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裴仲卿已是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大人。前相国——也就是他的岳父张自龄张相,在两年前被太后和小皇帝以年事已高为由劝退,张相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早就做足了准备。他膝下无子,便在朝廷重臣当中选择了裴仲卿做接班,将嫡女嫁与他,拉拢关系,一步一步提拔他居高位,接班相国的位置。可他万万不曾想到,裴仲卿本就是太后皇帝的人,他忍辱负重假意攀附,只为将张相拉下马,辅佐皇帝亲政。

这第一步已完成,只差将张相一党连根拔起。

而现下张相虽已退位,但仍旧野心蓬勃,不久前他命裴仲卿联合朝廷百官,联名上书弹劾镇守崇州的彭将军,欲以张相一党替之,从而取获南边兵权。

彭将军本是无党无派的忠将,由于他不曾巴结攀附朝中重臣,至今也就只是一名官职不大的边关将士,在张相眼里不过是个头脑耿直的粗鄙之人。可张相不知,早在五年前的崇州作乱时,彭将军已被裴仲卿拉拢为天子党——太后知他尽忠职守,忠心为国,是个不可多得的良将,便趁崇州作乱,派遣裴仲卿前去试探,果不出所料,彭将军是个可用之才,如此便被养在边关,为日后铲除张相一党而做准备。

如今彭将军面临随时被罢官的危险,裴仲卿此番修书告知形势,嘱咐他防备小人,而京中自有他和太后平息此次弹劾危机,让他放心养兵蓄锐。

一封书信写的极快,裴仲卿直吁心中不快,笔锋一转,写下最后一个字,把信装进信封加密,便叫了常年伺候身边的小厮过来。

“裴方,密信今夜加急送出去,让他们小心一些。”裴仲卿把信交给他道。

裴方二十出头,跟随裴仲卿已十年有余,此时他被裴仲卿从睡梦中拽起来送信,还是封密信,便立即清醒了许多,把信揣进怀里点头称是,可他借着月光看到了裴仲卿的脸,一时间想笑又不敢笑,憋着有点难受,表情难免怪异了些。

裴仲卿不耐:“怎么?有问题?”

裴方点头,憋着笑道:“大人,您嘴边上,沾了东西。”说着,他还伸手在自己脸上比了比。

裴仲卿伸手摸了摸嘴角,果然是沾了方才吃的那栗子糕屑,他随即一怔,不禁疑惑起来,难道说方才那丫头唇边挂着的浅笑只是因为他脸上沾了东西?而她的一举一动根本就是无心?

裴仲卿不知该当如何,只觉得有些恼火,不管她是不是有意撩.拨,总之他的身体竟对一个尚未长全的黄毛丫头动了情,这可是前所未有的!那下腹的灼热仍未全部散去,他自当忍住。可谁料第二日清早醒来,他竟发现裤子上沾了湿濡粘腻的一片。

他回想起清晨时分的美梦,自嘲一笑,无奈摇头,换了身干净衣裤,便来到书房取公文。无意间,他瞥见桌案上那仅剩的一块已经干裂的栗子糕,不禁又想起昨夜书房里的那番景象,以及她身上那似有似无的馨香。裴仲卿轻叹一声,唤了小厮过来,将那碟栗子糕递给他道:“去厨房把做这个栗子糕的丫头找出来,让她晌午过后来我书房。”他怕小厮找错人,还特意又交待了一句:“她笑起来唇边有个梨涡,莫要找错人。”

小厮应了一声,便端着碟子去了厨房,却不想他把整个厨房找遍,都找不到做这碟栗子糕的姑娘,最后他找到厨房资历最老的李婆婆,递上栗子糕,问她可知道这糕点出自谁手。

李婆婆一瞧那栗子糕,就知道定是青绾所做,便不动声色问那小厮为何着急找出这人。小厮也是个没头没脑的,当下便说了实话,说是大人要见她,还说这姑娘笑起来有梨涡。李婆婆不用想便已将这事猜的七七八八了,左右不过是青绾无意间伺候了大人,被大人瞧上了,而青绾并未向大人透露出处,这就表明青绾对大人并无爱慕之意。既然如此,找不到是最好。李婆婆对小厮道:“厨房里没这位姑娘,想必是大人弄错了,你且回吧。”

听闻这话,小厮苦恼不已,生怕大人怪罪。直到晌午过去许久,小厮这才禀报大人说厨房并无此人,战战兢兢等着大人发话。

裴仲卿却并未说什么,挥手让小厮退下了,自个盯着那又被送回来的栗子糕,摇头失笑,他都这把年纪的人,竟然还会惦记起一个只见过一次的小丫头,眼巴巴要把她找出来,没想到她却如戏文里所道的妖精似的,白日里就平白不见了。

罢了,横竖都是他府里的人,还怕再见不到?

六 责罚

6.

这一余月里,青绾渐渐适应了在二夫人跟前伺候的日子,也摸索出了一套门道,颇得二夫人欢心,日子还算好过。

只是这一日,二夫人不知从何听说大人近日往大夫人房里走的勤,当下她脸色暗了几分,沉默了片刻,就命青绾打一盆凉水来。青绾知道二夫人想做什么,本想劝说几句,可瞧她脸色阴沉的模样,也就作罢,给她端了一大盆凉水,照着她的吩咐,将她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彻。二夫人全身湿透,又坐在院子门口的风口处吹风,如此一来,她当晚便如愿以偿的病倒了。

“青绾,你去把大人叫来,该怎么说不用我教你吧?”二夫人虚弱的说。

青绾默然点头,便匆匆前去找人,心里头思量着,大人若在大夫人那儿,这话要怎么说,大人若在他自己的别院里,这话又要怎么说。

一路走到裴仲卿的院子门前,青绾看见大人书房里亮着光,便松了口气,心道自己运气不错,于是叫了一声蹲在院子里玩石子的小厮:“这位小哥,我是二夫人房里的侍婢,麻烦你帮我向大人通报一声,说我有事求见。”

裴方抬头看了眼面前目光盈盈、长相清秀的姑娘,便又低下头,嘴里道:“大人没空见你,你回吧。”

青绾又好声好气道:“小哥,麻烦你通报一声吧,大人若是不肯见我,我自然会走。”

裴方皱起眉头,不耐道:“你怎地这么烦人,都说大人没空了!”

“小哥你…”

裴方倏地站起来,把她往外推:“走吧走吧!真烦啊!方才大夫人房里来一个,这会儿二夫人房里又来一个,你们这些女人真没眼色!大人正忙着呢!”

他的力气大,下手也没个轻重,青绾被他扯的手腕隐隐发痛,脾气也上来了,心口淤着一口气,隐隐欲发,可她心里清楚见到大人才是当下最要紧的,她咬牙忍下了火气,面上扯了一个温婉的笑容,甜声道:“好哥哥,你明白的,我这做下人的也不容易,回头交不了差,二夫人会责罚我的,你就行行好,让我进去吧!”

裴方被这一声“好哥哥”叫的面皮发烫,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那烦躁的情绪一下无处可发,微微尴尬起来,挠头搔耳道:“真、真不行啊,大人说了谁都不能去打扰的…”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霍然打开,二人皆是一愣。

裴仲卿站在门口迎着月光看见与裴方纠缠的青绾,目光落在了她抓着裴方那纤细嫩白的手指上,淡淡而道:“进来。”

青绾心中一喜,对裴方点头道谢,便随裴仲卿进了房。她正欲开口,便见裴仲卿抬手指了下一旁的水盆,颇为不悦的道:“去洗手。”

青绾一愣,不知他是何意,低头看了看双手,可是并不脏啊,心想莫不是她家大人恼她打扰了自己,才有意刁难?

她撇了撇嘴,走过去洗手,却不想这不易察觉的娇俏动作,被裴仲卿全数看去,他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瞧着她那沾了水,湿润润的双手,心中也再不计较她方才不顾礼数去抓裴方的手,只想着这一余月里自己虽然时常念想她,却不曾去找过她,如今她倒是忍不住了,趁着夜深人静主动来找自己,他倒想看看,这小丫头究竟会同他说什么、对他做什么。

“大人,奴婢洗好了。”

裴仲卿“唔”了一声,坐回那太师椅上,好整以暇的端看着她,道:“何事?”

青绾面上作出无奈之色,将自己早已想好的说辞用焦急的口气道出:“奴婢是二夫人房里的,二夫人今日受了风寒,正在发热,夫人她烧的不轻,人是昏过去的,可嘴里总叫着您,所以奴婢想请您过去瞧一瞧二夫人。”

她话一说出口,裴仲卿的脸色便彻底阴沉了下去了,清冷的道:“叫大夫去一趟便可。”

青绾心下有些慌张,她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惹得大人不悦,可若大人不去,那她回去必会遭殃,于是只得硬着头皮道:“大人,奴婢求您过去一趟。”

裴仲卿没想到她来此竟只是为了二夫人的事情,他凝视着眼前这娇弱的小丫头,她微微垂首,光洁的额头因为焦急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眉头轻蹙,睫毛浓密卷曲,带着丝小心翼翼轻轻阖动着,唇瓣被她皓洁的齿贝咬住,渐渐充血,樱红的娇艳欲滴,一副摇摇欲坠的可怜模样。他心中划过一丝不忍,口气和善了些,问道:“你叫什么?”

青绾规矩道:“奴婢名叫青绾。”

“青——绾——”他在口中细细咀嚼这两个字,青绾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总觉得他念出来的带着无限的柔情,只听他又问道:“是你自己要来的,还是二夫人特意让你来的?”

青绾心里一惊,猛然抬起头望向他,只见他的眸子定定看着她,没有一丝疑惑之色,她便已明白,自己方才的那番说辞想必已被大人识破,她在心里轻叹一声,责骂自己又笨又傻,只好老实承认道:“是夫人想请您过去瞧一瞧她,可是夫人并非装病,她是真的病了。”

裴仲卿这下算是清楚明白了,这丫头一举一动并无撩拨之意,对他也是毫无倾慕之情,从头至尾只是他自己鬼迷了心窍般的念着她,误解了她的意思。可他这般心有念念的误解,其实心里是希望她对自己也确有此意的吧?他苦笑了一下,活到第二十七个年头,还是第一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对方居然是个没长全的小丫头。

青绾面露忧色,就快要耐不住性子再次开口哀求了,裴仲卿瞧了心里竟然泛起一波心疼,他因为这陌生的心悸而微微怔了一下,随后摇头失笑,对她道:“罢了,我随你去一趟吧。”

夏天的夜晚,星空辽阔,清冷明亮的月光之下,偌大空寂的府邸之中,一个高大的男子阔步走在前面,一个娇小窈窕的少女疾步跟在后头,两个人的影子斜斜的被印在地上,摇摇晃晃,模模糊糊。只见男子逐渐放慢了脚步,似乎在等着那少女的慢慢跟上来,可少女走到他身后一尺的位置,便再没上前了,只保持那样的距离,不紧不慢的跟着他。

裴仲卿忽然停下来,转身看她。

青绾一怔,赶忙停下脚步,呆呆的抬头,只见他一直瞧着自己,并未说话,她便有些惴惴不安了,莫不是大人改变主意不去看望二夫人了?

青绾考虑着要不要开口,相持之际,裴仲卿忽然说:“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过来,到我身边来。”

青绾心里惊跳了一下,哪有做下人的和主子并肩而行的?她脸颊发红,迟迟不肯挪步。

僵持了片刻,裴仲卿无奈摇头:“我这里可没这么多规矩。”说罢,他朝她迈进一步,站到她身边,转头对她微微一笑:“走吧。”

青绾无法,只得与她家大人并肩而行,她个子小,走两大步只相当于裴仲卿走一小步,如此一来,两个人走得慢,倒像是在散步,气氛竟是奇妙的融洽。青绾有些窘迫,加快了步伐,一路竟似小跑,躲着他似的,裴仲卿也不恼,就这么随着她的步伐而行,唇边挂着若隐若现的微笑。

一直到二夫人的院子里,两个人才不约而同的恢复成一前一后,默契的很。二人进了屋子,芳华和碧玉见到裴仲卿欣喜不已,弯腰福身,便对二夫人轻声道:“夫人,大人来了。”

二夫人面色苍白,缓缓睁开眼睛,扶着芳华要坐起来,她微微喘气,有些艰难。裴仲卿却一直冷眼旁观,见她坐好,才道:“感觉如何?”

“吃了药,睡了一会儿,感觉好些了。”

“如此便好,那你歇下吧,我不打扰了。”裴仲卿说罢便要离开,二夫人赶忙道:“大人才来就要走吗?我不累,你…你再陪我一会儿吧。”她微微垂首,作出一副可怜模样,等着裴仲卿怜香惜玉。

芳华和碧玉见状都识趣的默默退出了屋子,青绾也要退下,只见裴仲卿冷冷扫了眼自己,那意思是在说敢走你试试,她只得在二夫人微怒的目光下,硬着头皮留下来。

裴仲卿这会儿才有些笑意,对青绾道:“给我倒杯茶。”

青绾递上茶杯,他微微低着头,顺势自然的接过,温热的气息刚好喷洒在她额头上,他喝了几口,又把茶杯放回她手里,粗粝的指腹似不经意的擦过她柔软的手心。她一顿,一阵酥麻之意直传心底,险些摔了茶杯,惊得抬头看他,却见已经坐到二夫人的床边,对二夫人淡淡道:“怎的弄成这样?”

青绾心中又有些恼怒,又有些异样,回想起方才在回廊上裴仲卿坚持与她并行,她对一向严肃、冷漠又薄情的大人又多了个想法——登徒浪子!于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二夫人并没看见裴仲卿的轻浮之举,她掩唇轻咳了一下,虚弱道:“也不知怎的,也许是在外面坐太久吧,没注意风太大。”

“是么,我还以为你想家了。”

二夫人见他难得关心自己,便顺着他的话道:“也确实有些想父亲和姨娘们了。”

裴仲卿点头道:“你早说就是了,我府里可又没将你禁足。这样吧,等明日你好些了,便让人伺候着你回趟娘家,住上个一月半载。”

二夫人当下便怔住了,却没想到一句无心的应承,竟让裴仲卿当真了,话已至此,她再说不去也说不过去,可去了,大人日日往大夫人院子里去,她可怎么对付?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二夫人心中懊恼,可又不能说什么,只能苦着脸向裴仲卿道谢。

裴仲卿点头,继而转头看向青绾,冷着脸道:“你留下,二夫人不在的这段时间,罚你去厨房思过!”

青绾和二夫人皆惊诧的看向裴仲卿。二夫人不解的问他:“她是我房里新来的丫头,不懂规矩,方才是不是冲撞你了?”

裴仲卿不语,只是看着青绾。

青绾对上他灼灼的目光,就什么都明白——她家大人摆明就是故意捉弄她!青绾心中有气,可又不能顶撞他,只能道:“奴婢该死,是奴婢不懂规矩顶撞了大人,请大人、夫人责罚。”

二夫人心道这丫头许是为了让裴仲卿来这里,才一时不小心冲撞了他,她是有些感动,可也不愿为了个下人而拂逆裴仲卿的意思,只好对她道:“那真是你的不该,好好去厨房思过吧。”

青绾看看二夫人,又看了眼裴仲卿,心里觉得委屈万分。她帮二夫人找来大人,二夫人却弃她不顾;她根本没有顶撞大人,却莫名其妙被他责罚。都是她的主子,她这做下人的只有忍耐的命!

青绾心有不甘的应了声“是”,便红着眼睛出去了。

裴仲卿瞧她受了委屈,眼眸染了层水光的模样,竟一点都不心疼,反而喜欢的紧,她那惨兮兮的娇弱样子,他当真很想把她抱进怀里好好疼爱一番。裴仲卿在心里失笑,他想自己这回算是完了,他是真的喜欢上这个傻乎乎,还有点小脾气的小丫头了。

七 借钱

7.

青绾一路往厨房走,总觉得有人跟在她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吓得心口直跳,脚下也越走越快,正要撒腿跑开之际,她忽闻身后那人喊了一声:“站住!”

声音很熟悉,青绾脚步顿住回头看过去,是裴仲卿。他朝她走来,眯眼道:“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青绾低下头,默然不语。

“可是我罚你去厨房思过,你恼我了?”

青绾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对他视而不见,虽然不吭声,但却是一副气乎乎的样子。

裴仲卿故作恍然,微笑道:“哦,那看来是我会错意了,我瞧你总看着我,还以为你不想跟你家二夫人回娘家,向我求助呢。”

青绾错愕的抬起头,又听他道:“再说,我也想吃你做的栗子糕了。”

青绾抿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又臊又羞,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她那闷在胸口的委屈气恼也顿时烟消云散了。

她家大人虽有些不正经,这些话说的暧昧不清,可她作为一个下人是要守着规矩,不能逾越的。青绾一本正经的道:“奴婢确实不想随二夫人回娘家,大人如此善解人意,奴婢在此谢过了。至于栗子糕,大人若想吃,奴婢现在就去给您做。”

裴仲卿笑意渐深,这丫头方才还气恼他,气鼓鼓的不大想理睬他,现下又顺从的同他道谢,变化之快,连表情都生动起来了,当真可爱的很,若不是天色已晚,他真想再逗一逗她。

裴仲卿柔声笑道:“不必了,你去歇着吧,明日再做也可。”

青绾也不再坚持,朝他福一福身,便回了厨房。

****

青绾当晚便住在怜心的房里了,怜心起初以为是二夫人有什么吩咐需要她去做,谁知青绾不好意思的同她道,自己是被大人罚来厨房思过的,当下便扑哧一声笑出来,骂她笨。

“你一向聪慧,这是怎么了?大人可是从未罚过下人,如今对你一个小小的侍婢动怒,你到底闯了什么祸啊?”

青绾不知如何回答,羞恼的支支吾吾对付过去了。第二日早晨,青绾早早起来做了栗子糕,又给配了一碗清粥,端着食案正准备给她家大人送去的时候,李婆婆正巧进来了。

“你可是被大人罚过来的?”李婆婆问她。

青绾点点头,想必是怜心告诉她的。

李婆婆脸色暗了暗。这一余月里,李婆婆未再听说大人寻找青绾,她以为大人已是忘记青绾了,还替她松了口气。可如今看来,大人不但找到了她,还想要了她,青绾既是被罚来厨房思过,想必因为她不愿意从了大人,才惹怒大人的。

李婆婆是看着青绾长大的,早已把她当做自己亲孙女。李婆婆当初只想留她在厨房打杂,等到了年纪,她会求大人开恩将青绾放出府,青绾有那做糕点的手艺,在外头也不怕养不活自己,若再找一户好人家嫁了,青绾这一生就算是平平稳稳的过着了,李婆婆也就心满意足。只是没想到她被二夫人看中,晋升侍婢,后来又被大人青睐,想要将她收入房中。李婆婆实在不想青绾在这偌大的府邸里做个侍妾,大人若是疼惜她,日子还好过一些,大人若是只图一时新鲜,没几日便忘了她,她守着这深闺大院,往后的日子就没指望了。

李婆婆叹了口气道:“早膳我让别人替你送过去,往后你自己注意些,别再得罪大人了,若可能,你要尽量避着他,他若再同你说啥,你尽管装傻充愣,别糊里糊涂的顶撞他。大人是有权有势的人,想要你简直太容易了,你自己小心一些。”

李婆婆说罢便将食案端走了,青绾怔怔的站在那儿好一会儿,待她听明白李婆婆的意思,蓦地涨红了脸,羞愤的喊:“婆婆!大人他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叫“大人是有权有势的人,想要你简直太容易了”?大人明明只是喜欢她做的糕点而已!她撅着嘴,心里忿忿不平,婆婆怎么能那样说她,好像她和大人真的有什么似的!青绾又羞又气之际,忽然想起大人昨晚对她的暧昧举动,她心里不自觉的一阵狂跳,脸色又红了几分,咬着唇,又回想李婆婆的话,不禁有些担忧,莫不是大人真的看上她了?没可能啊,若看上她,直接要了她便可,怎么还会与她说这么多话,甚至还帮了她。

青绾使劲摇头,叹了口气仔细做活,罢了罢了,都是些没影的事情,她自个在这儿妄自揣测,说不准大人根本就不记得她了呢。

午膳过后,青绾在房里休息,怜心笑嘻嘻的来找她,高兴道:“青绾,快跟我来!你看看谁来了!”

青绾糊里糊涂被她拽去了院子里,看见豆蔻正和李婆婆、王婶子坐在一起说话,她一下子开心起来,跑过去喊道:“豆蔻姐姐!”

豆蔻也是又惊又喜,眼睛红红的道:“哎呀,我们青绾都成大姑娘了,越来越好看了!她们都说你升了侍婢,我当见不到你了呢!”

两年多未见的豆蔻,如今已有了为人妇的风韵,比往日丰满不少,只是气色不大好,面上清苦,想来过的不怎如意。

她又道:“瞧你们过的都不错,我心里也觉得高兴。你们都能好好过日子那是最好不过,可别像我,嫁了个没用的男人,生了个没用的娃。”她抹抹眼泪,继续道:“其实我这回来是找你们借钱的。我孩子生病了,很严重,看了几个大夫都说没的救,孩子要是死了,我往后可还怎么活啊!我真不甘心啊,当初我出了这府邸,就是希望我能过的更好,不用看人脸色,伺候主子,可谁想我那混蛋男人染上赌瘾,家里被他赌的倾家荡产,不巧孩子又得了怪病,孩子他爹把我跟邻里借来看病的钱都给赌光了,我实在没得办法,才来找你们的。”

当年豆蔻是随王婶子出府采办才认识她男人的,她男人是个开米店的,家中无父无母只有他一人,日子过的有滋有味,看上了豆蔻,就问她愿不愿意跟了他,豆蔻那时候渴望过外头自由的生活,瞧他模样不差,家里有几个钱,便点头答应了,她男人二话没说就带了钱将她从府里赎回来。嫁给他之后,没几个月豆蔻就有了身孕,生了个大胖小子,日子过得也挺舒心,可谁料到,她男人受了狐朋狗友的诱惑,竟跑去赌坊赌钱,一来二回便上了瘾,家产被挥霍一空,孩子生病他也不管,整日就知道赌钱、喝酒,竟还有几回也学人家嫖.妓。

大家听了豆蔻的哭诉心里头都挺难受,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借给豆蔻。李婆婆虽是孤家寡人一个,毕竟也已年迈,豆蔻只接了她一点,将剩下的留给她防身;王婶子家还有个秀才儿子需她供养,因此她只能借出少许;怜心是个存不住钱的人,领的月银不是买了胭脂水粉就是金银首饰,她能借的也不多;只有青绾,这么些年存了一些,她一分钱都没留,全都借给豆蔻,还问她够不够,若不够,她还要把初来府里大人赏赐的暖玉也给她。豆蔻感动不已,忙说够了,再一次泪水肆意的道谢。

豆蔻走了以后,青绾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难受。世事无常,豆蔻嫁过去那会儿,府里不少姑娘都很羡慕的,这里头也包括青绾,她想着若有个人能一心一意真心待你、疼你,就像她爹娘那样平淡温馨的过日子,她这辈子就满足了。可如今豆蔻摊上这种事情,对青绾来说,是她对美好生活的幻灭,心里不免有些灰心和失望,觉得男人靠不住,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八 不愿

8.

李婆婆今日病了,王婶子找大夫来瞧了瞧,说是没大碍,只是年纪大了,有些操劳而已。王婶子让李婆婆好好歇两日,可李婆婆怎么都不肯,一个劲的说好多活没做,又不是什么大病,歇着不像话。

王婶子翻了翻眼,道:“你咋与我这等生分!你都病着了,我和怜心丫头她们还能不管呐!你的活叫她几个帮你做,我看谁敢说什么!”

李婆婆面容憔悴的摆摆手:“其他的倒好说,只一样非得我自己来。”

“啥啊?”

“你不记得啦,我每日都要给老夫人送糕点!”

王婶子笑道:“我当啥事儿呢!就这个啊,你让青绾丫头替你去不就得了!”

李婆婆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夫人性子犟,只吃我做的糕点,也只让我给她送去,别的人她一概不见,青绾哪能替我去啊!”

裴仲卿的老母亲许多年前已搬去城中的澜溪庵独住,她从不让府里的人去探望,只容许李婆婆每日做了糕点给她送去,陪她一小会儿,就连裴仲卿都不是时刻能见到她的。这母子相依为命,本来感情很好的,没人知道老夫人为何忽然搬去尼姑庵吃斋念佛,弃子不顾,只知道老夫人离开的那日,正是裴仲卿迎娶大夫人的那日,因此有人猜想,老夫人是因为不喜欢儿媳,眼不见为净,才要搬走的。但事实究竟是什么,除了他们自己,谁都不知道。

王婶子道:“青绾早已得你真传,做出来的糕点恐怕比你都要好吃,况且青绾性子温纯,人又生的好看,说不准老夫人会喜欢呢!再说老夫人若知道你正病着,也不会怪罪于你的。”

李婆婆听她说的有理,便没再坚持。她们叫了青绾过来,将这事儿同她讲了一遍,青绾听了一口便答应了。李婆婆又交代她午膳过后就要给送过去,还交代糕点不要做的太甜腻,老夫人喜欢口味清淡的食物,青绾一一记下了,心里头想,今日也不早了,现在开始做根本来不及,她想起早晨给她家大人做的栗子糕甜而不腻,刚好还剩很多,加上这天气有些闷热,她便决定给老夫人降降暑,再煮一碗绿豆百合汤一道送去。

青绾提着食盒,在烈日下走了半个时辰便到了澜溪庵。看门的小尼姑见是一位面生的姑娘,便将青绾拦下了,道:“本庵不接待香客。”

青绾望了望那青烟袅袅的庵寺,对小尼姑微笑道:“小师父,我是相国大人府里给裴老夫人送吃食来的,不是香客。”

小尼姑疑惑道:“往常来的不是个姓李的婆婆么?”

“李婆婆她今日病了,我是替她来的。”

小尼姑半信半疑的将她放进去,心里却在想,裴老夫人一向不喜欢年轻貌美的姑娘,且她脾气又差,就怕这姑娘还没进门就被裴老夫人给轰出来了。

青绾被领到裴老夫人的房门前,那尼姑敲了敲门:“老夫人,您府上的人来了。”

片刻,青绾听见房里有个低沉的声音道:“进来吧。”

青绾向那尼姑点头道谢,便轻轻推门进去,那一股沁人心脾的檀香味扑面而来。老夫人闭眼盘腿坐于那蒲团上,一身素衣,手里捏着一长串的佛珠,只瞧她嘴巴轻轻合动,并未发出声音,只有那佛珠摩擦的窸窣之声。

“奴婢青绾,见过老夫人。”青绾低下头,恭敬道。

只见裴老夫人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又继续拨动那佛珠,依然纹丝不动。

青绾静站了片刻,瞧她并没有要赶她出去的意思,便自作主张将食盒放下,把食物拿了出来。

“老夫人,今儿给您做的是栗子糕和绿豆百合汤。”

听她说了这话,裴老夫人这才睁开眼睛,布满皱纹的脸上不见丝毫表情,只是那沧桑的眸子淡淡扫了青绾一眼,“唔”了一声,继而又瞧了瞧那食物,便问:“都是你做的?”

“是奴婢做的。”

裴老夫人又念了片刻的佛经,才过来用食,她尝过了栗子糕,又喝了口绿豆百合汤,抬眸看向青绾问道:“李婆婆可还好?”李婆婆每日来送吃食,从没旷过工,今日没来,裴老夫人便猜想她是出了什么事情,因此这样问。

青绾道:“婆婆今日身体不适,并无大碍,休息几天便可。”

裴老夫人点头,吃完了食物,她才仔细打量了青绾一番,瞧她打扮朴素,样貌清秀,说话举止间颇有教养,糕点做的也好,最重要的是,她那双圆溜溜的杏眼很纯净。

最后裴老夫人对青绾道:“李婆婆年纪大了,每日往我这儿跑甚是辛苦,往后就由你替她来吧。”

守门的小尼姑见青绾安然的出来,不禁有些惊讶,没想到往后那几日,均是由着姑娘送吃食来,心中疑惑道难不成这裴老夫人转性了?

青绾给裴老夫人送了几日的吃食,觉得这差事很不错,伺候完老夫人,自个便能有几个时间到处逛一逛走一走。她来了几次澜溪庵,才知道这里住着的都是权势之家的亲属,要么是因为不受宠爱而心灰意冷的夫人或是小妾,要么就是精神不大正常的老母亲,可是她家老夫人好端端的住在这里,又是为什么呢。

****

这一日青绾来送吃食的时候遇到了裴仲卿。裴仲卿没想到会在此见到青绾,倒是很高兴的,眉眼间全是笑意,只是当着他母亲的面,只好忍住和她说话的冲动。

青绾正伺候老夫人用食,裴仲卿坐在一旁,伸手拿了一块白玉糕放进嘴里品尝,笑着问她:“你做的?”

青绾默然点头,给他递上一双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