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点齐人马,匆匆赶往内苑。

“我们跟过去。”裴英娘说,“找到胤郎,立刻离开。不能让人看出你和赵道生的关系。”

李治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兄弟相争。

杨知恩暗暗松口气,娘子这时候还在为郎主考虑,那应该是没生气吧?

赵道生的人刚进入内苑,迎面便见李显撞了过来,追兵紧跟在他身后,每个人都穿着东宫卫士的袍服。

李显看到前面又冒出一伙追兵,吓得双腿直打哆嗦,抱头蹲下,绝望道:“我是英王,谁敢杀我,二圣会诛他九族!”

赵道生嘴角一抽,没理会李显,带着人正面迎击那伙追兵。

他暗藏心思,在李贤身边潜伏多年,没想到东宫除了他,竟还有另一股势力。

喊杀声近在咫尺,刀尖划破血肉,李显抱着脑袋哇哇大叫,糊里糊涂冲出重围,回头张望,怎么不追他了?

难道六兄手下留情,特意派人来救他?

他刚刚想喘口气休息一下,一把长刀直直劈向他的面门。

“啊!”李显大叫一声,拔脚就跑。

裴英娘和杨知恩赶到内苑,无心去看赵道生是不是占了上风,直接找到不知在哪里蹭了一身脏臭泥水的李显。

看他手里空空,裴英娘踉跄了一下,眼前发黑,“胤郎呢?!”

李显没有回答,拉住裴英娘,拉着她一起跑,“快走!”

杨知恩举刀挡住两个追兵手上的武器,响声铿锵。

跑了很远之后,到了一座水池旁边,李显停下脚步,边喘气边说,“我把胤郎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只有我知道在哪儿,别担心,趁他们自己打起来了,咱们快跑。”

裴英娘怔了怔,李显逃向内苑,按理越往北越安全,他逃命的功夫一流,怎么会回头往南跑?

除非,李显是回来救她的,他以为她还在重重包围之中。

她眉峰轻蹙,哭笑不得,甩开李显的手,“你回来做什么?”

如果他们没有请动赵道生,李显在劫难逃。

“你是阿弟的妻子……阿弟那么喜欢你,为了你他连命都可以不要,如果我刚才丢下你跑了,不管我怎么求阿弟,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李显一边哆嗦,一边抹眼泪,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大哭着道:“我是阿弟的兄长,我是男人,我不能不管你!”

裴英娘抬起眼帘,眸中流露出几丝诧异。

“哗啦”一声,两只白色水鸟张开翅膀,低飞过池塘水面,脚爪勾起一条不停挣扎的银鱼,掀起一阵水花。

李显以为是追兵来了,吓得抱住脑袋,喉咙里爆出杀猪般的嚎叫,“救命,好汉饶命!别杀我!我有钱,有金银财宝,有数不清的美人,我可以给你荣华富贵!给你一辈子花不完的钱!给你全天下最美的美人!只求好汉饶我一命!”

裴英娘刚刚被李显的兄弟情深感动了那么几息,鼻尖微酸,还没来得及道谢,就看到他很没志气地对着空气磕头,嘴角不由抽动了两下。

那头李显还一个劲朝水鸟飞走的方向磕头作揖,脸上蹭了一团黑乎乎的泥巴,泪水冲刷出几道白花花的泪沟,养尊处优的英王,满身臭泥,抖如筛糠,好不可怜。

裴英娘撇撇嘴,摇摇头,“六兄……别嚷嚷了!”

李显登时闭上嘴巴,“咯”的一声,打了个很响亮的嗝。

杨知恩追上两人,“娘子,现在该怎么办?”

“去找胤郎。”裴英娘问李显,“他在哪儿?”

李显吸吸鼻子,左顾右盼,周围果然没有追兵,心下稍安,擦擦脸,“跟我来。”

三人把缠斗在一块的东宫卫士甩在身后,两边都穿着一样的衣袍,连盔甲都是清一色的铠甲,根本分不出哪方是赵道生的人,哪方是另一支队伍。

李显把薛崇胤藏在一棵古树的树洞里,古树枝繁叶茂,枝干张开来,盖住整间院子,一般人不会注意到树洞,树下刚好砌了个小瀑布,湍急的激流飞越而下,冲刷山石,水声轰隆,刚好可以掩盖薛崇胤的哭声。

薛崇胤没有哭,树洞里有温暖干燥的衾被,他睡着了。

“我小时候常来这里玩,这假山瀑布是我命人修的。”李显抱下薛崇胤,颇为感慨,当初只是为了好玩,没想到有一天他会逃到这里躲避追杀。

杨知恩四处查探一番,“周围很安全。”

兵士们都被李显引回东宫了。

“走。”裴英娘接过熟睡的薛崇胤,亲亲他红扑扑的脸蛋,“出去,回公主府。”

内苑她也常来,当年为李令月秘制烟花,就是在内苑中试验,她知道好几条密道,不用经过宫城卫士把守的岗哨,就能出去。

回想起来,密道还是李治告诉她的。那时候她还小,李治有一天心血来潮,讲故事给她和李令月听,李令月缠着他撒娇,追问他宫廷内苑到底有多少条暗道。李治遣退廊下宫婢,认真和她们指明其中几条小道,嘱咐她们没事不要靠近,以免迷失道路。

远离东宫的宫墙,李显开始惦记英王府,愁眉苦脸,低声嘀咕:“不知道二娘和香娘怎么样了……”

三人商量过后,决定往东面走。

内苑山峦叠翠,绿水环绕,景色清幽秀丽,这时节,他们自然没有心思欣赏景致。

沉默着走到一处山坡前,杨知恩脸色一变,拉住闷头走路的李显,带着裴英娘一起,避进道旁的树丛后。

马蹄哒哒,烟尘滚滚,几十骑人影风驰电掣,从东边席卷而来,马蹄踏碎枯枝败叶,一声接一声,震得人心头发颤。

离得近了,依稀看到领头之人身穿丹色圆领袍衫,手握黑漆长弓,面色阴沉如水,紧拧的眉峰透出几分深沉的阴郁。

风吹衣袍猎猎,他紧握弯弓,手背青筋隆起。

一个月没见,他似乎变了些。漫天的霞光笼下朦胧潋滟的光晖,他一手持弓,一手紧揽缰绳,飞驰过寂静的山道。

暮色微沉,群山苍莽,他眸子黑沉,眼底的阴鸷比寂冷冬夜的夜色更浓稠。

裴英娘情不自禁低喃:“阿兄……”

他回来了。

第169章

“阿弟, 我们在这!”

李显认出李旦, 立马笑开花,三两下拨开蓊郁的树丛,跳到山道上, 手舞足蹈。

如雷的马蹄声中,李旦回头, 淡淡扫他一眼。

李显继续大声呼喊, 活蹦乱跳。

李旦面色不变,示意左右亲兵继续往前。

漫不经心扭头时,余光看到杨知恩搀扶着一个怀抱襁褓的华服女子走出来。

他的动作停滞了一下,继而神色骤变, 眼角迅速泛起一抹红, 眉头拧得更紧, 猛然勒紧缰绳,不等骏马停稳,腾身一跃, 甩开长弓。

亲兵们怕马蹄踏中他, 吓得不轻,连忙勒马。

“娘子, 得罪了。”杨知恩低声说,飞快抱走薛崇胤,后退几步。

裴英娘愣了一下。

“阿弟,你来得真及时!”李显笑着迎上前。

李旦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和他错身而过, 袍袖飞扬,卷起一阵轻风。

“你……”李显想说什么,李旦没理他,径直疾步奔至裴英娘面前。

从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什么都顾不得了,眼睛一直牢牢地盯着她。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得到李贤仓促起事的密报,他不吃不喝,跑死三匹快马,夜以继日回到长安,却得知她去东宫了。

他如坠冰窟,如果她有任何意外,他将万劫不复,余下漫漫人生,了无生趣。

是他太纵容她了,她竟敢把自己置于险地!

他知道她是为了李令月,知道她不会有性命危险,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怒火翻腾。很多时候,他难以容忍她分心去关注其他人,哪怕那只是亲情。

李旦越来越近,眉间势如沉渊。

裴英娘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下,有点喘不过气。

李旦瞳孔微微一缩,小十七怕他?

他笑了笑,笑容冰冷,眼角发红,怕他,也得好好待在他身边!

“阿兄。”裴英娘咬了咬嘴唇,轻声喊他。身体忽然腾空,健壮的双臂揽紧她的腰肢,直接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力道很大,像是要把她揉碎。

她挣了一下,他抱得更紧,怀抱滚烫灼热,气息凛冽强势。

他抱了很久,牙关咯咯作响,嘴唇轻触她的耳垂,呼吸带着灼热的温度,“有没有受伤?”

语气过于平静,反而让裴英娘无所适从。

她颤栗了两下,颤声答:“没有,我好好的,真的。”

李显被杨知恩拉走了,亲兵们不敢靠得太近,天色越来越暗,晚霞罩在红日头顶,夕阳慢慢淹没在群山之间。

裴英娘回抱李旦,听着他急促的心跳,渐渐有了后怕的感觉,“阿兄,你怎么才回来?”

信上明明说好半个月就能回的。

这一句似乎是在抱怨,又像是撒娇,她想转移李旦的怒气。

李旦不想让她轻易得逞,他要好好吓吓她,让她知道害怕,下一次看她还敢不敢这么不管不顾……

可他舍不得。

捧在手心里娇养的小十七,稍稍露出点讨好的姿态,他的冷静淡漠就化成一滩水,心口疼得厉害。

他心里微微一叹,怒火早就不知不觉烟消云散,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她咬着樱唇,眼帘微抬,怯怯地看他,水汪汪的杏眼,脸颊苍白,额前有几道灰迹,应该是逃跑的时候不小心沾到的。

他伸手抚平她散乱的发鬓,低头吻她的眉心,和她额头相贴,“是阿兄不好,阿兄来晚了。”

路上遇到埋伏,耽搁了行程,他受了点轻伤,马不停蹄赶回来,就是怕她有危险。

她答应过他不会轻易冒险的,却还是害他担心,明明做错事的是她,道歉的却是李旦,他把她抱得那么紧,喘息粗重,隔着层层衣衫,能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裴英娘紧紧抓着李旦的衣襟,心虚地说,“这一次原谅你。”

一闪一闪的亮光落在她雪白的脸上,剪水双瞳愈显水润,树林里飞出一群流萤,天边彻底暗下来了。

李旦笑了一下,打横抱起裴英娘,把她送到自己的骏马上。

亲兵们纷纷退开,让出道路。

李旦随之跨鞍上马,让裴英娘靠进自己怀里坐稳,抖开披风,把她罩得严严实实的,“回宫。”

裴英娘仰头看他,发髻擦过他的下巴,“不去东宫?”

郭文泰不知道逃出来了没有……

“今晚城中宵禁,犯夜者杀无赦,我们回宫再说。”李旦挽起缰绳,催马疾走,他去东宫是为了救出裴英娘,东宫乱不乱,他不关心,会有人去收拾乱局的。

他们快马加鞭,从侧门回到蓬莱宫,求见李治,却被告知李治已经就寝,谁也不见。

裴英娘眉峰紧蹙,李贤马上就要冲进建福门,外边都闹翻天了,李治怎么可能这么早就睡下?

“母亲命人把含凉殿看守起来了。”李旦揽着裴英娘的腰,低声说,“我去了一趟公主府,令月的使女告诉我,她见不到阿父。”

进宫的时候,李令月按着裴英娘之前交待的,先去见李治,想和李治商量一下对策,却被人拦下,拿出令牌也没有用。

因为下令拦阻她的人是武皇后。

东宫的一切异变,李治全然不知情。

如果李治得到消息,肯定会第一时间阻止李贤。武皇后在李贤还没动身之前,命人把含凉殿看守起来,准备等到事情闹到无法挽回时,再把消息透露给李治知道。

李令月没有和护卫多做纠缠,直接改道去蓬莱殿,打发昭善回公主府,一边留在宫里陪伴试探武皇后,一边暗中寻找时机。

李旦回到长安后,追寻至公主府,昭善告诉他裴英娘去了东宫。

他即刻率领亲兵从暗道突入东宫,恰好遇到狼狈逃窜的李显和裴英娘。

李显手足无措,挤到李旦跟前,“阿弟,阿父歇下了,那、那我们去见母亲?”

他直觉武皇后和李贤一样危险,可是实在担心家中女眷,想借一队兵士保护英王府。

杨知恩揪住李显的衣领,把他拉开,撇撇嘴道:“大王无须担心,英王府有护卫保护,东宫只有那么点人马,哪怕围上三天三夜,也攻不进去。”

郎主和王妃大难之后重逢,英王怎么这么没眼力见,老往前凑?

薛崇胤咿呀了两声,有要哭的迹象。

李显心乱如麻,赶紧低头哄孩子。但愿真如杨知恩所说,府里一切安好吧!

没有卫兵保护,他、他不敢回去呀!

天色将晚,不能让李治瞒在鼓里。

裴英娘眼珠一转,踮起脚,凑到李旦耳边,“阿兄,我知道怎么偷偷进含凉殿。”

差不多一盏茶的工夫后,李旦和裴英娘装扮成卫士,潜入内殿。

宫廷内侍王寿永惴惴不安,哭丧着脸道:“王妃,这一次真的是咱家最后一次帮你胡闹。”

裴英娘学着平时卫士们的动作,拱手抱拳,沉声道:“大恩不言谢。”

王寿永欲哭无泪,自从上一次帮过裴英娘以后,他就被迫上了贼船,再也下不去了!

甲士拦住几人,“圣人已经安置,无事不得惊扰。”

王寿永瞪大眼睛,怒喝:“瞎了你的眼睛,咱家为圣人办差,什么时候被人拦下过?”

甲士眉头一皱,提着灯笼往前一照,认出王寿永,抬手放行。

天子身边的内侍最不能得罪,阉人心眼小,报复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他只需要守好内殿,不许外人进出就好,王寿永是内殿的近侍,不在拦阻范围之内。

轻轻松松进了含凉殿,李旦扬眉。

裴英娘后退两步,小声说,“阿兄,皇后不敢明目张胆困住阿父。”

武皇后不想走漏消息,命人看住含凉殿,但李治毕竟是一国之君,她虽然羽翼丰满,还不至于狂妄到直接软禁李治。

李旦嗯了声,握紧裴英娘的手。

戍守寝殿的秦岩看到信号,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

他曾和裴英娘开玩笑,如果李治不肯见她,他会帮她一次,约定以匠人们研制出的小型烟火为信号。

那一次裴英娘没求他帮忙。

他以为她早把约定忘了,没想到裴英娘又来了!

奇怪,圣人没有不见她啊……

他顺着信号找到裴英娘,发现李旦也在,两人都一脸沉重,神情严肃。

秦岩轻咳两声,“你们……是不是闯什么大祸了?”

这才夫妻俩一起偷偷摸摸进宫,找李治求救?

裴英娘抿唇,决定先不告诉秦岩秦家现在是什么状况。

宫门前火把熊熊燃烧,气氛肃杀。

李贤率领心腹兵士,一路冲进建福门,路上并没有遇到多少顽强的抵抗,如入无人之境。

纵街空无一人,宫婢们惊慌失措,四散逃开。

四下里鸦雀无声,灯光像是浮动在半空中,透过闪烁的灯火,依稀可以看到北面巍峨耸立的宫殿。

冲进去,逼武皇后还政,朝堂政事,不该由一个女人把持掌控!

李贤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

静谧之中,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羽箭划破沉寂暗夜,呼啸而至,直直朝李贤扑来。

他身边的亲兵立刻腾跃而起,挡在他面前。

然而那羽箭似乎力竭,叮的一声,扎入李贤脚下的土地中。

尖锐的啸响次第响起,一支支羽箭前赴后继,带着冰冷雄浑的气息,袭向李贤。

每一支都精准无误地扎在他的长靴之前,阻挡他的脚步。

李贤推开亲兵,抬起头。

台阶之上,李旦抛开长弓,接过秦岩递给他的横刀,一步一步走下石阶。

“八弟。”李贤一身戎装打扮,明光铠反射出耀目光华,自嘲一笑,“几个亲卫,果然拦不住你。”

他派人等在进京的必经之路上拦阻李旦,给他制造点小麻烦,看样子,那些人失败了。

李旦孤身一人,站在几千兵马前,握紧横刀,淡淡问:“六兄,萧御史是不是你的人?”

李贤皱眉,“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