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走到李显身前,抬手接过珠花, 挥退卫士,“知道了,你们退下。”

是八郎相王。

卫士们不敢走,犹豫着看向李显。

李显挥挥手, “走吧走吧,你们快走!相王妃想带走谁就带走谁,你们别拦她。”

卫士们躬身告退。

李显神色忐忑,伸手去扯李旦的衣袖, “阿弟……”

李旦往旁边躲了一下,避开李显,把珠花收进袖子里, 淡淡道,“陛下,你想查什么?”

李显感觉到他的生分,颓然道,“我、我只是想摸清宫里的情况,母亲的权力太大了……”

“那你应该从蓬莱宫那边入手,你查阿父身边的人,查不出什么。”李旦扫李显一眼,“是不是韦氏怀疑我、英娘和令月私下里瞒着你扣下阿父的东西,所以才要彻查含凉殿?”

脑袋里嗡的一声,李显脸上涨得通红,“阿弟,我没那样想过!”

“你没有,不代表韦氏没有。你纵容她调查含凉殿的近侍,外人看来,就是如此。”李旦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七兄,母亲绝不满足于当一个手握大权的太后,你要当心她。”

李显怔了怔,追到外边回廊上,“阿弟……”

母亲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可是权倾朝野的皇太后呀!古往今来,哪个太后能像母亲这么风光?

回廊里空荡荡的,风声呼啸,李旦早已经走远。

狂风卷起车帘,冰冷的雪花时不时扑进车厢里。

李旦掀开锦帘,出宫的时候天色还好,不知何时忽然落起大雪,天边阴沉。

“落雪了?”裴英娘从他怀里钻出来,伸长脖子往外看。

他低头一笑,捧起她亲几口,手盖到她额头上,奉御刚刚为她诊脉,说她身子虚弱,这种天气要格外注意保暖,不能受凉,“冷不冷?”

裴英娘摇摇头,往李旦怀里缩,她整个人都懒懒的,牛车走得很慢,并不颠簸,不过还是靠着他最舒服。

他马上要去梁山了,之前从洛阳回来得匆忙,没有带行李,相王府倒是留了不少冬天穿的大毛衣裳,再开府库找几匹蜀锦,让绣娘连夜赶制,多裁几件给他带走。

想着想着,她窝在李旦怀里睡着了。

到了隆庆坊,李旦没有叫醒她,牛车直接驶进相王府内院,他解下身上穿的大氅罩住她,抱她下车。

她太轻了,倚在他怀里愈发显得娇小,冬日严寒,得把她养胖点。

雪落得很大,一转眼的工夫,庭院的太湖石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房里烧了火盆,衾被里罩了汤婆子,火炉床四面纱帐密密匝匝围着,温暖如春。

使女掀开床帐,李旦矮身把裴英娘放到床榻上,她梦中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抱着软枕蜷成一团。她怕冷,睡觉时总是喜欢抱着点什么,他在时抱他的胳膊,他不在就抱枕头。

李旦忽然起了玩兴,故意扯开枕头。

裴英娘皱起眉头,紧紧抱着枕头一角不放,半个身子都跟着坐起来了,双手在空气里乱抓,最后抓到结实的胸膛,她没有醒,下意识觉得这个枕头比缎面的软枕抱起来更暖和,迷迷糊糊往他怀里扑,扒在他身上,这回终于睡踏实了。

李旦苦笑,原本是为了逗她玩,这下好了,被她压倒在床上,只能陪她一起睡。

屋外搓绵扯絮,大雪落了整整一夜。

翌日天光大亮,雪光映在窗前,清亮冷冽,海棠红窗纱被照成淡淡的退红色。

裴英娘支起窗户往外看,双眼微觉刺痛。

白雪皑皑,碧池水面平滑如镜,没有一丝涟漪,仔细看,原来竟结了层薄冰。岸边的太湖石和假山早看不见了,成了一座座雪峰。

打扫庭院的使女们冷得双颊通红,扫到一半,抱着大扫把哈气,刚扫出的一条窄道转瞬间又被鹅毛大雪盖住。葡萄架光秃秃的,篱笆上枯藤虬曲盘结。

“这么大的雪,不能骑马。”裴英娘走到侧间,帮李旦系衣带。扣好衣襟,低头为他挂上腰间的佩饰。

李旦答应一声,眼眸低垂,摸摸她的脑袋,她今天气色好了些。

朝食是滚烫的热黍粥,鲜浓的豆腐羹,金银夹花平截和咸甜毕罗。

裴英娘吃了一块金银夹花平截,一碗黍粥,李旦让半夏再给她盛一碗,“再吃点。”

看着她又吃了半碗粥,两枚菌菇馅毕罗,他才示意使女撤走食案。

仆从在廊外求见,宫中来人催促李旦尽快出发,免得大雪压坏道路,进不了山,耽搁地下玄宫的修建工程。

裴英娘领着半夏和忍冬给李旦收拾行礼。

使女们昨晚已经把要带的衣物衾被之类的随身物件收拾好了,她让半夏把包袱一个个打开,重新检查一遍,确认没有遗漏的,才让人把行礼送到牛车上去。

在这期间,宫中一趟趟派人上门催促,半个时辰里相王府的长史招待了七八个内侍。

内侍们三催四请,李旦始终不出面,待在星霜阁和裴英娘说话,到巳时末才肯动身。

相王府外,几个浑身冻僵,嘴唇发乌的兵丁一眨不眨地盯着府门前的动静,大雪落满他们的头发、肩头,连眼睫、胡子上也结了冰霜。

他们早成了雪人,却一动不动,表情坚定。

咯吱几声,牛车轧过雪地,李旦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出相王府大门,他抬头看一眼扑簌的落雪,拢紧披风,登上一座纹饰华丽的香车。

兵丁们神情一震,其中一个汉子扭头吩咐身后的人,“回去禀报大郎君,相王出城了。”

兵士点点头,转身钻进莽莽风雪中。

两盏茶的工夫,雪中隐隐传来几声鞭响,几辆牛车停在相王府门前。

宫中又有人登门。

相王府的甲士面面相觑,郎君刚才出发了,怎么还有人来催请?

来者跳下车,拾级而上,美髯长身,人高马大,相貌堂堂,赫然是太后的亲侄子,当朝尚书武承嗣。

长史正一边烤火一边清理府中账目,听到下人通报说武尚书来了,心里咯噔一下,来者不善啊!

武承嗣其实不想来,他怕李旦,可是他不得不来。

执失云渐艺高人胆大,不愧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敢作敢当,竟然直接把交易的条件捅到太后面前去。

当时武承嗣吓得冷汗淋漓,双腿打颤,得亏冬天穿得厚实,勉强没当众出丑。

执失云渐面不改色,耐心等太后回答。

满殿侍立的亲卫不敢说话,殿中鸦雀无声。

太后沉默半晌,没有因为执失云渐的痴心妄想而生气,反而朗声大笑起来,一口答应执失云渐的要求。

现在李旦被支开了,武承嗣奉命来请裴英娘入宫。

等李旦回来的时候,世上早没了相王妃。

反正在世人眼里,相王妃将会无疾而终,理由是现成的,先帝驾崩,相王妃哀恸过度,抑郁而死。

至于执失云渐身边多出什么人,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搪塞过去。

武承嗣踏进星霜阁,他手握敕书,相王府的长史不敢拦他。

宫中的甲士们闯进内室,一拥而入,小几上供着的瓷瓶被碰倒在地,咔嚓一声,瓷瓶碎裂,梅花细枝洒了一地。

内院伺候的使女们被甲士驱赶到角落里,抱成一团,小声啜泣。

武承嗣皱眉,拦住一个甲士,“相王妃是亲王正妃,小心点,别吓着她。”

甲士们的动作顿了一下,扯开帐帘,伸出大手去抓斜倚在湘妃榻上的华服女子。

那女子听到不速之客闯进门,没有一丝慌张,抬起头,眉眼细长,容色丰艳。

众人一愣。

女子莞尔道:“武表兄,你也是来相王府赏雪景的?”

武承嗣不想和裴英娘打照面,等在帘外,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脸色骤变,一把推开旁人,冲进内室。

女子低头整理裙裾,“你来得不巧,八兄和英娘都不在,我正觉闷得慌,表兄若是不忙,可以留下来吃杯茶。”

武承嗣盯着女子看了许久,忽然一笑,拱手道:“奴仆们莽撞,打扰公主的雅兴了。”

他带着一头雾水的甲士们退下。

看来李旦早有准备,他并非独自出城,裴英娘肯定和他一起走了。

武承嗣莫名觉得松一口气。

武承嗣回宫复命。

大雪纷飞,寒风凛冽。蓬莱宫四壁以椒泥涂抹,地下铺设暖道,十分暖和。

宫婢在煮茶,茶汤滚沸。

武太后半卧在软榻上,虽然穿着一身素净的家常衣裳,但因为长年久居高位,举手投足自然而然散发出迫人威势,没有人敢直接和她对视。

“姑母,侄儿办事不利。”武承嗣拱手请罪,“侄儿赶到相王府时,相王妃不知所踪,侄儿清查了一下府中的人数,她惯常使唤的心腹也都不见了。”

武太后蛾眉淡扫,微微一笑,“承嗣,你对付朝中其他大臣时,手段层出不穷,怎么到十七娘头上,你就变迟钝了。”她话锋一转,“莫非你真的喜欢上她了?”

武承嗣满头大汗,严寒冬日,他瞬间汗湿几层衣裳,跪倒在地,“姑母明鉴,侄儿从没有对谁动心过!侄儿年少轻狂时想拉拢十七娘,谁知她对侄儿极为冷淡,侄儿不服气,才对她有些想头……但是自从侄儿娶妻、十七娘和相王订亲以后,侄儿早就忘了以前的事,根本没动过其他念头!”

殿内静得出奇,宫婢握着垫了一层巾帕的铜缶,缓缓倒出茶汤,水声淅淅沥沥。

武太后接过茶盏,浅啜一口,漫不经心道,“那就是你变蠢了。”

这一句听不出喜怒,可武承嗣却暗自吁口气。

骂他蠢,总比怀疑他的忠心要好。

武太后接着说:“连执失云渐也比你机警,他的人一直守在相王府外面,这会儿他亲自带着人去城外追人了,你带上几个人,过去助他一臂之力。”

武承嗣会意,姑母并不信任执失云渐,要他去帮忙,实则是派他过去盯着执失云渐,确认执失云渐和李旦彻底反目。

“侄儿遵命。”

他怕赶不上执失云渐,出了蓬莱宫,立即让人牵来宫中喂养的宝马,一路踏琼碎玉,冒着风雪行路。

城外,风雪肆虐。

山下的官道上,几十个人马组成的车队缓缓前行,马蹄踏在积雪上,嘎吱嘎吱响。

车帘掀开一条细缝,穿藕丝褐葡萄锦翻领窄袖袍的青年女郎凑到车窗前,皱眉说:“阿兄,雪太大了。”

李旦扫一眼车窗外,眉心轻拧。手指捏着裴英娘的下巴,把她按回罩有暖炉的锦褥里,“坐好,别被风吹着了。”

马车晃了两下,陡然停下来,最前方传来隐隐约约的议论声,似乎是被什么阻挡了道路。

李旦让杨知恩过去查看情况。

“郎君,前面的石桥被大雪压塌了,河水太深,车马没法过去,只能绕道走。”

杨知恩飞快折返回来,抹一把脸,吸吸冻得通红的鼻子,“我问过领路的人,从另一条小路绕道走,一路上不用过河,就是得绕一个大圈。”

李旦手指微曲,轻轻叩着车窗,果断道:“绕路。”

杨知恩传话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

太巧了……

他没来得及出声提醒,队伍已经掉头。

第197章

这在这时, 两边山坡上扬起一蓬蓬雪花, 泥块四溅滚落。

杨知恩的瞳孔猛然一缩, 那不是雪,是藏在雪地里的兵士!

山坡之上, 早已埋伏多时的兵士抖开身上的遮盖物, 张弓搭箭。羽箭如蝗虫一样铺天盖地,罩向官道上的队伍。

众人反应不及, 根本无法抵抗。

嗖嗖数声, 前一波箭雨刚刚落下,又一波箭矢激射而出, 护卫们一个接一个闷哼着倒地。

杨知恩虎目圆瞪,如此密集的攻势,那些兵士必定训练有素, 配合默契,绝不是普通的世家豪奴,只能是军汉!而且是上过战场的军汉!

“郎君!”杨知恩飞奔至被甲士们牢牢护卫在最当中的马车前,“是军队的人。”

李旦没有慌乱, 扭头嘱咐裴英娘,“待着别动。我出去看看。”

“好。”裴英娘不想给李旦添麻烦,放开他的衣袖,“阿兄, 当心点。”

李旦拍拍她的发顶,“别怕。”

他掀帘出去,马车周围的护卫立刻堵到车辕前, 把马车围得密不透风。

马车嵌有铁板,即使对方动用弓弩也射不穿,外面杀声震天,马嘶阵阵。

近在咫尺的地方蓦然传来几声惨叫,鲜血溅在厚厚的软帘上。

接着是沉默的打斗声,几匹骏马受到惊吓,扬蹄惨嘶。

马车被撞得一歪,裴英娘扶着车壁坐稳,心跳如鼓:

对方不可能这么快攻到马车前,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是内应!队伍里有内应,他们故意引走李旦,目的是劫走她!

她拔出腰间的波斯弯刀,握紧刀柄。

官道上雪花飞溅,一队人马穿过重重风雪,飞驰而至,马上之人皆背负长弓,腰系箭囊,手握长刀。

刀光闪烁,杀机凛冽。

武承嗣扯紧缰绳,勒马停下,四下里逡巡一周,前方的军士把车队堵在谷中,战况正酣。

旁边的人抽出箭矢,搭在弦上,小声问:“郎君,我们要不要帮执失将军?”

武承嗣冷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我们是来当见证的,今天执失云渐敢动手劫人,以后姓李的谁敢信他?他是假意投诚也好,真心归顺也罢,只有太后会重用他,他没得选。”

亲随是他的心腹,听他随口说出“姓李的”这几个颇为不屑的字眼,面色不变,恭敬道:“想逼执失将军无路可走,倒也简单,只要……”

只要他们暗中帮着出点力,杀了相王,执失云渐就没法回头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武承嗣皱皱眉头,厉声喝道:“蠢货!不许轻举妄动!”

李旦是姑母的儿子,姑母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杀她的儿子,他也不行。

毕竟姑母的权势来自于帝后、帝母的尊贵身份,没了李显和李旦,她怎么取而代之?

前方的喊杀声还在继续,马蹄踏过积雪,溅起的飞雪和飘飞的雪花织出一张张大网,把整个车队笼在其中,鲜血飞洒,殷红和雪白互相辉映,白的愈加白,红的愈加红。

山道上马鸣咴咴,一人一骑缓缓走下密林。

风雪渐渐散去,男人横刀立马,静静观望谷中的厮杀,高鼻深目,剑眉轩昂,披一件墨黑鸟羽大氅,神情冷漠,无悲无喜。

果然是身经百战的常胜将军,干起这种阴私事情,公然抢夺亲王正妃,也能如此镇定。

武承嗣夹一夹马腹,催马疾走,靠近执失云渐,“执失将军,太后命我前来助你,将军可得手了?”

执失云渐瞥他一眼,“我去带走十七娘,相王就交给尚书了。”

不等武承嗣回答,他纵马冲入混乱交战的山谷。

武承嗣呆了一下,忽然觉得不大对……执失云渐看到他根本不意外……他早就知道姑母不会真的信任他。

他越想越觉得悚然,万一执失云渐那小子和他玩阴的,趁机杀了李旦,解决后患,然后嫁祸到他身上……那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执失云渐骁勇善战,得罪宗室也不要紧,大不了可以躲到草原去当流寇,他可不行,除了姑母的倚重,他一无所有!

武承嗣冷汗涔涔,吩咐身边的心腹,“保护好相王,谁敢动相王,杀无赦!”

心腹们面面相觑,他们不是来抢人的吗?怎么变成保护相王了?

武承嗣心急如焚,笃定执失云渐留有后手来坑害自己,“快去!”

心腹亲随们连忙应喏,一头扎进车队中。

三方人马混战,刀兵声、马蹄声、惨叫声、呼喝咒骂声汇集成一片洪流。

外面的打杀声此起彼伏。

护卫们发出示警,前方的人发现队伍里有内应,吓得一滞,想要回头施救,奈何忽然冲进来几匹快马,马上的人个个能以一当百,他们被拦腰截断,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旁的人越来越少。

外圈的打斗还在进行着,马车外面却寂静无声,战斗似乎结束了。

一双大手掀开溅满鲜血的软帘,浓稠的血液滴滴答答流到车厢里。

光线有些刺眼,裴英娘抓紧匕首,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