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寄晚回头看她,又道:“它有个名字,叫水落。”

纪柔荑的心为之一动——好别致的名字!

“把窗关上吧,山间夜寒。”风寄晚关上窗,两人之间的距离,徒然而近。灯光幽黄,影子被拖拉得很长。纪柔荑望着地上的影子,想起那一夜梦见的血蔷薇,就像她的心绪,只有在梦中才能那样淋漓尽致地肆意疯狂。

而在现实中,却有着诸多的桎梏。

“刚才听见你在吟诗,是不是想起了你父亲?”

“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总是会不经意地想起一些东西。我本不想记起我的父亲,但他就那样来了,我试图坦然接受这段回忆的过程,却发现那些东西早已失去了痕迹。它们苍白、不快乐。”

“你曾经说过,你父亲活在你心里。”

纪柔荑淡然一笑,“呵……是的,我说过。因为他只能活在我的心里,却活不在我的身边。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并不太记得他的样子,你会不会觉得奇怪?在他死前我已经长达半年没有见过他,待尸体被送回来后我还没来得及看最后一眼就被封棺入葬。记得小时候我还会爬到墙头上去看墙那边的春秋书院,有时候运气好会看见我父亲在院子里教学生们书法,隔着那样的距离看他一眼,然后回到房间赶快闭起眼睛,生怕脑海里的影像消失得太快。后来我大了,不能爬墙了,不再奢求那种远远地注视,从此记忆也就越来越模糊。”

风寄晚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似温柔的哀伤。

“你不用那样看着我,我没事了。”纪柔荑吸口气,转换话题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如果你不累的话,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现在?”虽然觉得时间已晚,但心绪如此不宁,肯定是睡不着的,出去走走也好。一想至此,纪柔荑便点了点头,“好。”

风寄晚同她一起走出小屋,马厩内却没有车,只有两匹马儿紧靠在一起互相取暖。风寄晚问道:“会骑马吗?”未待她回答,又否决道:“天寒路滑,即使你会骑马我也不放心。与我同乘一骑吧。”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不经意,却让她的心为之一颤,再抬起头时,风寄晚人已在马上,朝她伸出手来。

稍作犹豫,将手递给他,身子一轻被带上马,紧跟着马儿出了院门,朝山下走去。

周围的一切都是冰冷的,唯独身后的那具躯体传来阵阵热度,风寄晚的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香气闻起来很像丹桂花。扭头侧望,只见山上雾色浓浓,它们就这样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度过流年。

这一瞬间,即成永恒。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下山后沿着小路走了许久,最后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如此深夜,门内却隐隐地传出哭声,一阵风吹过,那门没关紧,开了一线,只见里面一个女人蹲在地上正在烧纸钱,边烧边哭,好不凄凉。

纪柔荑打量这幢宅院,墙皮已脱落了大半,树木也皆枯死,一幅败落的景象。她回眸望了风寄晚一眼,不解他为何带她来此。风寄晚扶她下马,然后推门拉她一起走了进去。

那女人听得声响回转头来,惊讶道:“你们是谁啊,怎么这么晚了来这?”

纪柔荑问道:“你在祭谁?”

那女人眼圈一红,又哭了起来:“还能有谁,我家老爷呗。唉,他生前那么风光,死后却这般凄凉,报应啊!”

“你家老爷是谁?”

“怎么?姑娘你们不是来悼念我家老爷的?唉!想也想到了,这世道人情如纸,一朝失势,大家躲都躲不及,怎么还会来悼念他。我家老爷姓陆,本来是礼部侍郎,后来不知道什么事得罪了上头,罢官还不够,还丢了性命,呜呜呜……”

纪柔荑整个人一震,她惊愕地回望风寄晚,风寄晚冲她点了点头。

他做到了……

他真的做到了……

她要陆尚豪的性命,他就真的取了他的性命,并带她亲自来看,来看陆尚豪死后是怎样一幅凄凉的景象。

那女人犹自喋喋不休:“这下报应来了吧,你生平最宠老七,可你死后第一个卷了细软私逃的就是老七,你一向看不惯我这个正房,但唯一留下来给你烧钱的却是我……老爷啊老爷,你叫我以后可怎么活啊!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倒是轻松了,留下年仅六岁的孙子,我一个老太婆可怎么带啊!呜呜呜呜……”

纪柔荑面色如土,悄悄地退了出去。一种恶心感涌上心头,想吐却吐不出来,她以手支墙,浑身不住地颤抖。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她不觉得高兴?为什么一点大仇得报的快乐感和满足感都没有?相反地,只有疲惫,深深的一种疲惫,如藤蔓般将她死死缠住,几近窒息。

一双白靴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她知道是风寄晚,想抬头看他的脸,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有颤抖,不停地颤抖,“我、我……我……”

风寄晚叹了口气,伸手想拍她的肩,纪柔荑却突然扑入他怀中哭了起来。

就这样僵住,像被诅咒施中,一时天地旋转,不知身在何方。

“我好难过,我真的很难过,我怎么会这么难过……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怎么才可以不难过?”声声低语,如诉还泣。而怀中人儿的身躯,比花朵更娇弱,像是一被风吹雨打就会支离破碎。

一直以来,他总是看见她凉凉的表情冷冷的笑,自尊又骄傲。第一次看见她哭,哭倒在自己怀中,哭得那么伤心。一时间,依稀仿佛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去见父亲,白梅树下,那个权倾一世、嚣张跋扈的连皇帝都要避让三分的男子,也是那么悲伤地哭着,哭得没有一点形象。

心软一直是他的忌讳。他不想原谅父亲,却在那一次哭泣后原谅了他;他不想纵容某种感情的发生,然而这样凌乱的场景,这样脆弱的心灵,还有这个本就牵引他目光牵引他灵魂的女子,说不动心是假的。可因为没有办法做到,所以只能刻意疏离。

但此时此刻,怎么忍心推开她?怎么能够推开她?

小巷风冷,墙里墙外,哭音茫茫。

远远地,有车辕声渐渐靠近。纪柔荑没有听到,依旧在轻轻啜泣,于是风寄晚也没有动。

一辆华丽的马车走近,停了下来,车上挂着两盏水晶明灯,将道路两边照的一片明亮。被这种明亮惊醒,纪柔荑抬起头,朝马车望去,只见车门开处,一个人用惊讶之极的目光注视着她和风寄晚。

十五阿哥!

心中升起的感觉却不是心虚,而是绝望——原来,连这么唯一一次放纵情绪真实流淌的机会,都短暂得可怜。无缘之人,终归无缘。

但,若注定无缘,为什么又要相遇?

纪柔荑看着风寄晚,眼神凄凉无限。她的脸上仍有眼泪,再配上那样哀伤的表情,在素色灯光的映照下堪称绝色。

风寄晚心隐痛了一下,但手却与心相悖,他轻轻地推开她,拉出一段距离,然后递给她一块手帕。

纪柔荑没有接,只是偏过头去。

永琰走过来,很不自然地笑了一笑,“你们也在这。”停了一停,没人接话,于是他又道,“我来看看陆家。”

“他死了我真高兴!”冰冷而突兀的一句话,纪柔荑回转头来,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哀伤。

永琰吃了一惊,有点不知所措。

“这就是我要的结局,他杀了我父亲,这是他的报应。我父亲的仇报了,我好高兴!”

“纪姑娘……”

“你很可怜他吗?你不忍他家破人亡,所以眼巴巴地赶来周济他的孤儿寡母吗?”

“我……”

不等永琰把话说完,纪柔荑抢话道:“你进去吧,他的妻子正在里面哭得很伤心,不知以后该如何是好,正等待一个救星出现,助她们脱离苦难呢!哈,陆尚豪终于死了,我真高兴,我太高兴了,我今夜一定会高兴得睡不着,不行,我要回去休息了。”走了几步,又停住,表情由激动转为茫然。

永琰看看她又看看风寄晚,无法理解她忽如其来的失态,“纪姑娘,你怎么了?”

纪柔荑呆了很久,轻轻张口:“我要回家。”

永琰愣了一下,柔声道:“那我送你回去。”

纪柔荑摇头,“我没有家了。”

“啊?”

“我爹爹死了,房子被我卖了,奴仆们都被遣散了,师兄们也都被得罪了……我哪还有什么家?回不去了,哪里都去不了。”声音犹如梦呓。

“纪姑娘……”

纪柔荑转头看他,显得很奇怪,“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为什么是这个表情?你在同情我吗?你认为我很可怜?”而后哈哈大笑,“我有什么好可怜的,我的心愿都实现了,我是个孝顺女儿,我帮爹爹报了仇,再没人可以指责我了!”一直不说话的风寄晚突然说道:“你累了。”

纪柔荑整个人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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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累了,回去吧。”风寄晚将她抱上马背。

纪柔荑的脸上有恍然的神情,隔了一会儿,眼神变得很远很远,“我想回家。风寄晚,我想回家。”

风寄晚沉默了一下,答道:“好,我们回家。”他翻身上马,向永琰致歉道:“抱歉十五阿哥,我得带她走了。她现在情绪不稳定,有什么失礼之处,敬请见谅。”

永琰苦笑道:“没事,你快走吧,请大夫为她看看,希望纪姑娘早日好起来。”

风寄晚轻点下头,策马离开。

“风寄晚……”纪柔荑轻声唤他。

“嗯?”

“我刚才是不是很失态?”

“你累了。”

纪柔荑低声道:“我好像真的很困,一闭上眼睛就会睡着……”

“那就闭上眼睛睡吧。”

“我醒来后是不是就到家了?”

“嗯。”风寄晚的目光更幽深,柔声道,“我保证,你一醒来就能看见你的家。”

于是纪柔荑沉沉地睡去。

风寄晚低头,可见她苍白的脸,眉梢眼角溢满疲惫。这个女子,原是孤苦无依。

如何对她才好?继续纠缠,只会伤害更深。罢罢罢,放她自由,还她原来的一切,就当是——

不曾相识。

朦胧中有人在用热毛巾敷她的额头,从那人身上传来很熟悉的味道,撩拨起一些属于记忆里的东西。

她觉得胸口很闷,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了,然而却挣脱不掉。在朦胧中她听见自己在呼唤一个名字,有人回声应她:“小姐,你醒醒,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猛一震悸,惊醒过来,视线到处,看见的竟是奶妈慈祥而苍老的脸。

“奶妈!”此时此刻竟然见到她,恍如犹在梦中。

“小姐!”老妈子眼泪盈盈,“你刚一直在做噩梦,全身都是冷汗,终于醒了。我的好小姐,没想到我还能回来伺候你,真是老爷在天有灵……”

环顾四望,更是惊悸——熟悉的棉被,熟悉的珠帘,熟悉的梳妆镜,熟悉的一切。这是她的家!她自小生长的地方!

她怎么会在这?她已经把这儿的一切都卖了的啊……难道……难道?

“我保证,你一醒来就能看见你的家。”清润优雅、像午夜的箫声一样悠远,那是独属于风寄晚的声音。

原来他真的送她回“家”,送离他的身旁。

忽然之间,别鹤山庄、山上小屋都变得遥不可及。那些地方是他的,而她,再也回不去了。

双手急急地在身上寻找,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换了衣服,奶妈见她一脸焦虑,便问道:“小姐,你找什么?”

“我的锦囊!我系在腰上的那个锦囊呢?”

奶妈从她枕下取出锦囊,“是这个吗?”

一把夺过,赶紧打开来看,翡翠鸣笛还在,心在放下的同时,悲伤又涌了上来。抬头正好可见对面妆台上的铜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克制情绪成了很困难的一件事,所有的心思都泄露在脸上,每个表情都可以看得很清晰。

纪柔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看见脸上的肌肤在指下起了层层变化,变得完全陌生。

“小姐,你怎么了?小姐……”奶妈被她的表情吓到,连忙推她。

“我没事。”说着起身下床,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小丫鬟纹儿捧着水盆走进来,“小姐,你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