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思归不断的抽着药烟,整个人被浓厚的烟雾包裹在其中,身形和面容都有些模糊,“我既是承诺过,就不会食言,日后你若有任何伤痛,都可以来找我。”

楼明月不语,抚摸着腰间佩剑。

安静了一会儿。

楼明月嘴唇微动,想说点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不知是谁曾说过,人要向前看,不向后看。楼明月也尝试过忘记仇恨,可她做不到。

第二百八十九章 情之一字(补更)

莫思归未尝不想与她一起走复仇之路,然而他有太多事情还没有做,说懦弱也罢、自私也罢,他的性命和时间绝不会浪费在复仇上。

这天底下能懂他的人只有寥寥几个,楼明月是其中之一。

原本可以做一对神仙眷侣,可惜,他放不下医道,她放不下仇恨。

“明日…”

莫思归打断楼明月的话,“你三日之后再离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难道连三天都等不了?”

“知道了。”楼明月没有反驳。

烟斗里已经没有火星,莫思归在桌上磕了磕,“记得小时候,你比男孩还要闹腾,掏鸟摸鱼,回回都是你领头,捅了篓子都是我给你兜着。”

楼明月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起这些,听着心中隐隐作痛,眼中浮起薄薄的水汽,她忙垂下眼帘,遮住难得流露的出的星点情绪。

莫思归缓缓道,“想哭就咧着嘴就嚎啕大哭,想笑就捧腹大笑,我一直以为一个性情豁达之人。”

楼明月忍住泪意,眼睛里布满淡淡的血丝,“你既然知我并非如此,又何必说这种话?”

“那我是否可以问问,你这次因何受伤?”莫思归放下烟斗,看向她。

“刺杀耶律凰吾。”楼明月抿起了嘴,倔强的神情中露出一丝不甘。

莫思归道,“据闻耶律氏都患有一种病,大约都只能活到中年,耶律凰吾已经逼近大限之年了,你还不如去刺杀宁雁离更快些。”

“你不懂。”楼明月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窗子,漫天星斗隔着薄薄的雾气映入眼帘,“我幼年有多么快乐、无忧无虑。如今便是十倍的痛苦,宁氏夫妇虽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但于我来说并无差别。因为辽国之谋,害的我家破人亡。父亲拼死保了我一条命…”

楼明月话语突然哽住,双眉紧紧皱起,任是再如何忍耐,泪水还是禁不住滑落。

犹记得父亲身中数箭,带着她逃出十几里路,身后追兵来时,他急急将她投入江水之中。“爹给你留了一封书信,放在你平素爱藏身的假山洞里。吾儿若能生还,当取观之,万不要为爹娘报仇。”

寥寥数语。父爱如山。她每每赌气便会藏在那洞中好几日,连贴身侍婢都不带,只有一个厨房的烧火丫头知道,常常给她送吃食,却原来…

她在江水中浮浮沉沉。亲眼看见父亲惨死在两个黑衣人剑下。

当年楼明月被宁氏夫妇保护的很好,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死人,更何况是朝夕相处的父亲惨死在眼前?那种冲击,令她惊骇欲绝。

每每想到那一幕,她觉得即便将那两个黑衣人碎尸万段也不能解恨。

楼明月的亲生母亲是个很冷肃睿智的女人。对她要求很严苛,但也不难看出一片爱女之心。于楼明月来说,她亦母亦师,甚至还有些像知心好友。

而她竟然不得不活烧了亲生母亲!

她忘不了,大火之中母亲微微张开的眼睛,尽管可能是毫无意识的动作,但在她梦里被解读成了无数含义,质问、怨恨、不解、痛苦…令她夜夜从梦中惊醒。

两度家破人亡,楼明月未曾倒下,反而越发刚强,全是因为这一腔的仇恨!

她站在窗前,任夜风吹干泪水。

莫思归走上前,伸手从背后抱住她。这是时隔十年,第一次如此贴近。

“宁玉。”莫思归声音干涩,看着她寂寥的背影,心中有一股随她生死的冲动,然而最终却只道,“你无需与我划清界限,虽不能与你出生入死,但愿成你的后盾。”

楼明月感受从背后传来的温度,没有推开他。

有时候她多少有些怨怼,但冷静下来想想,他又不欠她什么,凭什么要求他为了不相干的仇恨而放弃毕生追求?

如果能够放下,她也可以与他相伴,逍遥于山水之间。可惜了,只要仇人和活在这世上,她就寝食难安!

相较于毕生理想和血海深仇,楼明月与莫思归这份感情反倒显得轻淡了,不是什么非君不可的缠绵悱恻,只是一种难以斩断的羁绊。

青梅竹马,其中更不知有几分亲情几分男女之情。

繁乱的思绪在脑海中翻腾,待渐渐归于平静,楼明月说了声,“谢谢。”

窗外星辉万丈,从夜空倾泻,落入湖水化作细碎黯淡的波光,一如这一刻两人的心绪。

夜色静谧,烛台微亮。

翌日,天色将明,安久便前去勘察菜市口地形,其余人则忙着准备。

高大壮送来兵器显然不够,不管当日营救成不成,他们是不能再回到这里了,因此要准备的东西很多。

安久未到午时便返回岛上,小舟刚泊岸,便听轰隆一声巨响,大群惊鸟飞起,直冲云霄。紧接着,林中冒出一股浓烟。

岛上众人暂时放下手中的事,急忙赶到楼小舞的院子。

安久最后一个到,一只脚才迈进门槛,便瞧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儿扑了过来,一张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十四,十四,你看见没有?”

“快来救火!”隋云珠急忙拉了拉安久。

四周树木焦黑,起初只是零星的火苗,竟在他们没有在意的时候烧了起来,并且蔓延之势甚为迅速。

秋冬天干物燥,本就容易起火灾,更何况这里地面上有厚厚的枯叶!

安久一边揽袖去提水,一边问楼小舞,“怎么回事?”

“我在做子弹嘛,子弹还没有做成,不过意外制出了一种火雷,怎么样,威势大不大?”楼小舞得意道。

莫思归扬起烟杆敲在她后脑勺上,吼道,“救火!回头再收拾你!”

楼小舞漆黑的小脸上,杏仁眼越发清澈明亮,仿佛会说话一般,包含委屈,不情不愿的拿了瓢子泼水,不料又被莫思归敲了一下,“你是浇花?给老子换大桶!”

莫思归为了布这座岛的防守,可谓费尽心思,他哪里肯随便放弃,第一道防线的梦之华已经开花,第二道防线的毒兰才刚刚长成,隔离毒气的草药还是小嫩芽,火势若是蔓延出去,恐怕花费他数月精力的东西就要毁于一旦。

楼小舞扁了扁嘴,去拎水灭火。

忙活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在火势蔓延到草药圃之前堪堪止住。

楼小舞又悄悄凑到安久身边,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她,双眼亮晶晶的道,“怎么样?”

第二百九十章 临别寄语

“很好。”安久中肯的评价道。

楼小舞立即笑弯了眼睛。

兴奋过后,疲倦袭来,楼小舞揉了揉眼睛,依偎到梅嫣然的怀里睡着。

李擎之叹道,“有此良器,何愁不能将辽人逐出燕云十六州?”

安久坐在溪边的大石上,看着梅嫣然沾湿帕子细心擦拭楼小舞黑乎乎的小脸。

莫思归在她身旁坐下,“羡慕?”

安久移开目光,没有搭理他。

“第三次药浴在五年之后,记得来找我。”莫思归从怀里掏出药瓶塞到她手里,“这是剩余的药丸,心头血药效奇佳,尤其是在受伤之后,可绝对不能用量过猛,否则有害无益。”

“嗯。”安久珍重的揣起药。

顾惊鸿如同一颗流星,带着耀眼的光芒划过夜空,消失无踪。安久对他谈不上多么感激,但是莫名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之后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可有话对我说?”莫思归难得感性了一把。

安久沉吟,认真的对他道,“我走后,不要欺负大久。”

“有多远滚多远!老子不认识你!”莫思归推了她一把。

安久咧嘴笑了起来。

“傻。”莫思归罢手,叼起烟嘴,含糊道,“我怎么能跟傻子一般见识。”

“莫思归,我确实有些担心你。”安久道。

莫思归难免有些感动,顿了动作看向她。

安久慎重的问,“你失眠症这么严重,会不会活不到五年?”

“什么熊玩意!”莫思归嗖的蹿起来,用烟杆指着她鼻尖,“你这是在蔑视老子的医术!”

剑拔弩张、一触即爆的气氛,令人很担心他们友情走到了尽头。

不过。莫思归与安久真挚的目光对视了一会儿,终究没能继续发作,只得恨恨拂袖而去。边走边嘀咕,“老子要写信给楚定江。尽快把这混账带走,多处一刻老子都觉得人生艰难…”

安久起身,跟着回了住所。

楼明月正背着一捆柴火放在灶房屋檐下。

两人不约而同的顿下脚步,楼明月冲她点了点头。

安久抱拳行了一礼。

相顾无言,几息之后,安久默默转身离开。她与楼明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虽然走着一条道。但她还向往光芒,盼望着有一天能够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因此对楼明月这种一头扎进绝路里的人,多少有些抵触。

楼明月颇为自知。也不再奢望有什么朋友,有这一腔仇恨,还有深深埋在心底的一个人,已然足够支撑走完这一生。

隔日。

天还未亮,楼明月如往常一样去砍了一捆柴火放在灶房。烧了一锅热水。

火光映红日渐丰润的面庞,锅里的水翻滚,热气升腾,她熄灭灶膛里的火,携剑出门。

正堂的门窗紧闭。但是楼明月察觉了莫思归的异样,她驻足看过去,目光变得柔软,仿佛隔着漏花窗能够看见他的面容。

莫思归从门缝里看见楼明月的身影,抬手按在门闩上,迟疑不决。

两人隔着一道门站了许久,直到梅嫣然的屋里有了动静,楼明月才转身迅速离开。

莫思归缓缓叹出一口气,手垂落在身侧,喃喃道,“莫染啊莫染,你竟是连潇洒相送的胆量都没有!”

梅嫣然听见这话,再看灶房里冒出的热气,已猜到是楼明月离开了,也不由随之一叹,“人生艰难如斯,暂别不算什么!”

莫思归愣了一下,回身去药材库里挑拣今日所需药材。

他以前行医时记下了许多疑难杂症,现如今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闭门造车的研究医术不可取,过一阵子他便要去四处游历,寻找各种病例以及罕见药材,所以趁着这段时日,他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练功。

拥有风脉者,可谓得天独厚,内力修炼比别人容易十倍百倍,但世事往往是公平的,天生风脉者易受邪气。所谓“邪气”并非指鬼神之类的东西,而是医道上的用语,大概意思就是比寻常人更易受外界影响,容易生病。

再加上莫思归总是拿自己试药,一般的药物对他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一旦患上严重的病,极有可能无法医治,所以安久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对于他个人来说,治病要以防为主。

岛上日子恢复了悠闲平淡,而外界却因凌子岳一案闹的天翻地覆。

许多关心时政的士子联名上书,求朝廷重新彻查此案,毕竟凌子岳于大宋来说举足轻重,但是这些要求均被驳回。朝廷的回复是,案子清晰明朗,证据确凿,没有必要浪费时间重新查证。

临近年关,尽管凌子岳的生死关系重大,却没有影响各家各户采办年货。只要天不榻,日子还是要继续。

在风风雨雨之中,腊月初九来的很快。

这天,汴京飘雪。

大雪密密压压的倾泻下来,有一种掩埋天地的气势。

处以斩首的犯人都安排在秋冬执行,一是因为秋冬有肃杀之气;二则是秋后农忙结束,可以集中百姓观刑,借此震慑,以求减少犯罪;三是因为秋冬天气转冷,尸体容易处理,不会爆发瘟疫。

凌子岳恰“赶上”这个时间,如此重罪,皇帝不可能把他留到明年再处置。

菜市口已经人山人海,安久等人早已埋伏在各处。

她戴着人皮面具,坐在二十丈远处的茶楼雅间里凭窗观望。

时间尚早,现场有重兵把守,行刑的官员尚未到场,犯人亦未曾押解前来,安久却已经感受到暗潮汹涌。四周从四阶到九阶的武师,竟然加起来有二百多人!而且人数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二皇子应该不会如此大手笔吧?安久狐疑。

巳时末,有官兵开始清道,随之行刑官员和囚车一并到场。

与普通人受刑不同的是,端头台的四周挂起草席,就连囚车上也罩上了草帘。

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劫囚。截囚之人不能确定是否有诈,轻易不敢暴露行踪,这就为处斩争取了时间。

囚车停在断头台前,两个官兵正要揭开车上草帘,一直羽箭突然破开雪幕,带着尖锐的声响逼近,目标竟是车内的凌子岳!

第二百九十一章 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