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宫婢、内侍看到他们,恭敬行礼。

李旦仍然是皇太子。

裴英娘已经习惯太子妃这个新身份了。

民间老百姓念旧,坚持称呼她为永安公主,她“死而复生”,声望更上一层楼,女皇身边的人觉得她有神佛庇佑,轻易不敢怠慢她。

这个时代的人对鬼神之事心怀敬畏,如果她是男子,朝廷早就封她当国师,利用她装神弄鬼招揽人心。

今天是初九,女皇只接见三省高官,正是用午膳的光景,女皇赐食,留大臣们吃饭。

大臣们诚惶诚恐,告退出去。

女皇接着批改奏折,解决了隐患后,她提拔了一批能臣,把重心逐渐转移到发展生产上,劝农桑、薄赋徭,免除京畿地区徭赋,节省功费力役,尽量减轻老百姓的负担。

哪里的百姓家中耕地增加,家有余粮,她便命人封赏当地的地方官。

若是户口减少,百姓忍饥挨饿,就责罚长官。

一条条措施严格执行,从派往各地巡查的密探送回长安的密报来看,收效不错。

户口一直在持续增加。

可是,逃户的问题也越来越严重了。

女皇眉头轻皱,陷入沉思。

一声咳嗽唤回女皇的注意力,上官璎珞领着裴英娘和李旦进殿。

女皇心平气和地扫两人一眼,没有问李旦为什么也跟着来,挥挥手打发他出去,“几位相公在公膳房吃饭,你过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李旦和裴英娘对视一眼,出去了。

女皇嗤笑一声,儿子至于要看得这么紧么?她不会杀裴英娘。

她指指身侧的席位,“十七娘,过来。”

裴英娘跪坐到女皇身边,恭敬而疏离,“母亲召我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女皇静静地注视着她。

裴英娘不喜欢正襟危坐,以前在含凉殿,她陪着李治的时候,喜欢偷懒盘腿坐,或者歪着坐,李治不管她,她的姿态放松随意。

但如果自己在场,她一定会坐得笔直端正。

女皇淡淡一笑,“上百人联名上书,劝朕改立太子,十七娘……你觉得如何?”

裴英娘敛容正色道:“糊涂。”

殿里侍立的宫婢被她这两个字吓了一跳,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女皇眼波淡扫。

上官璎珞会意,赶走宫婢,胆子这么小,哪配伺候陛下?

“谁糊涂?”女皇扭头看着裴英娘,“你说的是武家人……还是朕?”

裴英娘不慌不忙道:“自然是武承嗣。”她顿了一下,缓缓道,“阿兄是母亲的亲生儿子,武承嗣只是母亲的从侄,血缘疏远,孰轻孰远,不言自明。”

女皇笑而不语。

裴英娘抿了抿唇,下定决心,接着道:“母亲,若是阿兄为太子,千秋万代之后,阿父和母亲仍然能受子孙祭祀,如果母亲改立武承嗣……年年寒食,阿父无人供奉,若敖鬼馁,亡灵是不是会化作孤魂野鬼?母亲,您忍心看阿父去和其他野鬼争食么?”

女皇脸上的笑容霎时凝结成隐忍的怒火,山雨欲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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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暗自揣测武则天的想法,单单从历史史实上来看,她犹豫过册立太子的事,但最终认识到还是要还政于唐,不过因为老有人打着李显、李旦的口号叛乱,所以武则天狠狠压制自己的儿子,但个人认为她应该很早就决定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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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资料的时候看到有本书说武承嗣是因为当不上太子,抑郁加上生病气死的,觉得有点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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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女皇知道裴英娘一定会劝说她维护李旦的嗣子地位,但是她没有想到裴英娘的理由是李治恐怕将落到无人供奉的境地。

和野鬼争食……光是想想, 就可能会让她夜不能寐……先帝自小娇养在太宗身侧, 天之骄子, 没受过任何磨难,他生前是帝王,死后怎能受那样的委屈……

皇帝坐拥天下,舍不得手中的权力, 都爱追求长生不老之术。昔日汉武帝如此,太宗也如此。

李治却不信这些, 时不时有婆罗门神医和各地方士向他进献修仙之术, 他一概不信, 命人逐走方士,不许他们再踏进大明宫一步,笑言:“世上若真的有长生不死之人, 古往今来,怎么从未有人亲眼见过?”

他看淡生死, 常年卧病, 也没有失去平常心, 连丧葬之事都要求一切从简。

女皇没有照办,她命李旦主持工程, 征集了数十万役夫和军士挖开山腹,修建乾陵,修成的陵园气势磅礴,雄伟壮丽。

死后如何……她不在乎, 但是她不能让李治如裴英娘所说,若敖鬼馁……

女皇丢开看到一半的奏本,似笑非笑,“十七娘,你总是能把国事变成家事。”

裴英娘肃容,行了个郑重的稽首礼,额头叩得通红,“母亲……对我来说,这就是家事,我没有您的雄心壮志,我只关心我的家人。”

“家人?”女皇笑了一下,饱含嘲讽。

裴英娘眼眸微垂,没有因为女皇笑声中的不屑而变色。

女皇沉默了一瞬,“十七娘,你恨朕吗?”

她的儿子们都恨她,世家显贵恨她,皇室宗亲恨她,全天下的男人们都恨她,恨她竟然敢以女子之身称帝临朝,无情践踏他们的尊严。

裴英娘抬起眼帘,“母亲,当年是您把我带进宫的,我不恨您。”

八岁的小娘子,即使心智成熟,逃出裴家,就真的能从此海阔天空了?不过是绝望之下孤注一掷而已。

没有父兄族人庇护,没有母亲接应,官府的人找到她,肯定会把她送回裴家,她是裴玄之的女儿,生死掌握在裴玄之的手上,八岁的她懂得很多道理,却无法保护自己。

风雪中她摔了一跤,遇上人到中年依然风韵犹存的女皇,自此踏入深宫。

女皇笑着看裴英娘一眼,道:“只因为朕救过你?”

这些天,数不清的人围着她谗言奉承,言语中满是对她的仰慕尊崇,裴英娘不说敬仰,只论旧情?

她当初带她进宫可不是因为同情,完全是利用而已。

裴英娘一摊手,坦率道:“母亲的恩德,我一直记在心里。”

“即使我想拿你去换执失云渐的忠心?”女皇抽出一本薄薄的绢书,“他听说你还活着,似乎没有死心。”

突厥复辟,执失云渐镇守草原,无暇南下。女皇其实也不想召他回来,她需要一个会打仗、能挡住西北游牧部落南侵的将领,这个将领最好为他所用,和宗室势同水火,不会打着扶持宗室的旗号领兵叛乱。

现在执失云渐符合这些要求,他爱慕裴英娘,虽然最后没有得手,让李旦和裴英娘给骗了,但他已经和李旦决裂,不可能重修旧好。

没有男人能容忍其他人觊觎他的妻子。

执失云渐不必返回洛阳,只要好好守着长安北边,把突厥人挡在贺兰山之外就够了。

裴英娘面不改色,直接问:“那母亲还会把我送出去吗?”

为了把执失云渐摘出去,她和李旦费了不少功夫,执失云渐还杀了几个鼓动他起兵拥护李显的将官,以减轻女皇的怀疑。

女皇出于利用执失云渐的目的,将信将疑,没有深究。执失云渐虽然骁勇善战,终究只是个纯粹的武将,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烈日炎炎,殿内照得一片明亮,光斑如水一样缓缓流淌,鎏金博山炉喷吐出袅袅青烟。

女皇移开目光,看着水晶帘下缭绕的青烟,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不会。”

帝王乃孤家寡人,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以信任。女皇提防着所有人,她并没有高处不胜寒之感,她很享受这种屹立巅峰的状态。

现在的她,既不信任李旦和李显,也不信任武家子弟。

她当然会把皇位传给李旦,这天下迟早要还给儿子。

但是不能让李旦过得太安稳,否则大臣们全部向着李旦,置她这个女皇于何地?

想要平衡朝堂上的势力,她必须扶持几个新人,既不属于宗室,也不是武家人,让两边都防备,三足鼎立,谁也没法占上风。

而所有人最后都得听她的。

让他们去斗吧,最好斗一个你死我活,这样他们就没有心思密谋推翻她。

女皇心中已有决断,接着批改奏章。

裴英娘从内殿告退出来。

上官璎珞头戴纱帽,身着铁锈色男式圆领袍,等在回廊深处。

“陛下要设立控鹤府。”错身而过的时候,她轻声对裴英娘说,“千金大长公主正在为陛下搜罗男宠。”

裴英娘从她身边走过,向她颔首致意,神情平静,没有一丝波动。

控鹤府是女皇豢养男宠的地方。

女皇无法容忍李旦的声望太高,也不想让武家子弟踩到李旦头上,她需要再扶持一批亲信。

裴英娘走下玉阶。

几方势力此消彼长,谁也不能彻底把谁压倒,错综复杂,互相对立,才是女皇乐于见到的。

帝王的御下之道,说来说去,最终就是平衡朝堂,确立自己的无上君权。

所以有时候上位者明知有些大臣是奸佞,仍然会重用他们,只要他们对自己的统治有利。

玉阶刚洒过水,湿漉漉的,木屐踏在石砖上,哒哒响。

几名锦衣绣服、腰挎玉带的武家子弟迎面拾级而上,周围奴仆宫婢簇拥,排场很大。

为首的俊秀男子看到裴英娘,瞳孔微微一缩,停下脚步,“殿下。”

裴英娘扫他一眼,心里疑惑,他脸上的刀疤到底是怎么除去的?

蔡净尘扫一眼左右,其他武家子弟面面相觑,畏于他的气势,不敢多问,讪讪一笑,抬脚走开。

裴英娘继续往下走。

蔡净尘手扶佩刀,长腿往下连跨几步,抢到裴英娘身前,他记得她穿不惯木屐,玉阶才洒过水,怕她摔倒,走路时余光一直注意着她的动作。

裴英娘低叹一声,环顾左右,蔡净尘玉面修罗的名声流传得很广,没有人敢靠近他们。

“四郎,你究竟想做什么?”

蔡净尘低着头,他五官清秀,侧脸看起来有些女气,但只要看到他那双斜挑的凤眼,没人敢轻视他。

直到裴英娘走下最后一层玉阶,他才开口,“殿下,我想试试。”

“试什么?”裴英娘问。

蔡净尘抿抿唇,没有回答。

“女皇重用酷吏,但她绝不会让你们插手朝政事务,你能陷害皇室宗亲,亲王、王孙们在你面前犹如蝼蚁,可你能扳倒真正手握实权的能臣吗?四郎,你只是女皇清除异己的工具而已。”裴英娘语重心长道。

蔡净尘跟在她身侧,默然不语。

裴英娘只好问他,“你可为自己准备好后路?”

武则天并非短视之人,她诛杀李唐宗室,是为了扫清障碍。任用酷吏,构害世家,则是进一步消除所有隐患,威慑天下人,确立她的威信,慑服人心。

等政局慢慢稳定下来,宗室再无复起的可能,就是武则天清算酷吏,收揽民心的时候。

届时民间百姓必定拍手称快,大骂酷吏的同时,感念武则天知人善任,惩凶除恶。

没有人记得那些酷吏,其实是武则天本人一手提拔的。

蔡净尘和丘神勣只是武则天清除异己的鹰犬爪牙,他们可以随意诬陷世家公卿,死在推事院的豪门显贵多不胜数。

但是丘神勣妄想动能臣的时候,武则天立刻出手干预,下令他们释放那些在民间名声不错的官员,还委以重任,极为信赖。

朝政之事,只能交给有才之士。正因为武则天知人善任,提拔了大批贤臣治国,天下英才无不心悦诚服,竞相为她效忠。

贤臣是治国帮手,而酷吏,只是工具。

等到鸟尽弓藏,就是丘神勣和蔡净尘的死期,武则天会把他们利用得彻彻底底,连渣都不剩。

蔡净尘低声说,“我不需要后路。”

裴英娘皱眉。

前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环配叮当,香风细细。

几名梳双鬟髻,穿高腰裙的年轻宫婢手提花篮,说说笑笑着穿过长廊。

长廊那头,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往裴英娘的方向走过来。

看到蔡净尘,他眉头紧皱,脚步加快。

李旦过来接裴英娘了。

蔡净尘停下来,目光和李旦相接,两人都不动声色。

他看着李旦,嘴唇翕动,小声说:“殿下,洛阳人王庆之纠结市井闲汉,意图诬陷太子谋反,我把人扣下来了,您要小心。”

等李旦走近的时候,他转身离开。

第210章

李旦走到裴英娘跟前,目光落在她微红的前额上, 眉心紧拧。

“阿兄。”裴英娘向他解释, “四郎提醒我留意王庆之——王庆之诬告你?”

李旦点点头, 不想多说王庆之的事,抬手抚一抚她的眉心,“母亲为难你了?”

裴英娘刚刚向女皇稽首,额头磕得有点红。

“没有。”她说, “只是问几句话而已。”

李旦不语,手指轻揉她的前额, 眉心周围一圈有些泛红。

裴英娘笑了一下, 拉拉李旦的手, “阿兄,你放心,我真的没事, 我现在可是祥瑞呢!”

李旦嘴角一扯,勉强回了个清浅的笑容。

他们相携踏上台阶, 走进长廊。

廊道两边遍植紫薇树, 花满枝头, 缤纷灿烂,风从不远处的湖面吹来, 树叶细枝沙沙响,树影婆娑。

两人一路慢慢走过去,一个明眸皓齿,未语先带笑, 说话声音细而柔,一个沉默而温和,时不时低声附和一两句,平淡的语气里满蕴缱绻情意,风吹衣袂飘飘,正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一名头梳高髻,穿石榴红窄袖衫,绛紫半臂,肩披锦帛,系泥金罗裙的宫婢站在花树下,踮起脚张望,“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感情真好。”

她身后的几个宫人对视一眼,挤眉弄眼。

其中一人拍拍满脸歆羡的宫婢,“团儿姐,那可是太子殿下,你莫要惹祸上身。我看武家的几位郡王都挺喜欢你的,嫁给郡王,不比跟着太子担惊受怕好多了?”

出了一位女皇帝,宫里的宫婢们心思活泛起来。

千金大长公主紧锣密鼓,忙前忙后,为女皇挑选俊美的郎君,填充控鹤府。她们是女子,生得再貌美,模样再勾人,女皇也不会宠幸她们。

如花一样的年纪,她们怎么甘心就这么老死宫中?趁着年轻娇嫩,赶紧搭上常在宫中行走的郡王们,说不定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以后捞一个国夫人当当。

魏王武承嗣和武家郡王其他郡王是宫婢们的头号选择,现今武家男儿炙手可热,世家们都抢着和武家联姻。千金大长公主的孙子就娶了武家的一名小娘子。

女皇登基后,册立武承嗣为魏王,其他诸堂侄为郡王。其中汉阳郡王武六郎很喜欢团儿,每次进宫都要找机会和她说说话,想纳她为妾。

团儿翻个白眼,两手叉腰,“你们懂什么?”

宫婢们笑成一团,这个道:“团儿姐,你是不是嫌汉阳郡王生得太磕碜了?”

那个嬉笑着说,“团儿姐,太子确实俊秀无双,相貌堂堂,宫里盼着伺候太子的人多了去,可没人敢呐!太子妃不是好惹的!”

团儿抿唇一笑,任宫婢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她眼巴巴看着李旦沉稳如山的背影,一脸算计。

待宫婢们走开了,一个穿黑红间色裙的宫人拉着团儿走到墙角的假山旁,小声劝她,“团儿姐,你不会真的想接近太子吧?你没听女史们说吗?太子妃是陛下带进宫的,从小和太子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太子把太子妃当成眼珠子一样疼惜,事事比婢女们想得还周到,吃的喝的玩的,什么都操心,成婚这么几年,太子身边连一个侍妾美姬都没有,太子妃正当青春,美貌如花,又有多年相伴的情分,想必太子心里还喜欢得紧……团儿姐,你还是收敛些罢!况且太子自身难保,哪里比得上武家的郡王们?汉阳郡王前几天不是才刚送你一枝镶琥珀的蝴蝶金钗吗?”

团儿轻蔑一笑,昂起下巴,“这你就不懂了,你以为陛下重用武家人,以后武家的郡王们就真的能一直得意下去?”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又翻了个白眼,“我才不像那些眼皮子浅的憨货那么蠢,太子才是陛下的亲生儿子,我可以肯定,陛下心里还是向着太子。而且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汉阳郡王不过是贪图我的美色罢了,得手以后早晚会厌倦我。太子不一样,他对太子妃那么好,眼下他处境艰难,我这时候为他排忧解难,他感念我的恩德,以后自然也会对我好……”

她越想越觉得值得冒这个风险,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你等着吧,我早晚能扬眉吐气!”

和她交好的宫人深知她性子倔强,胆子奇大,叹息一声,没有再劝。

李旦和裴英娘回到甘露台,虽是傍晚时候,天已擦黑,仍然热得人喘不过气。

裴英娘汗湿衣衫,先去净房洗漱。

洗到一半,珠帘外响起脚步声,一双手拨开帘子。

李旦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