊开掌看,正是那只翡翠鸣笛。刚才忘记还了,只能等到别鹤山庄下车时再还给他。

谁知马车刚走了没多久,一阵呼声就自窗外传了过来:“少爷!少爷——”

掀起窗帘一看,见是庄里的一个小厮骑马狂奔而来,追到风寄晚身边时掏出一封书信给他,还低声说了许多话,风寄晚脸色为之一变,“我有急事要处理,就不回山庄了。”回头看了看她,又道,“你们送纪姑娘回去,再请叶大夫来为车里的那只白鹳疗伤。好好照顾着,不得怠慢。”说罢匆匆策马走了。

纪柔荑放下车帘,手心中的鸣笛碧翠,映得手上的肌肤也盈盈的绿。一个念头忽然在脑海里升起——如果不还他,会怎么样?

他会记起来问她索要吗?还是会把此物忘得一干二净?或者,明明记得,但她不还,他也就不开口要?

手指合拢,将鸣笛握住,像握住一个复杂而不可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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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0月11日 星期四 9:46:13 PM《穿越文合集》第三章 平湖之月

大清夜宴1作者:叶迷

第四章 江湖别鹤

一连七天,风寄晚都没有回别鹤山庄。

从惟妙惟肖焦虑的神情中,从婢女家仆闲暇时的私语里,从碧湖边上群鹤寞落的姿态上……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因他的不在而沾染上冬季阴郁的气息。听侍女们说,风寄晚很少这样长时间地外出,而且根本没有人知晓他去了什么地方。连那天送信的小厮都只知道是十七阿哥派人送来了封紧急密函,然后风寄晚匆匆地赶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派人去十七阿哥的府上打听,看门人说没见过他。难道路上出事了?

所有人都在担心他,然而谁都没有唯肖表现得那样强烈。自从那天晚上风寄晚没有回来后,她就发疯似的到处寻找,不吃不喝不睡,才短短几天,就憔悴了很多很多。

纪柔荑站在小庭之中,唯妙边擦眼泪边端着饭菜从唯肖的房中走出来,见到她愣了一愣,行礼道:“纪姑娘好。”

“她还是那样吗?”

唯妙眼圈一红,“嗯……纪姑娘,我怎么办好?少爷失踪了,唯肖她不肯吃东西,存心折腾自己,我怎么劝都不听……”

“风公子他……”想说什么,又觉得喉间涩涩,纪柔荑轻叹一声,没有再问。

唯妙哽咽道:“少爷他从来不这样,而且一走这么多天,连个回来传信的人都没有。怎么办?肯定出事了……少爷要是出事了,我们可怎么办才好……”

“你们跟了他多久?”

“我和唯肖都是孤儿,被人拐子从南方拐到京城来准备卖的,幸好碰到了少爷救了我们。我们姐妹感激他的恩情,就自愿留下来服侍他,不知不觉都近八年了……”

刚说到这,唯肖的房门突然开了,唯肖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厉声道:“姐姐,你跟这个女人?嗦什么啊!就是这个祸水,把我们少爷给害了的!”

唯妙惊得手中的饭菜都掉到了地上,也顾不得收拾,连忙拉开唯肖,“妹妹,你在胡说些什么啊?快回房去休息吧……”

唯肖一把甩开她的手,冲到纪柔荑面前道:“我有胡说吗?我说的都是事实!就是为了这个女人,弄得我们少爷这些天都忙进忙出,连顿饭都不能静下来好好吃。这次他出门也是为了这个女人的事,现在好了,他出事了,回不来了,你高兴了?你是谁派来的奸细,这样成心害我们家少爷,你说,你说!”

她狠狠地推了纪柔荑一把,纪柔荑顿时站立不稳摔到了地上,唯妙见了连忙去扶,惊道:“唯肖!你怎么可以这样对纪姑娘,她是客人,要是公子知道了就糟了!纪姑娘,你没事吧?”

唯肖眼睛红红,哭了出来:“公子要是能知道,要是他还能平安地回来,即使他重罚我,我也甘愿。”

纪柔荑开口,声音像浮在水上,“你说——风公子的失踪与我有关?”

“就是你!除了你还会有谁?从你第一天搬进山庄来,我就看出你浑身充满了不祥,谁沾上你谁就倒霉。我真不明白你和少爷无亲无故的,他为什么这样帮你,你……”

“够了!”唯妙大喊一声,“唯肖你闹够了!你要还当我是你姐姐,就什么都别再说了给我回房去!”

“我……哼!”唯肖瞪了纪柔荑一眼,转身回房,重重地甩上房门。

唯妙望着纪柔荑,满是愧疚:“纪姑娘,唯肖她……她也是紧张公子,说话才这么鲁莽的,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有什么不是的,我代她向你赔罪了。”

“她没有错。”纪柔荑淡淡地一笑,笑容里却充满了苦涩的味道,“也许她说的对,我是个不祥之人。”

“不,纪姑娘,唯肖的话你可不能听啊!”

“没事了。我回房去了。”

说罢转身刚要走,就见向东来远远地朝这边走来,边走边道:“你原来在这,太好了!”

此时此刻居然在此地看见他,真的很意外,“你找我?”

“对,找的就是你!”向东来一拉她的手,“跟我走。”

“去哪?”

“跟我来了就知道了。”向东来不由分说地拖着她走上一辆马车,然后指挥车夫启程。

纪柔荑想了一下,也没再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坐着。

然而向东来却很不安静,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她,那目光简直可以算得上相当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