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著名的大神棍明崇俨曾对武皇后说,王子贤聪明机智,可惜福薄寿短,是短命之相,王子显肖似太宗李世民,王子旦面相最好。

裴英娘看着手执长鞭、面无表情的李旦,眼皮轻轻抽搐。

他长身玉立,神情淡然,幞头的两根帛带在风中轻轻飞扬,优雅飘逸。

眉目分明,风姿飒然,一双幽黑眼眸,像掺了寒夜里闪烁的星辰,眼风微微往四下里一扫,台阶前的宫人、甲士、护卫们立刻噤声,不敢妄动。

一个字没说,已经让府门前的一众婢女宫人心惊胆战,几乎喘不过气。

这显然是个长安繁华锦绣堆娇养出来的五陵少年郎,举手投足间,漫不经心,萧疏散漫,但藏不住骨血中与生俱来的尊贵和傲慢。

李旦确实丰神俊朗,风度翩翩,但是,说好的性情温文,谦恭儒雅呢?

为什么他身为弟弟,轻飘飘一句话,就把哥哥李显吓得狼狈服软?

这还是史书上那个韬光养晦、深藏不露,屡次在波云诡谲的宫廷政变中化险为夷的李旦吗?

分明是个古板严肃、不近人情的小老头啊!

小老头李旦扫一眼冻得鼻尖发红的裴英娘,俊秀脸上平静无波。

他们三兄弟随李治和武皇后住在温暖干燥的东都洛阳,太子李弘留在长安监理朝政,双方相安无事。

前不久,天性软弱的李治忽然像变了个人一样,和武皇后爆发一场争吵,执意要回长安。

武皇后也奇迹般地主动示弱,带着兄弟三人返回长安。

不知是不是路途中受了颠簸的缘故,李治一住进太极宫就病倒了。

今天,武皇后带着李贤、李显和李旦三兄弟出宫,轻车简行,微服去义宁坊拜访一位婆罗门名医,请他入宫为李治看诊。

从名医家出来,武皇后接到一份密报,二话不说,让领路的金吾卫改道金城坊。

李贤对李显和李旦说,武皇后想杀了裴拾遗,因为裴拾遗上书弹劾她的娘家族人,她很不高兴。

李旦望着漫天的飞雪,眉头紧皱:裴拾遗是隶属门下省的左拾遗,是太子李弘最忠实的拥趸之一,母亲想诛杀裴拾遗,真的是因为裴拾遗弹劾武氏兄弟了吗?

据他所知,母亲幼年丧父,母女几人孤苦无依,饱受同父异母兄弟的欺凌,日子过得很艰辛。所以母亲掌握实权后,第一件事不是急着封赏家人,而是果断把欺侮过她的亲兄弟流放。

武氏兄弟于流放途中活活吓死,如今在长安蹦跶得最欢的,是母亲的两个从兄弟。

母亲和娘家人感情并不好,怎么会为两个曾对她无礼的从兄弟动怒?

宫人再次把裴英娘抱上二轮车,车帘垂下,挡住外面飘洒的鹅毛大雪。

武皇后和李贤先后从裴府出来,裴拾遗、张氏领着婢女仆从跪在门前相送。

裴英娘小心翼翼掀开帘子一角,看到阿耶铁青的脸色和张氏眼角的泪花。

她叹口气,不知道自己是逃过一劫呢,还是不小心跳进老虎坑里了?

如果她能够和李旦一样聪明就好了,他数次被卷入朝堂纷争,总能全身而退,肯定不单单是运气好。

想到这,裴英娘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逡巡,最后停留在前方一匹神骏高大的黑鬃马上。

马上之人面如冠玉,眉峰轻皱,表情冷而硬,像一块没有经过打磨的玉石,棱角分明。

一点都看不出恭谨柔和来。

日后谦和儒雅的相王李旦,现在只是一个略显青涩、直来直去的少年郎。

也许他留在史书上的美名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自保方式,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本该如此傲慢尊贵。

裴英娘不知道武皇后准备怎么处置自己,但她明白,一旦踏入深宫,她也会不知不觉卷入尔虞我诈的宫廷纷争当中。

或许,只有向李旦靠拢,学会他的审时度势,她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感觉到有人一直盯着自己的背影看,马背上的李旦霍然回头。

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娃娃堆着一脸笑,坐在二轮车中仰望着他,眼神亮晶晶的。

大眼睛,弯月眉,束发的石榴红丝绦垂在耳边,衬得肌肤如凝脂一般,雪白娇嫩。

让李旦不由得想起前天在宫宴上刚吃过的一道玉露团,又香又甜,玉雪可爱。

他收回目光,轻拢缰绳,母亲为什么要把裴家小娘子带进宫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反正这篇文基本上是虚构YY的,就不较真了……

不过还是要解释一下:

首先是自称,其实日常生活中,皇帝、皇后、王爷啥的,不会每天自称“朕”“本宫”“本王”,平时自称用“我”、“吾”比较多。

还有冕服、礼服啥的,李世民一生就没正经穿过几次,因为实在太遭罪了。唐朝的皇帝私下里的着装很家常的,只是颜色上有讲究。官员一般也不会穿礼服去上朝——除非他要死谏。

武皇后的四个儿子,在李治的所有儿子中,分别排行5、6、7、8。

大王听起来像山贼,这是对太子之外封王的皇子的称呼,不会当面叫“英王殿下”,只会叫“大王”“七王”“七郎”等等,但是和别人提起来的时候,可以说英王殿下。

武皇后的四个儿子频繁改名、改封号,尤其是李贤,换过四个封号,李显和李旦都改过名字,还不止改过一次,如果照着史实来,估计大家会看晕,所以文里直接定下一个名字,一个封号,之后就不改啦。

第3章

皇城、宫城和皇家禁苑分布在长安城的东北方向。

东北部的里坊紧挨着皇城,王公贵族大多居住在其中,是长安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西边里坊多胡人,平民大多集中在南边,而延平门、延兴门一线以南的里坊人烟稀少,多为农田耕地和园林庙宇。

金城坊在长安西北角,和皇城只隔一座里坊,武皇后一行人沿着东西长街,从安福门进入皇城,再从承天门入太极宫。

长安人都知道武皇后不喜欢太极宫,更喜欢东都洛阳的行宫,或者是位于长安东北角的蓬莱宫。

这一次李治执意住进太极宫,宫里人心惶惶。

宫墙之外鼓声阵阵,一路上的宫女、宦者大多行色匆匆。

裴英娘本以为会看到雕梁画栋、金钉朱户的华美宫苑,目之所及,却是一片高高的台矶,殿堂廊庑、亭台楼阁坐落其间、高低错落。

白墙青瓦,古朴厚重。

殿宇壁面上绘有大幅大幅的壁画,水粉彩绘的团花鸟兽纹,简洁淡雅,流畅挺秀,没有繁缛堆砌之感,给人的感觉是庄重雄浑、矫健明朗。

想来色调浓烈、丹楹彤壁的暴发户审美是游猎民族起家的金、元开创的风格。

初唐的宫殿规模宏大,气势磅礴,舒展而不张扬,严整而富有活力。完全不是裴英娘想象中那种会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的金碧辉煌、华光闪烁。

她望着高耸的重檐庑殿顶,心想,夏天住在空阔的大殿里面,肯定很凉快。

李贤、李显和李旦三兄弟各自散去,李显一路骑马,累得气喘吁吁,脸色发白,是被两个宫人合力架着抬走的。

裴英娘跟在武皇后身边,武皇后没发话,她不敢随意走动,始终离武皇后落后五步远,亦步亦趋跟着。

武皇后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

在正殿内堂前,武皇后被一个头戴长脚幞头,身穿圆领窄袖袍的宦者拦下:“殿下,大家怕是不便见您。”

武皇后淡笑一声:“可是我外甥女来了?”

宦者佝偻着腰,几乎要趴在地上。

显然,武皇后猜对了。

裴英娘心中暗暗叫苦。

传说武皇后的外甥女魏国夫人贺兰氏和高宗李治关系暧昧,李治还曾亲口允诺会册封贺兰氏为妃子。但因为武皇后早已将高宗的后宫全部废置,贺兰氏没能如愿封妃。

裴英娘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穿的花缎平头履发呆。

她的罗袜早湿透了,宫人们很贴心,在路上的时候,已经替她换好崭新干燥的鞋袜。

武皇后平静道:“进去告诉陛下,我要立刻见他。”

她没有动怒。

但宦者仍被吓得汗如雨下,两腿直打哆嗦,踉跄着走进内堂。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帝后感情深厚,偶尔失和,总会有和好如初的一天,倒霉的永远是近身伺候的宫人。

宦者进去不久,内堂里传出一阵娇媚的笑声,像晶莹的露珠从盛放的花朵间流淌而下,婉转轻柔,惹人怜爱。

裴英娘默默叹息,这个魏国夫人,胆子未免太大了,竟然敢用这种后宫妃嫔之间的拙劣手段刺激武皇后。

武皇后是谁?她早就跳脱出高宗的后宫,把目光放在朝堂之上,以皇舅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贵族体系已经被她各个击破,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再没有起复的可能。

世家大族的命运,只在她一念之间。

杀伐决断的武皇后,根本不会将一个向高宗邀宠的女子放在眼里。因为她如今权倾朝野,实权在握,连高宗都得忍让她几分。

俄而只听环佩玎珰,香风细细,一个头梳灵蛇髻,穿梅红地绣鸾凤衔同心百结诃子,外罩雪青色大袖纱罗衫,系十二破间色罗裙的女子缓步踱出内堂,发鬓上的鎏金镶嵌绿松石步摇在暮色中闪耀着夺目光泽,茜色百花披帛一头挽在臂间,一头拖曳在石砖地上。

外面天寒地冻,贺兰氏竟然只着一件薄薄的、透明的纱罗衫,露出大片裸、露的肌肤,罗衫下的肩膀和玉臂肌理均匀,圆润丰泽。

诃子紧紧勒在胸前,让雪白的胸脯显得更丰满,纤细的腰肢显得更诱人。

武皇后提倡节俭,为做表率,每每以一身七破间色裙示人,不管她是惺惺作态,还是真心为之,反正她的一系列举动为她博得一片赞誉之声。

贺兰氏偏偏在老虎头上拔毛,穿着一袭宽大华丽的纱罗衫、十二破间色裙,走到武皇后面前,娇笑一声:“姨母,您可回来了,陛下嫌殿中烦闷,非要一大早召我来宫中陪他说话,一晃都天黑了!”

宫人们垂首静立,宛如泥胎木偶。

武皇后抬手轻轻揪一下贺兰氏晕红的脸颊,笑得很慈祥,“既然天色已晚,你就在宫中歇下吧,免得碰上金吾卫盘查。”

贺兰氏露出一个甜美天真的笑容,“多谢姨母。”

说完这句,她竟然真的转头往侧殿走去,打算留宿在李治的寝宫中。

裴英娘眼皮直跳:魏国夫人,您没看见所有人都在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瞻仰你吗?

武皇后目送贺兰氏走远,嘴角的笑容渐渐隐去。

宫人试探着道:“殿下?”

武皇后回头,指指裴英娘,“带她去换身装束。”

宫人拉起裴英娘的手,转入后堂。

一个梳翻刀髻的中年妇人小声道:“殿下,可是要为裴小娘子换上公主的旧衣裳?”

李治和武皇后膝下只有一女李令月,今年十岁,号太平公主,极得帝后宠爱。因为宫中只有李令月一位公主,加上她地位尊崇,宫女、女官们平时提起她,一般不会特意提封号。

武皇后淡笑一声,“不,你去殿中省寻殿中监程福生,他知道该怎么办。”

中年妇人面露讶异之色,程中监掌管天子的衣食住行,和裴十七娘有什么关系?

心里虽疑惑,但她不敢多问,一径找到殿中省。

殿中监程福生果然早就准备好几套衣裳,有半臂襦裙,袍衫靴裤,夹袄背心,件件都是宫用的上好料子,就是看起来有些陈旧,像是某位贵人穿用过的旧物。

问清裴家小娘子的年纪和身量大小,程福生挑出合适的尺寸,交给中年妇人。

宫女们手脚麻利,很快把裴英娘打扮好。

她身穿骨缥色散点小簇花孔雀锦上襦,墨绿宝相花纹对襟半臂,缃色折枝并蒂莲罗裙,胸前挂一副大红璎珞,腰间束湖蓝色宫绦,佩刺绣卷草纹香囊,肩披绿地金花妆花缎帛,臂上一溜錾刻花丝金臂钏。

换好衣裳,宫女打散裴英娘的长发,重新为她梳髻。

她缚发用的石榴红丝绦被丢弃在梳妆台下,宫女另外挑了条鸭蛋青丝绦为她缚起螺髻,丝绦留出很长一段,垂在肩头,鬓发间饰以簪环点翠珠花。

因为她还没有打耳洞,耳铛就免了。

宫女还想给裴英娘涂胭脂,刚掀开蚌形银盒子,中年妇人道:“小娘子年纪还小,肤色娇嫩,不必妆粉。”

她围着裴英娘转一圈,满意地点点头,“再点上美人痣即可。”

宫女答应一声,在裴英娘的眉心中间点上一点朱砂。

宫女半跪在地上,手里举着一枚黄金琉璃花鸟纹十二棱铜镜,方便裴英娘检查自己的衣着。

镜中的小娃娃皮肤雪白,眉目清秀,眉心一点朱红,可怜可爱,像瑶池圣母座下的玉女。

裴英娘悄悄松口气,幸好她年纪不大,不然一套傅铅粉、涂胭脂、画蛾眉、贴花钿、贴面靥、描晕红、涂唇脂的程序走下来,她早饿晕了!

武皇后看到打扮停当的裴英娘,两眼一亮,颔首道:“果然很像。”

裴英娘心头猛地一跳:像谁?

千万别像武皇后的某个仇人啊!

不是裴英娘胆小怕事,而是她早有自知之明,如果她是深处内宫的后妃,凭她的脑子,绝对是最先死的那个炮灰!

而且是那种死之前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炮灰……

掌握朝堂的大致动向也没用,她只是个八岁小姑娘,根本不是未来的女帝武皇后的对手。

还是老老实实听话吧。

内堂静谧无声,殿中燃着数十盏鎏金贴花纹灯,数百枝儿臂粗的蜡烛熊熊燃烧,时不时发出一声噼里啪啦的油花炸响。

裴英娘轻敛衫裙,从花纹灯前走过。

这个时代蜡烛还是比较珍贵的,唯有皇宫里的天子财大气粗,舍得一夜烧这么多枝。

昏黄的烛光中,依稀可以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斜倚在殿中火炉床前,两边分设八床坐席。

桌椅板凳的普及是宋朝之后的事,唐朝上到天子、天后,下至平民百姓,家中都没有椅子。家家户户厅中设坐榻、坐席,跪坐、跽坐、盘腿坐,怎么坐都行,反正没有椅子坐。

五代到北宋初年,椅子高几等家具逐渐流行,但是坐在椅子上、双腿自然下垂的姿态,仍然被世人视为粗俗。

裴英娘已经习惯没有椅子可坐的现实,按着宫女的吩咐,肃礼毕,乖乖站在殿中,等李治发话。

说起来要感谢武皇后,她为了谋求政治资本,下令父在母亡时,百姓必须为母服丧三年,提高了女性的社会地位。以前妇人们面见圣人,必须行大礼,现在女性们觐见圣人,只需行肃礼,不必下跪。

李治正值中年,面白宽额,下颌有须,大概是多病的缘故,眉宇间略带郁色,头绾碧玉簪,穿一袭家常素色无纹圆领蜀锦袍衫,靠在凭几上,抬起眼帘,“这是谁家女郎?”

武皇后笑道:“陛下,你看她像谁?”

李治患有眼疾,视力模糊,看不清裴英娘的相貌,朝她挥挥手,轻声道:“走到朕身边来。”

语气柔和,姿态随意,不像纵横睥睨的大唐皇帝,更像一个慈爱温和的长辈。

裴英娘鼻尖微微一酸,阿耶裴拾遗从来没有用这么舒缓的语气和她说话,贵为天子的李治却待她如此温和。

她靠近几步,鼻尖嗅到一股清苦的幽香。

李治每天服药,身上总带着一股药香。

他松开凭几,直身端坐,仔细端详裴英娘。

看清裴英娘的五官时,李治呼吸一窒,瞳孔骤然缩小:“你……”

他双唇翕张,发出一个近似呜咽的气音,两行泪水从眼角滑下,滴落在衣襟前。

裴英娘瑟缩了一下,偷偷看一眼气定神闲的武皇后:李治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的贺兰氏死在上元元年之前,文里让她多活几年,不符合史实哈,后面也会出现这种状况,大家当成戏说看就好了,不用当真。

贺兰敏之就不写了,他和外祖母杨氏的那段,真的,不知道咋写……

唐朝公主名字能够确定的只有少数几个,大部分公主名字不可考。太平公主的名字也没有官方的说法,有人说是“令月”两个字,也有人说“令月”只是单纯的吉词,不是指太平公主。因为这个最接近,文里就给太平公主安上这个名字。

第4章

坐拥天下的九五之尊忽然对着你潸然泪下,你该怎么办?

裴英娘不知道。

她轻扭脖子,看向武皇后,大眼睛眨巴眨巴,等着后者的吩咐。

武皇后说她是意外之喜,特地把她带到李治跟前展示,肯定怀着某种目的,只要她老实听话,武皇后应该不会把她怎么样吧?

李治的反应全在武皇后的意料之中。

这个温柔多情的男人,永远怀着一副慈悲柔软的心肠,哪怕当了皇帝,也依然如此。

贺兰氏以为趁她和李治有矛盾的时候加以挑拨,就能趁虚而入?

未免太小瞧她武媚了。

贺兰氏的手段,甚至不如掖庭的低等户婢。

而她从太宗身边不起眼的才人,到李治最为宠爱的皇后,再到参与政事的天后,起起落落,历经风雨,岂会怕一个乳臭未干、嚣张跋扈的小姑娘?

贺兰氏忘了,她和家人享受的荣华富贵,全是靠着她这个姨母的庇荫得来的。

想效仿她的母亲,做第二个韩国夫人?

那就遂了她的心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