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使女喝退小童和老妪,回到里间, 轻声道, “奴认得那几个护卫,他们是八王相王的人。相王深居简出, 性格孤僻, 只和两位公主略为亲近。太平公主今天没有下山,留我们在茅屋里避雨的小娘子, 肯定是永安公主。”

窗外大雨滂沱, 草屋里光线昏暗。一名头戴黄冠、身穿道袍的女冠盘腿坐在软榻上, 听了使女的话,鸳鸯眉微微拧起,“还不是时候。”

使女疑惑道:“娘子应常乐大长公主之情前来讲道, 不就是为了找机会见一见十七娘么?”

女冠合上双目,脸上淡然无波,“十几年没见过,不必急于一时。”

“温泉宫人多口杂, 十七娘现在是永安公主,日日要陪伴圣人左右,回了温泉宫,娘子想要单独见十七娘,只怕难呀!”使女拿着铁钳拨弄铜盆里的炭火,絮絮叨叨道,“哪像现在,除了十七娘,再没有旁的外人,相王也下山去了,这可是天赐良机!”

女冠合目假寐,任她啰啰嗦嗦一通,岿然不动。

使女看女冠主意已定,欲言又止,低头思索片刻,默默退下。

当年是使女亲自把襁褓中的十七娘送回裴家的。那时候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奴,十七娘更小,只有一个月大,像只还没睁开眼睛的小猫咪一样,又小又软,哭起来的时候都细声细气的。

她放下十七娘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个狠心无情的大恶人,忍不住大哭了一场,躲在裴家门前的巷曲间,亲眼看到裴家家仆抱起襁褓,才偷偷离开。

一晃眼,十七娘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娘子了。

使女是个身份卑微的家奴,没有生养过,不懂得为人母是怎样的感觉,只知道母亲是世上最疼爱儿女的人。她实在想不明白,娘子是十七娘的亲生母亲,为什么能够狠心十几年不见自己的亲女儿?

她只是送十七娘回裴家,就惦记了十七娘许多年,每到大雪纷飞时节,她便会想起那个气息微弱的小女娃,担心她在裴家过得不如意。

娘子是贵人,难道贵人们的母女之情,和她们这些普通人不一样么?

雨一直落个不停,茅草搭建的屋顶承受不住瓢泼大雨,渐渐开始漏雨,一开始只是滴滴答答滴几滴雨珠,不一会儿,狂风骤雨,刮起屋顶的茅草,雨水顺着缝隙哗啦啦淌进里屋,火塘里烧得噼里啪啦响的柴堆都被浇灭了。

阿禄披着蓑衣,四处探查一番,将坐在草棚前欣赏雨景的裴英娘请到山民家中避雨,“雨势太大了,草棚底下不安全。”

山民家和草屋相距两三里路,得乘坐卷棚车过去。

到了山民家中,裴英娘踩着脚凳走下卷棚车,抬头一看,也不过是几间稍微结实一点的茅屋罢了。

护卫们已经提前打点好,山民一家不知回避到何处去了。裴英娘站在窗前,探头往外看。

天色几乎黑透了,四野潮湿一片,除了雨声,还是雨声。

忍冬和阿禄愁眉苦脸,“这鬼天气!看来得冒雨上山了。”

山下什么都没有,不适宜留宿。

不知是不是天公听到忍冬和阿禄的抱怨,半个时辰后,雨势忽然转小,风停雨歇,乌云散去,重新现出瓦蓝碧空,山谷西边隐隐有晕色光华流转。

雨声隐去,谷中响起阵阵马蹄,李旦披着一身璀璨霞光,一人一骑,踩着泥泞的雪泥,从山下疾驰而过。

裴英娘眼睛一亮,急急忙忙套上烘干的长靴,正想出去迎接李旦,忽然听到山谷中响起奔雷之声。

李旦身后远远缀着数十骑人马,个个都着一身窄袖胡服,披蓑衣,佩横刀,满脸凶煞之气。

看样子,他们似乎听命于李旦。

阿禄和忍冬本来想拦住李旦,看到那帮威风凛凛的亲卫,迟疑了一下,“公主,要不要叫住八王?”

裴英娘摇摇头,李旦以为她还在茅屋等候,才会领着亲卫大摇大摆经过,既然他不想让她看见这帮亲卫,还是不要拦住他为好。

亲卫们目不斜视,几十骑人影犹如狂风一般,迅疾远去。

雨后轻寒,裴英娘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忍冬立刻回屋,翻找半天,抖开一件蛮毡斗篷,披在她的锦袍外面。

斗篷的料子是西域出的一种细毡,本是为遮挡风雪用的,厚实宽大,盖在身上,肩头仿佛压了好几斤重。

裴英娘压得喘不过气,刚想解开斗篷,听得屋外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李旦掀开芦草布帘,眼睛四下里一扫,带着凛冽的风雪气,“上山。”

雨后的雪地不是一般的难走,牛马慢腾腾往前挪动,车轮轧过雪地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山谷中。

凉风习习,树枝轻轻摇曳,偶尔淅淅沥沥,在众人头顶洒下一蓬绵绵雨滴。

裴英娘牵着缰绳,和李旦并辔徐行,“阿兄,出什么事了?”

李旦嘴角微微一扯,拍拍她的头,“没事,过几天王兄会率领群臣来温泉宫迎接阿父和阿娘回长安。”

裴英娘蹙眉,心里叹息一声,该来的总是要来,但是她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还没到山上,远远有几十骑人影迎面飞驰而来,领头的护卫看到李旦和裴英娘,勒紧缰绳,滚鞍下马,欠身向两人行礼。

山上并没有落雨,但能听到半山腰雷声阵阵。李治担心兄妹俩被雷雨阻在山间,特意派人下山接他们回宫。

裴英娘心中微暖,暂且抛下李弘要来温泉宫的事,问来人,“飞霜殿的歌舞散了?”

护卫躬身答道:“陛下看到公主进献的棉衣等物,十分高兴,提早散宴,召集群臣在正殿议事。”

裴英娘扬眉,回头看向李旦,她是准备献上棉衣没错,可她的人手脚没这么快吧?

李旦淡淡一笑,眉眼微微弯起,点点头。

就知道李旦最好了,总是如此周到体贴!裴英娘喜笑颜开,两手抱拳,沉声道:“多谢阿兄。”

李旦眉头轻皱,手中的长鞭一甩,鞭绳轻轻磕在裴英娘的袍角上,“跟谁学的?”

裴英娘吐吐舌,嬉笑道:“跟你学的。”

李旦怔愣片刻,继而摇摇头,神情是无奈的,但眼睛里有明亮锐利的笑意。

回到温泉宫,众人满身狼狈,袍角衣袖全是泥点尘污,先去换衣洗漱。

忍冬扶着裴英娘回楠竹院,刚跨进回廊,随行护卫中的一人快步走到裴英娘身侧,轻声道:“公主,执失有难。”

是曾经保护裴英娘去东宫的秦岩。

裴英娘环顾左右,也压低声音道:“执失将军不是刚打了胜仗么?”

千牛备身升迁本来就快,执失云渐又是李治寄予厚望的后辈,屡屡得胜不说,还俘获了敌军首领,加上是安国公继承人,官阶升得很快,如今听说已经是从四品的将军了。

秦岩小声道:“拾遗弹劾他滥杀无辜、折磨俘虏,败坏唐军军风。”

裴英娘脸色一沉。

秦岩说的拾遗,自然是裴拾遗无误了,不然他不会特意来找她帮忙。

好好的,裴拾遗弹劾执失云渐做什么?他难道不知道执失云渐是李治为李弘培养的将才吗?

裴英娘沉声问:“执失将军真的滥杀无辜了吗?”

秦岩挑眉,似乎惊讶于她的冷静从容,“阵前之事,真相到底如何,还无人知晓。”

也就是说,执失云渐很可能真的杀了一批战俘,裴拾遗对他的弹劾,不是栽赃陷害。

裴英娘心里有点烦躁,解开斗篷前襟,道:“你先去查清楚执失将军到底有没有私自冤杀战俘,若是杀了,查清他杀的是什么人。待会儿我去见圣人,先和圣人禀明此事,圣人自有计较。”

秦岩答应一声,“有劳公主。”

他抬起头,扫视左右,瞅准一个方向,大踏步离开。

忍冬一直没说话,等秦岩走远,才大着胆子道:“公主何必插手前朝的事呢?执失将军以后要继承安国公的爵位,哪用得着您为他操心。”

裴英娘轻笑一声,“操不操心,不是我说了算。”

秦岩是李治的近身护卫,他来找她帮忙,肯定经过李治的默许。

李治已经带她走出第一步,以后的路,要她自己来走。

楠竹院的宫婢等在廊檐前,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公主,您总算回来了!”

忍冬问道:“怎么了?”

宫婢回头张望一阵,轻声道:“窦娘子一早来探望公主,公主下山去了,半夏请窦娘子明天再来,窦娘子赖着不肯走,非要等公主回来。”

忍冬狐疑道:“哪个窦娘子?”

宫婢还没吭声,里头一人听到说话声,抢先冲了出来,鼻梁挺直,眼若秋水,长眉斜飞入鬓,淡紫色上襦,宫绸石榴裙,梳着高高的云髻,脆声道:“公主,执失云渐被人弹劾了,你得帮他!”

裴英娘愣了一下,原来窦绿珠和秦岩一样,也是来为执失云渐奔走的。

她还记得两年前在蓬莱宫,窦绿珠哭得稀里哗啦的,执失云渐当时面无表情,一点反应都没有。若是一般世家小娘子,恐怕早就气得火冒三丈了,窦绿珠却没生气,一转眼两年多了,还还心心念念惦记着执失云渐,听说他被弹劾,立刻来找自己求助。

这和李令月口中那个见一个爱一个,三心两意的窦家小娘子一点都不像。

看来,窦绿珠真的很喜欢执失云渐。

第57章

“窦娘子请回吧。”裴英娘一边解开斗篷,一边往里走, “我不能答应你什么。”

窦绿珠不肯走, 紧紧跟在裴英娘身后,亦步亦趋, 喋喋不休:“执失离开长安去打仗的时候,特地回蓬莱宫向公主辞别,他和公主情深意笃, 公主不能见死不救。才两年多,公主不会把执失忘了吧?执失是个好人!”

裴英娘哭笑不得:窦绿珠以为执失云渐返回蓬莱宫, 是为了和她辞别?

细想一想, 还真有点像,毕竟外人不知道执失云渐后来去了东宫。

裴英娘沉吟片刻, 转过身, 眼神清亮,“执失将军确实是个好人, 不过我能不能救他, 会不会救他, 怎么救他,和窦娘子无关。”

秦岩是执失云渐的同僚和知交好友,算是和她共过患难, 她已经答应秦岩会帮忙,不能再给窦绿珠什么允诺。执失云渐显然对窦绿珠无意,窦绿珠没有求她出手的立场。

裴英娘心思既定,便不再犹豫, 窦绿珠人不坏,但是性格有些古怪,连李令月有时候都要绕着她走,不必和她多啰嗦,说多了,反而会牵扯不清。

她转身踏进回廊,示意迎出来的半夏拦住窦绿珠,“送客。”

解释不清,直接打发走就是。

窦绿珠惊讶地瞪大眼睛,永安公主年纪小,她以为只要哄两句就好了,没想到公主说话行事,虽然态度温和,语气淡然,但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飒爽气势,竟把她堵得无话可说。

太平公主不是整天炫耀她得了一个天底下最乖巧最柔顺的妹妹吗?怎么永安公主和传说中的完全不一样?

窦绿珠不甘心地揪着印花披帛,把上好的丝绸揉得皱巴巴的,小声嘀咕:“我的话还没说完呐!”

半夏尽忠职守,牢牢守在廊檐前,伸直双臂,“公主要去面见圣人,窦娘子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请恕公主无暇和您多谈。”

说的是客气话,但语气着实不客气。

窦绿珠在楠竹院赖了大半天,使女们的耐心已经被她磨光了。

“公主真忘了执失么?”窦绿珠跺一跺脚,挥舞着粉拳,朝院子里喊:“我不会放弃的!”

一旁的婢女悄悄抹把汗,硬把扒拉在栏杆上耍赖的窦绿珠拽走了。

半夏面无表情,冷冷地盯着窦绿珠的背影,性子如此不着调,怪不得殿前千牛卫都对这位窦娘子避之唯恐不及,执失将军被她看上,还真是倒霉。

婢女紧紧拉着窦绿珠,不敢松手,生怕自家娘子不管不顾冲进楠竹院,惴惴道:“五娘,圣人刚刚才在殿前的宴席上当众夸赞永安公主,说她有功于社稷,朝中几位相公争相附和圣人,连常乐大长公主都干巴巴应了两声,您怎么还把永安公主当成娃娃哄呢?”

窦绿珠嘟着嘴巴,“我哪晓得她私底下是这样的?大母明明和我说永安公主是个听话懂事、百依百顺的软和人呀!”

婢女唉声叹气,暗暗道:能把圣人、太平公主都哄得服服帖帖的同时,还被疑心重的武皇后和孤僻的相王诚心接纳,永安公主怎么可能真的如大长公主所说,是个没有心机的小娃娃,要知道,光是装傻,也是需要脑子的!

而且永安公主贵为公主,您只是国子监主簿之女,她在您面前,怎么会和在圣人跟前一样!

婢女心里叫苦连天,嘴上却轻描淡写道:“大长公主是长辈,永安公主在她面前当然乖顺了。您不一样,您和公主是同辈呀!”

窦绿珠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两手一拍,长叹一声,“都怪执失!爱慕谁不好,怎么就爱慕永安公主呢?我以后怎么争得过她!”

婢女从小服侍窦绿珠长大,早已经习惯于自家主子的随心所欲,不管听到什么话,都能平静以对,默然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问:“既然您晓得执失将军爱慕永安公主,为什么还来找永安公主帮忙?假如永安公主真的为执失将军求情,执失将军解决掉麻烦以后,只会感激永安公主一人,您不是在撮合他们吗?”

窦绿珠眨眨眼睛,嘴角勾起一丝微笑,“这你就不懂了吧!执失喜欢永安公主,不代表永安公主也喜欢他呀!我来求永安公主帮忙,就是想探清她是怎么看执失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兵法如此,挑选夫婿也如此!”

她双眉微微皱起,懊恼道:“如果永安公主真的和执失两情相悦,我该怎么办?”

当初她在执失云渐跟前发过誓,说如果他另有心上人,自己绝对不会纠缠他。可豪言壮语说出来容易,做起来难呀!他去剑南打仗,一走就是两年多,她还是忘不了他。

婢女点点头,喔一声,不予置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心里却无法平静:五娘疯了,竟然想和公主抢驸马!

她想起这些年攒的金银财帛,算起来应该有几万钱了,得尽快托人送回家乡去,不然五娘触怒公主,牵连到她,那些年省吃俭用省下来的财宝就得拱手让人了。

飞霜殿,宴席已散,空气中残留着脂粉浓香,宫婢宦者来回穿插其间,清理食案高台前的残羹冷炙。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殿内燃起灯烛,槅窗下一溜丈高的花树形灯架,几百支蜡烛熊熊燃烧,将殿内照得恍如白昼。

李治在侧殿和裴宰相、袁宰相议事。

李旦穿一身石青色宽袖锦袍,站在半卷的珠帘下等候。隐隐听到里头人声嘈杂,不像是君臣商谈国家大事,倒有些像是在把酒话平生。

“阿兄。”

宫婢宦者们垂首簇拥着裴英娘进殿,她换了装束,头挽双螺髻,略施珠翠,鬓边簪一朵半开的绿香球,穿一件鸾凤衔花枝纹对襟窄袖襦,红黑高腰间色裙,肩披锦帛,脚着丝履,裙摆一直拖到脚面,缓步走动时,曳地长裙擦过摩羯纹地砖,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仰起脸,笑着问,“你等多久了?”

李旦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细眉杏眼,唇色鲜艳,仿佛初春时节初熟的樱桃。

“阿兄?”裴英娘又唤他。

李旦避开她问询的眼神,单手握拳,挡在脸颊边,轻咳一声,“还有半炷香的辰光。”

答非所问,不过裴英娘听懂了,李治半炷香过后接见他们。

半炷香差不多是半个时辰,她不想干坐着等,左顾右盼,走到槅窗下的坐褥前,轻敛衣裙,矮身坐了,“除了袁公、裴公,还有哪些人?”

李旦站着没动,“六部尚书也在。”

宫婢送来食案,裴英娘拈起银筷,夹起一枚醍醐饼,空着的左手拍拍旁边的坐席,“阿兄,过来坐着等罢。”

李旦瞟她一眼,眼神有些无奈,摇摇头,走到食案前,掀起袍角,盘腿坐下。

裴英娘挽起宽大的衣袖,亲自为李旦斟茶,碧绿色茶汤缓缓注入葵口茶盏,水声流淌,浓香四溢。

李旦看着她斟茶的手,十指纤纤,白若霜雪,指尖搽了淡赭色凤仙花汁,皓腕上一串金镶玉镯子,茶水映照着摇曳的烛火,流光闪烁,却无法掩盖这双手散发出来的玉润光辉。

她小的时候手指头圆润饱满,像雨后破土而出的春笋,捏在掌心里软软的。被她的手指头紧紧攥着时,能感受到那份天真无邪的信任和依赖,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忍不住动容。

裴英娘放下银壶茶盏,“阿兄,吃茶。”

李旦回过神,接过茶盅,杯口缭绕着蒸腾的水汽,浅啜一口,茶水并不烫,刚好适宜入口的温度。

像泡茶的人,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点好,总之每一点他都很喜欢,一开始不觉得什么,等习惯以后,就再也离不开了。

他漫不经心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喝完一盏茶。

兄妹俩优哉游哉喝茶吃点心,重重锦帐之后的侧殿就没那么平静了。

兵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吵得不可开交,户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也积极上书,决定掺一脚,最后连完全不相干的刑部尚书也不消停,撸起袖子,强行混入战局,把怀里的笏板拍得哐哐响。

工部尚书焦头烂额,还没和其他几部尚书分出胜负,底下分领的工部、屯田、虞部、水部四司内部不甘寂寞,自己窝里反了。

工部尚书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如果不是在御前,他早就蹦起来打人了!

因为是宴会后的常朝,在场的大多数是四品以上官员,规矩不像大朝那么严格,众人各执一词,吵来吵去,殿内口沫横飞,好不热闹。

往常中书省发出诏令,门下省审核反驳,双方争执不休,吵得脸红脖子粗,有时候还会打起来。政事堂是议定敕旨的地方,也是中书省和门下省打口嘴仗的地方。

今天尚书省自己吵起来了,门下省和中书省的官员冷眼旁观,头一次觉得,在圣人面前大吵大闹,实在有辱斯文!

李治放任大臣们争吵,等他们一个个吵得口干舌燥,有气无力时,才慢悠悠道:“羁縻州的棉花庄子是永安公主的庄田,朕乃天子,不会仗着长辈身份朝自己的女儿伸手。”

一锤定音。

六部官员面面相觑,傻眼了。

裴宰相抿嘴一笑,抢着道:“陛下所言极是,臣以为,永安公主心系黎民,实乃宗室表率,理当嘉奖。”

袁宰相暗暗瞪裴宰相一眼,拱手道:“臣附议。”

圣人摆明了要抬举永安公主,只有六部官员被棉花可能带来的巨大利益迷花了眼睛,想把这座金矿搂入自家怀抱,委实可笑。

裴宰相和袁宰相难得意见一致,余下的大小官员莫不悚然。

众人想起圣人当年悍然废掉王皇后时的雷厉风行,沉思半刻,俯首道:“臣等附议。”

李治浅浅一笑,示意在一旁侍立的宦者,“宣永安公主和相王进殿。”

宫婢掀开珠帘,侧殿的空气暖而闷,飘飞的细尘里隐隐有四叶饼子香的清冽香味。

裴英娘深吸一口气。

李旦侧头看她一眼,“别怕,常朝时阿父向来随意,只当是参加宫宴好了。”

他伸出手,犹豫着想牵裴英娘,想到她如今年岁大了,胳膊抬起,揉揉她的头,“害怕的话,躲到我身后。”

裴英娘摇摇头,又点点头,怕当然是怕的,不过已经迈出好几步了,哪有打退堂鼓的道理。

两人并肩走进内殿,果然如李旦所说,宴席后的常朝气氛散漫,裹幞头、穿圆领袍衫的朝臣们三三两两跪坐在簟席之上,看到二人进殿,纷纷抬起头,不着痕迹地打量兄妹俩。

不知道是不是裴英娘的错觉,她怎么觉得大臣们好像脸色不大好看?

朝臣们在看她,她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众人,心里慢慢有了底,走到李治的坐席前,屈身行礼。

“小十七过来坐。”李治眼眉带笑,招手唤她。

裴英娘笑了笑,不作推辞,大咧咧挨着李治坐下,眼波流转,扫视一圈内殿,“阿父唤我来做什么?”

众人心神一凛,刚刚永安公主目光逡巡,只是淡淡一道眼风,举手投足间的那份镇定从容,绝对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娘子!

果然便宜不是好占的。

李治斜倚凭几,意态闲适,“棉花能织出布匹,供天下人抵御严寒,往年西域也有此物,但只能在西域栽种。你和旦儿进献的棉株能在中原种植,于国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内殿霎时静了一静,烛火燃烧的声音里掺杂着朝臣们紧张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