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已经到了顾一家的小区, 她还没醒。

这小区因为风评不佳,素来都是三教九流的人往来,鲜有豪车出入。来来往往的住户频频侧目,只能借着路灯隐隐约约看见副驾位上的年轻姑娘歪头睡得正沉, 驾驶座上年轻男人趴在方向盘上看她, 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如果不是顾一自己颠三倒四地一通回忆, 程北川怎么也料不到,这个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元气十足的姑娘,居然是个孤儿, 更想不到,她的好身手是被“打”出来的。

看着女孩平静的睡脸,他却怎么都平复不了心跳。

心疼?还是喜欢?太模糊,或许是因为喜欢才心疼,而因为心疼……他才发现在不知不觉中, 喜欢上这个似乎完全不符合他审美的姑娘。

顾一睡了多久,程北川就看了她多久,久到他连姑娘的睫毛有几公分都了如指掌,她却还是没有醒。

夜已深, 初秋风凉, 程北川试探地喊了她两声,小妞却睡得安逸无比。

叹了口气,程北川下了车,弯腰把睡得昏死过去一般的顾小妞抱了下来。

她真的很轻。

他又想起, 小妞迷迷糊糊中说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饭团嘛?初中那会儿,我总感觉吃不饱……每顿要吃好多饭团子,可还是饿,但又没钱买别的……只好越吃越多……”

长身体的时候,没有荤辛油水,干吃米饭团子,怎么能不饿呢?

北川低头,就着楼梯道里的灯光,看向怀里姑娘泛着红晕的脸蛋--她也只得这张脸上看着肉乎乎的,细胳膊细腿,豆芽菜身材,简直营养不良。

开了门,程北川抱着顾小妞站在玄关顿了许久,即便他再怎么没经验,深更半夜不该进人家独身女孩儿的闺房,这道理,他还是懂的。

最终,顾一被安放在了客厅的沙发上。躺下了,她被东西硌着脸,胡乱地拿手划拉。

北川抬起她的脑袋,才摸出了一件浅色的胸衣。他拎着内衣的肩带,就像徒手拎着块碳,往哪儿丢都不是……最后只好塞进了门边的储物盒里,也不知是累的还是紧张的,前心后背的汗。

“顾一,醒醒,我要走了。你把门反锁一下。”鉴于她家发生过探空门的事件,他不放心就这么一走了之。

然而小妞不为所动,在他的呼唤里,懒洋洋地砸了砸嘴,嘴角一弯,颊边露出细小的酒窝来。

“顾一,”程北川蹲在沙发边,轻拍着她的脸,“饭团?团子?团团?”

小妞眼皮子动了动,居然有点动静,他赶紧乘热打铁:“团团,醒醒,起来锁门。”

“……嗯?”大眼睛总算是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瞳孔涣散地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跌跌爬爬地坐起身,踉跄着冲进了卫生间,又是一番歇斯底里地吐。

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抱着马桶像抱着亲人似的顾一,程北川扶额:“吐完了?”

“吐完了……”话说了一半,又一声呕。

终于吐得一干二净,小妞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傻兮兮地朝他乐:“你怎么在这儿啊?我是做梦嘛?”

程北川看她一会儿往洗手台倒,一会往马桶倒,生怕她一不小心再踩到呕吐物,只好伸手捞住她的胳膊,将她固定在面前,问:“你能认出我是谁吗?”

顾一嘿嘿笑着,小酒窝俏皮极了,歪过脑袋,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的眉眼,然后,下一秒抬手就摘了他的眼镜。

程北川还没来及从她手里抢回眼镜,就听见安静的洗手间里,小妞的声音嗲嗲地说:“认识啊,我喜欢的人嘛……”

心跳猛的漏了一拍。

一度以为自己心如止水的程北川,感觉心脏像被这简单到透明的姑娘一记直拳给击中了,闷闷地疼。

“多好看啊,”顾一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踮起了脚尖贴近他的脸,个子却还是差一截,只好委屈地叹了口气,“我要是高一点儿就好了……”

程北川几乎没办法确定,这小妞究竟是醉了还是醒着。

他只知道,她离自己太近了。

可他才刚刚朝后推了一步,倚靠在他身前的顾小妞就立刻失去重心地东倒西歪,程北川只好再次……将她箍住。

这一次,小姑娘干脆就势靠近了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衣服,似乎是觉得冰凉的衣物刚好可以给脸颊降温,倍感舒服似的蹭了蹭,自动自发地双臂环上了他的腰,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靠着,安安心心地贴着他就不动了。

站了好一会儿,连北川自己都能听见,心跳如鼓。

抬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落在她纤弱的背:“去睡吧,我走了。”

顾一呢喃了句什么。

北川没听清,稍微低头,鼻尖离她的发顶更近了,那淡淡的香又若有似无的钻了过来:“你说什么?”

“家里有人,真好啊……”小妞的声音嗡嗡的,紧紧地贴在他衣衫上。

他的心却像被一双手揪住了,钝钝的疼。

……

房里的灯都关了,独留了洗手间一盏小灯。

程北川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那唯一的光源毫无睡意。

卧室里的顾小妞早就翻身脸朝墙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他却还夜猫子似的醒着。

之前抱她上床,人是躺下了,手却不肯送,跟个孩子一样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角不放,他只好坐在床边,直到她终于睡踏实了,才抽开身。

然而终究是不放心走,只好窝在沙发里打发一夜。

他个儿高,顾一家的双人沙发不过一米五,长腿无处安放,平躺侧卧都不舒服。大约是抱她上楼的时候吃了劲,后背隐隐地疼。

这疼,终于将他从夜半的旖旎中硬生生地拉扯出来。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光,脸埋进柔软的沙发里--年少不懂事时,他以为拳击是毕生的追求,可早已经放弃了。退而求其次,人人都说他会走上竞技神坛,可他却不敢去追。

腰上的伤,像一柄悬在脊骨的利刃,每一天、每一秒,都有可能扎落,剔骨灼心。

连自己的梦想都没办法追逐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拖累别人。

算了吧。

散了吧,

忘了吧……一句又一句地在心底敲打,可最终坠入梦境的最后一秒,脑海里回旋的,却是小妞甜甜的一句“我知道啊,我喜欢的人嘛”,鼻间充盈的是抱枕上她特有的淡香。

到底,他要怎么办,才是对的。

韩意满说,世上没什么事能难住程北川,如果有,那一定是他主动放弃的。

是,当初在比赛中忽然病发,几乎是爬到场边才被教练发现异常的他,从医院出来之后主动向体队提出了退赛,从此再不碰拳击。在魔世全球自由竞技赛里被FT战队相中,又是他自己拒绝了来自顶级战队的职业邀请。这一次……是不是,也该由他自己来斩断还没系紧的情丝?

夜半。

被手机惊醒的时候,北川正沉在梦魇里醒不过来。

梦里他像个废人,躺在病床上,远远地看着女孩小鹿一样轻盈灵动的身影在远处。他喊她,她听不见。他想走过去,却动弹不得……

电话是程敬堂打来的,刚刚接通,老刑警冷厉的声音就穿透了客厅的安静。

“人在哪里?”

清了清嗓,程北川半坐起身:“若安花园。”

“你怎么会跑到那边去?”

“朋友家住这里,她喝多了。”

程敬堂的声音越发低沉:“那边前些天还倒了个毒窝,都是些不着调的混子。你怎么会和那些人玩到一起去了!”

北川不说话,手机听筒里是父亲气急粗重的呼吸。

“我跟你说,程北川,你是成年人了,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北川轻笑了一声,眼底沉寂。成年?他成年已经四年了,父亲的口气却还跟四年前一样。

程敬堂得不到回应,深呼吸一口勉强压下怒火,问:“昨天你应该去陈叔公司面试,去了吗?”

程北川语气平淡:“没去。”

“为什么不去!你成天都在想什么!”对面习惯了训斥的程敬堂终于压制不住额额暴怒,“我看你是废掉了!彻底废掉了!!”

程北川纤薄的唇弯了下,脸颊狭长的酒窝隐隐浮现:“那时候,你们不是说,只要我能活下去,就够了吗?”

那边沉默了,几秒后手机里传来嘟嘟声。

程北川握着手机,双手叠放在脑后,对着天花板发呆。

“你……家人吗?”

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从身后方向传来。

北川支起身,就看见顾一靠在卧室门框边,昏暗的灯光里,穿了一袭薄衣的姑娘更显单薄,只一双晶莹的大眼睛亮得惊人。

chapter21

醒来的时候, 顾一只觉得脑壳生疼,嗓子眼发烧,浑身又软又飘,头却重得抬不起来。她正蜷着身子懒动, 就听见客厅里竟传来年轻男人压低的嗓音。

直到这时候, 她才彻底确认脑海里盘桓不去的缱绻不是一场梦境, 公主抱也好,熊抱也罢……贴在他胸前听见的心跳是真实的,耳边那人一声声唤她团团也是真实的。

“……你们不是说,只要我能活下去就够了吗?”这个素来清冷的声音里带着隐忍和若有似无的愤懑, 很陌生,却叫她的心无端的一紧。

扶着墙挪到卧室门边,就看见男孩儿双手交叠脑后,正对着斑驳的天花板出神。她轻轻地问:“是你家里人吗?”天都快要亮了,他还留在这里, 家里人想必要担心了吧。

北川坐起身,隔着一米的距离,静静地看着她。

光线暗淡,顾一看不清他的神色, 可脑海里昨晚他温柔照料的身影却清晰无比, 令她不由屏住呼吸。

“嗯。”

终于盼到他出声,温柔却已不见,昙花一现,像她的幻觉。

“我走了。”他站起身, 拾起搁在茶几上的外套,“你把门反锁一下。”

语气冷淡,就像第一天相识的他。

顾一头本来就疼,脑子里乱腾腾的,可小动物的直觉让她意识到,不知道为了什么,一夜过去,他忽然又退回了原点。这个意识,让她忽然就慌了神,借着酒精赐予的残余的勇气,追上了两步:“你能不能不要走?”

她现在没精力问他,为什么忽然就缩回他的冰壳子里去了,可直觉告诉她不能就这么让他走,或者说……她眷恋不久前那个会呵护她,有求必应的他。

程北川的手已经落在门把上,但还是淡淡地问了句:“为什么?”

她扶着墙,抿抿干燥的唇:“我……头有点昏,好像生病了。”

“时间还早,回去再睡会,醒来就好了。”

眼看着他已经打开门锁,顾一轻轻地□□了声。

声音很轻,压抑在喉头。

可程北川还是听见了,回头,就看见小姑娘正撑着腰,肩背抵在墙上勉强站着,灯光下依稀可见娃娃脸上痛楚的神情。

他顾不上房门,箭步到她跟前,自腋下架住:“腰伤又发了?”可下一秒,肌肤相亲处的灼热,令他更加蹙起眉,“怎么发烧了?”

……

重新躺回床上的顾一,身上盖着一床薄被,又加了层空调毯,杏眼滴溜溜地转。大概,她做了这么久的替身演员,演技最爆发的一次,就在刚刚吧。

腰伤发作自然是装的,可发烧却是真的。

床头柜上的杯子里的水还热着,额头上的毛巾凉丝丝的,她自从醒来就一直混沌的思绪,总算是稍微清明了些。这烧,大约是酒劲带来的副作用,她从不知道孙静影喝的酒,居然如此烈性。

客厅里寂静无声,那人躺在沙发上,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他扶她上床,替她加被,帮她倒水,为她擦额头……却惟独不和她说话,惜字如金。

顾一摸摸脑门上的毛巾。可他隔一会儿就进来替她换毛巾,动作那么温柔,他应该……是不讨厌她的吧?不然,以他那谁都不爱理的性子,凭什么对她这么耐心,明明应该早就一走了之啊……

渐渐地,疲惫的顾小妞,终于在胡思乱想里重新如梦。

梦里,她感觉有一双手,沿着她的眉,眼,鼻梁,嘴唇轻轻描摹,可然后就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梦里的她惋惜地一叹,真是可惜了自己看过那么多深情款款的偶像剧,就连做梦,都做不出个完整的春,梦来。

等她重新醒来时,已是满室清辉。

她鲤鱼打挺地坐起,毛巾立刻从额头掉在被子上。厨房里传来阵阵香气,昨晚空腹饮酒的肠胃空空如也,被这香气诱得越发饥肠辘辘。

摸到客厅,她忍不住扬起嘴角。

那个站在她家小小的客厅里,高大瘦削的背影,正在晨曦里忙碌。这一幕,二十五年了,顾一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发生在她的家里。

小米粥,水煮蛋,冰箱里的豆腐乳,还切了火腿肠细细碎碎地撒在碗里。

顾一吃得一粒米也不剩,笑眯眯地道谢:“没想到,你居然会做饭。”她一直以为,这家伙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

看她吃得狼吞虎咽,程北川不由稍微松了紧绷的神经,单手托着腮:“爸妈工作忙,小学我就会弄点简单东西糊口了。”

“昨晚给你打电话的,是你爸爸吗?”她还记得,他对着电话说话时那种隐忍的痛和无奈。

北川脸上原先的一丝轻快,渐渐的不见了踪迹,嘴角弯了一下,笑容却很快就消失了,眼底平静无波:“嗯,来找夜不归宿的不肖子。”

“对不起,”她认认真真地道歉,若不是她就不会害他被数落,“需要我给叔叔解释吗?”

“你不觉得,会越描越黑么?”

顾一一愣,反应过来,顿时大囧。

“我们清清白白的,怕什么啊?”说得着急,差点结巴。

程北川起身,拿起碗筷,却被顾一拦住了。小手从他掌心取了碗,眼神闪烁避开了他的,小妞匆匆地端着两人的碗筷进了厨房。

靠在厨房门边,看着洗碗池边小女孩儿似的纤瘦的背影,北川又想起来前一晚,打横抱起她都没废太大力,这姑娘真的太单薄了。如果不是知道她的职业,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个练家子。

无意识地抬起手,他看着掌心出神,属于女孩子温软触感还依稀残留,心跳刚乱,就听见水池边的女孩儿头也没回地问:“昨晚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程北川一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昨天的情境下,他说了许多冷静下一定不会说的话。

比如,你爱的人是残疾人,也会拿他当英雄吗?要你保护的人,也会去爱吗?

这些他自己回想起来都想delete的话题。

顾一回过头,发丝垂在脸侧,小鹿样的眸子温柔如水:“你说,只要活着就好了,是什么意思?”

小女孩儿似的声音,柔柔弱弱的调子,被这样问出口的疑问,他竟没办法以一贯的冷淡去回应。

见他沉默,顾一字我安慰地笑笑,手在围裙上擦着水:“我也这么想过。那次是替一个要求特别高的女演员做替身,从跨江大桥上跳进江里,很高的。”白皙的手指做了个比划,示意真的很高,“一般这种替身都是特别找的男的,体质挺好的那种。可那个女演员,嫌男替身臃肿,就算是远景也嫌弃有损形象,所以剧组找了我去。”

北川看着小妞脸上细小的酒窝,那么小,那么深,像是在说什么愉快的事儿,可分明听着那么危险,竟又几分想上去,摸摸她头顶的冲动。

“我本来想,反正水下有救生员,硬着头皮跳就好了。没想到……落下来的时候呛水呛得感觉脑仁都要炸了。”顾一嗅嗅鼻子,似乎那种难受的感觉还残存着,“后来……进了医院,说是心肺受损,躺了大半个月。当时我每天对着天花板,看着插,在身上乱七八糟的管子,就想……不管怎么样,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娃娃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她歪头看着北川:“可是你看我现在,果然活得好好的。”吐了吐舌,又说,“不过后来啊,这种活儿给再多钱我都不敢接了。”

听她回忆的时候,北川一直没有呼吸。直到她说完了,他一口气才终于吐出来:“替身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做?”

“我喜欢演戏。”小妞的眸子一亮,“我不是科班,也没什么天分背景。做这行事我接触拍戏唯一的途径,何况,正常来说,也没什么危险的。”

北川挑眉。这才几天啊,腰伤就好了伤疤忘了痛。

顾一看出了他的意思,嘿嘿一笑:“为了理想啊,不冒点险怎么行。”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神采奕奕的顾小妞,北川终于忍不住抬手,在她额发上重重地揉了揉。

一向冷淡的程北川,如果此刻能看见自己的眼神,他就不会再试图把面前的小妞从生命里剔除出去,哪怕是为了她好也不行。因为,他办不到。

“所以啊……”顾一勉强将注意力从头顶残留的他掌心的温度移开,“拿活着作为底线,都去试一试吧,别总往最坏的想。你看我这么差劲,都能在喜欢的演艺圈里呆着,何况是那么厉害的你。对吧?”

她熠熠生辉的眸子,几乎让北川挪不开视线,已经太久了,他没给过别人在自己面前说教的机会,即便是父母,也不行。

可顾小妞糯糯的声音配合酒窝深深的微笑,却让他甘之如饴,有种心甘情愿被她洗脑的错觉。

他终于,舒展了眉眼,靠在门边若有似无地笑了:“嗯。”

房间里很安静,窗外却越来越嘈杂。

就像有很多人聚集在楼下似的,人声愈发吵闹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顾妞儿生平演技最爆发的一晚,剧组可不是白待的~

来事儿了,该合伙“打怪兽”了!!

chapter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