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进宫时,差点误以为长街千树一夜花开,惊奇了好一阵。

兴安门到宣阳坊,正是李令月的婚车即将驰过的地方。

李令月心中感动,拜别李治和武皇后的时候,忍不住眼眶一热,差点落泪。

“别把妆容哭花了。”武皇后拍拍李令月的手,淡笑道,“你是公主,何须伤感?”

李治亦含笑解劝李令月,絮絮叨叨,说了些要她和薛绍彼此尊重,不能任性妄为之类的话,俄而脸色一变,道要是薛绍敢欺负李令月,一定不会轻饶他。

李令月笑中含泪,因为穿着繁重的礼服,不好和以前一样撒娇,加上即将出阁,自觉该稳重些,听完李治的嘱咐,正色道:“阿父莫要担心,我都晓得的。”

李治脸上的笑容淡去,看着盛装打扮的李令月,不由想起她小时候在殿前欢笑嬉闹的情景,神色怅惘。

婚宴开始前,先要举行册封礼,正式授予公主汤沐邑和封号,颁发玉册金印,以及驸马的品阶官衔。

庶出公主出嫁时才有正式的公主封号和汤沐邑,李令月是嫡出公主,刚出生不久就获封公主,仪式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礼官前来通报,驸马薛绍在傧相崔奇南和执失云渐的陪同下,已经抵达大帐前。

太子李弘、六王李贤,英王李显和相王李旦都是一身锦绣长袍,俊秀飞扬,气宇轩昂,闻听驸马来了,齐齐前去“迎接”薛绍。

裴英娘见李治颇为伤怀,在一旁玩笑道:“该给驸马升官啦!”

众人都笑了。

李治脸上也浮起几丝欢笑。

薛绍身穿公服,青衣红裳,骑着高头大马,在傧相、随从们的簇拥下,缓缓驰向大帐。

他本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俊美少年郎,今天戴璎冠,着庄严肃穆的礼服,眉目分明,姿态优雅,愈显俊秀温文。

观礼的众人不由齐声赞美,嘻嘻哈哈道:“难怪薛三郎能囊获公主芳心!”

众人注目之下,尤其是几位大舅子在礼台前虎视眈眈,眼神冷冽,薛绍不免有些紧张,下马时长靴差点被金鞍上垂悬的丝绦绊住。

崔奇南顺手扶住他的胳膊,轻拍两下,“怎么?欢喜傻了?”笑了笑,眨眨眼睛,眼角微红,明显是刚喝过酒,“现在就腿软,夜里洞房花烛,你还有力气吗?”

薛绍摸摸鼻尖,如果不是要靠崔奇南帮他作诗对付几个亲王大舅子,他才懒得理会这个不着调的家伙。

身后响起稳重沉缓的脚步声,薛绍回头找另一个傧相执失云渐求助,“执失,待会儿看好七郎,免得他胡言乱语,吓到公主。”

执失云渐目不斜视,一眨不眨地盯着观礼的人群,视线牢牢盯在大碗喝酒的阿芒身上,冷声道:“我今天是奉命来看着吐蕃使团的,无暇顾及其他。”

薛绍噎了一下,婚宴还没开始,一个傧相已经喝得半醉,另一个根本不理睬他,待会儿迎娶公主,宫人们的棍棒砸下来,只能靠他自己硬着头皮撑下去,他怎么这么命苦!

礼官当众宣读赐婚诏书,李治和武皇后不仅赐予李令月田亩财帛,还为她加封三百户食邑,以示厚爱。驸马薛绍除了封爵以外,官拜左奉宸卫将军。

宫人们手持棍棒,守在临时搭设的大帐前。

薛绍和崔奇南看到宫人们脸上的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不由得直冒冷汗。

裴英娘心中暗暗发笑,嘱咐宫人们注意分寸,“公主会心疼的。”

这句带着调笑的话传进薛绍耳朵里,他脸上腾地一热,转眼就红得火烧一样。

热闹了一整天,不觉便到了天色将晚时候,对席、却扇之后,便是夫妻交拜。

薛绍和李令月交拜的礼堂设在万年县公廨,众人把新婚夫妇送上鲜花彩绸装饰的翟车,笑看翟车慢慢驶远。

沿路十几里,燃起数千支火把,犹如两条火龙,为翟车指引方向。

翟车驶出不久,天空中响起尖利呼哨,彷如惊雷,雷声过处,爆出璀璨烟花,数不尽的星子在夜空中坠落,银河倾洒,火树银花。

李令月回眸看着夜色中静静矗立的巍峨宫墙,咬了咬唇,泪水终于溢出眼眶,轻轻滑落。

“公主。”薛绍柔声唤她,握住她的手,眼睛比天边燃放的烟花还亮,红着脸道,“我会对你好的。”

李令月扑哧一笑,回握他的手,“我也会对驸马好的。”

裴英娘跟随翟车出宫,让车夫把卷棚车停在坊门前,掀开车帘,目送翟车驶进宣阳坊,心口有些空落落的。

明知李令月婚姻和顺美满,但看着姐姐出嫁,她还是不由怅然。

以后李令月和薛绍才是最亲近的家人,随着他们生儿育女,这份牵绊将愈加牢固。

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长大之后各自婚娶,必然会慢慢疏远,不能和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

半夏看出裴英娘心中伤感,劝慰道:“公主府在宣阳坊,娘子以后和公主来往更方便呢!”

裴英娘笑了笑,说好要时常去公主府蹭饭吃,她这会儿已经想好到时候要点什么菜了。

几名宫人骑马匆匆经过卷棚车旁,看到她,扯紧缰绳,勒住马匹,气喘吁吁道:“娘子,圣人不好了!”

裴英娘一阵心悸,踉跄了两下,差点摔下卷棚车。

刚才在婚宴上,李治屡屡露出疲态,她以为他是不忍看李令月出阁,想了好多玩笑话哄他开心。

李治很配合,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但新婚夫妇坐帐时,还是撑不住,不顾武皇后反对,服用了几颗铒药。

铒药和丹药相似,药性强烈,能够短时间振奋精神,服用多了,毒性伤身。

李治这些年一直汤药不断,偶尔还会用铒药提神。

奉御们苦劝良久,李治黯然道:“除了铒药,还有什么能治愈朕的病痛?”

奉御们无言以对。

裴英娘也劝过李治,李治每次都含笑听她啰嗦,过后仍旧偷偷服用铒药。

一定是铒药药性太烈了!她心急如焚,不等侍从取来脚凳,跳下卷棚车,抓住宫人的手,嘶哑着声音追问:“怎么不好了?”

“圣人晕厥,奉御们束手无策,天后命我们请公主、驸马回宫。”宫人飞快道。

他说话间,几个宫人已经驰马走远了。

“娘子恕罪,我也得走了。”宫人挣开裴英娘的手,鞭子在空气中甩出一声脆响,疾驰而去。

“我的银牌呢?”裴英娘心急如焚,李令月和薛绍刚刚行完交拜礼,武皇后连他们都要召回宫,那李治此刻一定十分凶险!

她转身回到卷棚车上,催促车夫,“不等相王了,立刻回宫!”

车夫不敢耽搁,吆喝一声,把鞭子舞得呼呼响。

“不行,乘车太慢了。”裴英娘手心里全是汗,掀开帘子,吩咐随行的扈从,“停车,牵马来!”

她今天穿的是宽袍大袖的道装,因为是李令月的婚礼,特意装扮了一番,不好骑马。这时候她急得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了这些,跨上马鞍,不等坐稳,就夹紧马腹,甩响长鞭。

落后的扈从们手忙脚乱,追着跑远的三花马疾行,一开始还能听到鞭花响声,过了崇仁坊之后,半夏忽然一个激灵,冷汗涔涔,望着前方黑黢黢的暗影,低喝道:“娘子呢?!”

长街上灯火通明,沿路两旁伸出一排排熊熊燃烧的火炬,除了火把燃烧的声音,前方一片死寂。

扈从们目瞪口呆,汗如雨下。

婚宴才散,杨知恩立刻领着随从赶往坊门口,转了好几圈,没发现裴英娘的车驾。

他下马询问街角戍守的武侯,武侯们面面相觑,讨论了几句,抱拳回道:“娘子好像回宫去了。”

杨知恩皱眉,郎主不是已经和娘子说好去曲江池的吗?

他拨转马头,顺着平坦宽阔的长街往北走。刚走出半里路,迎面撞见惊慌失措的半夏和永安观扈从,上前道:“我奉郎主之命前来迎接娘子。”

半夏满脸是泪,嗓子已经哑了,“娘子不见了!”

杨知恩心口猛跳,长鞭跌落在地。

夕阳西下,落日熔金之时,安静了一整个白昼的平康坊人潮涌动,喧呼不绝。

灯红酒绿不夜天,彩袖飘扬舞翩跹,夜晚是平康坊最热闹的时候。

秦岩手执横刀,守在一处临街阁楼上,眼看着里坊内的酒肆、青楼次第燃起灯火。

入夜之后,锦绣华服的富贵少年郎们成群结队赶往各自相好所在的销金窟,车马竞道,人声鼎沸。

他低啐一口,和身后的属下抱怨:“这些王孙公子一夜送出去的缠头资,足够本公子花用一个月的!骄奢淫逸,好吃懒做,全是蠹虫!”

属下茫然道:“您不也是世家公子吗?”

秦岩昂起下巴,得意道:“我哪能和他们一样?我……”

他正欲滔滔不绝,余光看到身穿一袭华丽锦袍的执失云渐拾级而上,连忙把吹牛皮的话吞回嗓子眼里,“执失,公主的婚宴这么快结束了?”

执失云渐走到回廊尽头,往下扫视一圈,面无表情道:“吐蕃使团提前走了,我一路跟着他们过来。”

秦岩忍不住为薛绍掬一把辛酸泪,“你身为傧相,竟然中途离开?”

执失云渐面无愧色,“他知道轻重缓急。”

秦岩还想调笑两句,属下在一旁道:“来了!”

两人立刻敛容正色,往楼下看去。

一辆华盖马车急急驶过巷曲,赶车的车夫鬼鬼祟祟,神态紧张,一看就知道心里有鬼。

“是不是吐蕃人?”秦岩轻声问。

时下世人出行一般乘坐牛车,能坐马车的,一定是王侯世家公子,或是异族勋贵。

执失云渐沉吟片刻,“不是。”

他挥挥手,示意两旁的护卫:“放马车过去。”

护卫们躲在暗影中,静立不动。

“那辆马车古里古怪的。”秦岩小声嘀咕,“不拦下来看看?”

执失云渐望着对面彩绦飞扬的酒肆,吐蕃使团正在里面聚饮,“正事要紧,不能打草惊蛇。”

秦岩点点头。

裴英娘依稀听到马车外的喧闹人声,睁开眼睛。

可能有人给她灌了什么药酒,喉间火辣辣的,烧得厉害,她扯着嗓子喊半天,只能发出几声微弱的气音。

马车继续前行。

裴英娘试着挣扎几下,想发出声响引起路边行人的注意,发现双手、双脚都被绳索牢牢捆缚着。

冷汗早已湿透衣裳,长街两旁早就埋伏了人手,她刚驰出不远,就被人拦下,根本来不及呼救,颈间传来一阵剧痛,被人打横抱走。

再醒来时,便是在这辆马车上了。

她惊魂失魄,定定神,劝自己冷静下来:越是危险的时候越不能慌乱。

传话的人肯定是被收买的,那么至少说明李治没有危险!

她松口气,虽然前途叵测,仍然不自觉扬起笑脸。

笑了半刻,她才开始思索自己的处境。

那几个宫人分明是尚药局的侍者,所以她才对他们的话深信不疑,谁能手眼通天,买通宫里的人?

夜风吹起车帘,阁楼上人影幢幢,裴英娘似乎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

她脸上浮起惊喜之色,张张嘴,声音嘶哑。

执失云渐和秦岩的脸一晃而过,马车走远了。

车轱辘滚过泥土的声音悠长沉缓,听在绝望的裴英娘耳朵里,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越是害怕,越忍不住走神,心里胡乱想着,她答应过李旦会在坊门口等他的……

阿兄发现她被人掳走,一定会来救她的。

马车慢慢驶入一条窄巷,幽禁的巷子里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一声一声,像是踏在裴英娘的心头上,折磨得她心惊胆战。

车帘被一把掀起,男人看着裴英娘,眼底闪动着快意疯狂之色,狞笑着道,“双喜临门,今天是太平公主的大婚之日,你们俩姐妹情深,不如一起洞房。”

粗糙的手掌轻抚她的脸,像毒蛇爬过,“放心,你还没及笄,不识风月,我会好好疼惜你的。好教你见识一下什么是欢爱滋味。”

一股冷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裴英娘心底生寒,咬紧唇。

楼下忽然响起马蹄奔腾之声,踏破平康坊的歌舞升平。

执失云渐和秦岩霍然站起。

数十个金吾卫手执火把,腰佩横刀,气势汹汹,一路奔袭而来,月色下刀光粼粼,剑影晃动。

领头的男人骑雪色骏马,面色阴沉如水,眼神阴鸷。

执失云渐翻过栏杆,几步跃下楼,挡在白马前,低喝道:“相王!”

李旦扫他一眼,径直前行。

执失云渐飞身上前,扯住缰绳,沉声道:“吐蕃使团就在酒肆里,你明知今晚他们的赞普要干什么!”

他们严防死守这么多天,就是要降低吐蕃使团的心防,让那个年轻的赞普朝尚陵钦动手,他们刚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为了此事,圣人和天后假装身体疲累,提前离席,阁老们也知趣的提早离开,吐蕃人非常警觉,机会稍纵即逝,一旦惊动他们,前期的装聋作哑定然功亏一篑!

执失云渐紧紧握住缰绳,“相王想去哪家酒肆取乐,可以明日再来。”

李旦瞳孔微微一缩,“让开。”

“相王!”执失云渐手上带了几分力气,“你再往前行,恕我得罪。”

“她被人掳走了。”李旦神情隐忍,眼中浮起阴郁戾气,厉声道,“我不管什么吐蕃使团,纵使把整座平康坊翻过来,今晚也要把人找出来!谁敢拦我,提刀来见!”

声音穿过平康坊透着脂粉浓香的空气,像半夜惊雷,震得执失云渐和紧随其后的秦岩皆是一怔。

两人愣神间,李旦已经命人敲响示警鸣钟,一字字道:“关闭坊门,挨家挨户找,不管是高门贵族,还是皇室宗亲,全部赶出巷曲,一个个查!”

正是深夜寻欢的时候,王孙公子们搂着歌姬醉生梦死,忽然被冲进门的金吾卫提溜着衣领扔到大街上,纷纷当街大骂。

有些被翻红浪的更凄惨,衣裳都来不及穿,便被人光溜溜赶出房,迎面一阵凉风吹过来,一个个抖如筛糠,涕泪齐下。

这个嚷嚷:“我乃平国公之子,谁敢拿我?!”

那个嘶吼:“我可是副相家的姻亲,贱奴安敢放肆?”

金吾卫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缓缓抽出横刀,一刀砍在平国公家的庶子身上,冷声道:“再多嘴,某的刀会砍得更稳。”

雪亮的刀刃擦过耳尖,砍下几缕发丝,凉意透骨,平国公庶子吓得浑身哆嗦,跌倒在尘土里,屁滚尿流爬走。

顿时满街寂然,众人委顿着瘫倒在地,噤声不语。

外面的动静传到酒肆里,侍酒的博士、胡奴四散奔逃,正搂着雪肤胡姬喝酒的男人皱起眉头。

一个方脸汉子匆匆走到他身边,附耳道:“相王带着人闯进里坊,说是在抓刺客。”

喧嚣声越来越近,男人心里暗道可惜,推开胡姬,用吐蕃语道:“时机不对,收手。”

汉子迟疑了一下,点头应是。

长街外,李旦沉着脸,目光逡巡,像蛰伏在阴影里的猛兽一般,扫过灯火通明的里坊阁楼。

杨知恩等人静默不语,跟在他身后,带着希望闯进一间间胡肆,里里外外翻找一遍,然后失望懊丧而出。

耽搁的辰光越长,杨知恩心里愈发紧张。

找不到娘子,他这条命肯定是保不住的。

压抑冷肃的气氛中,忽然响起一声掺杂着喜悦的高呼:“找到马车了!”

是秦岩的声音。

李旦立刻转身,赶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杨知恩愣了一下,后知后觉,终于找回呼吸的节奏。

酒肆雅间,房里没点灯,床帐低悬,月光透过纱帐,照进槅窗,依稀能看清房中的大致轮廓。

武三思一定是疯了。

不用和他废话,光是看到他眼底的疯狂,裴英娘就可以确定,这个男人绝对是疯了,威慑恐吓不会吓退他,反而会令他更加癫狂。

她抿紧嘴巴,牙齿轻轻含着舌尖……

“想自尽?”武三思冷笑一声,捏住她的下巴。

一团软布塞进嘴里,裴英娘无力抵抗,含恨扭开脸,不想看武三思满脑肥肠的丑恶模样。

“嫌我恶心?还是嫌我出身低贱,配不上你?”武三思的气息拂在她耳畔,“你落到我手里了,还敢瞧不起我?”

裴英娘胃里一阵阵翻腾,恶心与呕,闭上眼睛。

“看着我!”武三思气极,捏着她的脸,强迫她睁开眼睛,“看看我怎么一点点撕开你的衣裳,怎么强占你,怎么让你尖叫……你现在不是公主了,还摆出这副清高样子给谁看,嗯?”

裴英娘紧闭着眼睛,浑身发颤。她想哭,但是这种时候哭泣不会得到同情,反而会助长武三思的暴虐心思。

她双手握拳,李旦会找到她的,一定会的……

“就是这了!”

楼下响起纷乱的脚步声,马鸣嘶嘶,火把毕剥燃烧。

守卫的人还没吭声,便被金吾卫一个个当场斩杀。

锦袍护卫们簇拥着面色晦暗的男人冲进内院,男人沉默着跃上二楼,一脚踹开房门,睚眦欲裂,双眼几乎能迸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