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愣了一下,擦擦自己的手,这才小心翼翼抬起手臂,握住李旦的手。

李旦拉他站起来,“七兄,你安心离开吧,均州并非苦寒之地。剩下的事,我来做。”他靠近李显,耳语道,“不管长安派谁去均州,你不必害怕,母亲不会杀你。”

李显嘴唇哆嗦了两下,“阿弟……”

“七兄,你看不懂阿父,也看不懂母亲。”李旦眉心轻拧,从袖中摸出一张锦帕,轻掷到李显脸上,“阿父常年多病,所以他很少在我们面前展露帝王心术……你只看到阿父的仁慈,看不到母亲的毒辣,我们的母亲,不是普通的深宫妇人,你只能把她当成一个帝王来看待,一个敏感多疑、乾纲独断的帝王。”

血缘是剪不断的羁绊,他们尊敬自己的母亲,把各种温柔美好的想象投诸到母亲身上,幻想着母亲只是贪权,不舍得放权给儿子……这样想,他们的心里能好过一点,母亲还是疼爱他们的。

如果不把母亲当成妇人,把她视作一个上位者,一个帝王看呢?

那结论就是完全不同的。

古往今来,皇帝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逼死羽翼渐渐丰满的太子,并非奇事。

谁说虎毒不食子?成年的猛兽,往往会咬死领地内所有同类的幼崽和天敌的幼崽,以确保把可能挑战自己地位的威胁全部杀死。

春风还是温暖湿润的,像美人的手轻轻抚摸,柔和细腻,李显却脸色惨白,汗出如浆。

他终于从梦中清醒过来了。

即使他当上皇帝,依然逃不出母亲的掌控。

花朵扑扑簌簌掉落一地,殿内忽然响起嚎哭声,凄厉惨痛。

听声音,像是韦沉香。

李显猛然惊醒,拔腿冲进内殿。

“香娘……”

韦沉香涕泪齐下,妆容早就花了,像一块揉乱的抹布,眼底透出几分凶狠,又哭又笑,“为什么?为什么武英娘成了皇后!她都死了,还要踩在我头上!她竟然成了皇后!”

李显怔了怔,扑上前掩住韦沉香的嘴巴,“十七娘都死了,你怎么还计较这些!”

韦沉香不住挣扎,指甲划破李显的脸。

李显闷哼两声。

韦沉香挥舞着双手捶打李显,指甲缝里溢满血丝,“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李显眉头紧皱,叹一口气,抱住韦沉香。

看在她伤心过度的份上,就当没听到她刚才说的话吧!

内殿外,李旦转身离开,宽袖里鼓满春风。

“陛下……”桐奴跟在他身旁,小声问,“可要除了那韦氏?”

他好歹伺候李旦这几年,眼力见还是有的,韦氏骂谁都可以,就是不能骂娘子,谁敢说娘子的不是,郎君一个都不会放过。

此前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背着人咒骂娘子,郎君没说什么,只让他们以后不要管两位公主。

之后诸王和驸马们起兵反对太后,太后下令鸩杀关押在掖庭宫的公主。公主们闻风丧胆,让亲信上门找郎君求助,恳求郎君看在姐弟情分上救下他们,郎君只冷笑了一声。

如今两位公主的丈夫都被杀了,公主们一死一疯。

桐奴深切地认识到,郎君性情冷淡,不爱多事,得罪他,他一般懒得深究,不要紧。但是如果得罪娘子,那就惨了,郎君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不必多事。”李旦头也不回。

韦氏爱慕虚荣,直接让她死了,未免太便宜她,且让她多活几年,好好感受一下梦想破灭是什么滋味。

第205章

天津桥上, 车马络绎不绝。

李旦眉头轻皱,扯开李显紧紧攥着自己胳膊的手, 催他上车, “七兄,走吧。”

李显吸吸鼻子, 眼泪哗哗淌个不停, “阿弟, 这个还给你……”

他把锦帕叠好,往李旦跟前一递。

李旦瞥一眼李显手里皱巴巴的锦帕, 眉头皱得越紧, “均州有我的人, 等你到了那边,他们会去接应你。老实待着, 记住, 你好歹贵为亲王,路上谁敢欺辱你,不用怕, 队伍里有个叫田八的,去找他。”

他叮嘱一句, 李显呜咽一声。

末了, 押解的人过来催促。

李显拉着李旦,依依不舍,哽咽道:“阿弟,我怕……我从来没吃过苦, 你千万别忘了我……一定要把我接回来呀……我保证都听你的……”

兄弟俩从小一起长大,阿父死了,阿娘变了,现在李旦是李显唯一的依靠。

李旦再次扯开他的手,送他上车。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金色的夕照给洛水打上一层朦胧的晕光,涟漪一圈圈荡开来,云霞的倒影也跟着起伏流淌。

李旦肩披万丈霞光,负手而立,目送李显一行人远去。

转身回皇城,刚跨上马,忽然听得背后一阵马蹄踏响。

一匹快马疾驰而过,快如闪电,道旁的行人溅了一身沙尘,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指着快马离去的方向兴奋地讨论起来。

李旦回头。

快马上的男子身披铠甲,背负长弓,肩上扛着一根竿子,竿子上系了一块长条五彩布帛,一人一骑直奔向宫城城门,风中回荡着彩帛迎风飞扬的猎猎声响。

杨知恩张望一阵,拱手道:“郎君,是露布捷报。”

若是军队打了胜仗,将领会派士兵高举露布,一路传递捷报,鼓舞人心。待露布文书到达京师,朝廷要举行典礼当众宣读露布文书,封赏前线将士。

宜州刺史早就身亡,李敬业率领的叛军盘踞扬州,军队从运河南下平叛,算算辰光,应该到扬州了。

定然是南下的扬州道行军打了一场大胜仗。

李旦点点头。

他等了一会儿,估摸着露布送到武太后面前了,才夹一夹马腹,慢慢驰向宫门。

到正殿时,远远听到欢笑声,宫婢们簇拥着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妇人缓缓走下石阶。

老妇人身边跟着一位体格健壮、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男子穿一身圆领锦袍,相貌端正,态度谦恭……谦恭得有些卑躬屈膝,一股矫揉造作的谄媚之态。

李旦淡笑一声,“姑祖母。”

千金大长公主正和身边的男子说笑,听到这一声,身形一僵,等到看清叫她的人是李旦,脸上顿时窘得一片紫胀,尴尬行礼,含含糊糊道:“陛下。”

现在洛阳有两位陛下,圣母神皇武太后和李旦。

她身边那男子也吓了一跳,飞快蹿到宫婢们背后,想把自己藏起来。

李旦挑眉。

杨知恩走到宫婢们身前,怒视那个锦袍男子,缓缓拔出长刀,冷声道:“尔是何人?竟敢在陛下面前无礼!”

男子抖如筛糠,屁滚尿流,爬到千金大长公主脚下,抱着大长公主的腿,“公主救我!”

千金大长公主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硬着头皮道:“陛下,此子出身低微,不懂宫里的规矩,冒犯陛下,还求陛下宽宥他一次,他颇通佛理……太后,太后已经赐他法号了。”

李旦抬脚,继续拾级而上,回头轻蔑地瞥男子一眼,“朕不杀他。”

他走远了。

千金大长公主长长吐出一口气,还没缓过神,身边一阵嚎叫。

杨知恩蒲扇大的手一张,抓起男子,直接往台阶底下拖。

男子脸朝下,被台阶刮得生疼,大声惨叫。

千金大长公主脸色大变,跟着跑下台阶,她年纪大了,又一向养尊处优,跑了几步,气喘吁吁,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气的,厉声道:“放肆,你们想做什么?!他可是太后的人!你没听到陛下刚才说的话吗?你敢杀他?”

杨知恩咧嘴一笑,扭头对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贵主,您误会了,仆不会滥杀无辜。”

他话音刚落,一名甲士扒开男子的腰带,一刀下去。

男子目龇欲裂,发出凄厉的惨嚎声,“啊——”

众人无不魂飞魄散,毛骨悚然。

千金大长公主踉跄了几下,跌倒在地,不小心看到男子的惨状,连忙扭过头,不敢再看。

宫婢们反应过来,七手八脚上前扶起她。

“你、你、你……”千金大长公主浑身哆嗦。

杨知恩微微一笑,命人把痛晕过去的男子拖走,“既然是太后看中的人,不如索性去势,留在宫里伺候太后,这是陛下的一片孝心。”

才一盏茶的辰光,李旦的护卫把千金大长公主进献的男宠给阉了的消息传遍皇城。

事情传到武太后耳朵里时,她正端坐在帘后听大臣诵读露布文书,闻言嗤笑一声,摇摇头,“蠢货,谁让他到处招摇的?”

武承嗣汗如雨下,李旦成了皇帝,虽然这个皇帝有名无实,只是姑母称帝之前的一枚棋子,但是李旦问都不问一声,直接把姑母的男宠给阉了,姑母竟然不生气,那自己遇上李旦,岂不是十有八九会没命?

这些天他处处躲着李旦,暂时性命无忧,可是总不能躲一辈子呀!

“姑母,就这么放任他吗?”他小心翼翼问。

武太后摆摆手,“无事。扬州那边打了胜仗,四郎果然悍勇,竟然能再次手刃叛军将领,后生可畏啊。让人拟定诏书,朕要赏他。”

武承嗣双眼微微一眯,以前他是姑母最信任的人,现在突然冒出一个武承新,夺去姑母的喜爱倚重,他没学过兵法,拍马都赶不上武承新打仗的本事,以后武承新不会骑到他头上去吧?

武太后似乎能看出武承嗣在想什么,睨他一眼,“承嗣,武家宗祠修缮得如何了?”

武承嗣精神一震,不管如何,他才是武家的嫡系血脉,和姑母血缘相连,武承新姓了武又怎么样?姑母赐他武姓,不过是想拉拢利用他罢了……

他垂首道:“宗祠早已修缮完毕,明堂也已经竣工,只等姑母拜洛受图。”

月前,经过周密的布置,几名艄公从洛水中打捞出一块刻有字迹和肖像的巨石,巨石上面篆刻的字迹和此前的种种神迹呼应,寓意即将女皇临人,改天换地。

武太后将亲自前往洛水河畔,祭拜天地,接受宝图。

典礼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当中。

“很好。”武太后浅笑着道。

武承新掘开大堤,水淹叛军,以摧古拉朽之势,在三天内诛灭李敬业余党,天下为之震动,接下来轮到那些各地亲王,等把那些宗室也解决了,她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典礼来庆祝。

寻常女子到她这个年纪,成为太后之尊,临朝听政,手握实权,屹立于万人之上,应该别无所求了。

她并不满足于此,她虽然白发苍苍,是个面容衰老的老妇人,但她壮心不已,渴求更多更辉煌的成就。

女人也能有雄心壮志。

她的权势来自于丈夫和儿子,那又如何?古来以外戚身份夺权者,比比皆是。

抢到手上的东西,才是实在的。

码头前,旌旗招展,人山人海。

大军得胜凯旋,太后大悦,命中书令裴宰相率领满朝文武亲赴运河码头,迎接获胜的将士们。

一名锦衣青年立在船头甲板上,并未着铠甲,只穿一身单薄春衫,衣袍猎猎。

随从捧着一件鸟羽织成的大氅靠近青年,“阿郎,快到码头了,这是太后赏赐的氅衣,您穿上吧。”

青年眉头微微一皱,俊秀的面孔浮出几丝厌恶,“拿开。”

随从叹口气。

军中的将官们都喜欢穿明光铠,着甲胄,上战场时不仅仪态威严,气势雄壮,还能抵挡对方的暗器,保护身躯。

可郎君却是个例外,每次都是一袭宽袍大袖冲上战场,好看倒是挺好看的,不过未免太草率了,也不怕敌人一刀下来砍伤他……

旁边传来几声爽朗大笑,大总管丘神勣踏上舷梯,走来和青年寒暄。

随从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边当摆设。

“四郎建此大功,陛下论功行赏,必定赏赐颇丰,你开口要什么,陛下绝不会回绝……”丘神勣拍拍蔡净尘的肩膀,“听说四郎还未婚配?你正值青春年少,身边怎么能没有佳人相伴?我家中有一幼妹,秀外慧中……”

他的话还没说完,蔡净尘嘴角一扯,“多谢总管美意,我为母守孝,暂时没有成家的打算。”

丘神勣听他一口回绝,脸色不大好看。

说话间,大船驶进码头,渐渐靠近栈桥。

今天为了迎接将士们,其他商船都要靠后,等他们上岸后,那些商船才能靠岸。

隔着朦胧的柳烟和水雾,一片嗡嗡响,岸边人头攒动,喧闹声不绝于耳。

裴宰相领着官员们迎上前。

“真热闹。”

岸边一处阁楼上,头梳抛家髻,簪牡丹纹玉背梳、身穿锦襦罗裙的女郎斜倚窗栏,眺望不远处被人潮挤得水泄不通的码头。

“娘子,您看像吗?”阿福两手搭在额上,指着船头上的青年,“我怎么又觉得不像了呢?”

裴英娘嘴角轻轻抽了一下,都到这个时候了,阿福竟然还在纠结武承新是不是蔡净尘。

之前只是猜测,现在亲眼看到,她可以确定,武承新绝对是蔡净尘。

虽然他脸上那道刀疤不见了。

他杀了李敬业和他的同伙数十人,掘开大堤淹死叛军数万,十万叛军一半死在他手上,一半四野溃逃。

骆宾王的《讨武氏檄》振聋发聩,鼓舞士气,读来让人同仇敌忾,热血沸腾。但打仗还是要靠实力的,乌合之众,怎么可能是正规军队的对手。

她合上纱帘,把码头上的人声挡在帘外,问阿福:“打听清楚了吗?”

阿福啊一声,回头垂首,答道:“打听清楚了,太平公主不住在皇城,她和驸马薛三郎一道,住在敦厚坊的公主府,和北市离得很近。”

“嗯。”裴英娘手里拈了一朵花枝,暮春时节百花盛开,洛阳的街头坊间,随处可以看到提篮卖花的老妪。

她抽出一张丝帕,缠到杏花花枝上,“送去公主府。”

阿福弯腰走到她面前,接过花枝,“是。”

第206章

李令月见到裴英娘时, 先是惊喜,然后是惊恐。

她看到杏花上缠着的丝帕, 认出是裴英娘的——她们姐妹俩小时候一起玩耍, 有很多姐妹之间的小秘密,一看到丝帕上的特殊记号她就明白了。

打发走送杏花的人, 她按耐住激动, 等裴英娘的人上门来——结果等到的竟然是本人!

别人看不出来, 她一眼就能认出上门拜访的女冠就是小十七!

李令月激动得要跳起来了,不过房里不止她一个人, 她咳嗽一声, 端起茶盅喝口茶, 装模作样道:“我近日拜读经文,有很多疑惑的地方, 特意请女冠前来解惑, 女冠一路辛苦了。”

身穿浅色袍衫,头戴团窠联珠花树对鹿纹锦帽的女道士向她微微颔首。垂纱遮掩,看不出面容, 声音听起来沉重粗哑,“能为公主解惑, 不甚荣幸。”

她身后两个做道士打扮的小童也跟着奉承李令月。

房里的使女们暗道可惜, 看女冠走路时的身姿形态,她们以为面纱下的面孔一定貌若仙姝,谁知声音竟然如此难听,只怕容貌也不如何, 不过是外边瞧着好看罢了。

难怪要用帷帽遮住脸,到了公主面前都不肯摘帽。

看到裴英娘故意装出谄媚之态,李令月差点喷笑,耐住性子说了几句场面话,她斥退房中婢女,把一脸茫然的薛绍也赶走了,拉下帘帐,推着裴英娘走到内室,“你不要命了!被人发现怎么办?”

裴英娘掀开帷帽垂纱,一甩拂尘,捏了个手势,眨眨眼睛,“阿姊放心,我以女道士的身份行走,出入必定以帷帽遮住全身,没人认得出来。”

其实认出来问题也不大,就说是仙女下凡了,然后趁乱躲进人群就成。

这些时日,各地已经传出不下数十起有关裴英娘的传说。

乾陵附近的山民说常常在山间看到裴英娘,她饮仙露,食浆果,腾云驾雾,无所不能。

有人言之凿凿,说看见她在扬州荡舟。

有人反驳说亲眼目睹她出现在泰山。

有南下的商队说在沙漠里遇到风暴,不知被卷到哪里去了,快要渴死时,得到裴英娘的指引,才能顺利找到绿洲。

从南洋归来的水手则说裴英娘成了海神,夜里会幻化出各种不同形态,围着海船嬉戏。

每天都有人号称自己看到裴英娘了,反而有利于她隐藏自己的踪迹。

如果她此刻出现在洛阳北市的繁华曲巷间,引发轰动,事情传到皇城,那些官吏只会一撩眼皮,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屑,“今儿个又有哪家老者三生有幸,见到皇后显灵了?”

小吏们快被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谣言折磨疯,谁敢咋咋呼呼冲到公廨说看到皇后,他们立马甩那人几巴掌!

大隐隐于市。

武太后要忙的事太多了,她没有心思关注一个被明崇俨预言会尸骨无存的儿媳妇,而裴英娘前期的准备工作十分充分,后期又有无数人在各地炮制各种“皇后显灵”的神迹,帮她转移注意力,她现在很安全。

况且,李旦也没有打算让她一直躲到武太后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