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和尚,作恶多端,草菅人命!”

一声声的整齐的口号,回荡在升龙上空,这声音,是所有人都没有听过的。

怨怒,不服,来自于庶民的声音。

“孩子他爹!”有个妇人惊叫了一声。

随即人群里有个男人冲着妇人喊道:“孩子他娘!”

“你、你还活着?”妇人嚎啕大哭,扑了上去,抓着男人的胳膊,“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你怎么没有回家,我和孩子们都好想你啊。”

男人也哭着,道:“我被关在塔塔寺里做苦力。”

“今天我们终于逃出来了。”

妇人问道:“逃出来了?”她这才发现,他男人正拖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拴着和尚,她脸色发白,错愕又害怕,“你、你干什么了?”

“你快随我回家去,这样会被杀头的。”

男人昂首挺胸地道:“我不回去,我是强者,我要和大家一起,请官府为我们做主。”

“官府?”妇人问道,“为什么请官府,家主会不同意的。”

他们是刘氏的庶民。

“家主不管,我们只有找官府。你到一边去,我办完事就回家。”男人大义凌然地推开妇人。

街道两边,人越来越多,几乎堵的水泄不通。

所有人脸上的错愕和震惊,都昭示着他们明白此刻的状况是什么。

“你别胡闹,官府怎么可能为我们做主呢!”妇人担惊受怕半年多,现在终于看到自己的男人了,她当然不舍得他再去冒险,“你别去!”

男人道:“官府会为我们做主的。”

“我们吃了这么久的苦,受虐、挨打,不能白受了!”

男主说着,冲着四周的人喊道:“恶和尚作恶多端,求官府做主!”

妇人被推到一边,她抹着眼泪,绝望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喃喃地道:“作死,他这是作死啊!”

“你快把他拉回来啊。”

“一会儿贵人来了,冲撞了贵人,肯定要杀头。”

他们的话落,忽然有人惊呼一声,指着暴乱的人群后面,喊道:“和尚,是塔塔寺的和尚!”

那些和尚没有一个衣着整齐,有的穿着裹裤,有的敞着中衣,裸着身体秃着脑袋,脸上、身上以及头上都是伤。

不但没有平日的光鲜和威风,连庶民都不如,狼狈不堪!

“他们把和尚抓的起来了,我的天…”

大家吓的魂飞魄散。和尚虽不是贵人,可一点都不比贵人差,享受着高人一等的待遇,就算是几位家主也要敬着他们。

这些庶民疯了,肯定是疯了,他们居然打和尚,还将他们抓起来游街。

玄妙冲着人群看了一眼,有个小厮也正看着他,玄妙道:“快去请你们家主派人来救我!”

小厮蹬蹬跑回了刘府。

刘镇正在吃早饭,闻言惊讶的筷子都掉了:“暴乱?”

“是!塔塔寺的玄妙大师被打的面目全非,脑袋都破了,像条狗一样被拴着绳子牵着。”

刘镇凝眉道:“是哪家的庶民?”

“小厮刚才过去看过,有二三十个都是刘氏的庶民,还有一些则是郑氏和李氏的。”

刘镇拍了桌子,怒道:“派人过去,将这些人都抓回来!”

“简直胡闹。”

小厮应是。

这边,郑文海和李饶平也得到了消息。

这里的庶民,十之八九都是他们三家的人。

三人得知消息后,反应一致,立刻派人去了西三街压制暴乱。

一家遣了十多个家丁,手持棍棒,是前所未有的统一。

“都站住!”廖程出面,亲自堵住了暴乱庶民的前路,呵斥道,“是郑氏的人,立刻上前来领罪,家主兴许还能饶你们一命。”

“否则,立刻杀无赦!”

道路两边看热闹的庶民浑身发寒,冲着暴乱的庶民低声道:“快把棍子丢了,赶紧去认错,不要胡闹了。”

玄妙得意不已,冲着牵着他的庶民,冷笑道:“桂王夫妻二人,也不可能一直护着你们。”

“你们就等死吧!”

三家的管事站在前面,等着自家的庶民前来认错,不用想,他们一定会像狗一样匍匐在他们脚下,求着原谅。

一息…两息…

暴乱的人站着没有动,他们仿佛听不到路两边的劝慰声、听不懂玄妙的威胁和自家管事的命令。

他们目光直视前方,眼神无畏,没有丝毫害怕!

少年站出来,他身形消瘦,目光坚定,冲着所有人喊道:“我们只想讨公道。”

“这几个月,我们被关在塔塔寺里做事,被他们殴打,辱骂,活的不如一条狗!”

“我们现在就要讨个说法,为我们自己也为死去的人。”

廖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少年道:“你是谁家的贱民,你脑子坏了还是活够了?就算大师们关你,你也没有资格这么对他们,还不快点松开大师们。”

“我们不针对家主!”另外一个男子道,“但是塔塔寺的和尚们,一定不能饶恕。”

廖程被气笑了,道:“谁给你们做主,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们要官府给我们做主!”

廖程指着说话的人,道:“这事就是你们不对,你们还有脸要求做主?”

“简直痴人说梦!”

领头的男子道:“你们要是不做主,我们现在就打死他们!”

“打死谁?”廖程问道。

男子一回头指着玄妙,道:“打死他们!”

“你敢!”

“我们就敢!我们要报仇!”男子道。

这样的对话,路边看热闹的庶民们听的目瞪口呆。因为太过惊世骇俗了,他们几辈人都不敢这么和贵人说话。

纵然前天在衙门里斩首了两位贵人,可是那是依照律法,是由贵人动手的。

可换做他们庶民,这是不可能做得到的。

“打!”男子振臂一呼,最后的对面挥动着横幅,道,“恶和尚,作恶多端,我们要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玄妙听着听着,忽然周身开始发寒,他发现那些庶民根本不怕各自家主派来的人,他们转过头来看自己时,眼睛没有一丝害怕和敬畏,只有看死人的目光,盯着他。

“你、你们不要被桂王夫妇蛊惑了,他们在害你们!”

“杀!”

在庙里是打,留着他们半条命,现在是杀。

少年上前,照着玄妙的秃头,砰地一棒子敲下去。

这个秃驴的手里,多少条人命,没有人知道。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玄妙错愕着长大了嘴巴,额头上的血咻地一下,流了下来,他指着少年,发出咯咯的声音,咚的一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杀了?”

“把和尚杀了?”

两边的庶民们鸦雀无声,他们不是害怕,而是震惊。

乒乒乓乓,当着所有人的面,所有和尚一个不留。

“还有你们!”少年一转头,指着廖程,“口口声声,说要护着我们,可是当我们有难的时候,你们却来指责我们。”

“我们种田,打渔,交税养着你们。让你们高高在上,而我们自己却吃不饱穿不暖,凭什么?”

“我们不服,不服!”

“我们不服!”

有人应和。

“都是人,分什么高低贵贱,我们不服!”

“不服!”

无数人响应,声音清晰地送到升龙城内的每一处。

所有人都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原来他们还可以不服,他们还可以拿起武器去反抗。

“反、反了,你们!”廖程也惊呆了,这种局面他没见到过,庶民造反,这怎么可能。

少年振臂高呼,喊道:“打!”

一百多人,冲着廖程这些人就冲了过去。

廖晨几个人本来站在最前面,首当其冲,立刻被人摁在了地上。

被拳打脚踢十几下,跟着来的家丁才反应过来,他们慌手慌脚地上前来,装腔作势地打人,可因为对方人太多,又踌躇不敢。

“打!”

两人战在一起,方才在寺庙蒙面的人,换了妆容再次冲到前面,一拳一脚,立刻将三府派来的家丁,撂倒在地上。

一时间,并不宽的街道上,躺着一排一排的人。

和尚们的血染红了青石板,散着一阵阵的腥气。

“快,快去报告家主,他们造反了。”

“去回禀陛下,他们造反了!”

幸存的人,老鼠一样惊慌失措地跑回去报信。

街道上,留下短暂的安静,有人冲着暴乱的人喊道:“快走,走啊!”

“一会儿家主来了,你们就没有命了。”

要是以前,他们早就逃回去避难了,岂能像今天这样,事态已经如此严重,他们却还留在原地。

“和我们一起干!”少年冲着路边的人喊道,“反了他们,要不然我们就永远当狗。”

有人摇头,喊道:“我们什么都没有,反了也是死啊。”

要是以前,考虑绝不会是有没有武器,他们只会下意识的认为,这是大逆不道。

杜九言在一边听着,很满意。

“王爷,反应还不错啊。”

桂王颔首,道:“比预料中更好!”

“来了,来了!”杜九言摩拳擦掌,盯着刘镇等人来的方向,冲着连奎等人打手势,道,“准备好!”

桂王咳嗽了一声,理了理自己的长袍,道:“衣裳不整很不礼貌啊。”

“王爷,穿新作的官服,比较有气势。”

第084章 当街对峙(一)

西三街上,人山人海,围堵的水泄不通。

刘镇和郑文海到的时候,两个人都难掩惊讶。以前就算有热闹看,可也没有这么多人敢站在街上,尤其是他们都来了,这些人也没有跪下来磕头迎接。

这太奇怪了。

但来不及多思考,他们从马上下来。

对面,暴乱的庶民们成群站着,蓬头垢面的他们,脸上没有慌张和求死的绝望,只有忿忿不平义愤填膺!

“干什么!”郑文海素来脾气不好,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他指着对面这些聚拢在一起,手持棍棒的庶民,呵斥道,“把棍子都放下来。”

“都不想活了是不是!”

少年昂首站在前面,像一只初生牛犊:“我们就是因为想要活着,所以才站在这里!”

“你谁家的,胆子不小!”郑文海指着少年,吩咐道,“来人,将他乱棍打死!”

郑氏的家丁冲上来。

“你们不能抓他!”

所有人上来,将少年团团围住,护着他,一起冲着郑文海和刘镇道:“我们没有做错事,我们只是想要讨个说法。”

“这些和尚欺辱我们,就该死。”

刘镇先是震惊,继而是大怒。这些人眼中没有敬畏和害怕,这是不可被饶恕的事情,他和郑文海道:“不用和他们多说!”

话落,目光扫过四周,一字一句道:“所有参与暴乱的人,不论身份,一律就地处决!”

郑文海深以为然。

这些人不能留。

人群中嗡嗡躁动起来,参与暴乱的庶民是害怕的,如果对方劝慰教训一番,他们中一定会有人丢下武器,回家去。可对方上来就要杀他们,现在他们没有路走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反抗。

杜九言躲在人群后面,很高兴。

“杜先生,现在不上去吗?”连奎问道。

孙喜武一颗心在头顶上突突跳,他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有一种就算今天死了,也光荣伟大死的值得。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感觉,但却越来越强烈。

“不急!”杜九言低声道,“再等一下。”

她打量着并没有参与暴乱的升龙庶民,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他们的脸上渐渐露出感同身受的愤慨。

这很好,杜九言很满意。

刘镇和郑文海带来的并非家丁,而是私兵,这些人和家丁当然不同,一动起来就能感觉到杀气涌动,轰隆隆的声音,整齐划一令人不由自主的害怕。

廖程和方才被打的人缩站在一边,恶狠狠地盯着这些庶民,等着他们尸首分离,死状惨烈。

对方逼近,庶民们后退。

杀气厚重地压在这条街上,压在所有人的心头上,忽然,有人站了出来,抄起铺子撑门的们拴,道:“我和你们一起!”

杜九言朝说话的人看去,发现居然是屈三,小小少年满脸通红地攥着拳头,露出赴死般的倔强。

“我也帮你们。”

“我也来!”

“要死就一起死,这日子活的没意思。”

“孩子他爹,要死我们一起死!”方才拦着夫君的女子,喊道,“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她牵着两个孩子,冲着自己的男人跑过去。

“我!”

“还有我!”

无数人从街道的两边站出来,走到马路的中间。本来是分割鲜明的人群,忽然间就乱了起来,再也分不清楚哪些人是无辜的,哪些人是参与暴乱的。

从塔塔寺来的时候,是一百零二人,此刻的已远超这个数。

“我也来!”

“还有我!”

远处,没有挤过来留在刘镇他们后方的庶民喊道。

随即,此起彼伏,无数人响应。

他们声音不高,甚至依旧难掩胆怯,或许再等一会儿,他们的无畏就会消失,但此时此刻,他们的无畏是真实存在的,就只想豁出命讨到公道。

“和尚该杀,杀的对。”

“欺压我们,我们就应该反抗。”

无数人念叨着,他们走过来,挤在这狭窄的街道上,每个人都挺着胸膛,像一堵墙,一堵虽破败不堪,却依旧矗立的墙。

刘镇和郑文海目瞪口呆听着看着,两人当了这么多年的家主,第一次见识到,庶民们的团结。

这种团结,莫名让他们焦躁,气怒。

刘镇没说话,烦躁地一挥手!

战事一触即发。

有人害怕地闭上眼睛。

“谁在这里闹事!”

“都把刀剑收起来,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连奎、孙喜武等衙门里的六位捕快,带刀冲了进来。连奎哐哐敲着手里的锣鼓,锣槌一划指着要打架的人,“这里是升龙西三街,不是练武场考校场!”

“谁要敢乱动,就统统抓到衙门里去。”

噗嗤!

刘、郑两家,不知道是谁笑了起来,看连奎几个人就跟看傻子一样。有人道:“你们还真自己是根令箭了?我看你们连鸡毛都不如。”

“你再说一遍?”连奎指着说话私兵,此人穿着刘家的衣服。

那人头一抬,道:“你他娘,狗屁都不是。还在这里抓我们,你算个什么东西。”

“敲死你这个王八羔子!”连奎啪叽一声,敲对方的头,“老子是府衙的捕快,正经执法。”

“你算个什么王八羔子,在这里打架不服管还顶罪。”

连奎气势很足!

被打的私兵捂着头,露出很吃惊的表情,他没想到连奎敢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