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喟叹?”莫思归停住动作。

盛长缨道,“我想到,玄壬真是个好姑娘。”

莫思归脸色一黑,撇撇嘴道,“此话怎讲?”

“家破人亡怪可怜的,又是一身废脉,在控鹤院这种地方更是艰难!我见她如此艰辛生存,感同身受。”盛长缨沉浸在往事之中,“当初我也是家破人亡。与阿质结伴进了控鹤院,没过多久他就被挑走了,只余我一个人,我在柴房睡了三四年。汴京冬季比这里冷几倍,只有一床棉被,还是阿质走的时候赠与我,有一回我拿出去晒,晚上回来便没了,也不知是谁所为。后来我只能缩在柴火堆里,我这样的废脉,没有内力,半点寒冷也受不得,这一身的毛病便是那时落下。”

盛长缨眯着细长的眼睛。把一个炉子的炭火稍稍熄了一点。“我在控鹤院是个无用之人。当年扫地的阿三烧红薯分给别人,我年纪小,经不住馋。便开口问他要了,结果被一伙人奚落了一顿。我做上掌库之前没少受人捉弄,旁人给我半片馒头,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份恩情。神医啊,雪中送炭还是雪上加霜,于你来说只是一念,于我们这等人来说却是永生之恩。”

他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莫思归抓着黄莲的手上。

莫思归沉思须臾,认真的问道,“长缨,你报过仇吗?”

盛长缨摇头。

“那我就放心了。”莫思归掀开药罐。一把黄莲撒了进去,毫无心理负担。

“神医。”盛长缨抬头道,“虽然玄壬与我遭遇很像,但我认为,她与我的为人一点都不像。”

莫思归顿了一下,笑笑道,“我了解她的为人,一般小事她懒得计较。”

盛长缨平静的看着他,“我没有神医了解玄壬,但是我比较了解楚大人…”

“…”

安久跟朋友不会斤斤计较,若是真惹急了她,索性杀人灭口。然而楚定江恰恰相反,谁惹了他,不让对方尝遍这世上所有的痛苦,他绝对不会让那人解脱。

莫思归扭开脸,“哼!有种来呀,谁怕谁!”

盛长缨一脸自求多福的表情,把煎好的药分别倒进碗里,叫几个仆役进来分别送到各个屋里。

“慢着慢着!”莫思归把安久那碗药留下,“反正惹我人也不是她,重新熬一碗吧。”

盛长缨扬起嘴角,把药倒进木盆里,重新捡药。

玉府。

楚定江坐在暖阁中的上座,玉翩飞亲手为他煮了一壶茶,“以茶代酒,敬楚兄一杯。”

“干。”楚定江道。

一杯饮尽,玉翩飞道,“多谢楚兄相助,让家姐脱险,使玉氏并了冯氏部分产业。”

“悬崖上的花,不是谁都敢伸手。”楚定江淡淡笑道,“玉当家亦没有令楚某失望。”

这一战,冯氏是受害者,但是三当家秦铮远航未归,冯氏两位当家心虚,很快抛售了沿河的几个码头。这几个码头不大,于冯氏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可是加上玉氏原本有的两个码头,就能够掐住淮南东路水路的咽喉,有玉翩飞在,不久以后,整条水路定然都会归入玉氏囊中。

玉翩飞的确很有胆量,火中取栗,拿着整个玉氏来赌。

赌成功了,但是同时玉氏也得罪了缥缈山庄,玉翩飞这次约楚定江来亦是为了此事,“以后还要仰仗楚兄了,楚兄若有什么要求,只要玉氏能够做到,无不从之。”

楚定江能够对缥缈山庄下如此重手,不管他背后有没有靠山,都说明其本身实力强悍,很值得联手。楚定江既然来,便说明是有意向与他合作,不过人家既然对玉氏伸出手,必是有所求。

“如此,那我便爽快说了。”楚定江把玩着玉盏,“我要朱翩跹。”

咕咚一声!门外在偷听的朱翩跹龇牙咧嘴的从地上爬起来,心知这动静绝对是暴露了,干脆推门进去,挺直腰杆道,“姑奶奶是朱家媳妇,早已不是玉氏的闺女,凭什么要由玉氏做主!”

玉翩飞不动声色,沉默了片刻,“楚兄,家姐已是残花之身…”

朱翩跹风一般的冲到他身边,伸手狠狠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混账小子,有这么说自家姐姐吗!你才残花之身!”

玉翩飞波澜不惊的抬手揉后脑勺,“楚兄喜好真是很奇特。”

“不是我的喜好。”楚定江搁下茶盏,看向朱翩跹道,“我同伴很欣赏朱娘子,她没有什么朋友,所以我希望朱娘子随我们回到汴京,平素常与她说话解闷,至于朱娘子其他事情,我们不会干涉。”

楚定江第一次见到安久捉弄一个人,她定然是觉得很有趣才会那么做,那时候楚定江便决定回汴京时把朱翩跹给带上。

“这样啊…”朱翩跹顿时换了一副嘴脸,一派温婉的模样,犹如初次相见时那般,“毕竟要走那么远的地方,奴家要好生想想。”

玉翩飞扶额,这个姐姐简直让他操碎了心!她难道忘记是这两个人跟缥缈山庄买了她的命吗!这样把别人性命当儿戏的人,是那么好相与吗!

“我们七日之后出发,朱娘子可以慢慢想。”楚定江起身,微微垂首看向玉翩飞,“若是有了消息,还是把信放在福来酒楼。”

玉翩飞起身正要相送,楚定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屋内。

他转眼看见朱翩跹蹑手蹑脚的要溜,大喝一声,“你给我站住!”

第一百九十章 姐弟

朱翩跹僵了一下,回过身来,吃惊的道,“哎呀!是谁惹我家弟弟这么大的火气呀!快跟姐说说。”

“坐下!”玉翩飞怒道。

朱翩跹小心翼翼的在椅子沿坐下,眼巴巴的望着他,一副逆来顺受的小媳妇相。

“玉翩跹!”玉翩飞看着就来气。

“朱。”朱翩跹小声提醒。

玉翩飞不语,只冷冷盯着她。

朱翩跹识相的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玉翩飞压下怒气,尽量心平气和的道,“玉翩跹,你知道那姓楚的是什么人吗?”

“不是控鹤院的人嘛?外边的人都说了,还说发现遗留令牌,小镇上的人被屠杀都是控鹤院所为。”朱翩跹笑眯眯的道。

“你给我严肃点!别嬉皮笑脸!”玉翩飞瞪眼。

见她敛了笑,玉翩飞才继续问,“你还记得是谁向缥缈山庄买你命吗?”

“那个姓楚的。”朱翩跹老实答道。

“你与他们无冤无仇,他为了谋算都能把你给卖了,你若与这种人走的更近一点,怕是连骨头都不剩!”玉翩飞平息了怒火,狠狠叹了口气,“姐,此人心机深沉、手段狠辣,我与他合作无时无刻不战战兢兢,我玉翩飞向来剑走偏锋,满扬州都叫我玉大胆,可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后悔自己的决定。他若不愿与我合作就算了,你不许跟去汴京!”

朱翩跹眨了眨眼睛。无辜道,“我没有说要跟他去呀!”

“玉翩跹!你那点小九九,我打娘胎里看到现在!你心里怎么想,我难道看不出来?!”玉翩飞把她之前的话原本奉还。

“我说没有就没有!”朱翩跹嘴硬。

玉翩飞叹气。“父亲当年答应过让你自己选夫婿,最后却食言用你联姻,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但是无论怎样,你都是我亲姐姐。我俩从娘胎里就在一块,比寻常的姐弟更多几分血脉相连,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送死。”

朱翩跹眼中渐渐有了雾气,“你别说我!你个混账,做事不留从来不留余地,冯氏三当家的过往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你非要落到那个地步才肯学的圆滑点吗?”

明着里。朱翩跹经常惹事要玉翩飞兜着。可是她暗地里也没少为玉翩飞交游,把他那些做绝了的事情争出一线余地。

这些玉翩飞也都知道,因为知道姐姐会帮他。所以才敢放开手脚去搏。

“像你这样折腾,还不赶快去娶个媳妇为玉氏传宗接代!不然哪天死了玉氏可就断香火了。”朱翩跹丢下一句话,起身匆匆离开。

看着她冲出去,玉翩飞抹了抹湿润的眼眶。

他往后倚了倚,端起茶盏,脸上一派惬意,心道,这回不会跑了吧…

朱翩跹跑到拱桥上,摸了一把脸,得意的想:我真是大有进步。尤其泪水在眼眶中欲落不落,即将落下的一刹掩面奔走…啧啧,这下骗住那小子了吧?

两人虽都这么想着,彼此的话多少都入耳入心了。

朱翩跹欢快的脚步缓了下来,回头望了一眼暖阁,喃喃道,“傻弟弟,你这次赌的太大了,姐不知能不能兜住,恐怕只能帮你这最后一次。”

屋里的玉翩飞眼里再次有了湿润,他搁下茶盏,推开暖阁的窗子,恰瞧见朱翩跹望过来。

朱翩跹愣了一下,对他做了一个鬼脸。

玉翩飞眼里的泪突然落下来。

大厦将倾的玉氏交到他手里了,背着全族的希望,想起父亲临死前那充满殷切希望的目光,他不能害怕,不能退缩!

可是,“姐,其实我胆子一点都不大,你不知道,我做梦都在害怕…”

所以他不敢娶妻,他怕被人看见自己的怯懦,怕秘密被一个从前素不相识的人知道。

阳光刺眼。

雪在融化,这几日尤为寒冷。

扬州这场雪来势汹汹,融化的也很快,只四五日的功夫便只余残雪。

那座发生过厮杀的小镇虽然已经被清理过,但那被血浸红的土地依旧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息,墙上地面上还有大量残存的碎肉,引来许多秃鹫。

附近路过的人指指点点,“从没见过这么多秃鹫。”

“是呀,不详啊…”

官道上一架华丽的马车不急不缓的行驶,两匹白色骏马,头上缀着白缨,黄花梨木雕花车盖,车窗把手上嵌着碧绿油亮的玉,车壁上梅鹤相映,每一朵梅花蕊都以鹅黄宝石点缀,马车四角翘起吊着白色灯笼,灯下垂着缃色璎珞,随着马车的行走灯笼和璎珞前后轻轻晃荡。

如此气派,引得行人侧目。

马车顺着官道一直入城,在一处大宅前停下,一名青衣男子下了车,仰头看着匾上“玉府”二字,一名仆从上前敲门递了名帖。

不多时,玉翩飞匆匆迎来,见到青年的样子,不由怔了一下,“容简,你一袭青衣,眉目间似有哀色,发生何事了?”

来人正是华容简。

二人多年前在汴京偶然认识,相谈甚欢,彼此引为知己,一直都有书信往来,但是每年也不过见面一两回。

“友人不久前故去,所以做此打扮。”华容简道。

华容简与陆丹之虽是至交,但也不能给他披麻戴孝,否则旁人还以为华宰辅没了呢!华容简只能一切从简,衣着用物都只用素色,以表哀思。

玉翩飞迎他进门。

二人在堂中落座,玉翩飞给他倒了杯茶,“容简,你所思只有此时吗?”

华容简摇头,“我心里很乱,所以不曾回京,到处转转,待我想通了再与你说吧。”

陆丹之临死之前那晚对他说的话始终回荡在脑海。

他知道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被放在道观养了很久,父亲说是三年,可他对这段时间没有一点记忆!还记得父亲接他回府的时候,母亲一把抱住他,哭的快要昏过去,一直念叨说,“我的儿真是受苦了,这么长时间还是这样瘦小!”

当时他觉得自己病的连记忆都没有了,身体瘦弱一点也很正常,并没有往心里去。他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一点熟悉感都没有,好像对他来说,那就是个陌生的女人,是后来母亲对他百般疼爱呵护,两人之间才渐渐熟悉起来。

可是现在仔细想想,为什么记忆不再了,为什么要在道观三年?是不是隐瞒他的年龄有关?

倘若他年龄被隐瞒,那么他还是不是华容简…

第一百九十一章 美色

玉翩飞不再追问,吩咐管家给华容简安排一个精致又清静的院子。

七天一晃而过。

楚定江接到了玉氏送道福来酒楼的信,出发当日便安排车队先行,快到傍晚之时,他去了信中约定的巷口等候。

等了一会儿,朱翩跹还未出现,楚定江便顺手把玉府西门的守卫给撂倒,捆成一团丢在了假山洞里,为朱翩跹清路。

转身时远远看见在暖阁门口喝酒的青年。

楚定江正要离开,却听他大喊道,“喂,你过来!”

楚定江身形微顿,精神力查探周围没有旁人,便转道去了他那边。

“你是何人?”华容简醉眼朦胧的审视楚定江,见他身材魁梧,面容几乎被髭须全部遮掩,虽然身着布衣,但看上去气度并不像是仆役。

楚定江有些恍惚,眼前这张脸生的与战国时候的他一模一样,如今正是他一生中最春风得意的年纪。楚定江常常会有一种感觉,他暗中杀了这个私生子的母亲,将其变成华容简,好像亲手把偏离轨道的宿命拨正,好像…把这个世界多余的自己给抹杀了。

冥冥中,似乎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他不过是自作聪明,把自己算计进去了,这种感觉令人很恼火。

楚定江凝望华容简许久,抬手轻触那熟悉的面容,惊得他蹬蹬后退了几步,哐当一声撞在廊柱上,“我告诉你。本公子可杀不可辱。”

“你问我是谁。”楚定江收回手,缓缓道,“我是你。”

“哈。”华容简摸着自己的脸,“浑说。本公子一表人才,你少做白日梦了,哈哈哈。”

楚定江弹出一粒松子,点在他昏睡穴上。

华容简笑声戛然而止。

楚定江身形一动,伸手托住要坠落的酒壶,眼睁睁的看着他扑倒在地上,然后将酒壶轻轻放在扶栏上,转身离开。

到了巷口,看见一个荆钗布裙的村妇用蓝花布包着脑袋缩头缩脑的四处观望。

楚定江轻轻跃起,落在巷子深处。咳嗽了一声。

那村妇扭头瞧见楚定江。一溜小跑进来。“楚大侠,咱们走吧。”

“朱娘子这番打扮不觉得有欠妥当?”楚定江面无表情的问。

只有那些大家闺秀才会遮面,村妇在大街上行走多是不遮面的。更何况,朱翩跹一身灰扑扑的衣服,包头的蓝花布却崭新鲜亮,这身打扮走在街上,谁不会多看两眼!

“这个啊!”朱翩跹扯下头巾抖了抖,“奴家是琢磨,奴家这个姿色难免容易招惹地痞流氓,到时候耽误行程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