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退到门槛前,预备转身出去,李世民又叫住他,“告诉太子,他不喜欢那些美人,朕这就派车把人接回来。莫要闹脾气了,明天朕带他去禁苑狩猎。”

属官冷汗涔涔,记下李世民嘱咐的话,回到东宫,一五一十转告李治。

结果第二天都日上三竿了,李治也没有动身进宫的意思。

属官急得团团转。

圣人事事为太子打算,太子不领情就算了,圣人主动放下身段收回成命,太子竟然不感恩戴德,反而犟起来了,太子温文尔雅,怎么竟做出如此愚蠢狂妄的举动?

旁人见属官坐立不安,笑道:“长史何必烦躁?殿下自有成算。”

太子虽然年幼,但绝非优柔寡断之人。圣人几次当着群臣的面询问太子对朝政的看法,太子的回答条理分明,层次清晰,纵然偶尔稍显稚嫩,也是因为年纪尚轻的缘故,该有的决断还是有的。

他绝不会仗着圣人宠爱就跋扈任性。

属官思前想后,忽然想起为太子充实后院的事好像是长孙无忌向圣人提议的……他心口猛地扑腾几下,不敢再往下深想。

几天之后,圣人当众宣布不会插手太子后院的事,并训诫东宫上下,要他们上下齐心,尽全力辅佐太子。

太子这一次没有拿乔,只身进宫谢恩,圣人留饭,饭后父子俩探讨书法之事,一起欣赏前人真迹,相谈甚欢。

拒绝世家良家子的事就这么过去了,完全没在父子之间留下任何隔阂。

几年后,翠微宫芳草葳蕤。

李世民服用丹药过量,引发旧疾,眼看着时日无多。

李治再次看到那日惊鸿一瞥的武才人。

对于一个后宫女子来说,她已经到了年老色衰的年纪,她和那些哭哭啼啼的宫婢不一样,不甘心最后落发出家,孤老一生。她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斗志昂扬。

李治每天守在病榻前侍奉汤药。

那日是个大晴天,天色很好,碧空如洗。

李世民的精神好了些,靠坐着床栏,抓住李治的手,叹口气,“稚奴,你才几岁大的时候,喜欢到处乱写乱画,宫人们一开始当做好玩的事到处宣扬,后来他们发现你胡乱画的符号很像一个‘敕’字,吓得六神无主……我命人把你房中的纸笔一把火烧了,不许人将此事外传。”

李治默然不语,这一段故事知道的人不少,他不是第一次听说。

或许是确有其事,或许是牵强附会。不管真相如何,李承乾和李泰落败,他成为太子,成王败寇,所以这段故事现在听来风平浪静。

如果当时赢的人是李泰,这个故事就没那么好玩了,不仅不好玩,还会给李治带来杀身之祸。

李世民要保李治,所以他最终允许这个故事传扬开来。

“阿耶。”李治含泪道,“您放心,我不会毒害自己的嫡亲兄长。”

李世民捏捏李治的手指,笑了笑,“为父走了以后,守住江山的重任就要交托给你了。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你喜欢什么,尽管去拿。稚奴,你千万要切记一点,你的舅父和其他顾命大臣只是臣子而已,你才是君主,假如他们欺负你,不要手软。”

他没有提李承乾、李泰和他们的子孙家人,朝野内外危机四伏,老臣们狡诈油滑,高丽还没有拿下,世家贵族桀骜不驯……稚奴年轻,想要坐稳江山,谈何容易。

他走了,所有事情要靠稚奴自己去应对,稚奴还这么小,这么柔弱,以后没人替他遮风挡雨,他不想再给稚奴更多压力。

其他儿子自求多福吧,只要他们本分,以稚奴的性子,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至于那些庶出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随稚奴处置。

自那天一场长谈之后,李世民陷入昏睡,再也没有清醒过。

数天后,在舅父长孙无忌等人的拥护下,李治于阿耶灵前即位,几位老臣配合默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住京畿之地,出阁就藩的亲王有些异动,想趁李治根基不稳时起事,还没集齐队伍,就被暗卫一网打尽。

一个月后,宫中女子被送去感业寺落发为尼。

李治想起翠微宫中朝夕相处的武才人,他知道自己喜欢她,不是喜欢她的美貌才情,而是念念不忘的爱慕。

朝中大事皆由顾命大臣把持,他初登帝位,唯有拱手听命而已。

再一次被舅父长孙无忌驳回决议后,李治捏紧双拳,言语态度依旧恭敬客气,心里则早已经把击溃权臣的计划推演了一遍又一遍,日臻完善。

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他不必急躁,可以一步一步慢慢来,没有人能阻挡他的脚步。

在那之前,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出身不高、干练果敢,能陪伴他一直走下去的帮手。

他头一个想到感业寺中的武媚。

想要撬动权臣们,不能硬碰硬,贸然和权臣们斗法,他独木难支,一定会输得遍体鳞伤。

他选择从后宫入手,王皇后和萧淑妃正斗得死去活来,契机完美,只有用后宫争斗牵动朝堂,才能麻痹那些老臣。

世人都以为他色令智昏,给了武媚独一无二的荣宠。其实他也把武媚推到风口浪尖之上,如果她是个柔弱的妇人,可能早就被风雨波折摧毁了。

她没有,她迎难而上,愈挫愈勇。

野心也越来越大。

多年后,李治命龟兹乐人谱写《春莺啭》,曲子写成之后,他召集乐坊的国手,为武媚弹奏。

乐曲优雅婉转,余音绕梁。

武媚笑着问李治,“陛下怎么会想起让乐师谱曲?”

初见时春光妩媚,他听了一下午的悠扬鸟鸣,黄莺飞过繁茂的花架,清越的啼鸣透过层层枝叶,恍如水波流淌。

因为对面秋千架上的人,那个普通的春日才特别难忘。

他揽住武媚的肩膀,笑着道:“我曾在某个清晨听到廊外黄莺脆鸣,一时感触,这才有了这支曲子。”

武媚笑靥如花,“陛下才情过人,这支曲子真好听。”

曲子是为她作的,她觉得好听,就够了。

其他的,她不必知道。

大概是人之将死,早已遗忘的回忆忽然变得清晰无比,多年前的情景一一在脑海里浮现,仿佛流水冲刷走沙尘,缓缓露出深埋地底的岩石,漫长的一生倏忽而过,往日的点滴,霎时鲜活起来。

他记起所有人,所有事。

李治睁开双眼。

年轻女子跪在床榻前,泪眼朦胧,看到他苏醒,笑中带泪,“阿父,你又骗我。”

李治打发她和李旦去洛阳,不只是让李旦躲开他禅位于李显、武太后退守后宫这一连串的风波,而是彻底把他们远远送走,李治根本没想过再召他们回来!

他都病得米粒不进了,还勒令身边的人严防死守,不许把他病危的事透露出去,如果不是她梦中有所感,仓促赶回长安,她会一直被瞒在鼓里!

等到噩耗传到洛阳,李治早就不在了,到那时,赶回长安也没什么用。

李治是故意的!

小十七回来了。

李治扯起嘴角笑了笑,皱纹松弛,“是啊,为父很聪明,又骗了小十七一次。”

他想抬起手摸她的发顶,努力了半天,唯有手指动了两下。

这一天还是来了,他早就做好准备,没什么好伤心的,只是舍不得自己的儿女们。

裴英娘直接用袖子抹去眼泪,动作粗鲁,吸吸鼻子,堆起笑容,“阿父,我不生气,你接着骗我好了。”

李治微笑,“阿父再也不骗你了……你能回来,其实我很高兴,我刚才梦见你们小时候,你进宫的时候才几岁大,又小又瘦,我很糊涂,小十七什么时候那么瘦了?她现在是什么样子?长胖了没有?刚刚在梦里找不到你,一睁开眼睛,你就回来了……”

“别哭,小娘子多笑笑,以后才会越来越漂亮。”

裴英娘眨眨眼睛,把眼泪搅碎在眼睫之间,“我不哭。”她握住李治的手,一字字道,“阿父,你放心,我长大了,会保护好自己。”

哭泣只会让李治走得不安心,她不能哭。

李治回握她的手,指节微微发颤,“十七乖,要好好的。”

千言万语,万种嘱咐,终究只化作一个简单的愿望:好好的。

裴英娘忍住眼泪,哽咽着应答,“嗯。”

一旁的李令月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李治环顾一周,目光慈爱温和,脸上浮起几丝红润,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显儿和旦儿呢?叫他们进来。”

李显和李旦并肩走进内室。

李治看着李显,面容威严,“显儿,你的弟弟妹妹都在这里,为父就要走了,你当着我的面立誓,照顾好你的弟弟妹妹,不管发生什么事,绝不能伤害他们!”

李显哭得双眼通红,“阿父,我答应!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我不会欺负阿弟和妹妹们,只要我在一天,他们永远是高贵的亲王和公主。”

李治面色和缓,“假如朝臣们逼着你打压旦儿呢?假如你的妃嫔儿女全部站在朝臣们那一边,逼你在他们和旦儿中间选一个呢?假如他们说,如果不杀了旦儿,你的皇位岌岌可危呢?”

他问出一连串的问题,气势迫人,李显茫然无措,抽噎了几下,才答道:“我不会伤害阿弟的,我不会……”

李治叹息一声。

他曾想过要废了武媚,但那时李弘还年幼,朝臣们之所以拥护李弘登上太子之位,一是因为武媚是皇后,李弘从庶出变成嫡出,身份贵重,二是因为他杀了其他儿子,帮李弘扫清障碍。

如果废了武媚,李弘处境尴尬,非嫡非长,名不正言不顺,还怎么压制朝臣?

现在武媚成了皇太后,李显是皇帝,母子俩血浓于水,武媚得到权力,李显占据名分,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式。

李显需要有人辅佐,正如他当年能迅速稳定局势,离不开舅父长孙无忌的帮助扶持。

但愿李显能够像他一样积攒实力,早日成熟,摆脱母亲的桎梏。

如果他不行,还有旦儿。

李治挥挥手,“你们都出去,旦儿留下来。”

李显愣了一下,没有动,直到李令月拍拍他,他才恍然回神,跟着她一起离开。

裴英娘起身离开,李旦攥住她的手,捏得很紧,轻声说:“别走远,就在外面待着。”

她点点头,目光一直放在李治身上,慢慢退出去。

第193章

天亮了。

云销雨霁, 风雪散去, 天空瓦蓝, 高大巍峨的宫墙沐浴在清冷萧瑟的晨光中,刮了一夜的风, 庭院铺满落叶, 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武太后走过长廊,皱了皱眉, 吩咐宫婢们打扫院落。

武承嗣为姑母的淡漠而感到心惊, 到这个时候,姑母竟然还能镇定从容地指挥宫婢洒扫院子。

昨夜见过几个孩子后, 李治陷入昏迷。

武太后在屏风外守了两个时辰,上官璎珞回禀说朝臣们接到消息,陆陆续续入宫, 李显哭天抹泪,无法接见群臣。

武太后没有迟疑,立刻起身去前殿安抚众位大臣。

她不能慌,越是形势危急的时候, 她越要沉着冷静。

李旦等在屏风外面,眉宇间多了几分阴郁沉重,“母亲,阿父醒了, 他想见您。”

武太后走进内室。

刚从感业寺回到蓬莱宫时,她劫后余生,欣喜若狂, 李治给她的宠爱和尊重让她忘乎所以。

驱逐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功臣,扳倒王皇后和萧淑妃,肃清朝堂,巩固皇权,她和李治配合默契。

朝野内外骂她狐媚惑主,她一点都不在意,能和站在权势之巅的男人并肩而立,几句骂名,算得了什么?

武太后越来越飘飘然,以为李治对自己百依百顺,自己一定能够控制李治。

然而李治始终把任免宰相的权力牢牢掌握在手中。

他对她那么好,力排众议册封她为皇后,却又干净利落地除掉她的心腹大臣,打压她的娘家,孤立她,防备她,至始至终,她的一切权力都依附于李治身上。

李治信任她,她就能风风光光,假若那一天李治像忌惮长孙无忌那样忌惮她,她会不会落到和长孙无忌一样的下场?

眼看着李治重用那些曾公开反对她的将领,诛杀为她立下汗马功劳的朝臣,武太后为自己的将来感到忧虑。

好在她生了四个儿子,地位稳固。

她开始收敛,撰写编纂教导后妃贤德顺从的书册进献给李治,表明自己会谨守本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李治和他们的儿子分忧。

李治差点废了她。

那时候她野心勃勃,什么都要插手管,想趁着李治病重独揽大权,隔绝李治和老臣们的来往书信,飞扬跋扈,志得意满。

李治勃然大怒,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连废后的敕书都写好了,盖过玺印,李治亲笔画日,交由门下省审核,一旦诏书发出,她将会被剥夺一国之母的高贵身份。

武太后心惊胆战,她尝过独守青灯的清苦滋味,无法忍受再次遭到放逐!

她脱簪披发,泣告李治,弘儿年幼,陛下若是废了她,将弘儿置于何地?朝臣们居心不良,撺掇他废后,就是为了把弘儿赶下太子之位!

李治犹豫了。

趁着他犹豫,武太后抢过诏书,胡乱撕扯,废后的诏书是绢帛写就,不易撕开,她恨不能用牙齿把诏书咬碎。

李治叹了口气,俯身按住她的手,拥她入怀,“媚娘,朕错了,以后绝不会再提此事。”

他自称朕。

那一刻,武太后终于明白,不管李治平时对她有多容忍,一旦触及他的底线,他也会翻脸无情。

这些年她辛苦培植自己的势力,一步一步架空李治,渐渐掌握实权,可是回想起那封诏书,还是会觉得心口发凉。

那是出于对失去权力的恐惧,因为她的权力,来自于李治。

李治说到做到,后来他再也没有提起废后的事,一次也没有。

他时常生病,越来越依赖于她。

她是皇子们的生母,也许他以己度人,觉得她会为儿女们鞠躬尽瘁。也许他权衡利弊,发现其他人都不可信,唯独她值得信任……

不论原因是什么,武太后抓住机会,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抱负。

她感激李治给予她的温情和忍让,同时清醒地认识到,只要李治在一天,她没法改天换地。

李治扶持她,倚重她,也束缚她,提防她,重臣的选拔任用,由李治决定,还有最重要的——军权,李治从没有让她染指过。

现在李治要走了。

她无悲无喜,既没有悲伤难过,也没有暗暗窃喜。她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冰冷无情,眼里只看得见利益,其他七情六欲只是点缀而已。

内室的灯烛撤下去了,房里点了一炉清雅的香,红日刚刚爬上半空,光线从窗纱透进室内,暗香浮动。

“九郎。”武太后俯身,轻抚李治的眉眼,仿佛他还是那个年轻俊朗的少年郎,“我来了。”

李治抬眼看她,目光温柔,“媚娘,这些年,我时常卧病在床,朝政大事都是你代为操劳的,辛苦你了……”

武太后垂眸,“这些都是我该做的,我们是夫妻,理应互相扶持。”

李治淡淡一笑,这些年的防备猜疑,互相算计,和年轻时甜蜜火热的感情,俱都化在这一笑当中。

“可惜现在到冬天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满园杏花盛放,桃李争芳,你穿了一身半旧的衣裳,在湖边打秋千,那么多宫婢美人,只有你笑得最好看。”

武皇后怔了怔,她一直以为李治是在翠微宫认识她的。

当时太宗皇帝病重,太子诚孝,每天侍奉汤药,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不想落发出家,干脆孤注一掷,妄想打动李治。

她成功了。

李治登基以后,排除万难接她回宫,满朝文武反对,他一意孤行。

不是在翠微宫……难道李治早就认识她了?

帘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武太后眼波淡扫,扭头看过去。

裴英娘掀开锦帐,走到床榻旁,“阿父,准备好了。”

李治扬眉,做出这个动作让他气息急促了点,微笑着道:“好,扶我起来……”

他浑身僵硬,没法动弹,近侍们偷偷擦干眼泪,跟在裴英娘身后走进内室,为李治穿上衣裳,搀扶他下床。

李治握住武太后的手,“媚娘,陪我再听一遍《春莺啭》吧。”

武太后茫然了一会儿,她很少有茫然的时候。

她扶着李治的胳膊,慢慢走出内室。

初冬天气,庭中万木凋零,清早起来,能看到青石板上覆盖一层雪白薄霜。

此刻,廊下却花团锦簇,恍若欣欣向荣的春日,枝头上挑着一朵朵怒放的杏花、桃花、棠梨花,矮丛枝叶碧绿,芙蓉、牡丹、芍药、菊花次第开放,花池子里一丛丛芭蕉绿得肥润。

百花盛开,艳如彩霞,生机勃勃,泼辣旺盛。

李治含笑打量廊下郁郁葱葱的花草,“我想要看春日景象,小十七竟然真的为我变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