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裴英娘的好日子很快到头了——李治要她和李令月一起上学。

李令月很高兴,从今天开始,她不用一个人苦苦受煎熬啦!一拍手掌,笑嘻嘻道:“有小十七和我作伴,我以后绝不逃学!”

武皇后两指微弯,轻轻拧一下李令月的鼻尖,“你是姐姐,要给小十七做榜样,别把小十七带坏了。”

李令月吐吐舌头,假装没听见武皇后的话。

李显咳嗽一声,朗声道:“小十七想效仿卫夫人,当个女书法家呢!”

李治闻言,抬起头,“喔?小十七竟有这样的志气?”

裴英娘冷哼一声,真不知她到底是哪里碍了李显的眼,对方总是特意针对她。如果她今天负气接下李显的话,以后学不出什么名堂来,岂不成了一桩笑话?

可惜李显的激将法对她没用——她太懒了。

她两手一撒,直接道:“英娘不敢好高骛远。”余光瞥见李旦跪坐在一旁,眼珠一转,笑着道,“英娘看八王兄的字写得很好,心里羡慕,才想着学这个的。”

李旦忽然听到裴英娘提起他,眼底浮起一丝错愕。

李治拍拍裴英娘的发髻,温言道:“既然如此,以后你就跟着旦儿学。”侧头看向李旦,“旦儿,我知道你的字写得很好,眼光高,小十七年纪小,学书法只是兴趣而已,你不要对她太严厉了。”

后面一句话是对着李旦说的,语气说不上有多亲切,但明显带着笑意,而且还夸他的字写得好。

李旦神情激动,连忙躬身应承:“阿父宽心,旦儿一定会好好教导小十七。”

李治点点头。

李旦很快恢复平静淡然,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裴英娘看着他端正的侧影,心里有些难过。

她明白不被父亲喜爱的那种孤独失落感。

不知是不是和李旦感同身受的缘故,裴英娘一整天都提不起什么兴致。

第二天听着钟声起床,吃过朝食,和李令月一起去东亭上学时,还是闷闷不乐的。

李令月扯扯裴英娘垂在肩头的丝绦,“小十七,怎么有气无力的,是不是朝食没吃饱呀?我让主膳蒸醍醐饼给你吃。”

裴英娘捏捏自己的脸颊,摇摇头,在宫里短短一个月的工夫,她起码胖了好几斤。

李令月嘿嘿一笑,细长的眉眼弯成两道月牙儿,“我先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不由分说,拉起裴英娘就跑。

寝宫在北街之后,李令月一路横冲直撞,直接穿过北街,走进一条幽深的回廊。

回廊一侧是流水淙淙、芳草萋萋的园子,一侧是一片开阔的场地,周围有金吾卫把守。

裴英娘摇李令月的手,“阿姊,这是哪里?”

其实她想问李令月,这是她们能来的地方吗?

李令月趴在彩绘廊柱背后,“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裴英娘叹口气,只能陪着李令月胡闹。

场中鼓声阵阵,尘土飞扬,数十个裹幞头、穿缺胯袍的少年郎列队走到高台下,声势雄壮。

朝阳初升,日光和煦,少年们个个俊朗挺拔,神采飞扬。

李令月激动得两眼放光:“来了!来了!”

一人穿过回廊,缓步走到她身后,冷声道:“谁来了?”

嗓音清冽。

李令月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三表兄来了!”

“哪个三表兄?”

李令月还没觉察出不对,耐心道:“薛家三表兄,薛三郎,他是我姑母城阳长公主的儿子,你看到那群亲卫没有?三郎是里面最俊俏的那个!”

李旦冷笑一声。

裴英娘扶额。

李旦淡淡瞥她一眼。

他没有责怪的意思,但裴英娘还是忍不住小声辩解:“我、我不认得薛三郎。”

李旦没说话,神色柔和了一些,示意一旁的宫女提醒李令月。

宫女大着胆子扯扯李令月的袖子,“公主……”

李令月目不转睛:“别烦我!我还没找到三表兄呢!”

李旦淡笑一声,“何必麻烦,我命人把薛三叫过来,岂不便宜?”

“真的?!”李令月惊喜回头。

李旦面无表情,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李令月脸色一僵,笑容凝结在嘴角。

第12章

李令月和裴英娘灰溜溜去东亭上学。

麟德殿两侧有两座亭子,一座叫西亭,一座叫东亭。

东亭环山抱水,环境清幽,和学士院离得很近。

裴英娘听忍冬说过,教授她们学问的先生,除了掖庭的女官,还有学士院的儒学士。

李令月仍然对薛绍念念不忘,一路上都在抱怨李旦。

薛绍出身高贵,母亲城阳公主是太宗李世民和长孙皇后之女,李治的同母妹妹。

城阳公主身为嫡出公主,从小锦衣玉食,备受宠爱。先嫁杜如晦之子杜荷,杜荷卷入谋反案被杀后,改嫁饶州刺史之子薛瓘。

薛瓘是当时长安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城阳公主的第二段婚姻美满顺遂,夫妻感情和睦,先后生下三个儿子。

薛绍便是城阳公主和薛瓘的小儿子。

城阳公主宠幸优渥,地位尊贵,婚姻幸福,但却沉迷于巫术,麟德元年,还闹出一场震惊朝野的巫蛊事件。

武皇后十分震怒。

李治疼爱嫡亲妹妹,不忍心惩戒城阳公主,只将无辜的驸马薛瓘贬为房州刺史,把事情掩盖过去。

几年前,城阳公主和薛瓘先后病逝于房州。李治伤感不已,因见年纪最小的外甥薛绍年幼,下令将他接入宫中抚养。

薛绍酷似其父薛瓘,眉清目秀,俊逸无双,宫人们暗地里叫他“美三郎”。

李令月把两条玫红裙带揉得皱巴巴的,气恼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三表兄又不是外人,我喜欢和他一块玩,碍着谁了?八王兄多管闲事!”

裴英娘眼观鼻,鼻观心,不多做评价。武皇后不喜欢薛绍,李旦阻止李令月和薛绍来往,也是为李令月着想。

可惜了李旦的用心良苦,他直觉敏锐,窥出武皇后对薛绍有心结,却无法改变李令月对薛绍的爱慕之心。

十来岁的天真少女,正值春心萌动的懵懂年华,眼里只看得见表兄的俊秀风流,哪里听得进亲人苦口婆心的劝告呢?

眼看离东亭越来越近,裴英娘收回越飘越远的思绪,低头整理衣襟——头一天上学,她有些紧张。

东亭正殿三面环水,回廊相接,和裴英娘住的东阁很像。

为两人教授经书的是位头发花白的儒学士。

裴英娘进殿后,郑重向老学士行礼。

老学士有些受宠若惊,还礼不迭。可以想见,李令月平时对老学士有多随便。以至于老学士看到一个尊师重道的学生,竟然激动得语无伦次。

裴英娘退回自己的坐褥上,翻开书案上的卷册,发现赫然是一卷手抄的《急就篇》。

她有些啼笑皆非,太子李弘和六王李贤都是天资聪颖之人,李旦是李治最小的儿子,也博览群书、满腹经纶,李令月有几个好学的兄长做榜样,怎么还在学《急就篇》?

侧头去看李令月,发现后者歪在凭几上,以手支颐,目光呆滞,嘴角噙着一丝甜蜜的笑容,显然还在想薛绍。

裴英娘摇摇头,专心听老学士讲解文章。

墙角的莲花滴漏开出两片铜花瓣时,老学士告退。

宫女鱼贯而入,送来茶水和点心。

李令月伸个懒腰,拈起一块醍醐饼,呷一口茶汤,惬意地舒口气:“上学真累。”

裴英娘无言以对:阿姊你一直在发呆好嘛?

歇息片刻,廊外传来一阵环配叮当声,宫女们簇拥着一位头戴纱帽、穿乌褐色圆领男袍的年轻女子步入殿中。

女子面容清秀,神情孤傲,进入内殿后,目不斜视,向李令月和裴英娘行礼。

她行的竟是跪礼。

裴英娘连忙直起身。

李令月靠着凭几,淡淡道:“上官女史不必多礼。”

女子站起身,态度不卑不亢。

半夏凑到裴英娘耳边:“贵主,她是上官家的大娘子,以前是长安最出名的才女,从掖庭出来的。”

掖庭是安置犯官家眷妻女的地方,这女子是掖庭女婢,又姓上官,还是个才女,她的身份呼之欲出——宰相上官仪的后人。

难道她是上官婉儿?

裴英娘细细打量男袍女子,看年纪,不太可能。

半夏悄声道:“婢子听忍冬姐姐说,上官大娘子为人清高傲物,连天后的话都敢反驳。天后为了压服她,让她每天穿宦者的衣裳,看到贵主们必须和宦者一样下跪。”

裴英娘恍然大悟,难怪上官女史刚刚朝她和李令月磕头。

兀自感叹,一道冷厉的眼神忽然向她扫过来。

上官大娘子正冷冷地盯着裴英娘看,眼神颇为不屑。

裴英娘忍不住打个激灵:她好像没得罪上官家的人吧?

上官大娘子负责为李令月和裴英娘讲解历史典故、奇闻异事、风俗人情,解答疑惑,授课内容按照李令月的学习进度随时调整,不会专门讲解特定的经史文集。

她展开书册,微微一笑,“今天,我要给贵主们讲一个西汉时的故事。”

李令月顿时来了兴致,撑着下巴,等上官女史的下文。

上官女史眼波流转,娓娓道来:“西汉时,世家妇人们常以珍珠粉修饰容貌。有位河东巨贾,家中藏有一颗祖传的稀世珍珠,传说能美姿容,城中贵妇争相购买,巨贾坚决不肯售卖。直到有人抬出十斛金锭,巨贾才舍得把珍珠卖与他人。谁知,这桩买卖,竟然为他招来牢狱之灾。”

说到这里,上官女史故意顿住不说了。

李令月性子急,立刻催促:“后来呢?卖珍珠怎么招来祸患了?”

上官女史气度从容,并不开口。

裴英娘瞥一眼上官女史,淡淡道,“或许我可以为阿姊解惑。”

李令月歪头看裴英娘:“你听过这个故事?”

裴英娘没有听过,但是她猜得出故事的结尾是什么。

在上官女史的故事中,巨贾的稀世珍珠肯定是假的,他拿鱼眼睛以次充好、招摇撞骗,被人告到官府,最后当然会受到刑律处罚。

上官女史编造出这个莫须有的故事,目的无非是想引出“鱼目混珠”的典故。

鱼目岂为珠?蓬蒿不成槚。

珍珠是李令月这个嫡出公主,鱼目,当然是养女裴英娘。

李令月伸长胳膊,推推裴英娘,“英娘,别逗我了,快给我解惑呀!”

裴英娘随口胡诌一通:“巨贾得了十斛金锭,欣喜若狂,醉酒之下误伤行人,被行人告到官府,可不就招祸了嘛!”

她不能让上官女史把“鱼目混珠”四个字说出来。今天是她头一次上学,宫里的人都盯着看呢。鱼目混珠的典故传扬开来,成就的,是上官女史不畏强权的清高名声,而她只能充当那个被鄙视的背景板。

裴英娘是武皇后带进宫的,和武皇后一派的人,对她很和气。

和武皇后势如水火的人,则把裴英娘视作武皇后向李治献媚的手段,看她的眼神,直接明了:不屑。

就好像鄙视了她,也能顺带鄙视武皇后似的。

阿耶裴拾遗如此。

上官女史也是如此。

裴英娘冷笑一声,她佩服像上官仪、褚遂良那样勇敢坚持自己政治理念的人,同情他们的悲惨遭遇,但这并不表示她在面对奚落时,必须忍气吞声。

她只是个八岁小娃娃,又不是上官仪惨遭诛杀的罪魁祸首,凭什么要退让?

上官女史想利用她讥讽武皇后,她偏偏不让对方如愿。

李令月听完裴英娘的讲述,脸上难掩失望:“这故事真没劲儿。”

上官女史没想到一个才八岁的女娃娃竟然反应这么快,皱起眉头,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准备好的故事讲完。

裴英娘抬头直视上官女史,目光淡漠。虽然是仰望的姿势,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视。

上官女史嘴巴张了张,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底气不足。

午时散学,李令月邀裴英娘去她的暖阁赏梅花。

裴英娘小声道:“我有个问题想向上官女史请教,阿姊先回去吧。”

李令月撇撇嘴,拧一下裴英娘的鼻尖,“你呀,真想和八王兄一样,变成一个古板的小夫子?”

她早忘了李旦阻止她偷看薛绍的事,提起兄长,语气亲昵自然。

裴英娘笑了笑,姐妹两人在回廊前分别。

宫女们簇拥着上官女史走过长廊,裴英娘上前一步:“女史请留步。”

上官女史愣了一下,随即神情戒备,“公主有什么差遣?”

裴英娘打发走宫女,让半夏在一旁看守,“学生有一事不知,想向女史请教。”

上官女史僵着脸:“什么事?”

裴英娘直接道:“女史为什么要为难我?”

第13章

上官女史轻咬樱唇儿,一脸倔强:“我不明白公主在说什么,公主身份高贵,我只是一介低贱奴婢,怎敢为难公主?”

“我听宫人们说,女史才高八斗,七岁时就能出口成章。”裴英娘望着廊檐下闪烁着金色碎光的流水,缓缓道,“女史才华出众,不输男子,假以时日,一定能从掖庭中脱颖而出,为自己和家人求得一线生机。不该把心机浪费在我身上。”

上官女史脸上涨红一片:一个八岁的、只学了几百个大字的小娃娃,竟然敢来教训她?

她恼羞成怒,慌不择言:“公主以为武皇后真心喜爱你吗?她带你进宫,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像圣人故去的亲人!公主是褚公之后,却只能给别人充当替身以求富贵,难道不觉得羞耻?”

裴英娘抬起眼帘,笑眯眯道:“为什么当替身羞耻?长得像圣人的故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圣人对着我睹脸思人,可以减轻伤痛,我可是大功臣!”

上官女史脸色发青,“蠢儿!”

气得拂袖而去。

裴英娘轻笑一声,有了今天这场对话,上官女史以后应该不敢再为难她了。

得意地拍拍手,余光扫过长廊深处时,忽然瞥见一道瘦削的身影。

轻袍皂靴,宝带琳琅,腰间挂一枚对鹿山玄玉佩,是李旦。

裴英娘面色一僵。

上学前李令月被抓包,现在轮到她了。

半夏小跑到裴英娘身前,面带羞愧:“贵主,婢子想提醒你的,可八王不许婢子出声……”

裴英娘摇摇头,制止半夏说下去。

李旦眉尖微挑,双唇紧抿,眼神有些阴冷。

裴英娘低下头,专心看着自己脚上的翘头锦缎鞋履,红地穿枝花的图案,花丛中卧着一对对彩羽鸭子,活泼灵秀。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她身边停下,头顶响起一声轻柔的叹息:“走吧。”

裴英娘惴惴不安,听李旦的声音似乎没有责怪的意思,惊喜地抬起头。

李旦已经走远了,幞头的两根帛带在风中轻轻飘扬。

她连忙拔腿跟上。

听到裴英娘走动时簪钗轻轻晃动的声音,李旦没有回头,但脚步不自觉放慢了一些,“下次莫要莽撞,如果再有人欺负你,让人去寻我殿中的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