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没让婢女进内室伺候——即使是她信任的半夏也不行,自己端着半盆热水和澡豆、香脂、巾帕进房。

琼娘教过她,婚前要端着架子,但是婚后就不一样了,夫妻之间不用太矜持,免得被别人钻了空子。

李旦已经起来了,靠着榻栏跪坐,眉头拧得紧紧的。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她捧着半盆热水走得摇摇晃晃的,先怔了一下,然后笑了笑。

她果然没有生气。

生气了他也能很快哄回来,但不生气最好。

他起身接过铜盆,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随手抓起一件里衣,避去画屏后面洗漱。

裴英娘打开箱笼,给李旦挑换洗的衣裳,头一次给男人挑衣服,她颇有些新奇的感觉。

她暗暗想,以后这种贴身照顾李旦的事,全得由她亲自来,不能交给其他人。

未经人事的黄花大闺女,天天这么近身服侍一个年轻俊朗、身份贵重的郎君,想不动点歪心思都难。

她挑好衣裳,站在画屏外轻咳两声,双手捧着细绢中衣和圆领襕袍往里头一塞。

一双湿漉漉的手探出来接过衣裳。

她不松手,“擦干了再换衣。”

正值乍暖还寒的春日,别因为不当心着凉了。

屏风后面传出几声含糊的低笑,李旦缩回手,直接绕过屏风,单手一捞纤腰,把她抱得几乎双脚离地,“你帮我擦干,嗯?”

她反手拍他几下,手掌触到温凉的皮肤,才意识到他赤着上半身,只穿了下裳,布巾湿哒哒挂在铜盆边沿——难怪一双手都湿漉漉的。

这么快就把亵裤换了……

她含羞带恼,不好意思往底下看,挽起袖子,低头拧干布巾,帮他擦身。顺便偷偷打量他,肩背宽阔,肌肉紧实,果然是常常骑马打波罗球的人。

她自以为偷偷摸摸,乌黑发亮的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的,眸中的审视意味,一望而知。

李旦很快察觉到她的目光,不动声色绷紧肌肉,徐徐舒展坚实的线条。

这么一闹,很快到了用午饭的辰光,半夏在屋外咳嗽几声,问什么时候传饭。

春光灿烂,庭院里花红柳绿,树影婆娑,裴英娘让婢女把午饭摆在回廊。

两人面对面坐着吃饭。

李旦手里拿着银筷,眼神炙热,视线像蛛丝一样缠绕在裴英娘身上,很怀念亲手喂她喝甜羹的旖旎。

裴英娘坦然自若,仍旧留半夏在身旁夹菜、递汤,小口吃着一碗羊肉索饼,吃饭这种事,有使女帮忙就够了,自己拿筷子吃才香甜,想吃什么夹什么,吃多少添多少。

看在新婚的份上才让他伺候着喝几碗汤,想喂她吃饭,没门!

吃了饭,喝过茶,该谈正事了。

李旦一个眼神示意,冯德立刻飞也似的跑进院,几个抬箱子的豪奴跟在他身后,走到廊下,放下胆子,欠身行礼毕,退至一边等候吩咐。

“王府的账本全在里面。”李旦轻声说,“管事、家奴早就准备好了,要不要见见?”

裴英娘挑眉,并不推辞,不过她暂时不想见府中奴仆,“账本留下,人明天见。”

相王府内外院界限分明,除了长史以外,还有外管家、内管家。

外管家和冯德,一个管外面行走交际的事,一个管里头的内帷琐碎。

长史地位超然,是李旦的心腹,看似不怎么管事,好像是出宫养老的,实则是李旦真正倚重的人。

裴英娘之前说过,她不管李旦外头的事。

长史只听命于李旦一个人,行踪诡秘。

她和长史井水不犯河水,先观望一下对方的品性,以后再作打算。

至于外管家,自然是要想办法打发走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

裴英娘既然来了,首先得把王府的内院事务抓在手心里,要么收服之前的管事,要么安插自己的人手。

冯德早已经三番五次表现出投靠之意,可以做个帮手,而外管家直到现在都没有吭声。

不管外管家是有意怠慢,还是无意疏忽,裴英娘不打算继续等了。

先拿他作筏子,杀鸡儆猴。

她早就查清楚了,外管家是李旦身边的积年老仆,靠着亲王近侍的身份作威作福,这些年有不少积蓄,足够一辈子吃香喝辣享尊处优。

如果他识相,裴英娘不介意给他一个体面的差事荣养。

如果他执意拿乔,想仗着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挑动府中的仆从闹事,想奴大欺主,给她一个下马威——那就别怪她翻脸无情。

她撂下茶盅,扭头问李旦,“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先问清楚,然后她才能放开手脚,以免以后夫妻再为了府里的小事闹别扭。

李旦正襟危坐,理所当然道,“你是当家主母,当然是你说了算。”

他从不管内院的事,以前是冯德帮着照应,现在娶妻了,自然全部由裴英娘做主。

没有哪家豪门郎君会和妻子争内院管家权,何况他还是不理俗务的天潢贵胄。

裴英娘满意地点点头。

想了想,又问,“我不管你外头的事……我的事,你要管么?”

她出嫁后依然会时常出门料理自己的工坊,这是之前商量好的。

李旦摇摇头,想拍拍她的发顶,余光看见院子里的奴仆都望着他们,抬到一半的胳膊慢慢放下,年纪小的主母很容易被下人看轻,她得在下人面前保持威严雍容之态,“我不管……”

他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我也管不了。”

私底下相处,她脾气实在是好,好到让他觉得侥幸。涉及到原则问题,真生起气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何况他爱看她忙活来忙活去的样子,青春正好的小娘子,就该这么朝气蓬勃。

裴英娘笑睨他一眼,很好,继续保持这份清醒。

第135章

裴英娘打发走李旦, 王府内院庶务是她的事, 李旦既然不准备插手,便不必在这里围观。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狐假虎威,底气不足, 需要他在一旁坐镇。

李旦很想看她板起脸训话的模样,想了想,没敢硬赖着不走——他们才刚成亲,彼此都觉得新鲜,正是摸索着相处的时候,不能惹她厌烦, 得把她哄好了。

从这两天来看, 万幸她不反感和他身体上更进一步的亲近,他接下来要牢牢笼住她的心。

裴英娘随意挑出几本账册,粗略翻了一遍。

能送到她面前的,肯定天衣无缝。

她没有查账的心思——查了也没有意义,大写数字据说是武皇后当政以后发明或者推广的, 在那之前,账本造假易如反掌。

她让冯德把管事和账房的仆役请到外院。

管事在前, 站成一排。仆从们身份低微,不能入廊, 列队垂手站在甬道两旁,神态恭敬谦卑。

裴英娘正襟危坐,眼风淡扫。

忍冬和半夏会意, 端出事先准备好的赏钱,按着名单分发下去。

管事和仆从们谢恩不迭。

裴英娘照着之前从宫廷女官那儿学到的,端着当家主母的架子,先像模像样训示众人一番,然后加以勉励,末了,强调一遍自己制定下的规矩,最后迅速点出几个先前选中的人选,命他们接替之前的管事。

不待仆从们反应过来,账册、钥匙、印信、章子已经一一交割清楚。

管事们不服气,拖拖拉拉着不肯走。

冯德哪容他们抱怨,早使眼色让健仆把几个老管事拉走。

管事们出了正院,愁眉苦脸,叹口气,哀怨道:“娘子怎么第一个拿我们账房开刀……”

谁都不见,单独要见他们,本以为娘子会和其他公卿世家的主母那样,恩威并施,外严内松,或者以财帛笼络他们,谁知娘子雷厉风行,把他们全撤职了!

“我们好歹也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怎么能不明不白受这份窝囊气?”有人冷笑着道,“娘子想立威,找谁不行?柿子捡软的捏——专晓得欺侮我们这等没有靠山的。”

其中一个长相老成、长须飘飘的老管事从容道,“娘子才及笄,到底是年纪小,做事只晓得凭心意,没有章法,迟早要捅娄子。届时还不是要郎君出面调停?”

几人听了这话,都觉得有理,十五岁的王妃,及笄第二天嫁人,听说从小养在宫里,备受娇宠,二圣膝下长大的金枝玉叶,能懂什么银钱往来?一斗米多少价,一匹布帛换几百钱,果肉菜蔬的行情,市井里坊的买卖,她晓得么?

又一个眼高手低,何不食肉糜的骄横贵戚罢了!

等着吧,不用等明日,账房下午就得乱套!没有他们,谁能看得懂账本上的暗号?

他们都是十几、几十年的老江湖,经历的事多,凡事都留后手。王妃想一脚把他们踹开,先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承担后果。

然后事实很快让他们瞠目结舌。

王妃不仅顺利接管账房,还把积年的账务全部索要了去,要重新制定账本!

“难不成娘子带了几十上百个管账的陪嫁?”他们有些慌了。

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说,“娘子的陪嫁仆人只管娘子的匠坊、庄园、铺子,我仔细问过了,除了健仆、护卫和婢女,娘子不曾带会管账的家奴进府。”

众人镇定下来,“那些账务,我们十数人通宵达旦,十天十夜勉强能算完,娘子异想天开,以为记账和抄经书一样简单吗?”

他们嘿嘿冷笑,等着看王妃的笑话。

然而他们再一次大失所望。

“娘子身边的婢女,个个会算账!她们用一种格子状的木头工具当算筹,靠拨弄珠子计算,不仅速度快,算出来的数目还精准!”这一次前去探听消息的是个中年人,他神情激动,“我听婢女们说那是算盘,原来那就是算盘!早听人提起过,只恨无缘一见……真师身边的婢女个个能写会算,查账的速度比我快多了,果然不愧是伺候真师的人呐!”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是了,怎么忘了,王妃还俗前,可是永安真师啊!

传说中能让莲花瞬间开放,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永安真师!

南边的商队、西边的驼队、海路的船队、吐蕃的马队,茶、丝、瓷器、永安棉、永安纸、永安糖……永安真师名下的财富,并不比郎主少!真师那样坐拥金山的人,怎么会把他们这些小管事放在眼里?

老管事们当即双腿发软,哆哆嗦嗦着互相搀扶。

完了,他们竟然想看真师的笑话!得罪了永安真师,以后还有出头之日吗?

片刻前还洋洋得意,等着看笑话的管事们,抖如筛糠,汗如雨下。

积年的账务,如果真能查得清,朝廷就不会有那么多坏账了。查账只是电闪雷鸣,刮一阵狂风,吓唬人而已。

倚着隐囊假寐的裴英娘睁开双眼,抬起头,看日头已经升到西边,料想府里的人应该都亲眼看到院子里一排排婢女端坐着打算盘、划账本的壮观景象,挥挥手,“好了,收摊。”

婢女们抿嘴笑,抱起算盘账册,撤走簟席、小几。

冯德谄笑着上前,“娘子,那些老管事……”

裴英娘轻笑一声,“他们去找你求情了?”

速度够快的。

冯德连忙赌咒发誓:“仆对娘子忠心无二!那些小人,以为三瓜俩枣,就能动摇仆的忠心么……”

裴英娘端起一盏热茶,制止他说下去,笑了笑,缓缓道:“无事,他们不去找你,我倒要嘀咕了。先晾他们两天,后日你去和他们说,给他们半个月的辰光,谁能学会新的记账数字、记账格式,熟练掌握打算盘的要诀,谁就能留在账房。”

刚才选出来留用的那几个是要提拔的,赶走的那些老管事偶尔会贪些小财,大节上没有亏损,毕竟是王府奴仆,阳奉阴违、奴大欺主的人不是没有,但是敢欺负到嫡出亲王头顶上的,尚且罕见。

她没想真把人打发走,吓一吓他们,顺便也吓一吓府里其他奴仆,让他们明白府里要换天了,他们的去留,只在她一念之间。

以前裴英娘崇尚先礼后兵,后来发现有时候先兵后礼效果更好——对君子或者聪明人要先礼后兵,对其他人,还是先用拳头说话更管用。

她没耐心温水煮青蛙,权势压人,相王妃和永安真师的地位摆在这儿,相信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到妄想架空她。

裴英娘接着看自己的嫁妆单子,二圣所赐的彩礼和相王府的彩礼一并记在账册上——如此一来,使用权和归属权都是她的,李旦无权过问。

星霜阁主殿是寝居之所,配殿厢房全部挪出来堆她的嫁妆,依旧远远不够。

她吩咐阿福和阿禄陆陆续续把一些十几年内绝对用不着的大件搬去庄园。

李旦和她的别墅庄园遍布各地。终南山、骊山、翠微宫、九成宫,东都洛阳,北都晋阳,城内的醴泉坊、永安坊、通轨坊、曲池坊,全部有她的宅子、店肆。

狡兔三窟,千里迢迢之外的江南东、西道,诸羁縻州,甚至连岭南亦有她安排好的居所,蔡净尘此次南下接马氏回长安,也是顺便为她打理那些据点。

新婚第二天就为将来离开长安做准备,似乎太早了……然而李旦毕竟身份敏感,裴英娘必须未雨绸缪。

冯德领着十几个健仆,颠颠跑出回廊。

健仆们肩扛手提,运送一套紫檀雕刻梅雀争春包镶锦绮的翘头案和香几。

王妃说了,这些要送去郎主会客的厅堂,换下旧的。

迎面一个方脸小眼睛、皮肤干瘪、又矮又瘦的老者缓步走来。

冯德笑呵呵止步,和长史寒暄几句,态度热情。

他只管郎主内院的事,长史才是郎主最信任的人。虽则他如今攀上王妃了,但也不好立刻得意忘形,怠慢长史。

王妃不喜欢轻狂的管家。

长史扫一眼健仆们手中、肩上的贵重陈设,淡笑着颔首示意。

等冯德走远,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进了西院。

按理来说东院设做待客的地方更合适,但相王府和其他王公贵族家不一样,西院才是会客厅和男主人的书室所在。

李旦在书室吃茶。

廊下的小火炉发出噼里啪啦的炭火燃烧声,鹤首银支架里躺着一枚手掌大小的茶饼,使女手执银箸,偶尔翻动一下。

长史进院时,外管家跪在长廊里,哭天抹泪,泣告诉苦。

或者说是告状更准确。

“娘子初来乍到,如此行事,岂不是寒了人心?”

外管家绝口不提王妃收走钥匙、账本的事,一口一个为王府名声和上上下下几百个奴仆着想,劝李旦提醒王妃,刚接过管家权的当家主母,应该宽严并济,不能这么无情鲁莽。

传出去,别人不止会笑话王妃年轻不懂事,还会顺带着讥笑李旦懦弱,连王府内院的事务都处理不好。

长史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为外管家的执迷不悟。

郎主身份高贵,不耐烦俗务,向来很少过问府中中馈,外管家俨然把自己当成王府的主宰,现在王妃来了,要把权力收拢回去,看在他是老仆的份上,不计较账务的种种猫腻,他不知道感恩戴德,竟然还妄想中伤王妃。

以卵击石,不过如此。

尊卑之分,犹如云泥之别。

奴仆或许能一时蒙骗主人,架空主人,让主人无人可用,只能倚重自己。

但是一旦主人清醒,爆发出雷霆之怒,奴仆除了引颈就戮之外,只剩下苦苦求饶,祈求主人的饶恕一条路可走。

奴仆终究是奴仆。

长史不曾和王妃有什么接触,不知道她私底下是什么性子,单从耳闻来看,脾气似乎柔和温顺——然而那些嚣张跋扈的命妇们,不会怕一个温柔和顺的小娘子。

而且不必王妃出手,郎主就要先收拾外管家。

果不其然,李旦眉头微皱,放下茶盅,示意左右扈从,轻声说:“叉出去。”

语气是平淡的。

院子里人都是贴身伺候李旦已久的,明白郎主平静之下的怒火,一拥而上,把喋喋不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外管家拖走。

使女端来铜盆、布巾,快速打扫完外管家刚刚跪过的地方,默默退下。

长史走进长廊,躬身道:“郎主,东西交给驿将了,他刚刚出发。仆再三确认,没有惊动王妃的护卫郭文泰。”

李旦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说,大写数字明朝时普及,又是朱元璋大大强行普及的……朱大大任性,就是如此粗暴直接。

但是现在很多证据表明大写数字是唐朝时出现的,传说武则天时期开始广泛运用

第136章

一直忙到华灯初上。

半夏伺候裴英娘洗漱更衣, 婢女们帮着忍冬铺床、熏被。

冯德让人剪了一捧新鲜杏花送进房。

其他地方的桃、杏才刚刚打出指甲盖大小的花苞, 王府里借着地势和隆庆池建起一座园子, 花奴精心护养, 花开得格外早些。

暖房里养了牡丹、芍药, 都是价值千金的贵重品种,那是为春宴牡丹花会斗花预备的。

忍冬接了杏花, 窗前很快供起刻花长颈瓷瓶,雨过天青色,夜色中如一泓盈盈水波,衬得嫣红花枝娇艳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