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予之重点了解过莫思归,太知道他是哪样的人了!

身为医者,他素来很有医德,会将一些重大状况告知病患,但他更痴迷医道,面对这千载难逢的探索机会,告知归告知,不管魏予之最后如何决定,他都不会放过。

“与智者说话就是省心省力,痛快。”莫思归乐颠颠的道。“那我去准备啦!一会儿取血,放心吧,不会死的!”

莫思归打了鸡血似的冲出去。

屋里一下子陷入寂静。

“魏先生甘愿放弃寿命救阿久,某代她谢谢你。”楚定江道。

魏予之旋首。面容俊逸而温和,眼眸中一片波澜不惊,“不必,在下也有要求。”

楚定江微微挑眉。

“拿顾惊鸿的血来换。”魏予之道。

楚定江心中微诧,这话出乎他的预料,他想魏予之是个有傲骨的谋者,应当不会答应拿自己血来换辽国皇帝的救命药,没想到魏予之竟然亲口提出了这个要求。

“某正有此意。”楚定江顿了一下,问道,“就算不用这个办法。难道魏先生便无法取得此药?”

魏予之摇头,“就算药在你手里,在下亦有自信夺回,只不过要浪费不少时间,主上等不起。在下亦等不起。至于梅十四…”

他微微一叹,“倘若在下生命长一些,定要与你争上一争,可眼下就算争来又有何用?在下没有时间与她偕老。更何况区区几滴血也争不来一个人的心。”

既然他的前半生已经将一切献给了谋,那么就用这短暂的一生去完成一件事情,也算是没有遗憾了,至于儿女情长…

“在下放弃在她的心里留下一笔。便是对她全部的爱护。”魏予之扶着床沿起身,垂眸深深看了安久一眼,转身离开。

“祝魏先生大业功成。”楚定江此言发自内心,他对魏予之这样的谋者予以十分的尊重。

直到此时此刻,楚定江才明白自己输给张仪、犀首等人的并不是才智,若论谋略。犀首还未必能比得上他,他只是心里永远有比梦想更加重要的东西。

商鞅为梦想生、为梦想死,这是楚定江永远无法做到的,前世是为了家族,这一世是为了一个女子。

一个人最看重的东西决定了他的胸襟和眼界。

楚定江卸下最后的一丝骄傲和不甘心。承认自己这辈子最多只能做一个携妻行走江湖的不羁客。

外面雪粒稀稀落落。

魏予之站在廊上,感觉楚定江走出来,没有回头,“楚先生空负了一身才智。”

楚定江淡淡道,“人生哪有不负点什么?负了才智总好过负了妻子,至少才智不会伤心,我亦无需伤心。”

魏予之转回身,探究的看着楚定江,见他一身磊落洒脱气度,不由道,“没有半点不甘?”

楚定江笑而不答。

曾经何止是不甘心?他甚至觉得上天不公,未有成就是因为没有遇到机会。想想当初幼稚而自负的想法,楚定江面上笑容又深了几分。

人,不怕曾经愚蠢过,就怕一直愚蠢而不自知。

“魏先生,咱们开始吧!”莫思归从窗子探出头。

自楚定江说魏予之会来,莫思归便将一切药材和器具都准备好了,这会儿只需摆出来直接用,并不需要费多少时间。

魏予之目光越过楚定江的肩头,看了他身后的房间一眼,举步往莫思归那里去。

莫思归的房间里依旧烟雾弥漫,药味浓郁,屋子中间原本堆满药材的地方已经被清空,放置了一张矮榻,旁边一张几上摆满各种各样的刀、银针还有小瓶。

见魏予之在榻沿坐下,莫思归一边把刀丢进药水里消毒,一边道,“虽然魏先生大致知道情况,但我还是有必要说一些细节。”

“神医请讲。”魏予之道。

莫思归斜眼睨了他一眼,“你斯斯文文的样子,像个书呆子,竟是一点看不出城府,怨不得你一直在江湖晃悠却鲜有人认出你。”

魏予之扬起嘴角,“神医谬赞了。”

他哪怕是这样无甚意义的笑容都充满书卷气,看上去温和可欺,哪里有像是个心狠手辣、诡计多端的家伙!

莫思归撇撇嘴,接着上一个话题道,“先生应知何为心头血,所以心口挨刀子是在所难免,不过我会尽量缩小创口。”

魏予之听罢,只道,“我有个要求。”

“说罢,我尽量满足。”莫思归一根根的擦拭银针。

“我要醒着。”魏予之道。

莫思归手上动作顿下,“我相信以你的自制力不会妨碍到我取血。可我得提醒一句,就算你昏迷过去也未必全然感觉不到疼痛,若只做局部麻醉,只怕…作为医者。我必须劝你放弃这种想法。”

心头取血的创口太深,就算是莫思归也不能保证局部麻醉的效果,不过疼痛是一回事,亲身感受自己被开膛才真是恐怖。

莫思归瞧着他目光坚定,立刻十分没有节操的道,“好吧,既然你坚持,我便依着你的意思,反正我也劝过了。”

“唔。”莫思归继续道,“取血有风险。万一…”

魏予之打断他的话,“在下相信莫神医。”

莫思归拢起衣袖,把双手放在药盆里进行净手,听他这句话,突然笑道。“哎呀呀,你这样真是让人有压力,不过我喜欢。宽衣吧!”

魏予之闻言默默解开衣带,露出上半身。

莫思归瞥了一眼,倒不似他想象中那么寒酸。

魏予之的骨架本就属于宽大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纵然由于长期病痛折磨导致身上没有几两肉。但看起来并不是很瘦弱的样子,只是浑身的伤狠遍布,看起来十分狰狞,与那张温文儒雅的面容形成极端对比。

“这伤怎么回事?”莫思归盯着他心口累累伤痕皱眉。

他可没有心思疼惜一个男人,只是正常的皮肤会有弹性,出现伤口时会很容易缝合。而生长疤痕的皮肤会失去这个优势,变得很难处理。

事实已经摆在眼前,莫思归觉得有必要知道是哪个混蛋毁坏“试验品”。

“大多是小时候留下。”魏予之抬手覆上一块新伤,“这是梅十四留下。”

说起来,他也有她给的东西呢…这个疤痕。

莫思归一脸“她果然是个混蛋”的表情点了点头。“躺下吧。”

屋里虽然升了火盆,但由于魏予之体弱,比常人更加怕冷,此时光着上半身,寒冷侵体,令他更加清醒。

“按理说,只要你强加锻炼应该不会至今日这般境地,我倒是有点好奇,你是如何把自己折腾到这一步?”莫思归问道。

魏予之躺在榻上,并未答话,只是面无表情的望着屋顶的房梁出神。

他的父亲曾是大宋武将,因莫须有的罪名被降罪,除了父亲判了砍头之外,全家被判流放。

对于女人和孩子来说,流放之地遥远荒凉,已是九死一生之事。而身为将门之人,不管是女子还是孩子从体质上都比一般人家强许多,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情,母亲和姐姐未必一定会死。

那是在流放路上,一群官兵觊觎母亲和姐姐的美色,竟是将她们强/暴,两人终不堪受辱自尽于驿站马厩的梁上。

他永远不会忘记爬满老鼠的牢房,那些人看母亲和姐姐时那种猥琐的目光,还有某个清晨从草垛旁醒来时看见那两具衣衫不整的尸体。

那时他的精神收到巨大刺激,精神力陡然爆发,杀了驿站中所有人。

对于魏予之来说,腐朽的大宋就不应该苟延残喘!他的恨,不是杀了仇人便能够平复!

而他本来只是经络不适合练武而已,身体很健康,也就是被流放那几年遭了大罪,再加上被自己陡然强大起来的精神力重创,身体再也没有补回来。

魏予之微微抿起唇,直到感觉莫思归在他心口涂上凉凉的液体,才开口问道,“莫神医,在下还能活多久?”

“取了这次血,你得少活两年。而你原本也不过只剩下四五年的寿命。”莫思归说的直白,一点不怕打击病人,因为他接下来的话令魏予之稍感安慰,“那是在遇见我之前,只要你付得起诊金,我倒是能帮你延长几年。”

第三百五十八章 醋

“神医所谓的诊金若是钱财,在下倒是有许多。”魏予之道。

钱财之于他,是为了实现抱负的工具之一,这些年在大宋境内经营缥缈山庄时囤积了很多。

莫思归道,“你若是能拿出我感兴趣的东西,那更好不过。”

“神医的意思是接了在下这个病人?”魏予之觉得不可思议,莫思归会为敌国谋士治病?

莫思归垂眸擦拭刀子,“你不必这样看着我,大宋如何、辽国如何,与我没有半点干系。”

“我以为神医即便没有保家卫国之心,总有医者仁心。”魏予之没有挑明,任谁都知道,辽国杀入大宋这片富饶之地,必定要掠夺。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莫思归覆上面巾,点燃一炉药香。

随着袅袅烟气弥漫,屋内被一股淡淡的幽香充斥,魏予之觉得四肢越来越麻木,起初就想久蹲之后忽然站起来的感觉,约莫一刻之后,这种感觉也逐渐消失。

莫思归拈着细刀在他心口轻轻划了一刀,血珠瞬间冒出来。

魏予之与常人的血不同,不仅一点都不稠,颜色也非常淡,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十分漂亮。莫思归却皱起眉头,以这个血流速度,一个不好就会失血过多…

他顿了一下,回身朝香炉里添了另外一种药,香味陡然更加浓烈。

魏予之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心知莫思归这是食言了,但他没有挣扎,任由自己昏睡过去。

也许这是魏予之一辈子最放纵自己的一次,把命完全交在别人手里——而那个人有可能是敌人。

外面雪还在下,地上积的越来越厚。

楚定江站在廊上看了一会儿,等梅嫣然给安久擦洗干净之后,转身进屋。

安久昏迷的这些日子,他做了最大的努力才让安久维持到现在这幅模样。可是方才,她只是得到魏予之精神力的滋养,气色便有所不同,这让他心里既高兴又纠结。

说起来似乎有些小男人心态。其实并非如此,楚定江从战国重生到大宋,他认为这是宿命,所以本人也很相信宿命轮回,一个人不会与另外一个人有无端的瓜葛,他担忧,这又是命运与他开了一个深藏不露的玩笑。

前世他为了家族付出全部,最终却换来了家族的抛弃和落井下石,这一世他全心全意的恋上了一个女子,他担忧。总有一日结局会如从前那般。

楚定江握着安久的手,不禁自嘲一笑,曾经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自己,竟然也开始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事情患得患失了。

“我到底不曾做过逆天之事,应不至遭此愚弄吧。”楚定江回忆了许多。从前,虽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但当真没有在意过人心这种东西,甚至为了谋划利用伤害过许多族人,就算是最后遭到报应也在情理之中。他不会如此对待安久,应该不至得到她的背叛吧…

楚定江坐到快天亮的时候,听见莫思归那边有开门的声音。

不等他起身。莫思归便拎着药箱一阵风似的冲进来,一把掀开盖在安久身上的被褥,便开始旁若无人的解衣施针。

如此场面,看得楚定*筋直跳,若他不是个冷静的人,这会儿早冲上去揍死那个家伙了!

看着安久赤身的样子。楚定江心头憋着一口恶气,直接转身出去,免得忍不住过去打扰治疗,但心里打定主意,这回要过海拆桥。等安久病好之后…

梅嫣然的脚步在距他不远的地方停下,“梅氏的人来了。”

“告诉他们,晚了。”楚定江淡淡道。

当初梅氏为了《控鹤密谱》来找他,他要梅氏人亲手惩罚智长老,一月时间为限。

距离一个月期限还差几天,但是奈何他目下心情糟糕至极,就算梅氏把智长老碎尸万段也不能令他有半点开心,自然没有心情见他们。

梅嫣然没有多劝,转而问道,“思归正在里面?”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楚定江心里头翻江倒海的醋,那种酸都快从嘴巴鼻孔里冒出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稍微平复一下,无比深沉的嗯了一声。

梅嫣然不知有内情,只以为他是太过担忧,劝慰道,“会没事的。”

她真心相信一定会没事,梅久重生以后过得越来越好,与华容添琴瑟和鸣,亦很有御下手段,如今颇有大家主母风范,已是真真正正的华夫人,而同样是重生的安久不应该如此短命。

天色渐明。

莫思归总算从屋里出来。

楚定江回眸看他。

他眼里布满红血丝,但是目光中尽是兴奋。

楚定江知道那是沉浸医道的原因,但是依旧忍不住要仇视他。

莫思归喜道,“好了好了,我感觉不到阿久的精神力,但是她能有微弱的反应,说明已经有了意识。”

说罢,没有得到反应,这下稍稍敛住亢奋的情绪,就着微弱的晨光仔细看楚定江。

只见这人脸上肌肉僵硬,薄唇抿成条线,目光有如实质的盯着他,仿佛要在他身上生生戳两个窟窿,不禁道,“你那是什么表情?不应该高兴么!”

想了想,莫思归又兀自喜道,“哎呀呀,你是太高兴了吧,改日请我吃酒呀!”

今日他在医道上有所进益,相当于翻开当今医道的一页新篇章,委实值得高兴!可以说这两年来,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此。于是他说罢哼着小调朝自己屋里去,打算先洗个澡然后美美睡上个把时辰再观察安久和魏予之情况,压根没注意到身后连空气都几乎结了冰。

梅嫣然见楚定江气场不对,心里还有些奇怪,但一进屋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床上安久散乱,安久的衣服被丢了一地,莫思归离开时当然也没有帮人穿好衣服的自觉,只用被子胡乱遮掩了一下,但是这画面看起来颇有几分不和谐。

她明白楚定江生气一定是因为施针的时候需要除去衣物,若是再看见这场面…

梅嫣然连忙把帘子放下来,飞快的收拾了地上的狼藉,帮安久穿上衣物,一切整理妥当之后才发觉楚定江不知何时已经进屋。

而汴京郊外的一处庄子里,因为魏予之的失踪而失去往日的沉寂。

那些下属虽然看见他不告而别的书信,而他也不是第一次做出这样的事情,但众人依旧忍不住担忧,因为他现在的身子实在太差了。

正在愁苦之际,一骑抵达庄子。

身裹玄色大氅的女子一身风尘仆仆,护卫认出她的身份,上前帮忙牵马,“如焰姑娘。”

梅如焰点了点头,进门去寻松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