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喂完鹰,回到主座,“坐吧。”

“谢皇上。”

两人择了左右位置坐下,待内侍上了茶水,耶律竞烈复又起身,“臣此番前来,是想请示皇上,开春各部落族长将前来朝拜,不知具体事宜如何安排?”

“同往年,辛苦皇叔了。”皇帝道。

辽国新帝名叫耶律权苍,自幼被高人领养以求长寿。耶律竞烈已经不太记得这个侄子当年的模样了,叔侄之间更是没有一点亲情可言,他眼下对耶律权苍更多的是好奇。

耶律权苍斜倚在扶手上,衣袍垂落,墨发半披散,乍看上去,气质比耶律竞烈更加出尘,然而再仔细看来,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容上眉若刀锋,凤眸深邃,目光威严而冷峻,竟是掩不住君临天下的气势。

耶律竞烈心头微凛,连忙躬身,“是臣职责所在,岂敢言辛苦。”

“皇叔若是不忙,不如到偏殿里坐坐,等朕一起用午膳。”皇帝道。

皇帝留膳,除非是部落集体造反,否则耶律竞烈怎敢推辞,“谢皇上。”

“皇叔慢走。”耶律凰吾起身目送。

眼见人已经出去,耶律权苍首先开口道,“你带着鬼虎去助战攻宋,务必一举拿下真定府。”

“可是药…”耶律凰吾已经准备好亲自入宋夺药。

“交给魏予之吧,他并非无能之辈。”耶律权苍道。

耶律凰吾拿不住他是否为了防范自己,便不再坚持,“是,可是鬼虎实力已大不如从前,恐怕助力有限,若是能想办法令各部落出力最好。”

她被圈禁之后,鬼虎便解散隐藏于暗中,实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壮大,就连皇族暗卫鬼影亦不能与之相比,但她选择隐瞒实力。

“嗯。”耶律权苍淡淡应了一声,也不知信或不信。

耶律凰吾想到皇叔被留膳,心中便有数了,恐怕皇上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就算皇叔今日不来,他也会招其前来。皇上的心计城府,远远在她之上。

大辽有这样的皇帝,破宋指日可待,可惜…

若是心头血夺不回来,皇帝一旦驾崩,皇位很可能就会落到耶律竞烈头上,到那时,她的日子怕也到头了!

耶律竞烈败在母族地位低下,却胜在寿命长。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江山频繁极为不利,短寿皇帝在位短短几年,还未来得及有什么作为便死去,长此以往,国家会一年不如一年。朝臣与百姓无不希望有个长寿君主。

四月末。

辽国犹如遭受一冬饥饿的狼群,好在朝廷已料到会如此,便早早调回驻扎在交趾的吴焯守城。

吴焯也曾经做过抗辽将领,颇有战绩,率大军抵抗虽不能说万无一失,但绝不会轻易让辽军接近汴京。但是,耶律凰吾派鬼虎冒假大宋控鹤军暗中传口谕给徐赟,令他率军阻挡辽国铁骑。

徐赟信以为真,部署析津府的防守之后,亲自率一万精锐军前去助吴焯抗敌!

次日,辽国鬼虎军先潜入析津府,与三千辽军里应外合,重新占领析津府,徐赟七万大军覆没。

而此时大宋北方干旱已久,瘟疫正在悄然蔓延。

噩耗如雪纷纷传到汴京,一向沉醉于修仙问道的皇帝好似被一道道天雷劈中,终于开始勤政。然而要解决这桩桩件件的事情,谈何容易?

此时,他才算是切切实实的体会到凌子岳的重要性。

辽宋两国,终于又坐到了谈判桌前。这一次的形势不容乐观,说不得大宋版图又要向南缩。

前段时间举国还沉浸在占领析津府的巨大喜悦中,一转眼形势急转直下,眼看连边界都守不住了,这种经历仿佛从云端一下子跌落深渊!

若说在这戏剧性的灾难里,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大宋遭受这重重一击,终于有了觉醒的迹象。

保家卫国迫在眉睫,人是一种极容易受到气氛感染的动物,就算平时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此刻亦可冲动的执起武器上阵杀敌。

就如楚定江所说,儒家历经转变,已经早不复当初,但气节一直没有消失。

大宋尽南端与交趾交界处的丛林边缘,五个人陆续走出。

一行人就近寻了一个猎户洗漱修整,整整两个多时辰才能辨出容貌。

稍作乔装之后赶往邕州,尽管走的大多是小道,但一路上还是打听到不少消息。

“完了。”凌子岳只觉得浑身无力。

“此话怎讲?”李擎之忙问道。

隋云珠道,“吴将军应不至于如此不济!若真定府并未失守,圣上怎么会让徐将军放弃析津府跑到真定府抵抗辽军?多半是徐将军中了辽人诡计!此计施展,一方面能收复析津府,另一方面可扳倒徐将军。”

当时情况紧急,徐赟丝毫不怀疑吴焯的实力,出兵之前也曾有犹疑,最后考虑到吴焯被朝廷紧急派到真定府,不能排除仓促之间一时难以应对。

可不管怎么说,此番重大失误,徐赟实在难辞其咎!就算国家危难,正是用人之际,那七万将士的性命又如何交代?他的能力也必会遭到质疑。

“以徐将军的秉性,九成会自裁。”凌子岳太了解徐赟了,他行事颇多顾忌,有自己这样的前车之鉴,他很可能会牺牲自己,保全家族。

大宋的两大将领,一个太多顾忌,一个太没有顾忌。

第二百九十三章 食言(补)

众人赶到邕州,消息一下子多了起来,许多情况能知道的更清楚。

眼下正值辽宋谈判,暂时还不能处置徐赟,他到底是顾全大局,屯兵河间,掣肘辽军。

辽国此时虽然看似取得压倒性的胜利,但是辽国国内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不宜久战。他们做了两种准备,若是能谈妥最好,若不能,也不惧以战养战。

而大宋上下群情激奋,就连巨贾乡绅纷纷向朝廷捐赠钱粮,甘愿服从朝廷调度,无利往北方运粮食、草药救灾。如此情形,就算辽军攻来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双方筹码相差不算太大。

两国使者在谈判桌上僵持了半个月之久,迟迟没有定论。

辽国可以退兵,但条件是要重新划疆域,以茕河为界,包括真定府和河间府在内的地方全部归辽国。这还是谈了半个月之后的辽国定下的最后让步。

这么一来,辽国疆域又向边境逼近了几十里。

“打!我就不相信大宋百万军队竟然挡不住辽军!”酒楼里人声鼎沸,有人愤然拍桌而起,“燕云十六州的历史不可重演!”

安久占了角落一个桌子,一边吃饭一边听着大堂里的动静。

方才那人话音一落,周围附和声便起,竟然绝大多数的人都赞成打仗。

这般偏远的地方尚且如此,可以想见北方的情形。

也有人道,“可据说河北三路均遭遇大旱,不打仗都民不聊生了,若真是打起来,后果…难以预料啊。”

言论一出,立刻有人反对,“那也不能将两路的土地划出!这是有先例的。从太祖时便欲图收复燕云十六州,可结果呢?历经几代,非但没有收复故土。竟还要往外划吗!要战便死战,除非辽人能将我大宋百姓屠戮殆尽。否则寸土不让!”

另一人道,“也不是没有机会,凌将军能够一举攻下析津府,说明此事大有可为,青山犹在何愁无柴?总比不合时宜的逞强好!”

大堂里的人就这两个观点打起了口水丈,最后是主战一方获胜。

“这仗究竟该打还是不该打?”李擎之悄声问道。

隋云珠道,“打不打都是朝廷说了算。多想何益?”

安久却觉得,此仗打不起来。她不懂政治,但是常常执行任务,面对强劲的目标时。绝不会轻易冲上去拼死刺杀,而是伏在暗处静候能够一招致命的最佳时机,国与国之间,应当也是如此。

所以她觉得辽国还是会继续退让,并且谈判时间不会拖的太久。毕竟辽国大军在外消耗十分巨大,多一天他们都着急。

果如安久所料,在第二十四天的时候,双方终于协商一致——

自澶渊之盟后,大宋每年向辽国纳岁币。白银10万两,自今年起改为25万两,还有诸多粮食、器物、美人等。另以河间府为界,河间府以北的土地允许辽人放牧…以上皆以国书签字立约,大宋“称臣纳贡”。

国书签订之后,一个多月之后才传到邕州。

沸腾的民间突然一静,整个大宋出现了短暂的失声。无人议论,无人反对,亦无人高兴,仿佛都被惊呆了。

然而其实,这已经是较好的结果了。

从前大宋兄事辽国,每年纳岁币,其实与称臣没有两样,如今只是坐实了而已,再来就是岁币增长,十五万两白银大宋也能出得起。可是对于大多数读书人来说,还是宁愿割地,也不能接受“称臣纳贡”!称臣也就意味着大宋与辽国不再是平等国,而是被奴隶的国家。这种屈辱,甚至比各地赔偿还要令人屈辱!

大宋除了每年要给辽国纳岁币,还要给西夏五万两白银,虽然名义上是安抚臣国,但性质相同。

短暂震惊之后,悲愤之情弥漫。

士子之流,开始对现实不满,暗中加以抨击。民间具有讽刺意味的歌谣四处乱飞,朝廷对此展开武力镇压,暂时将这些反对的声音按了下去。

六月中旬,圣旨召回徐赟。

徐赟虽然披挂上阵虽然是一名悍将,但为臣子行事太过小心,在河北的时候便一直笼罩在凌子岳的光环下,名声自然有所不及,再加上这一次七万将士的覆没,满朝上下,甚至包括民间,都少有为他求情之人。

徐赟奉旨回朝,当日便写了一篇两千言的请罪奏折呈上。之后便携剑,在宫门口自裁以明清白。

几位宰辅闻讯赶到时,只见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通观整件事,徐赟只是落入陷阱,导致战事失利。本来胜败乃兵家常事,只是他失败造成的后果太过严重。

辽国这一出计,除掉大宋两名武将,换得大宋称臣,可谓大获全胜。

这时有人不禁想,如果当初没有阻止凌子岳继续攻辽,凌子岳没有死,可能最终还是会走到谈判桌前,但局面多半截然相反。

当今圣上如今便是追悔莫及。

不幸中的大幸,由于前段时间温度不高,河北三路的瘟疫尚未及大片蔓延便被止住,满朝上下不禁松了口气。

此事之后,皇帝骤然病倒。

许多先前没有站队的朝廷官员,开始暗暗另择良主,太子与二皇子之间霎时间便有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感。

朝廷的事一波接着一波,反倒对凌子岳一干人的追捕被暂搁了,尤其在皇帝病倒之后,再无人提及此事。

楚定江暂时不便脱身,便派人往邕州传了消息。

安久冬季离开汴京,再返回的时候又是一个冬季,依旧是大雪天。

她在雪地里看见披着黑色斗篷的楚定江,微有恍惚,仿佛她离开的时间不过是一转身。

安久踩着雪,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笑道,“我回来了。”

楚定江未说话,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须臾,他松开手,“你们先回梅花里去找盛长缨吧。”

“好。”隋云珠引领着其他人一并离开,独留下安久。

“我早知道你会食言。”安久抬手拂去他的帽兜,“说好一年为期,倘若我们回不来,你还是走不了吧!”

第二百九十四章 去从

第二百九十四章

楚定江眼中浮上笑意,“我原以为你只是在水一方的佳人,不曾想,却是我的红颜知己。”

安久一直以为像“佳人”“红颜知己”这样的词距离自己很遥远,此时听楚定江的话,感觉就像说的别人,没多少感触。

“阿久,我已不能后退了。”楚定江道。

安久看着他呼出的雾花,“我知道。若是你想留下,我陪你又何妨?只是我很好奇,为何突然改变想法?”

楚定江看起来可不是那种想一出是一出的人。

“那日看见你和华容简在河边放灯,突然有所悟。”楚定江摸了摸她冰冷的脸颊,“人心、权势抑或安宁、平淡…人活在这世上,若是不去争不去拼,纵使唾手可得,也可能过变成梦幻泡影。更何况,碌碌无为,内心的空虚实在难以填补。阿久,这辈子有你作陪,可尽情尽兴,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不悔。”

这个时候,女人通常会很感动,亦必然会解释自己和别的男人没有私情,可安久满嘴的大实话,硬是将缠绵扯碎,“我本来就没有什么目标,跟着你混我觉得是个不错的选择。”

楚定江无奈的叹了口气,“你何日才能懂得情思?”

安久忽然就想起了朱翩跹勾搭盛长缨的手段,她是实战派,说行动就立刻伸出食指。

由于她做的太过专注,并没有一点旖旎柔情之感,楚定江未曾猜到这背后的重大意义,于是问道,“你在做什么?”

安久不知道想些什么,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抓起他的手,以食指对上他的食指,仰头咧嘴笑的一脸灿烂,“我们那里都是这样交流心灵。”

“交流心灵?”楚定江看着对在一起的指尖,“何意?”

“这样就能知道彼此心里想什么。”安久一口咬定这是家乡交流感情方式。

人在说谎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提高声音,她说的太过理直气壮,反倒显得可疑,不过楚定江没有拆穿,反而觉得很有意思,“十指连心,却也说得通。那你可知我现在想些什么?”

安久悻悻收回手,“你在想,安久这个白痴!”

“嗯?”楚定江挑眉,“竟然真有用?”

说着便抓住她的手,食指再次相触,楚定江高深莫测的道,“你现在是在想,能猜出我的想法,是因为你聪明。”

安久瞪大眼睛,她刚刚心里的确是在窃笑:老人家,我能猜中,全凭出类拔萃的智商!

“咦?”安久有一瞬惊讶,但旋即便反应过来,人家能猜中凭的也是智商…而且,她有理由怀疑楚定江一直在耍着她玩,毕竟玩心眼是他的强项。

想到这个,安久就白了他一眼,“哼!”

前一刻还是阳春三月,这一刻就严冬酷寒,都说孩子变脸快,安久这也不逞多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