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找的。”申道儒低声道:“我提示过你。”

杜九言指了指自己的裙子,冲着他一挑眉。

申道儒顿时怔住了,他才反应过来,杜九言的裙子是穿着讼师服里面的,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早就算到了,并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怎么会这样?

杜九言和大家行礼,笑盈盈地道:“这公堂,我不是第一次上,辩讼也不是第一次打,但,确实我第一次,穿着裙装,以女人的身份,站在这里。”

“以往,多谢各位厚爱和信任,我杜九言能有今日成就,离不开各位。”她一顿,道:“当然,你们信任和厚爱,也是源于我的有真才实学,和我超凡的执业能力!”

申道儒道:“行骗,欺君之罪,还以女子之身站在这里,大错特错!你再自吹自擂也掩盖不了这些事实。”

“怎么?”杜九言看着申道儒,“因为我是女人,所以你就能闭着眼睛否定我的执业能力?”

申道儒道:“女子不可上公堂,连证人都不行,何况是讼师。”

“申先生够偏执啊!”杜九言道:“从我的第一个讼案崔树林退婚案开始,两年内我已经办过大小不少于三十件案件,从无冤错,更无败绩。”

“就是你申道儒,也是我的手下败将!申先生可真是健忘。”

申道儒拂袖,目录鄙夷,“在公堂上,申某人不与女子为伍。”

“女子三从四德,不求你苛刻要求自己,可作为女人相夫教子,安于内宅你总该做到。”任延辉道:“本朝上至太后娘娘,下至平民妇人,哪一位不是如此?”任延辉道:“你站在这里,不但违律,更违背了女德。你还有什么资格和理由,吹捧自己的执业能力?!”

“简直荒谬!”

杜九言颔首,道:“任大人这话说的很可笑,我要是用脏话问候你祖宗,一时间,我还真难斟酌出,哪一句脏话更加有力!”

“可要我骂你不带脏,我又懒得开口。”

“得了,这话您留着和您闺女说!”

任延辉怒道:“作为女人,这就是你的教养?”

“作为男人,这就你的教养?”杜九言看着他道:“你是出身的时候就只学会了从那条缝里看世界吗?”

“任阁老,您可是丢了五十奔耳顺年的人,该从你娘的肚子里,出来见世面了。”

奇耻大辱!任延辉指着她,一转身和赵煜道:“圣上,您给她机会说话,她就这般粗鄙不堪,这可是公堂,岂能允她一个女子在这里放肆张狂,目无王法!”

“如此说,公堂就允许您一个男人在这里张狂放肆,目无王法?”杜九言回道。

任延辉指着她,“放肆!”

杜九言指着他,“您也是!”她一顿,继续道:“任阁老,时间宝贵,您歇一歇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

任延辉还要说话,杜九言已经接着道:“我站在这里,并非要来解释和道歉我女扮男装!”

“说起来,我自己也是也是一团乱麻,只觉得胸口郁气难平。说,或许无用,但不说这世道就永远不会改变。”

“月前,钟山寺的事情,想必大家都听说了,隐隐的民间都在传,传什么?劳驾知道的说一声。”杜九言看着门外。

有人喊道:“是因为钟山寺的送子汤根本子虚乌有!那些求子妇人的孩子,根本不是菩萨送的,而是被那些和尚迷奸的结果!”

“是!”杜九言道:“这件事令我气愤,我得知时,恨不得将这些和尚千刀万剐。”

“圣上也恨不得手刃。此事的恶劣,所有听到知道的人,都是一样的愤怒!”

大家都点着头,看着穿着裙子,但面容表情语气和以往一样的杜九言!

所有人,在她的话语中,渐渐忘记了,她是男是女。

“但是,”杜九言抬手指天,露出一截嫩生生的手臂,她大声强调道:“更令我心寒的是,在这件事被有心人传出去后,所有受害者的反应!”

杜九言看过赵煜,看过任延辉,看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目光落向门外的百姓,人头攒动但表情相同,“杀妻,弃子,家暴妻子,羞辱寡嫂!”

“这就是所有男人的反应。”

男人不以为然,因为这反应很正常,哪个男人知道自己的女人给自己戴了绿帽子不气愤,哪个男人得知给别人养儿子不愤怒?

“错在谁?”杜九言质问道。

“为了家族香火,而上山求子却被害的妇人吗?”杜九言目光扫过,落在申道儒面上,“申先生,您说呢?”

申道儒哼了一声。

杜九言冷笑一声,转过身来面向大众,“错在求子的妇人吗?不在,她们,才是真正的受害人!”

“没有香火,没有孩子,错是她们的吗?如果她真的不能生,我们另当别论,可是,事实上是谁不能生?”

香火是根深蒂固的想法,女人不能生,有钱男人纳妾,条件差的休妻再娶,不还有七年无出可休的前朝律例,所以,这里讨论没有意义。杜九言撇开这个道理,接着道:“在这些家庭里,真正不能生育的,无能的,是那些张狂的以为自己真的是顶天立地的男人!”

“所有人都应该知道,夫妻两人没有孩子,去看病时,应该是夫妻一起,而不是只盯着女人的肚子。”

“凭什么杀妻,为什么打妻?”杜九言道:“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门外,柴太太喊道:“对!杜先生您说的对!”

“凭什么打女人!”

“今天,我站在这里,说给送子汤事件所有的受害人听。”杜九言大声道:“过不下去就和离,窝在家里打媳妇,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假男人!”

门外,许多女人挤开站在前面听着的男人们,聚拢在门口。

隐隐的,她们感觉杜九言今天要说什么。

她们攥着拳头,拢着手,身体紧紧绷着,在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送子汤的事,我管到底!哪位姐姐受了苦,来找我!”杜九言道:“我的话放在这里,绝不会收回!”

杜九言说完,拂开袖子又道:“无独有偶!怀王的买卖幼女的事,也是相同。”

“偌大的明月坊,买卖了那么多的幼女,她们惨遭凌虐、无家可归、被人歧视!”杜九言喝问道:“谁应该被歧视,不是作为受害者的她们,而是加害者,是那些等同于畜生的凶手!”

她说完,不急不慢地看向门外,门口人头动了,有低低的惊呼声传来。

随即,一个,两个,三个…几十个小小的姑娘,她们穿着一色的衣服,戴着面纱,瑟缩着走到人前,进了衙门,站在庭院中。

她们身量娇小,即便不看脸也知道,都是未成年的孩子们。

她们一出现,大家立刻就想到了杜九言带回来的小姑娘们,她们就是明月坊解救出来的受害幼女。

“这些孩子们,都是受害者中的一部分。现在的问题,在被害之后,她们何去何从?”

“她们有的被拐卖,有的被偷被抢而来,甚至有的人,是被亲生父母卖出来。她们不认识字,她们没有地方学习手艺,她们甚至连所谓的最大价值,嫁人生子都做不到。”

“她们怎么办?”杜九言反问大家。

杜九言看向赵煜,“圣上,怎么办?”

赵煜凝眉,道:“此事,朕已通知新化衙门,让他们每年给你的矿山拨款,供养她们到十五岁。”

“多谢圣上!”杜九言给赵煜行礼,但又摇头,“可是不够啊,圣上!”

赵煜看着她。

“十五岁之后呢?”杜九言道。

任延辉怒道:“难道还要朝廷供养一辈子?他们有手有脚,当然要自力更生!”

“任阁老说的真好,问题就在这里。”杜九言道:“她们不懒,相反,她们很勤快,可是,她们能做什么?”

“绣娘吗?厨娘吗?丫鬟吗?抑或,嫁一个看不起她们的男人,委曲求全一辈子,只求能吃饱肚子?”

杜九言道:“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那你想要怎么样,圣上已做的很好!”任延辉道。

“是,圣上明君,顺天盛世以前不曾有后世难超越!可是,再好的盛世,和她们并没有关系,和这世上大多数的女子没有关系!”杜九言道:“她们没有地方去,没有机会学习技能,没有办法独自在这个世上生存。”

“所以,我们要求的,不是谁供养,而是能够独立生活的环境!”

“一个环境!”杜九言竖起一根手指,“一个,能让她们自己养活自己的环境,这很难吗?”

她反问所有人。

鲁章之嘴角紧抿,目露凝重。

不但是他,所有人都是这样的表情!

“很难吗?”杜九言道。

------题外话------

我九爷还是九爷,九哥还是九哥,穿裙子或者不穿裙子都没啥区别!

第623章 一条律法(一)

“这个难,不是她们这三十八个人,而是整个大周所有女人的难!”

“无学可上,纵然她们聪明机灵,一心求学。”杜九言悲悯地看着众人,面向圣上,“去找工,无论哪里都不要女人。”

“唯一的可能,帮别人做针线,做绣娘,在后厨洗碗洗菜,就是这些也难如登天!”

杜九言问道:“活着就这么难吗?”

“女人不就应该嫁人生子,待在后宅。你说这些不过是哗众取宠。”申道儒忍不住的道。

杜九言转头看他,“那么,这些嫁不出去的女人,怎么办?”

“如何嫁不出去?不过是嫁高还是嫁低罢了。出身不好,条件不好就将眼光放低一点,自然嫁的出去。”

杜九言笑了,“是啊,这世上太多的人,这样框定女人一生!”

“你是谁,你有什么能力,来框定别人的一生?”

“作为人,一只鼻子两个眼,大家都是一条命活到死,你是哪里比我高级一点?”杜九言看着他,“脑子吗?身高吗?”

“你从哪里得来的优越感?”杜九言问道。

申道儒被她连问的面目赤红,想要反驳,可杜九言已经接着道:“想要解决这些问题,只有从根本考虑。”

“什么根本考虑?”

这句话,是赵煜问的。

“少一些限制!”杜九言道:“让她们能读书,能出门,能做工,像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走出来,自己养活自己,也能得到,作为人,最基本的尊重。”

“而不是,嫁人生子,这唯一价值!”

“圣上!”杜九言道:“世道有没有进步,不是看国库存了多少银子,不是看疆土有多大,也不单单看男人有多猖狂高高在上,而是看,女人们得到了多少尊重,得到了多少公平!”

“只有这样,大周才能迎来真正的盛世繁华!”

她话落,门外响起一阵雷鸣的掌声。

“好!”桂王拍手,“说的好!”

“本王觉得你说的对极了。”桂王道。

大家都看向桂王,他瞪眼看所有人,质问道:“不对吗?我媳妇站在这里做讼师,挡着你们谁的道了?”

“还是说,你们自己自卑?”

“丢脸不丢脸,什么时候我们男人的尊严需要去踩低女人来彰显!”桂王冷笑,“这样的男人,也应该进钟山寺里求一碗送子汤!”

听到的人,抖了抖。

“杜九言,你简直是谎天下之大谬!”申道儒怒道:“你为了开解自己的罪,居然扯到了盛世太平。”

“即便你将高度拔的再高,也改变不了,你欺君之罪。”

杜九言含笑道:“申先生,当所有人都在思考和沉默的时候,我劝你也闭嘴。因为跳出来反对的你,将你的无知和浅薄,表露的更加明显!”

“你、你、你太过分了。”

杜九言走了几步,看着赵煜,“圣上,您是开明的君主,您肯定明白,这世上不可能只有男人,而女人的价值,也绝非仅仅只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一点点,”杜九言目光悲切,捏着手指,“不是求,而是请,而是应该!这一点点就是是文明的进步!”

“九言,”赵煜凝眉道:“此事非同小可,朕虽无法反驳你,可是也不能立刻给你答案。”

“太难了,你明白!”赵煜道。

杜九言点头,“是很难!难如登天!”

“可就是因为难,才愈加能说明,您的开明和不凡。”杜九言道:“国是由人组成,而人却不仅仅是男人。”

赵煜抬头看着她,目光有震惊,思索,和不易察觉的茫然…

而人,却不仅仅是男人!

是啊,还有一半是女人。

他们忽略了一半人的价值,如果所有人拧成一股绳,大周的盛世还会远吗?

“女人能做什么?”任延辉冷笑一声,“除了生儿育女,她还能做什么?”

杜九言看着他,“能站在这里,指着你问候十八代祖宗!”

“放肆!”任延辉怒道。

“任阁老,您在这里挑衅我,我为何你不能回敬您!”杜九言道:“议论事,首先要的就是公正客观,您带着偏见,来和我讨论问题,我为什么要对您客气?”

“您从女人肚子里爬出来,却回头就咬她?您凭什么看不起?您就是从您看不起的地方,钻出来的。”

杜九言见他要说话,她接着道:“更恶心的话,我还留着的,你要再带着偏见,我也不必对您委婉客气。”

“圣上!”任延辉道:“她说这么多,不过是为自己欺君之罪开脱而已。什么平等,什么文明进步。放眼回看千年,也没有哪一朝那一代的盛世繁华,是由女人缔造的。”

“是!”杜九言道:“正是因为以前没有,所以才没有达到真正的盛世繁华。圣上是第一人,是前无古人的超越!”

任延辉冷笑,“圣上自然是开明的君主,是前无古人的,但绝不会仅仅只是狭隘的,帮助你开脱罪名。”

“杜九言,你太会狡辩了,将道理架的那么高,可是立足点还是这么卑微,这么令人不齿。”

“你的罪,不容宽恕。”任延辉道。

杜九言道:“我的罪?”她走过去盯着他,“我为何有罪?”

任延辉道:“欺君,行骗,还公然在这公堂上行骗!”

“杜九言,你一个女人做不到这些,是不是有谁在指使你这么做?”任延辉说着,看了一眼鲁章之。

鲁章之没有看他,他是始终眸色凝重,看着杜九言。

“欺君,行骗?”杜九言大声道:“我为什么行骗,我为何欺君?”

“问题的根源,还是在身为女子的我,虽能力高过男子,但我依旧不能考功名,不能做讼师。”

“为什么?!”

“我有人指使?任阁老,我的能力,我所辩讼的案子,您若不知可去打听。莫要再拿您的无知来装作高深莫测,剑指他人。”

“所以,我没有罪,更没有欺君。”

“是这世道,让我没有选择,我无能为力,我只有这么办!”杜九言拍手,外面再次进来了一些妇人,她们戴着面纱,徐徐进门。

“这些妇人,就是送子汤中的受害者!”杜九言道:“她们被打,被羞辱,她们生不如死!可她们不敢和离,只能继续忍受,继续被欺辱。”

杜九言走出去,站在最前面的妇人身边,妇人也看着她,目光微红,忽然摘下了面纱。

杜九言看着她一笑,大声道:“苏氏,怀柔夏家的当家主母!”

“就是因为送子汤的事,她遭到了全族人的质疑。羞辱,质疑,谩骂,甚至于要将她浸猪笼!”杜九言笑了,摇着头道:“凭什么呢?”

“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他们凭什么这么去对待苏氏,一个小叔子,跳起来脚来质疑自己的侄儿不是夏家的骨肉。怎么就没有人来质疑他,也不是夏家的骨肉?”

“苏氏是幸运,也是不幸的。”杜九言道:“因为比她不幸的人还有很多。”

她一一介绍,“为什么她们不离开,还要继续留在家里被打,甚至,被丈夫杀掉?”

“因为她们没有选择,她们知道,走出那个家,等她们的只有饿死,因为一个女人在外,是被世道所不容的。”

“为什么不容?凭什么不容?”杜九言道:“我们所求的,就只有这一点点。”

她说完,所有人女人揭开面纱,面朝衙堂看着。

她们年纪不同,容貌不同经历不同,但目光却相同,悲苦,无奈,绝望!

“圣上!”杜九言撩开袍子,忽然跪下来,她一跪身后所有的妇人和姑娘都跪下来,门外,听讼的女人也跟着跪下来,长长一条街,乌央央的妇人们,都跟着跪下来。

即便看不到大理寺里的境况,她们也跟着跪下来。

看向同一个方向,因为哪里跪着一个人,正带着她们往前走,即便坎坷布满荆棘,她也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圣上!”杜九言道:“我不承认我欺君,看不承认我欺诈,不承认我站在公堂是错!”

“因为,这些本就不我的错,而是这世道的错。”

“所以,我带着身后的女子们,求圣上为我们女子做一点点事!”

赵煜低声问道:“什么事?”

“添一条律法,允女子读书、做工、享受男子同等权益和待遇。”

“各凭本事,各自独立!”

她一字一句说完,身后的响起附和之声,皆是女子,或娇弱,或沙哑,或年老,或稚嫩,她们喊道:“女子允读书,做工,享受男子同等权益和待遇。”

“各凭本事,各自独立!”

这样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久久回响,震动在所有人心尖!

“我一起!”桂王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袍子,“媳妇儿,我一起!”

他跑过来,和杜九言并排跪着。

杜九言转眸看他,他也看着杜九言,又转头过去,拱手道:“圣上,她们求的又不多,既然男人都觉得自己顶天立地有本事,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大家拼呗,看谁能力大的过。”

“有本事的人,到什么时候都是有本事的。”

公堂内,所有人看着他们,看着门外跪着的人。

赵煜叹了口气。

忽然,鲁阁老拂了袖子,冲着赵煜一拱手,道:“圣上,老臣附议!”

说着,他走了出去,拂开衣袍跪在桂王身边。

杜九言惊愕地看着他,鲁阁老板着脸跪着,道:“老臣附议!”

“老臣也附议!”安国公拱手,也跟着走出来,跪在鲁阁老的身边。

杜九言看着安国公,安国公冲着她点头,低声道:“九烟,你说的很好。”

“只有人人强大能够自保,大周才能真正的强盛繁荣。这个人人,包括女人!”安国公道。

杜九言点头,“祖父,您的话精辟!”

安国公失笑,跪在人前。

第624章 凉风舒爽(二)

“圣上!”任延辉道:“此事非同小可,您不能就这么轻易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