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定江没有接话。

隔了片刻,他忽然问,“你觉得,我像什么?”

“你…”安久陷入沉思。

楚定江素知安久言辞犀利,所以已经做好充分心理准备,无论她把自己比喻成什么,他都能欣然接受,于是满怀期待的笑着等候答案。

安久道,“像母亲。”

母亲!?

楚定江的笑容僵在脸上。

哪怕说像父亲也好接受一点啊!怎么会是母亲!他堂堂八尺大汉,怎么能像母亲!

他不知道,这个形容在安久心里是最高的评价了,楚定江给她的感觉就像母亲一样能够依靠,像母亲一样值得珍惜。

楚定江想到自己表明身份的那日,她也说她叫“安久”。

“你以前读过书吗?”楚定江想了解她的过去。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常常用错词,还有那些比喻…真是没有水平的让人不忍听。

“当然读过!”安久对这方面很自信,“我以前在组织里各科都是第一名。枪械、军事、通信这类的数看了无数。”

严格算来,安久只在八岁以前接受过正常的教育,后来被检查出有暴力倾向和狂躁症,并且因为法庭判定她杀了自己父亲,后来所接触的东西都很有针对性,大都是一些积极向上、美好、单纯的内容,不以教授知识为目的,而是为了净化心灵,为了缓解病症。再后来她所学一切都是为了杀人。

仔细计较起来,在文学方面。尤其是中国文学。有三个字能够很完美的概括她——没文化!

然而。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不是没有文化,而是没文化却不自知,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不是没文化却不自知。而是没有文化还自以为很有文化!

楚定江瞧着她自信满满的模样,笑着道,“除了这些,没读过别的?譬如四书五经,再不然《女戒》之类。”

这些书,安久听都没听说过,但是梅久读过,可惜她只得到了残缺不全的记忆。

于是她诚实的摇摇头。

“阿九,我为何不像父亲,却像母亲?”楚定江道。

“父亲?”安久声线突然上扬。

耀白的阳光的照在她脸上。显得脸色很苍白,楚定江从中看见了掩藏不住的惊恐。

他突然什么也不想问了,捉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揽入怀中。

黑色的披风将安久包裹,楚定江身上特有的温热缓缓平复她的情绪。

此刻,楚定江已经确定安久最近精神有异样,若是在寻常,她绝不会露出这种表情,她总是很冷漠,好好的话也能说的满是刺,哪怕是笑都让人觉得是讥讽。

“阿久。”楚定江觉得自己越来越蠢了,总是做一些自找麻烦的事情,然而他还是说出了口,“你可以放心依靠我,我对上苍发誓,永生不会害你。”

这对于楚定江来说,是很重的誓言。

他不知道怎么会走到这一步,记得,刚开始他只是觉得很孤独,觉得安久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是他能控制在手里随时可以毁灭的弱者。

可是惊疑迷茫的同时,他又觉得这样很好。

能痛快的爱恨,一生也不失畅快。

楚定江察觉怀里之人的情绪渐渐归于平静,眼里有了笑意。

“喂!”莫思归站在墙头上对那两人吼道,“老子来了有一刻了,想冻死人啊!”

楚定江和安久都是化境精神力,有人靠近立刻就能感应到,不可能不知道他来了。

“抱完没有?抱完就快点下来针灸!老子还要烤红薯!”莫思归催促道。

话音刚落,他脚下的墙轰然坍塌。

楚定江的手拢入斗篷,携安久一并落入院中。

“怎么回事?有敌袭吗?”盛长缨从灶房探出头。

朱翩跹正在附近偷窥,眼见楚定江神态不善,急急按着盛长缨的脑袋一把将他塞进去,紧接着也钻进了灶房。

“这位娘子…”盛长缨没见过她。

朱翩跹正从门后偷窥,闻声连忙伸手把他的头夹在臂弯,紧紧捂住他的嘴,“莫吵,不然宰了你。”

盛长缨当真不再出声,跟着她一并偷窥。

外面,三人的身影浸在暮色里。

“走吧。”莫思归没有发飙。

三个人一同进了屋,紧接着传来楚定江拔高的声音,“要脱衣!”

朱翩跹拽着盛长缨悄悄凑过去。

“不脱怎么针?”莫思归淡淡道。

朱翩跹激动的握拳头,忘记右手捂在别人脸上,指甲深深刺到盛长缨肉里,疼的他直打颤。

朱翩跹恍然不觉,还以为盛长缨和她一样激动。

“嗯。”屋里传出楚定江醇厚的声音,“你尽管施针,我不是小气之人。”

“请楚大人出去,你在这里妨碍我施针。”莫思归语气清淡,但让人觉得很冷漠。

“好。”楚定江干脆的开门出来。

朱翩跹没来得及逃,被撞个正着。她讪讪笑道,“我…我…”

盛长缨趁机拉开她的手,喘了口气道,“我们来看看有可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

“无事,你们回去休息吧。”楚定江道,姿态沉稳淡定,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盛长缨转身,朱翩跹连忙跟着他身后,但是心里有点不妙之感,因为前面那个人一袭宽袍,行动间颇有气度,并不是什么灶房仆役!

转了个弯,盛长缨径直奔着灶房去。他此时一心点击那锅半熟的粥,做人要有始有终啊!

“这位郎君。”朱翩跹喊了一声,见他充耳未闻,还道他生气了,连忙跑到他前面拦住路。

这下才看清他的相貌,一双细长的狐狸眼,脸上带着倦意,一边脸颊上四个深深的指甲印,狸猫一般。

那边,楚定江飞身悄无声息的上了房顶,找准位置蹲坐下来,手里抓住一块瓦掀开一半之后顿住,到底是看还是不看?若看过之后万一发现真的脱了很多,岂不是更加不痛快?还是不看吧!

他轻轻放下瓦片,正要下屋顶,顿时又犹豫了,不看的话有点不放心啊!莫思归那个人品…

第一百九十四章 打不打

不远处,朱翩跹把盛长缨堵在路上。

“那个…奴家方才…方才…”她脑子里一片混沌,也不知自己想了什么,最后一句不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疼不疼?”

盛长缨微微退了半步,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样靠近过一个女人。

“还好。”他说完捂着脸侧身避开她,匆匆逃离。

朱翩跹跟着车队一日,都呆在马车里,没见过几个人,可她知道这些人恐怕真是出自控鹤院,都是些心狠手辣的人物,因此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她在道上混,自有不少阅历,也有些识人经验,方才与那个狐狸眼一个照面,便觉得他与这里其他人不同,他身上没有煞气。

朱翩跹正想着,便看见不远处盛长缨遇见一个戴着鬼面的黑袍男子,两人略略打了声招呼,便各自走开。

紧接着那黑袍男子迎面而来,朱翩跹退到一旁,在他经过的时候偷偷抬眼。

只一眼,便教她愣了一下。那鬼面遮的严实,看不见面容,但是那双眼睛宛若一潭秋泓,睫毛黑长浓密,在秋泓之上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仿佛天高远,水清冷。

直到男子消失在视线里,朱翩跹才回过神来。她首先想的是,控鹤院的男人质量都不错,其次是,楚定江在这里好像身份不低,而那个黑袍男子装束与楚定江现在差不多,显然也很有身份。而他刚才客客气气的同那个狐狸眼打招呼了!

这说明什么问题!

朱翩跹嗷的一声,拔腿去追盛长缨,“大人,您听奴家说!”

这厢。楚定江还在屋顶纠结要不要看的问题,便察觉顾惊鸿的气息出现在附近。因着驿站不是很大,楚定江一开始不曾在意,直到他也出现在屋顶。

楚定江轻轻按住瓦片,站起身来,“何事?”

“换一处谈谈。”顾惊鸿道。

楚定江点头,跟着他身后飞身到了院外那棵枯树旁。

“楚大人,顾某有一事相求。”顾惊鸿开门见山。

“请讲。”楚定江道。

“我在控鹤军中重建了龙武卫。”顾惊鸿看着楚定江,不能分辨的他的情绪,便自顾说了下去。“并非是供当今炼丹的龙武卫。也不是圣上允许重建的那个。这支暗卫是我秘密建立。如今只有二十人,但个个都能以一敌百,我想把它托付给楚大人。”

楚定江抱臂。淡然的看着他,“为何?”

“我观察楚大人已经有段时日了,我相信你定然能带出一支所向披靡的龙武卫。”

风起,卷起尘烟漫漫,将他的话音吹散。

楚定江此时此刻想的却是,他终于知道安久为何不喜欢顾惊鸿了!顾惊鸿年纪不大,但从里到外透出一股行将就木的苍凉,楚定江就想,自己一定要在她面前展现出积极的一面才行!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楚定江被吓了一跳。

他干咳一声。回到正题上,“让我带领这支暗卫帮助皇子造反?”

“不。”顾惊鸿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他看到了楚定江方才走神时在想些什么,但是没有拆穿,只是平淡的道,“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我所剩时日不多,不想让自己的一番心血白费而已。”

顾惊鸿从袖中掏出一册小札递给楚定江,“这是名册。”

他见楚定江不接,维持着动作,继续道,“这一战楚大人大获全胜,就连圣上亦受震动,回去必是高官厚禄,这龙武卫交给大人,助你实现心中抱负。”

“你要去何处?”楚定江接过小札,展开看了一遍,再抬头时,顾惊鸿已经不在。

楚定江手掌劲力骤发,将小札震成粉尘,落入尘土。

他不是一个疑心重的人,但是顾惊鸿突然来了这一出,他多少会有些戒备。顾惊鸿说“时日不多”,难不成是中了什么毒,抑或有什么病?

楚定江感觉不太可能,眼前有个现成的神医,也从未见他过去问诊。

楚定江不是十分了解顾惊鸿,所以这样毫无根据的乱想也想不出什么来,他便索性暂时放在一旁,毕竟眼下还有比这更火烧眉毛的事!

身影一闪,高大身影又出现在莫思归的房门前。

站在夜色茫茫里踟蹰了须臾,楚定江在窗纸上戳上一个洞,一束微黄的光线投出。

他不是第一回潜伏观察目标,但不知怎的,总觉得这次自己这么干显得很猥琐。

透过小洞,楚定江看见安久从榻上起来,衣襟散乱,露出胸口白花花的一片,隐约还能看见胸前隆起,头上发髻微松,几缕青丝散落,衬得她那张脸儿越发如巴掌大小,颇有一种我见犹怜之态。

看的楚定江心头火苗蹭蹭蹿。

莫思归在盆里边净手边道,“回去之后要尽快重铸,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发生什么变故?身体会被冲坏?”

楚定江从外面只能看见安久的侧脸,但是直觉她已经恢复如常。

果然,里面传来安久冰冷的声音,“是不是被精神力冲坏?”

“这…”莫思归擦拭手的动作顿住,“按照常理来说是不可能,但…”

“没有什么不可能。”安久打断他的话,道,“魏予之的精神力可以杀人,他可以用精神力操控外物。”

“什么?!”莫思归惊了一下,但旋即又恢复平静,这世上能让他在意的还是病情,“你的伤不是被外力所伤。倘若如你所说,我猜测你的伤势是被自己的精神力所冲。”

初时身体只出现极小的震裂,但是随着她不断动用精神力,体内的伤口会越来越大。

顿了一下,莫思归一拍桌子没好气的道,“你已经一身破经络,莫再作死了!日后没有经过老子允许不能用精神力惊弦!不能动用精神力!”

楚定江顿时就怒了,这是什么态度!欠揍的混小子!

“知道了。”安久拢了拢衣襟,瞟了一眼他架在火炉上的红薯,起身出门。

楚定江立即跃到院中,负手望天。

门扉吱呀一声,他缓缓回身,深沉道,“好了?”

“嗯。”安久淡淡应声。她还记得自己前几天的傻样,此刻面对楚定江有点窘迫,只好用冷漠掩饰。

楚定江颌首,“没有什么事的话回去休息吧,我有些事情要同神医聊。”

莫思归闻言,一挥袖用内力将门关闭,在屋内吼道,“老子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安久走出几步,回头道,“你别打他了。”

“放心吧,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楚定江举步朝莫思归那屋去,终究也没说打还是不打。

安久思索了一下,大步返回屋内,坐在黑暗里,眼睛亮晶晶盯着门口。

隔了一会,楚定江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房里。

安久左右看了看,鼻子嗅了嗅,“你没拿红薯?”

“失望了?”楚定江笑笑,上前握了她的手。

安久要挣脱,却听他道,“我在白日在途中的村子里买了一只鲜羊腿还有一些地瓜,喜欢吃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