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连忙跟上去。

短短十几天内,武皇后已经为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挑好驸马,连婚礼都办妥了。

忍冬悄悄和裴英娘说,武皇后那天当着李治和太子李弘、李贤等人的面,随手指着殿中侍立的两名护卫,就这么把两位公主的婚事给定下来了。

李治没有反对。

众人惊诧不已,不是为武皇后的雷霆手段,而是震惊于李治的态度——义阳公主可是他的长女呀!

两名护卫一夜之间摇身一变,升任刺史,接到任命,不日就要远赴地方,离开长安。

武皇后不许两位公主在长安开府,命她们随夫上任,没有诏令,不得私自返回长安。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走的那天,痛哭流涕,“武氏的孩子,才是阿父的孩子,我们不配承欢膝下!”

随着两位公主出嫁,处在风口浪尖上的裴英娘感觉身上的压力骤然轻了不少。前几天,总有人在暗中窥视东阁,武皇后打发走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后,那些人才渐渐消失。

裴英娘亦步亦趋跟在李旦身后,心里半是欢喜,半是忧愁。

她终于能光明正大去看望李治了。

可她不知道,在经过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之后,李治究竟还想不想见她。

第46章

含凉殿还是从前的含凉殿, 廊芜环绕, 亭台参差,气势恢宏, 巍峨古朴。

站在飞楼上眺望太液池,水光潋滟, 垂柳依依,清澈明净的池水中倒映着岸边的婆娑花影。宫人划着小船, 清理池中的枯荷衰枝,船桨划破平滑如镜的水面,荡开阵阵涟漪。

裴英娘沿着石阶拾级而上, 殿前有雄浑的鼓乐声传来。

一百二十八位乐工披甲持戟, 按着《秦王破阵乐舞图》, 摆出左圆右方、两翼舒展的战阵之形,来回交错, 互相刺击, 动作整齐划一, 气壮山河。

数十名龟兹乐人擂响鼓, 奏琵琶,杂以箜篌、筚篥、羌笛, 曲调高昂,声腾云霄。

乐人们高声吟唱:“主圣开昌历, 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殿前和廊下观舞的文武大臣们胸怀激荡,纷纷离席, 站在廊檐下,跟着乐人们一起朗声诵出唱词。

飞楼直接通向配殿的阁楼,回廊正对着殿前的空地,倚在飞楼前,台下的破阵乐舞一览无余。

殿前和廊下阔朗,足足可以容纳上千人同时观看场下的舞乐。今天文武大臣们都来了,东廊是头裹纱帽、穿圆领衫袍的朝臣们,西廊是环肥燕瘦、珠翠满头的贵妇人。

李旦把裴英娘带进阁子里,吩咐使女为她梳洗打扮。

等乐舞声停歇时,裴英娘从阁子里走出来。穿对襟直领上襦,白罗衫子,系一条大红石榴裙,头绾双螺髻,簪珠花凤钗,胸前挂一副七宝璎珞,腰佩锦绶,脚上踏小头云形花绫履,肩挽一条红地花鸟纹夹缬披帛。

仍是个小娘子的装扮,但衣裳层层叠叠,绣满纹样,一针一线,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光是金银丝线就摞了好几层,极为华贵隆重。

裴英娘头一次穿这么厚重的衣裳,浑身不自在。衣袖宽大繁复,腕上戴的镶嵌宝石绿玉镯时不时会卡住,她伸手整理衣袖,抚平皱褶,指尖摸到锦绸精细的纹路,触感细腻。

李旦垂下眼眸,问她:“害怕吗?”

裴英娘摇摇头,目光从殿前威武高大的乐工们身上扫过,落在大殿前。

李治头戴玉冠,着青织金麒麟锦圆领袍衫,端坐在大殿的高台上。

她想过李治可能会缠绵病榻,可能会忧郁感伤,唯独没有猜到,他竟然会选在今天为出征的执失云渐送行。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意外出现没有影响到原定的出征计划,前几天裴英娘把抄好的经文送出去了,执失云渐回赠她一把匕首。

香风细细,环佩玎珰,宫人们簇拥着盛装的李令月逶迤而来。

李令月广袖飘飘,淡施脂粉,走到裴英娘面前,拉起她的手,“英娘,待会儿我们一起去阿父那边。”

裴英娘点点头,心中的忐忑不安立刻不翼而飞,李治不仅不会疏远她,还刻意让她在这种盛大庄严的场合露面,回护之意不言而明。

李令月拍拍她的手,笑了笑,“别怕,只是敬杯酒而已,就和平常一样。”

她神情平静,气度雍容,像是一夜间长大了许多,渐渐有了年长几岁的稳重沉着。

裴英娘看着李令月的侧脸,她是武皇后的几个孩子中和母亲长得最像的,细长眉眼,面颊红润,笑起来的时候,温柔可亲。

她回握李令月,轻轻唤她,“阿姊。”

李令月扭过脸,眉眼微弯,眉宇间的惆怅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促狭的笑意,“是不是害怕了?”她摇摇裴英娘的胳膊,“怕什么!有我呢!”

裴英娘笑了一下,心里踏实了许多。

李治斜倚凭几,衣襟松散。太子李弘、六王李贤和英王李显围坐在他身旁,几位王妃坐在另一边。

乐舞散去,他把执失云渐和担任此次出征大总管的程锦堂叫到高台上说话。

李旦长身玉立,倚在栏杆前,袖子轻轻一扫,示意裴英娘和李令月,“去吧。”

裴英娘屏气凝神,紧紧抓住李令月的手,一步一步走下飞楼。

登上石阶前,她回过头,李旦站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但她能感觉到他缄默背后的关怀。

歌舞既毕,乐工们陆续散去,大殿前鸦雀无声。

宫人簇拥着装束华贵的姐妹俩穿过重重回廊,跨过回环连接的曲桥,缓步走到高台下。

回廊里、石阶前、高楼上,所有人静默不言,目光像铺天盖地的潮水一般,不约而同地投射在姐妹俩身上。

李令月昂首挺胸,在众人的凝视中,紧紧拉着裴英娘,迈着端庄从容的步子,登上高台。

西风烈烈,两人沐浴着灿烂的日光,明眸皓齿,衣饰华贵,云鬓间的珠花宝石光芒闪烁。

廊下的朝臣和诸位公侯命妇们仰望着她们近乎于耀眼夺目的身影,各有思量。

李治含笑望着姐妹俩,笑容清淡,日光倾洒而下,在他鬓边的白发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光辉,“令月,小十七,过来。”

李令月和裴英娘走近几步。

李治一手一个,摸摸两人的脸颊,指尖温热,“代朕敬将军们几杯酒。”

宫婢举着漆盘上前,裴英娘拿起漆盘上的犀角杯,“恭祝郎君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执失云渐脊背挺直,灰褐色眸子焕发着异样的神采,双手接过犀角杯,饮尽杯中泛着琥珀色泽的酒液。

另一边的程锦堂也饮了李令月送上的美酒。

两人敛容正色,郑重向李治行礼,肃然道:“臣等必不负陛下所托。”

李治勉励二人几句,命太子李弘送程锦堂和执失云渐出城。

李弘气色虚弱,眼角微微发青,穿一身宝蓝地瑞锦纹细绫袍衫,儒雅俊秀,脚步略微有些蹒跚,和程锦堂、执失云渐把臂而行,一起走下高台。

程锦堂不动声色地搀着李弘,动作小心,执失云渐则目不斜视,只管走他的。

六王李贤看一眼李治,转过头去望着太子的背影,面色复杂。

姑祖母说得对,不管发生什么,阿父不会废掉王兄。

他捏紧鎏金酒杯,手指微微扭曲。

龟兹乐人重新奏起舞乐,肩披缦衫、腰缠璎珞的舞伎们舒展玉臂,翩翩起舞。

廊下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朝臣们重新入席,开怀畅饮,谈笑风生。

裴英娘挨在李治身边,食案上有她爱吃的蟹黄毕罗、乳酥和黑椒胡饼,使女跪在一旁,手执长筷,夹起一枚毕罗,放在她跟前的在小碟子里。

她低头绞着玫红裙带,没动筷子。

和李令月说笑的李治忽然扭过脸,拍拍她的头,“怎么不吃?是不是没胃口?”

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慈爱。

裴英娘鼻尖发酸,嗫嚅了一声,执起筷子。

李治笑了笑,半个多月没见,小十七多半是吓坏了。

从前,在她眼里,他是个温厚敦实的父亲。经过此事,小十七还会和以前一样看他吗?

她会不会被他的冷漠凉薄吓破胆子,从此和其他人一样,将他视作一个喜怒不定、冷血无情的帝王?

那种出自内心的孺慕敬爱,自然而然的亲近,大概是不会再有了。

李治微微叹口气。

他额角隐隐有些微汗意,举办出征仪式对他来说,实在太吃力了。

可他没有选择。

义阳和宣城的事,既是家事,也是国事。太子的莽撞行为不止触怒了武皇后,也在前朝掀起轩然大波,他必须尽快平息风波。

否则,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蠢蠢欲动,妄图利用太子和武皇后的矛盾,搅乱平静的朝堂。

“阿父。”

一声娇软的呼唤在耳边响起。

李治抬起眼帘。

裴英娘捧着一张丁香色帕子,眼巴巴地盯着他看。犹豫着想为他拭汗,又怕动作太大,引得别人侧目,干脆把帕子往他手心里一塞,“阿父累了。”

今天的出征仪式意义重大。

太子李弘揭发武皇后的不仁,将李治气得呕血病倒,满朝文武议论纷纷,劝谏的折子像雪片一样堆满案头。

李弘体弱多病,政务都是由东宫属臣替他料理的。以他的心性,难以承受接下来的惊涛骇浪。

光是众人的非议,就足够把他压垮了。

李治特意召集群臣欢送程锦堂和执失云渐,武皇后没有出席,六王李贤、七王李显都在场,李旦也在飞楼上观望。廊下是朝中的文武官员,领着二品虚衔的老臣,官居三品、掌握实权的宰相,两省常参官,只能参加大朝会的七品芝麻官,外国使臣,宗室王孙,皇亲国戚,世家名流,一个不落,能来的都来了。

李治这是在当众竖立太子李弘的威信,稳固他的太子之位。

同时,李治也是在为她正名,昭告天下,即使她只是个皇室养女,也容不得别人轻视。

裴英娘心里涌动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出身高贵,但因为卷入宫闱争斗而落得幽禁的悲惨下场,纵然是武皇后挟私报复,可李治的不闻不问,也是造成两位公主悲剧的原因之一。

李治的温柔和宠溺,让裴英娘忘了对方也是个杀伐决断的天子,他对武皇后和武皇后所生的子女有多疼爱,对其他庶出子女就有多无情。

长孙无忌、高阳公主、巴陵公主、房遗爱、柴令武、李元景……

皇室成员,血亲外戚,甚至是亲生骨肉,李治都能果断地痛下杀手。

他手上沾染的鲜血,不比其他皇帝少。

他比同胞兄弟李承乾和李泰更沉着冷静,手段也更高明,他先借长孙无忌之手,除掉吴王李恪,逼死姑父、姐姐、叔父数十人,然后等羽翼丰满,时机成熟,和武皇后联手,一举击垮长孙无忌、高家、王家的关陇体系。

王皇后和萧淑妃是他的枕边人,但涉及到前朝争斗,他狠决凉薄,照样没有丝毫留情。

多年的病痛和中年以来的深居简出让人忘了李治早年的雷霆手段,他是太宗李世民亲自教养长大的,该狠心的时候,他比谁都铁石心肠。

武皇后是唯一的例外,也只有这一个例外能让他优柔寡断了。

新城公主抑郁而亡,李治愧对妹妹,提起新城公主时,总忍不住泪洒衣襟。

但裴英娘知道,如果再给李治一次机会,他仍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不会因为妹妹放过驸马。

这样的李治本该让裴英娘心生畏惧的,可她忘不了刚刚进宫时,李治对她的呵护和关爱。

每天清晨去含凉殿问安,他歪坐在簟席上,眉眼温和,笑容和煦。光线从槅窗外撒入,笼在他身上,花白的两鬓泛着柔和的晕光。他招手唤她,像个普普通通的长辈,“小十七,快过来。”

他喜欢喊她小十七,不是别的,只是亲昵,仿佛她永远是个小娃娃。

乐声平缓柔和,如黄莺出谷,龟兹乐人们正在奏《春莺啭》。

裴英娘从翻涌的思绪中回过神,轻轻握住李治的手,轻笑着问:“阿父,《春莺啭》真的是您让乐师谱写的?”

李治怔了一下,眉头轻轻蹙起,沉默半晌,眉宇间的阴郁淡去几分,“怎么,听说你最近在学这支曲子?”

李令月笑嘻嘻凑过来,“谁向阿父告密的?我和英娘苦学了好久,就等着冬至的时候给阿父一个惊喜呢!”

李治朗声欢笑,多日的积郁沉痛仿佛随着他的笑声散发得干干净净。

他一手搂着李令月,一手搂着裴英娘,“好,冬至那天,为父等着你们的惊喜。”

义阳和宣城已经远离长安,走了也好。走了,才能平安活下去。

台下的众人把李治和李令月、裴英娘之间的亲密孺慕看在眼里。

台上的李贤、李显和几位王妃自然看得更分明。

赵观音悄悄扯李显的衣袖,“你看看太平和永安,圣人喜欢嘴甜的人,你怎么就不能学着点!”

李显举着一杯波斯龙膏酒,一脸茫然,“学什么?阿父很喜欢我呀!”

赵观音气急,李治对李显那算喜欢吗?只是把他当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看待罢了,她的丈夫,怎么能窝窝囊囊,当一个闲散亲王?

作者有话要说:

破阵乐部分参考了《西域传来之画派与乐舞》和《通典》,破阵乐舞是大型歌舞,音乐的话可以把它当成军歌。跳这个舞需要一百多个男人打扮成士兵模样,模拟战场上的动作,气势磅礴,非常壮观,据说后来有几千人一起跳的,还有把战车拉到场子里跳的。

破阵乐舞在唐朝时很出名,当时很多外国人也知道这支乐舞。

第47章

李显不理会面有不豫之色的赵观音, 乐呵呵和李贤碰杯。

赵观音为之气结,狠狠揪一下李显。

李显哎呦一声,回头瞪她, “你揪我干什么!”

不远处的裴氏和房氏默契地对视一眼, 抿唇微笑:少年夫妻, 果然爱小打小闹。

赵观音看到两位嫂子脸上的笑容,疑心她们在笑话自己,又羞又恼,咬牙暗恨, 退回自己的坐席,目光在俊秀的李贤和白胖的李显之间来回晃悠。

如果她嫁的是李贤该有多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治费了半日神,头晕脑胀,让李贤和李显留下继续陪群臣宴饮,带着李令月和裴英娘提前离席。

裴英娘不放心, 命人唤来奉御,为李治诊脉。

时值秋冬交替之际,内殿的水晶帘已经全部撤下,换上厚重的帐幔。奉御的声音从仙鹤牡丹锦帐后遥遥传来:“婆罗门药是虎狼之药, 虽有提神之效, 但毒害甚大, 陛下三思啊!”

裴英娘心口狠狠跳了一下。

奉御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什么,李治一直没说话,只偶尔传出几声压抑的咳嗽。

尚药局的直长送来奉御的药箱, 奉御焚香净手,开始为李治施针。

李令月坐在屏风外面,双唇轻抿,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奉御从屏风后头转出来,眉头紧皱,神情严峻,眼角的皱纹比以前更深刻了,“陛下已经睡了,两位公主请回吧。”

摇晃的锦帐后飘出一缕缕清香,狻猊鎏金炉子里点的是助眠的甜梦香。

裴英娘怕惊醒李治,没有进去打扰,拉着李令月,蹑手蹑脚离开。

李令月眼神空茫,平时总是带着笑意的眉眼像沾染了霜色,凝重而伤感,恍然道:“英娘,如果……”

她只说了两个字,又忽然闭住口不说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扬起一脸笑,懒洋洋伸个懒腰,发鬓间的珠钗轻轻摇晃,“我大概是累了,回去得好好睡一会儿。”

裴英娘猜得出李令月没有说出口的话:如果李治撒手走了,武皇后和李弘、李贤他们是不是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答案是肯定的,连李令月也明白。

正殿外的歌舞依旧欢乐喜庆,姐妹俩在回廊前分别,揣着一肚子心事,各自回自己的寝殿。

裴英娘走到半路,忽然想起来,她把李旦给忘了。

李旦一早来接她出去,之后会不会一直待在飞楼等着送她回来?

她想了想,让忍冬去含凉殿找李旦。

“如果阿兄被人拉去入席吃酒,就不必找他了。”

忍冬屈身应喏。

廊下的木芙蓉开得正盛,白色和粉色的花朵点缀在蓊郁的枝叶间,交相辉映,娇艳婀娜。

花枝一枝挨着一枝,伸到廊檐下,花朵叶片簌簌掉了一地。

裴英娘倚着栏杆,伸手撇下一朵浅色芙蓉,花瓣晕红,像胭脂在脸颊边抹开的样子。

急促的脚步声在廊檐深处响起。

她抬起头,忍冬这么快就回来了?

忍冬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跟在她身后的人着墨绿色联珠鹿纹翻领胡服,腰束革带,脚踏长靴,五官深邃,肤色比常人要白一些,但又不是那种白皙的白,更似来自西域的美玉宝石,在明亮的日光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晖。

裴英娘怔了一下,站起身,芙蓉花从指间滑落,“执失校尉不是出城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