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一脸无奈,李显天生和她不对付,见了她就拼命奚落,她能怎么办?

夹墙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梳单髻的宫人匆匆往裴英娘的方向走过来。

半夏惊讶道:“姐姐怎么这么快?”

忍冬走到裴英娘跟前,一边为她换上干净的鞋袜,一边向半夏解释:“我在路上碰到八王。这边离东阁太远,八王怕公主着凉,让人去太平公主的寝殿取来鞋袜,我才能这么快赶回来。”

半夏点点头,暗暗琢磨:七王靠不上,太子和六王就更别提了——他们至今没和公主说过几句话。唯有八王心善,以后公主碰到难事,去求八王最稳妥。

不管裴英娘怎么担心害怕,两天后,该来的还是来了。

武惟良和武怀运设宴招待武皇后,李贤、李令月和她陪同左右。武承嗣、武三思、贺兰氏也受到邀请。

卷棚车行到刺史府门前,忍冬把裴英娘抱下车。

裴英娘低头理理衣襟,跟在李令月后面走进内堂。

前院人声耳语纷杂,武氏宗族来了不少人。

裴英娘匆匆扫一眼前院,忽然发现,她的便宜爹裴拾遗竟然也赫然在席!

武氏族人的家宴,阿耶怎么来了?

裴英娘心里愈发不安。

难不成还真叫李显那家伙说中了,武皇后真想把她许配给武三思?

裴英娘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掰着指头数了数自己和武三思相差的岁数,悄悄松口气。

她和武三思足足差十岁,等她及笄时,武三思都二十好几了。武皇后总不能让武三思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一直不娶,光等着她长大吧?

至于年长于武三思的武承嗣,就更不可能了。

想通这点,裴英娘大大方方和武承嗣、武三思见礼。

武承嗣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镂花卷草纹银香球,“这是我们家的旧物,送给小十七玩罢。”

银香球小巧玲珑,只有核桃大小,可以自由开合,里头放上熏香,随身佩戴,等于带着一个小型香炉在身上,好看精致,还实用。

裴英娘喜欢银香球,但是武承嗣一个五大三粗的青年郎君,怎么随身带这种小玩意?而且还是武家的旧物,拿旧东西送人,太没诚意了,又不是什么前朝古董……

还是老大李旦阔气,送给她的礼物全是价值不菲的稀罕东西,随便送支笔,都是罕有的贡品。

裴英娘正想着那几管宣城紫毫笔呢,就见一旁的武三思随手抽出一支兼毫笔,“听说小十七在习书法,望你将来能学有所成。”

一个比一个敷衍。

裴英娘不动声色,谢过两位表兄的赠礼,让忍冬把早就准备好的络子取出来,回赠给武承嗣和武三思。

反正也没打算和武氏兄弟多来往,以后敬而远之便是。

兄弟俩送给李令月的礼物就珍贵多了,灵芝、宝石、美玉、象牙,什么都有。

李令月悄悄和裴英娘咬耳朵,“你喜欢什么,尽管拿。”

裴英娘轻哼一声,“我不要武家表兄送的。”

李令月怕她生气,柔声哄她,“表兄送的东西不好,你去我的私库挑,西域的宝石,波斯的琉璃,随便你选。”

裴英娘甜甜一笑,“还是阿姊对我最好。”

李令月挺起胸膛,“那是当然!”

彼此厮见过后,乐班奏起琴瑟,准备开宴。

武皇后当然占了高台上的主位,其他人等武皇后发话后,才各自入席。

内堂除了武皇后一行人,剩下的都是武氏族人和姻亲,前院招待的是武惟良请来的同僚好友,没有资格进入内堂。

裴拾遗在前院,看到裴英娘和李令月手拉手走进内堂时,他脸色青黑,差点捏碎手里的白肉胡饼。

武三思挨到武承嗣身边,“堂兄,咱们小瞧那个裴家十七娘了,你看,她和太平公主共坐一席,感情很好。”

武承嗣眼神闪烁,“太平公主是姑母的亲女,讨好她绝不会错。至于裴家小娘子,以后再看吧。”

席上佳肴果点齐备,胡麻饼、咸甜毕罗、鳜鱼肉羹、风腌果子狸、煲牛头、八仙盘,应有尽有。

忍冬跪坐在食案旁,为裴英娘挟菜。

因为宴请的是武皇后,武惟良兄弟不敢请平康坊的艺伎花娘来助兴,亲自执着酒壶,来回穿插在众人间,殷勤劝酒。

席上的客人全是自己人,气氛热烈,欢声笑语不绝。

魏国夫人贺兰氏的坐席挨在武皇后身侧,比李令月和裴英娘的坐席还靠前。

武皇后频频示意宫人为贺兰氏添菜。

贺兰氏笑言自己爱吃清风饭,武皇后立刻示意武惟良:“快去做来!”

武家人悄悄议论:“天后对魏国夫人真是慈爱满怀!”

旁边的人应声附和:“天后是魏国夫人的姨母,咱们羡慕不来。”

武皇后对贺兰氏越好,裴英娘越胆战心惊。

贺兰氏以卵击石,一心作死,谁都救不了她,连对她有愧疚之心的高宗李治也不能。

裴英娘早就知道贺兰氏的结局,原本应该无动于衷的,但眼睁睁看着一个青春美貌的女子一步步踏进深渊,心里免不了为她惋惜。

宴席上依旧欢歌笑语。

李令月吃了一壶葡萄酒,已经喝得微醺,脸颊通红,双眼迷离,“小十七,你怎么不吃酒?”

裴英娘把自己的酒杯翻过来给李令月看。这时候的酒,在她眼里,就和蜜水、米酒差不多,她连吃两壶,根本没有醉意。

李令月眼瞳发亮,“原来小十七深藏不漏,千杯不醉!”

裴英娘扫一眼李令月酒杯里的残酒,让昭善盛一碗酸汤放在食案上,好给李令月醒酒。

欢快的乐曲声中,武惟良提着一只镶金狩猎纹银壶,走到武皇后的席位下面,“常听人说波斯的龙膏酒如何味美,我原本不信,尝过之后,才知玉液琼浆的滋味。今日饮宴,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圣人,唯有一壶美酒,请天后、王子和公主们尝一尝塞外的佳酿。”

武皇后还未发话,贺兰氏抢先道:“喔?什么美酒?可比得过河东葡萄酒?”

武惟良皱眉。

武皇后笑了笑,“既然魏国夫人好奇,就先让她尝一口罢。”

魏国夫人以手支颐,瞥一眼神色尴尬的武惟良和其他探头探脑的武氏族人,笑得张狂。

武皇后转头看向李令月,“令月,给你表姐斟酒。”

“啪嗒”一声,裴英娘手中的银筷滑落在食案上。

武皇后眼波流转,看着神情大变的裴英娘,微笑不语,目光平静深邃,仿佛能看透裴英娘的思想。

裴英娘毕竟年纪小,根本来不及收回惊诧之色。

猜到武皇后的打算,她心底发寒,只是顷刻间,竟出了一身冷汗,冰凉的轻纱里衣贴在皮肤上,让她透不过气来。

李令月醉醺醺的,听到武皇后喊自己的名字,放下酒杯,预备起身。

“阿姊。”裴英娘稳住心神,按住李令月的手,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你醉了,站都站不稳,怎么给魏国夫人斟酒?我替你去吧。”

武皇后不仅要除掉贺兰氏,还想顺便杀了族兄武惟良和武怀运。

所以,那杯斟出来的酒极有可能是毒酒。

裴英娘安抚好李令月,替她应下武皇后的指派。

不论武皇后是在试探她,还是想彻底割裂李令月和贺兰氏的情谊,用这种方法逼迫李令月认清宫中的尔虞我诈,裴英娘都不能置身事外。

李令月那么单纯,不小心把她的手腕擦伤了,都要难过好久。这杯酒如果真由李令月斟给贺兰氏喝下,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裴英娘屏息凝神,一步一步走到贺兰氏的食案前,接过武惟良手中的银壶。

她和贺兰氏没有交情,她不会被愧疚折磨。

黑如纯漆的酒液一点点注入甜白色葵口酒杯,贺兰氏轻轻嗅闻。

裴英娘倒完酒,退后两步,不忍多看。

武皇后凝视着贺兰氏,眼神温柔。

贺兰氏举杯饮下龙膏酒,红唇微张,“果然香色绝美。”

裴英娘退回自己的坐席,闭上眼睛,徐徐吐出一口气。

还好,武皇后没有丧心病狂到逼李令月亲手杀死贺兰氏,刚才的一切,都是为了试探她。

试探她对李令月是真心亲近,还是假意讨好。

心口的大石轻轻落下,裴英娘松开紧握的拳头,发现身上穿的里外几层纱衣襦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武惟良和武怀运接着讨好武皇后。

厨娘把精心熬制的羊肉汤送到内堂,席上众人闻到一阵扑鼻浓香,不由食指大动。

贺兰氏再次撒娇,“好香的汤羹。”

武惟良神色不耐,席上众人也开始议论:“魏国夫人未免太放纵了,难为天后肯容忍她。”

武皇后依旧笑得宠溺,“先给魏国夫人盛一碗。”

厨娘把盛好的汤羹送到贺兰氏的食案上。

贺兰氏挽起袖子,露出一段雪白皓腕,舀起汤羹细抿几口。似乎想品评几句,忽然瞪大眼睛,脸上的笑容变得狰狞扭曲,倒在坐褥上,浑身抽搐。

武惟良脸色煞白,瘫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执失思力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但是执失云渐是捏造虚构的~

文中主要人物的年龄有改动,目前,小十七八岁,太平公主十岁,李旦十五岁,李显十六岁。

第19章

霎时尖叫声和呼喝声此起彼伏,席间众人爬的爬,滚的滚,哭嚎阵阵。

酒菜飞洒,汤羹四溢。

李贤推翻食案,冲到贺兰氏身边,“快去召医师!”

一声呼喊,又惊又怒,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痛。

裴英娘被李贤撞了一下,跌倒在地,宫人们忙着护卫武皇后,没人管她。

混乱中,她被踩了好几脚,刚想挣扎着爬起来,一双臂膀穿过她的腋下,直接把她提起来,带出内堂。

武皇后的哭声传出很远,“枉我将你们视作骨肉,你们竟然如此狠毒,想谋害我!要不是外甥女先喝下肉汤,此刻我早遭了你们的毒手!”

武惟良和武怀运被金吾卫五花大绑,扔在前院的场院里。兄弟俩嘴里都塞满了破布,喊不出求饶和辩解,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声。

武皇后双眼发红,面色狠厉,“武氏兄弟狼子野心,立即斩首!”

没有审讯,没有认罪。

早就等候多时的护卫拔出弯刀,一刀下去,兄弟俩齐齐毙命。

浓烈的血腥味反而让惊慌失措的武氏族人冷静下来,他们纷纷跪倒在武皇后身边,咒骂武惟良和武怀运,撇清和兄弟俩的关系。

护卫拎着武惟良和武怀运的人头踏进前院,朗声道:“尔等切莫慌张,武惟良和武怀运心怀不轨,意欲谋杀天后,我等奉天后之名,已经将凶徒立地正法。”

前院的官吏望着血淋淋的人头,双膝一软,匍匐在地。

裴拾遗浑浑噩噩,也在下跪的人群当中,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武皇后竟然把两个族兄杀了!

内堂的哭叫声渐渐隐去,裴英娘找回神智,扭扭胳膊,“放我下去。”

武承嗣低笑一声,松开手,“你胆子不小啊,竟然不害怕?”他回头看一眼内堂,神情麻木,仿佛刚刚喝下毒汤的人不是他的表亲,“小十七,我劝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姑母没空理会你。”

裴英娘抚平衣袖上的皱褶,“多谢。”

不管怎么说,刚才武承嗣对她伸出援手,当得起她的一声谢。

武承嗣看着裴英娘蹒跚的背影,嘴角微挑,难怪这几天常听宫里的人夸赞这位永安公主。小小年纪,能临危不乱,光是这份镇静,就够她在宫中游刃有余了。

裴英娘找到忍冬:“太平公主呢?”

忍冬有些害怕,脸色苍白,声音微微发颤:“公主刚刚吃醉了酒,天后让人把她抱进内室休息去了。”

裴英娘放下心来。

武皇后果然早就做好周密安排,李令月喝醉了,不知道贺兰氏就在她眼前喝下有毒的肉汤,宴席上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无关,她只需要憎恨武怀运和武惟良。

已经有人快马奔去太医署,请来数位当值医师。

贺兰氏还没死,但却比死还痛苦,毒药一时要不了她的命,只毁了她的面容。

李贤守在病榻前,要求医师立刻开药,起码得减轻贺兰氏的痛苦。

医师们束手无策,叹息道:“魏国夫人中毒已深,世间无药可救,臣等才学不精,求大王恕罪。”

李贤额前青筋暴起,打发走太医署医师,颓然瘫倒。

他明白,毒是阿娘下的,即使有解药,医师们也不敢救人。

武皇后端坐在堂前,命侍者收拾残局。

内室和前堂只隔着一道十二扇金漆屏风,贺兰氏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空阔的厅堂间。

武皇后连声哀叹,神情悲痛。

武承嗣和武三思坐在下首,时不时举起袖子抹一下眼角,陪武皇后一起流泪。

茫然无措的武氏族人被佩刀侍卫赶到偏院看押起来,他们能清楚地听见贺兰氏在垂死挣扎。

羊仙姿把裴英娘带进已经打扫干净的内堂。

武皇后似悲似喜,眼圈微红,“小十七,到我跟前来。”

裴英娘不敢抬头,走到台阶前,屈身肃礼。

武皇后目光柔和,摸摸她的脸颊:“你很好。”

裴英娘能够在几瞬间下定主意,果断拦下令月,主动接下斟酒之事,不论是才智,还是胆识,亦或是对令月的情谊,都很让武皇后满意。

武皇后提拔寒门士子,和世家对抗,已经取得初步效果。此刻,她急需壮大武氏宗族的力量,为自己建造一座无坚不摧的堡垒。

武皇后手段再高,也无法面面俱到,她需要几个忠诚的左臂右膀,为她分担朝堂内外的事务。

然而,武家的儿郎,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不堪大用。武承嗣和武三思看着恭顺,其实一肚子的心思,只能利用,不能委以重任。

李弘读书读迂腐了,李贤巴不得和她这个母亲划清界限,李显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李旦明哲保身,不问政事。

不管是哪一方,都无法为武皇后提供更多的支持。

无奈之下,武皇后只能把目光投向掖庭宫的犯官女眷。

世家之女,从小饱读诗书,只要加以引导,才学、谋略、眼光一样不缺,未必比朝堂上的男儿差。

而且她们身世凄苦,除了依傍权势之外,无路可走,比外头的大臣好控制。

可上官璎珞却和李弘一样,认准死理,清高傲物,绝不向武皇后低头。

可惜了她的一身才华,不识时务的人,即使有七巧玲珑心,也只是根朽木罢了。

武皇后放开裴英娘,细细审视眼前这个内敛沉静的小姑娘。

她不如上官璎珞聪明,但却有敏锐的直觉,性子又这般忠厚,倒是块好料子。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太懒散了,年纪也不适合。

如果她再年长几岁,武皇后就不必浪费心思去收服上官璎珞了。

想到身边无人可用,武皇后不由有些发愁,打发裴英娘去内室陪李令月。

裴英娘绕过屏风时,被贺兰氏的尖叫声吓了一跳。

武皇后的报复手段直接狠辣,所有人都知道武惟良和武怀运只是替死鬼而已,但是没人敢提出异议。

这就是掌握绝对权势的好处,什么阴谋诡计,心机陷阱,都比不过至高的权力。

内室门窗紧闭,听不见外面的嘈杂声响。

李令月在榻上酣睡,脸颊晕红,神态安详。

帘幕低垂,纱帐轻拢,鎏金凫鸭香炉袅袅吐着一蓬清冽的烟气。

裴英娘叹口气,屈腿坐在花几前,如果她真的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八岁小儿就好了。

昭善忽然郑重向裴英娘行了个稽首礼。

裴英娘一脸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