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明白裴英娘的处境。

如果说妹妹李令月像太液池里娇养的荷花,那么裴英娘只是随波逐流的浮萍,她现在得到的富贵尊荣,完全来自于阿父的宠爱。

阿娘的心思太难猜了,她喜欢裴英娘,但不代表她会像阿父一样真心把裴英娘当成自己的孩子宠溺。

他可以不把武承嗣当回事,李令月也可以,唯有裴英娘不行。

李治看着李旦点漆般的双瞳,语重心长,“旦儿,对十七来说,平安长大,然后远离长安,远离宫廷纷争,她才能过得开心顺遂。我不能照拂她一辈子,你也不能,等到时机成熟,我会下旨把她送出长安。”

时机成熟,就是他年老衰弱,不能再继续为儿女们遮风挡雨的时候。

李治轻轻扣住李旦的手,“贤儿、显儿是兄长,你不必管他们,你只要记得,不论任何时候,你都要护住两个妹妹。令月可以待在长安,十七必须走,如果有什么意外,我来不及送她走,你要亲自护送十七离开。”

李旦猛然抬起头。

李治没有错过李旦眼底的慌乱和反抗,那几乎是下意识的,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仅仅只在听到裴英娘得离开长安时,已经在激烈抗拒了。

内殿静了静,香烟袅袅,空气里浮动着清新的甜香,父子俩相对无言。

沉默良久,李旦的声音打破寂静:“儿子明白了。”

他起身离开,背影依旧挺拔,犹如山野间傲然生长的青松。

李旦从含凉殿出来的时候,内侍们已经把台阶前的积水污泥清理干净。廊檐下一盆盆芍药、菊花静静绽放。芍药妩媚,菊花清丽,花瓣层层卷卷,丝丝缕缕,肆意舒展。

他恍惚记起几个时辰前从裴英娘发髻间摘下的那朵绿香球,玲珑娇艳,小小的,香而软,像她的脾性,柔和乖顺。

她偶尔也会调皮,偶尔有不符合年龄的沧桑淡然,她有很多秘密,但在他面前,她总是始终如一的。

李旦扭过头,看着含凉殿高耸的芜顶,宽袖下的双拳慢慢蜷紧,他怎么可能舍得送走裴英娘。

因为连日阴雨,重阳的宴饮活动一推再推。这天终于放晴,帝后二人率领王公大臣和王子公主们,登高、饮菊酒、食蓬饵糕,龙首原山巅觥筹交错,一团热闹喜气。

秋高气爽,是一年到头最宜人的时节之一。

重阳登高,寓意高寿。

李治原本不想应酬文武百官和宗室贵戚,让武皇后和太子代替他宴请群臣。

裴英娘劝李治,“阿父带着我们一起登高,我们才能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针灸的疗效显著,李治的头风最近发作得少了,适量的运动,有助于让他纾解心中的郁苦。

李治经不住劝,干脆换上一身光彩鲜明的圆领锦袍,和李令月、裴英娘一起登山。

三人手执竹杖,脚趿木屐,一路拾级而上。

宫婢们早在沿路铺设绒毯厚毡,南坡山势缓和,道路宽阔,不算难走。

满山菊花盛开,姹紫嫣红,映着初升的朝阳,分外艳丽。远处的山岚浅淡深浓,枯黄、淡金、朱红,层层递进,绚烂璀璨。

攀到山顶,山间的平地上已经支起围幛。李治有些疲累,先去围幛中休息,李令月和裴英娘陪他坐了一会儿,等他盹着了,耐不住寂寞,手拉手钻出围幛,在旁边闲逛。

裴英娘举目四望,长安城的里坊街市犹如星罗棋布,整齐划一,徐徐铺排开来。

南北东西几条长街宽阔笔直,将长安城切割成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小格子,格子中间有巷曲,有民居,有佛寺,有宅院。

白天坊门大开,老百姓们自由出入里坊长街,高大整齐的建筑,繁华喧闹的东西市,意气风发的坊民们,组合出一幅幅昌盛繁荣的太平景象。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依稀能看到南方大雁塔高耸孤立的尖顶——虽然她其实根本没去过大雁塔。曲江池和大雁塔离得很近,但那次樱桃宴她没有单独离开过,无缘亲眼观赏一下不知抄了多少遍的《雁塔圣教序》。

隐隐约约有丝竹音乐声传来,那是武皇后和太子李弘在另一处支设起围幛,摆宴欢庆佳节,宾客中有朝中大臣、外国使节,文人学者和少数受到邀请的僧人、留学生。

李令月让人去请执失云渐,“原来说好请他帮忙的,没想到登高饮宴一拖再拖,不知道他忘了没有。”

又悄悄对裴英娘道,“你听说没有?阿父封执失校尉做行军总管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武官们平时领的是散官,并不带兵,行军总管是战争时期才会设置的领兵官衔。

执失云渐要去打仗了?

李令月唉声叹气,“早知道他要上战场,我就不麻烦他了。”

她忧愁了一会儿,很快抛开这一点小愧疚。

大唐建国以来,唐军纵横睥睨,横扫东西,少有败仗。朝廷上下和民间崇尚豪迈阳刚的健朗之气,打仗于公侯世家的公子们来说,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从执失云渐十一岁入选千牛备身开始,所有人都知道他将来会成为一名骁勇善战的武将。

得知他即将远赴战场,众人并不感伤。

不一会儿,宫婢孤身回来,“执失校尉和新罗使臣相谈甚欢,奴不敢打扰。”

裴英娘很想问一问宫婢,她真的明白什么叫相谈甚欢吗?闷葫芦执失云渐和谄媚的新罗使者相谈甚欢,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等等,她想起来了,今天的目的不就是倭国使臣和新罗使臣吗……

李令月两手一拍,喜滋滋道:“大郎果然守信!我还以为他忘了呢,没想到他已经动手了!”

倭国使臣和新罗使臣一直时有摩擦,除了他们两国之间的矛盾之外,还因为这两国都想争当大唐的头号狗腿子,以期吸收中原王朝的先进文化技术,得到更多好处,和另一方抗衡。

裴英娘不能把倭国使团怎么样,干脆另辟蹊径,选择从新罗使臣下手,让这两个本身互看不顺眼的使团彻底撕破脸。

她并不是随随便便找个替罪羊出来。新罗近几年趁大唐无暇东顾,一直在暗中蚕食南部百济的国土,同时吞并北部高句丽。李治曾多次派遣使臣前往新罗问责,新罗国王屡教不改,次次乖乖谢罪,表示自己的绝对忠心,献上几箱珍奇礼物,送走使臣后,转头继续扩大疆域。

一个表面谦卑,实则野心勃勃,一个两面三刀,厚颜无耻,正好凑一对。

李令月提醒宫婢:“记得,一定要把倭国使臣的席位安排在新罗使臣前面。”

至于怎么激怒新罗使臣和倭国使臣打起来,就得看执失云渐架桥拨火的本事是不是和他的武艺一样出类拔萃了。

宫婢抿嘴一笑,“公主放心,奴一定会把公主的差事办妥的!”

李治打了个瞌睡,醒来时,发现李令月和裴英娘笑得眉眼弯弯,像两只刚刚偷吃了珍馐的小狸猫。

他正想细问,武皇后领着太子李弘、六王李贤、七王李显和八王李旦过来敬酒,三位王妃也在其中。

宰相、宗室王孙和三省六部官员紧随其后,乌压压一大群人。

大臣们轮番歌功颂德,然后是使臣们繁荣啰嗦的贺词,接着是六王李贤和新科进士们的斗诗大会……

裴英娘光是坐在一旁听着,都觉得累。

趁着众人的目光都被侃侃而谈的李贤吸引走了,她执起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走到李治的坐席前,屈身跪坐,为李治斟酒。

菊花酒甘美清凉,养肝明目,正适合李治饮用。

李治打发走一拨拨献殷勤的朝臣们,专心和坐在右手边席位的太子李弘说话。

李弘入秋以后时常生病,面色有些苍白。

李治细细问他每天几时起身,几时就寝,一日膳食吃得香不香,事无巨细,有些问题连太子妃裴氏都答不上来。

裴英娘看太子妃有点窘迫,含笑道:“阿父歇口气,尝尝今年新酿的菊花酒。”

李治笑了笑,示意宫婢给裴英娘添座。裴英娘年纪还小,没有单设坐席。

太子妃裴氏低头整理臂上的藕荷色夹缬披帛,悄悄松口气,太子近来行踪缥缈,像是有什么事瞒着她,李治问的问题,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

宫婢抬来一张胡床,安放在李治身边。胡床并非床榻,是一种方便携带的坐具。

裴英娘左右看看,太子李弘、太子妃裴氏,六王李贤、六王妃房氏,七王李显和七王妃赵观音分别坐在李治的左右两侧,唯有李旦的坐席前只有一张食案,瞧着有些孤零零的。

李令月耐不住性子,急着看热闹,已经迫不及待观察倭国使团去了。

裴英娘想了想,让宫婢把胡床挪到李旦的坐席旁边。满朝文武和宗室们都在宴席上盯着呢,这时候坐在李治身边太打眼了,还是挨着李旦自在些。

李旦正襟危坐,手里握着一只玛瑙杯,杯中酒液晃荡。他的心神显然不在美酒中,眼睛望着远处的群山叠嶂,神色平静。

察觉到身边的动静,他撩起眼帘,看到裴英娘捧着一盘蓬饵,高高兴兴走到他身旁,矮身坐在胡床上,低头吃铒糕。

她吃得慢条斯理的,动作不快不慢,优雅端庄。但对面的太子妃和房氏、赵观音似乎还是被她的好胃口惊着了,时不时扫她一眼,目光中带着惊异。

她歇口气,饮下半盏三勒浆,目光逡巡,视线最后落在李旦的食案上不动了。

李旦垂眸,伸手把自己没动过的茶食推到裴英娘面前,“自己拿。”

“多谢阿兄。”裴英娘甜甜一笑,很不客气的把整只花口高足盘端走。

李旦笑了一下。

宴席上真正能静下心来吃喝赏景的人少,只有她能吃得这么热火朝天的。

他看着她臂上斜簪的茱萸枝,想起李治说的话,握紧玛瑙杯,手指微微扭曲。

以前不觉得,只要想到裴英娘可能离开长安,可能永远从他身边消失,那种孤独寂寥感顷刻间铺天盖地涌过来,彻底将他淹没。

如果没有遇到她,也就罢了。

一旦遇上了,这辈子注定无法忘怀。

李旦暂时分不清这是什么感情,但至少有一点他可以确定,裴英娘不能走。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大家会纠结眼镜……其实眼镜很早就有了,古代叫“叆叇”,李治的病,不是近视眼或者远视眼呀,戴眼镜没有用的……

另外野史中好像有日本和新罗的使臣因为不满位次顺序而打架的,最后日本仗着朝中有人赢了

 

第42章

虽然不是重阳佳节的正日子, 但登高饮宴的欢乐气氛一点不减。宴会上的男女老少,不管是宗室王孙,后妃女眷,还是文武官员,亦或是外国使臣, 都穿戴了茱萸、菊花相关的饰物:有腰佩茱萸香囊的,有头挽茱萸果实发钗的,还有在纱帽旁簪菊花的。

裴英娘今天的打扮也呼应时节, 穿的是缠枝菊花罗交领上襦, 系荷叶罗裙,绾着双螺髻,略施珠翠,腕上缠着绯色地银朱万代长春纹刺绣披帛,披帛小小地挽了个结,中间别了一簇茱萸枝, 深红色的果实,颗颗饱满圆润,累累可爱。

她一个人坐着无趣,吃完茶食, 手里绞着绛色裙带, 左顾右盼,打量身旁的李旦几眼,发现他从头到脚干干净净。

头顶软幞,腰束玉带, 脚踏粉底皂靴,一袭秋色联珠狩猎纹窄袖圆领袍,清净朴素,腰带上只结了一条杏子红攒花宫绦。

“阿兄今天怎么不戴茱萸?”

李旦淡淡道,“忘了。”

裴英娘想了想,摘下披帛间缠着的茱萸枝,轻轻扯下一小串小巧玲珑的茱萸果子,捧在手心里,“阿兄,我分你一半好了。”

虽然茱萸并不是真的能够辟邪驱霉,但少了它,难免少了过节的吉祥意头。就好像人日不剪彩胜,上元节错过花灯会,端阳没有吃到黍粽一样,总觉得节日算是白过了。

李旦低头,看着裴英娘手心里的茱萸枝,肥圆的叶片,殷红的果子,有些像她今天穿的衣裳,艾衫绿裙,俏丽秀净。

她长高了,手指头不像刚练字时那会儿胖嘟嘟的,渐渐养出纤长优雅的韵致,白皙的手掌和指节间微微透出几许鲜嫩的粉色。

她刚进宫时,他可以握着她软绵绵的小手,教她怎么运笔,怎么弄弦,怎么用胭脂调出颜料,在雪白的宣纸上画出一丛丛荷花。

如今,他既然已经起了别的心思,自然不能再和以前一样随便待她了。

英娘信任他,亲近他,依赖他,把他当成兄长。

如果她知道他此刻心里想着永远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会怎么看他?

大失所望,震惊,恐惧,还是厌恶?

李旦能想象到裴英娘会怎么疏远自己,怎么逃离自己。他不想让她讨厌,可和看着她离开,此后陪伴在另一个人身边比起来,他宁愿被她憎恶,也要把她留下来。

他从没有向阿父要求过什么,权势地位与他来说,只是寻常,这是他第一次强烈想要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半天不说话,眉眼间有化不开的郁色。

裴英娘歪着脑袋,盯住李旦看了一会儿,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他会突然发起呆来。

干脆起身走到他身边。

李旦是盘腿坐着的,裴英娘站起来刚好可以轻易够到他的衣襟。

秋色系带一丝不苟掖在衣缘底下,她凑到他身前,微微俯身,两指一勾,抽出圆襟系带,把茱萸枝别上去,笑着打趣他,“阿兄难道怕难为情?”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眉微弯,眉心的芍药花钿薄如蝉翼,浅淡如云霞的丁香红,衬得一双眸子愈显乌黑发亮。

李旦犹豫着抬起右手,摸摸裴英娘的发顶,脸上泛起一丝轻浅的微笑。

她什么都不必知道,只要好好长大就够了。

他可以等。

裴英娘觉得今天的李旦好像有点古怪,来不及细究,听到半夏在身后唤她,“公主,七王妃让人送了一盘糖蒸酥酪过来。”

雪白剔透的酥酪,盛在花丝玛瑙镶嵌宝石盘里,面上撒了一层栗丝、枣圈、山楂、核桃,红白黄褐相间,色彩斑斓。

坐在对面的赵观音举起镶金酒杯,隔着卖力吹奏乐器的龟兹乐人,遥遥向裴英娘示意。

裴英娘微笑着朝她颔首。这不是赵观音第一次主动示好于她了。

自从嫁给李显后,赵观音仿佛下定决心要做一个人人称颂的英王妃,收敛脾性,侍奉翁姑,敬畏丈夫,昔日高傲刁蛮的公主之女,俨然成为和太子妃裴氏、李贤的正妃房氏一样端庄柔顺的贤德内妇。

最近连李令月都不好意思再给赵观音冷脸看了,私下里和裴英娘嘀咕:“我常听六娘说女子嫁了人以后可能会性情大变,还不信,如今才算是眼见为实,赵二娘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随和了?”

面对赵观音近乎于低声下气的热情讨好,裴英娘的反应有些冷淡。

不是她故意拿捏作态,实在是赵观音的转变太突兀了,突兀得就像完全变了个人。而且赵观音总是趁李令月不在的时候跑来关心她,拉拢挑拨之意昭然若晓。

裴英娘可以确信,赵观音并不是真心想和李令月改善关系,而是以退为进,故意示弱,先博得李令月的同情,让她放松警惕,然而再利用七王妃的身份和李令月作对。

赵观音确实成长了不少,她不再像以前一样光明正大和李令月争抢风头,开始学会用心机算计人。

裴英娘拈起银匙子,随意吃了两口酥酪,放下不吃了。

“公主,是不是不够甜?”半夏奇怪裴英娘竟然也有胃口不好的时候,“要不要搁点酪浆?”

裴英娘摇摇手。

这时,忍冬回到裴英娘身边,悄声道,“公主,那边打起来了。”

裴英娘双眉舒展,笑得不怀好意,“咱们过去看看。”

倭国使臣和新罗使臣打成一团,食案上的酒菜茶食翻了一地,汁水淋漓,一片狼藉。

鸿胪寺的官员们在一旁商量着要不要前去劝架。

少卿王洵冷声道:“谁耐烦理他们!随他们闹去!”

其他人听王洵这么说,不敢插手多管,这位可是个混不吝的主儿,连天后都敢得罪。听说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好容易躲过武承嗣的构害,九死一生放出来,依然我行我素。圣人不仅不怪罪他,还夸他“类昔日魏公”。

既然少卿都这么说了,他们还是静观其变吧,反正两国打得越凶,对他们只有好处。

王洵倒也不是完全置之不理,叫来两名僮仆,吩咐道:“看着他们,不许他们闹到圣人面前去。”

其他藩国使臣生怕牵连自己,早在两国使臣叽里咕噜吵起来的时候躲开了,围幛内只剩下冷眼旁观的王洵等人和随时预备收拾残局的宫婢、内侍。

两国使臣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厮打在一处,打得难舍难分,在波斯地毯上滚成一团,各自的扈从也跟着缠斗在一处,分不清你我。

李令月趴在围幛缝隙处,笑得前仰后合,回头朝一个穿翻领胡服的年轻男子拱手作揖,“大郎,多谢你!”

不等执失云渐说什么,她眼前一亮,欢欢喜喜越过执失云渐,迎上前,“英娘,快来瞧热闹!”

裴英娘朝执失云渐笑了笑,算是招呼过了,任李令月拉着,走向围幛。

一双乌皮靴挡在两人面前。

裴英娘抬起头,挡住两人去路的是一个身穿圆领襕袍的年轻郎君,桃花眼,挺鼻梁,斯文俊秀,眉目端正。

李令月皱眉问:“王少卿杵在这儿做什么?”

王洵拱手道:“里头腌臜,公主还请移步。”

李令月哪里舍得错过倭国使团的狼狈惨状,不肯走,“我们就在外面看看,不进去。”

王洵一动不动。他相貌斯文,说话轻柔,乍眼一看,和儒雅清秀的薛绍有点像,但举手投足间却带出几分清冷高傲,显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裴英娘扭过脸,发现有人匆匆走到执失云渐身边,把他领进围幛里去了。

她侧耳细听片刻,执失云渐掀帘进去后,围幛里的打闹声似乎静了一静。估计两国使臣打出真火了,鸿胪寺忙着趁火打劫,继续挑拨两国关系,把执失云渐叫进去,是为了震慑两国使团。

这时候确实不好给鸿胪寺添乱。

裴英娘扯扯李令月的衣袖,指指另一处地势比较高的地方,“阿姊,咱们可以去那边看,那边肯定看得更清楚。”

李令月不疑有他,跟着裴英娘转身。

待两人离去,王洵双眼微眯,盯着裴英娘的背影看了许久。

她果然没有认出他来。

说起来,确实有好几年没见过她了。最后一次去裴家,是为了庆贺姨母的生辰。

那天格外冷,天色阴沉,北风呼啸,院子里滴水成冰,花木枯瘦凋零,青石上凝了薄薄一层白霜,像是要落雪的光景。

姨母怕他冻着,命人把寿宴挪到阁子里,四周燃着熊熊的炭火,烧得内室温暖如春。

他穿着厚厚的锦袍,热出一身汗,连鼻尖也凝了几颗汗珠。

开宴前,婢女把裴十郎、裴十二娘领进阁子里拜寿。

裴十郎坐不住,在坐褥上扭来扭去,四处张望。看到宴席上有道不常吃的蒸羊头,不等别人举筷,撸起袖子,让人把整碗蒸羊头端到他的食案前,旁若无人地大嚼起来。

姨母张氏懦弱,不敢管教姨父收养的两个孩子,还得替裴十郎遮掩,陪笑和王洵说,“可怜他们兄妹父母早亡,我平日里舍不得拘束他们。十郎年纪小,没把你当外人,才会这么无拘无束的。”

王洵沉默不语,心底冷笑,裴家怎么说也是河东名门世家,竟然有如此粗鄙不堪的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