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裴英娘的吩咐,李将军不敢打开宫门。

主殿外重兵把守,看到她走出来,甲士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路,簇拥着她和阿鸿往外走。

长生院四周修有夹墙,只要守住宫门,外面的人轻易进不来。

离宫门越来越近,渐渐能听清外面的人交谈的声音,裴英娘脸色一沉。

来的人不是李旦。

郭文泰和蔡净尘对望一眼,解下腰间长刀,嗖嗖几下,爬上院墙。

崔奇南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瞥到旁边架了几座长梯,擦擦手掌,顺着长梯往上攀登。

李将军噎了一下,偷偷看裴英娘,见她不发话,索性不管其他人。他今天的职责是保护太子妃和皇太孙,其他人他管不着,也不想管。

崔奇南爬到高处,凑到能窥见外边情景的箭垛前,咦了一声,“他怎么来了?”他低头看裴英娘,用眼神询问她的意思。

裴英娘白他一眼,她又不知道谁来了,怎么做决定?

郭文泰无声无息回到她身旁,小声说:“是秦岩秦将军。”

李将军试探着问:“殿下,是否打开宫门?”

裴英娘眉头紧蹙,摇摇头。

除非李旦现身,不管谁来,她绝不会下令开门。

宫门外,秦岩和孙成珂勾肩搭背,说说笑笑,面上嬉皮笑脸,心中却惊疑不定,惴惴不安。

执失那小子说太子妃找他求救,他刚好完成任务,立马赶过来支援,可长生院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啊……

里头到底是什么情形?

长生院里是不是真的有内应?

太子妃不会真的遇险了吧?

他一面遣人去寻太子,一面派亲信回玄武门报信,手心因为紧张湿答答的,谁都能出事,太子妃千万别出事,不然太子会疯的!他见识过太子冰冷无情时手段有多毒辣,那次之后整个秦家心有余悸,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难道要硬闯进去?他们得手了没有?如果没有得手,此时硬闯,岂不是会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他正心烦意乱着,听得耳畔阵阵惊呼,斜刺里窜出一个身影,一把扼住他的喉咙,“秦将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声音秦岩很熟,“你是太子妃的人?”

来人不说话。

孙成珂再一次莫名其妙,太子妃的护卫从天而降,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制住秦岩?!

今天到底怎么了?

秦岩看清来人的长相,松口气,用眼神示意孙成珂等人不用管自己,轻声说:“有人前去玄武门找执失求助,说有歹人要暗害太子妃。”

蔡净尘凤眼微微眯起,思索片刻,放开秦岩,“娘子很安全。”

李将军由太子选定,长生院的每一个精兵都经过严密的筛查,别说家世背景,连亲戚朋友都查过,这次跟着娘子进宫的宫婢和护卫绝对忠于娘子。除了他和郭文泰以外,所有人都必须集体行动,小解也必须五个人一起,没有人能离开长生院一步。

同样的,宫门紧闭时,也没有人敢踏进长生院一步。

秦岩明白执失云渐绝对被人骗了,低声喃喃道:“传话的人是瑟牙,他是执失的家仆,祖祖辈辈服侍执失家,按理不会背叛他啊?”

蔡净尘冷冷道:“谁是瑟牙?”

刚刚还剑拔弩张,一转眼两人又亲亲热热凑在一起说话,这些人能不能解释一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孙成珂怔了怔,吐口唾沫,抬脚走开,顺便把自己的随从亲兵也叫走。

他不管了!老老实实守在长生院外罢!

秦岩仔细端详蔡净尘几眼,“欸,你觉得谁最可疑?”

从他的表现来看,太子妃似乎在防备什么人。

这件事果然有猫腻,怪不得他总觉得不对劲,太子妃如果真的遇险,头一个肯定先找太子,然后找他秦岩,怎么会直接去找执失呢?

蔡净尘皱眉道:“在这里等着。”

秦岩无奈,只能点头答应。

蔡净尘又叮嘱孙成珂道:“太子妃吩咐,谁敢硬闯进去,立马扣下。”

总算有个明白的指示了!孙成珂激动万分,抱拳道大声应是。

蔡净尘回到长生院,暗处守卫的人没有阻拦,放他通过。

裴英娘在宫门下等消息。

“秦将军是执失都督叫来的。”蔡净尘说,然后详细和她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关执失云渐什么事?他不是负责驻守玄武门么?

裴英娘先是诧异,心头浮起几丝茫然,想来想去,只有那些想除掉她的人会借着她的名头欺骗执失云渐。

找到幕后的人,不难推测他们的动机,她略一思索,很快反应过来,弄明白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李旦发动政变时,她待在长生院内,而不是先前定好的留守甘露台。那些人针对甘露台的守卫准备了很久,临时改变计划,准备仓促,长生院里外有人把守,外面的人混不进来,一旦试图硬闯,等于暴露,还没动手呢,就会被李将军和孙将军的人手抓住。

他们不甘心就这么让千载难逢的机会从指缝间溜走,一计不成,干脆又生一计。

骗执失云渐到长生院来,无非是为了离间她和李旦的夫妻关系,夫妻间一旦有了隔阂裂痕,很难恢复如初。

想得再深一点,他们可以巧妙地把事情安到李旦的身上,毕竟帝王多疑,喜欢试探大臣们的忠心,执失云渐是领兵的武将,她说不定会怀疑这一切是李旦故意安排的,而李旦则因为执失云渐而耿耿于怀,夫妻渐行渐远,终有一日,会变成李治和女皇那样,互相猜疑,互相防备。

至于那把匕首,她记得当年分明让使女归还给执失云渐了。

可能执失云渐身边的人暗中扣下匕首,一直没交出去。她不会跑到执失云渐面前确认他有没有收到匕首,执失云渐也不会找她讨要匕首,两人都以为匕首在对方手里,正好被有心人利用。

要么除掉她,要么让她和李旦决裂,还真是机关算尽,环环相扣。

裴英娘冷笑一声。

幸好她坚决不放任何人进来,也幸好执失云渐始终坚守职责,不会离开玄武门一步。

那些人不想让她过安稳日子,还把执失云渐扯进来,那就别怪她下手太绝情。

钟声敲响时,刚好有一束光线透过云层洒下来,笼在李旦肩头。

紫微宫巍峨壮丽,一道道朱红廊柱静静延伸向远方,阁楼殿宇矗立在绮丽春光中,长廊回环相连,犹如优美纤细的仙鹤颈子。

李旦站在城墙上,负手而立,袍袖里鼓满风,猎猎作响。

春天的风应该是温暖而柔和的,蕴着花草香气,但此刻风吹得猛烈,也没有暗香,唯有刺鼻的血腥气。

悬殊太大,对方虽然负隅顽抗,前前后后也只撑了不到半个时辰。

短暂的战斗结束后,护卫们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出去。穿窄袖衣的宫婢、内侍们鱼贯而入,整理好散乱的器物,洒扫一片狼藉的庭院,修补破碎的门窗,撤走碎裂的陈设。

只不过一眨眼的辰光,所有的痕迹被抹去了,紫微宫依然秩序井然,壮丽宏伟。

“殿下,侍郎已经派人去接几位阁老入宫。”桐奴走到他身后,恭敬道,“孙将军率领羽林军前去长生院保护太子妃和皇太孙。”

他说话的嗓音明显和平时不同,多了几分敬畏和激动。

李旦嗯一声,抬起手闻了闻袖子。

桐奴乖觉,立刻起身去准备洗漱的东西。

热水里掺了香料,香气浓郁,李旦一板一眼地洗手,确定身上没有太重的血腥味,才道:“去长生院。”

路上的人看到他,纷纷退至墙角,语无伦次,躬身行礼。

很多人偷偷擦眼角,甚至有人激动得泪流满面,趴在地上浑身发抖。

李旦在亲兵们的簇拥下走过长长的回廊,始终一言不发,俊朗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无悲无喜。

几位阁老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问,见他神情冷漠,高深莫测,不敢造次,默不吭声跟着他往长生院的方向走。

顺着玉阶拾级而上,远远看到广场之上高耸的阁楼廊芜,李旦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可以成为表情的波动。

阁老们暗松一口气。

长廊另一头响起突兀的脚步声,一名满头大汗的甲士迎面飞奔过来,护卫们立刻上前,厉声斥退他。

甲士掏出一枚鱼符,跪地抱拳道:“卑职有急事通禀太子殿下。”

护卫把鱼符送到李旦面前,他脸色变了一变,沉声问:“什么事?”

甲士小心翼翼取出匕首,放在地上,示意自己无意冒犯,然后道:“刚才有人将此物交与都督。”

桐奴捡起匕首。

李旦面色微沉,加快脚步。

其他人呆了一呆,赶紧跟上。

快到长生院时,又有甲士飞跑过来报信,是秦岩的人。

李旦攥紧手指,眼底划过一抹阴狠戾气。

几位阁老忍不住打了个颤。

太子温和有礼,恭敬仁孝,平时挺好打交道的啊……

风越来越大,吹走翻涌的云絮,空气中多了几分燥热。

远处似乎有模糊的蝉鸣,艳阳当头,长生院外传来阵阵喧哗,夹杂着压抑的呼声。

李将军穿过杏花微雨,走到裴英娘面前,笑嘻嘻道:“殿下,太子来了!”

郭文泰和蔡净尘一前一后走进凉亭,“确是太子无误。”

裴英娘站起身,牵着阿鸿的小胖手,捏捏他的脸,“鸿奴,阿耶来了。”

阿鸿抬起头,眨眨眼睛,一脸无辜。

裴英娘微微一笑,拉着他走到甬道前,示意左右,“开宫门罢。”

暗卫们撤走弓弩和沿着宫墙布防的陷阱,宫门缓缓打开。

一道高挑的身影背光而立,双眉轻皱,面容冷肃,长靴踏在青石条铺就的砖地上,一步一步走进殿内。

“阿兄……”裴英娘仰起脸,话还没说完,就被抱住了。

那些人太高估他的容忍度了,知道无计可施,动不了她,竟然敢不择手段,妄想陷害她……李旦收紧双臂,在裴英娘看不见的地方,眼底杀机涌动,锋芒毕露。

阁老们对望几眼,尴尬地轻咳几声。

阿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圆脸上写满茫然,浑浑噩噩抱住李旦的大腿,往常李旦会一把提起他,哄他说话,今天却没怎么理他。

他心宽得很,想不明白原因,便不想了,一手紧紧扒着阿耶的腿,一手攥着阿娘,每天下午可以吃一顿茶食,他得先好想等会儿吃什么。

想着想着,小脸被揪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被阿耶抱了起来,而阿娘很调皮,老是捏他的脸玩。

他苦恼了一会儿,懒得打开阿娘的手,任阿娘欺负。

上官璎珞捧着女皇的退位诏书,越众而出。

阁老们立即被夺去注意力,两眼放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描金托盘。

长生院内外起码有几千兵士,众目睽睽之下,不能太过放肆,裴英娘轻轻推开李旦,抱走阿鸿,“阿兄,先忙正事要紧……其他的事,待会儿再说。”

李旦摸摸她的发鬓,轻轻嗯一声,只有一个淡淡的语调,但任谁都听得出来其中的温柔缱绻。

阁老们欲哭无泪:太子殿下,您马上就能登基了,就不能先放开太子妃和皇太孙,表现出一点振奋激昂吗?狂妄也可以啊!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自我安慰,殿下年纪轻轻,却没有年轻郎君的急躁冒进,如此重视妻子儿女,说明太子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其实是桩好事。

阿鸿肚子饿了,裴英娘带他去吃饭。

李旦看着母子俩走远,然后在大臣们的簇拥下,去内殿面见女皇。

成王败寇,大局已定,没什么好说的,女皇心平气和地扫众人一眼,留下李旦单独说话。

当天下午,朝廷颁布女皇的退位诏书,昭告天下,李旦立即以皇太子身份监国,一天之后举行登基仪式,然后将都城迁回长安,洛阳由神都改为东都。

消息一经公布,不论是公卿世家,还是市井里坊,男女老少,不分贵贱,无不额手称庆。

忙完前朝的事,接下来得好好清理内部隐患。

李旦走到偏殿外,屏风后面静悄悄的,阿鸿吃过饭后睡下了,裴英娘歪在锦榻上打瞌睡。

他站在窗外看了很久,放轻脚步,走到锦榻旁,接过宫婢手里的扇子。

半夏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宫婢们放下罗帐,默默退出去。

裴英娘察觉到榻边换了个人,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小声嘟囔:“阿兄……”

声音软绵绵的,语气有点像在撒娇。

李旦挨着软榻边沿坐下,锦袍铺散开来,给她打扇,“累了?”

她揉揉眼睛,靠着隐囊坐起身,“不是我累了。”她抿嘴一笑,拉起李旦的手,盖在自己的小腹上,“是她累了。”

李旦怔了怔。

裴英娘噗嗤一下笑了,“奉御说这次兴许是个小娘子。”

李旦双手微微发抖,呆愣很久后,小心翼翼揽住她,低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依偎在他怀里,能感觉到他骤然加快的心跳,坦然道:“月份还小,而且那时候局势不明朗,不想让你分心。现在可以告诉你啦,算不算双喜临门?”

李旦没有责怪她,低头吻她的眉心,“当然算。”

不管多少年过去,他始终记得她答应嫁给他的那一刻,他满心的狂喜。

她是他珍而重之的妻子,最亲密的亲人,和他相濡以沫,包容他的一切,生下带着他们血缘的孩子。

那些人追随他,效忠他,却把主意打到她头上……

这种忠心,不要也罢。

李旦深吸一口气,捂住裴英娘的眼睛,合衣躺下,“乖,累了就早点安置,我抱着你睡。”

睡觉就睡觉,你蒙我眼睛干什么?裴英娘挣了两下,没挣动,倦意席卷而来,她掩嘴打了个哈欠,不一会儿睡着了。早点睡也好,睡饱了养足精神,好去收拾那帮牛鬼蛇神。

感觉到她的呼吸变平缓了些,李旦才挪开手。

他不想让她看到此刻的他,他已经无法压抑住心中奔涌的怒火,一定面目狰狞。

第240章

醒来的时候, 裴英娘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寝殿里。身边热乎乎的, 阿鸿紧紧贴着她,睡得正酣。

她摸摸阿鸿的脸, 掀开床帐,半夏立刻上前搀扶她。

李旦已经宣布她有孕的消息,阖宫欢庆, 宫婢们喜气盈腮,走路的步子都变轻盈了。

昨日的厮杀就像过眼云烟,现在紫微宫内秩序井然,殿中省和内侍省正为迁宫的事忙碌, 长廊内, 内侍、宫婢们川流不息, 有条不紊, 乱中有序。

朝中的几位阁老得知裴英娘有孕在身,也很高兴,刚刚结束政变,正是需要安抚民心的时候, 颇受民间百姓们爱戴的太子妃恰好传出喜信,能最大限度转移民间百姓的注意力,带领他们迎接一个崭新的时代。

李旦决定迁回长安,恢复长安的都城地位,整座洛阳城的权贵世家都在忙着搬迁。洛阳虽好,但只有紧跟着李旦,才能保证他们的家族能一直荣宠不衰, 就算族中没有杰出的子弟,至少也要在李旦和裴英娘面前混个脸熟,方便谋一个好差事,感情再好,功劳再大,隔着几百里路程,好几年见不上一面,一定会和皇室疏远,后代子孙以后怎么谋前程?

半夏和裴英娘说,张易之和张昌宗以及他们的党羽死后被割下首级,人头悬挂在南面宫门前示众。百姓们痛恨二张,蜂拥而至,不到一个时辰,天津桥人山人海,比肩接踵。

百姓们齐赞太子英明,诛杀二张,清算酷吏,实在大快人心。

女皇仍旧留在洛阳养病,不会随他们一起回长安。

李旦留下杨知恩负责监守女皇。

裴英娘叹口气,扣紧腕上的鎏金嵌宝刻花手镯,抚抚发鬓。

女皇待在洛阳也好,这里清净,被她流放的李唐宗室很快会全部返回长安,有些人可能不会善罢甘休,离得远一点,她的日子也好过些。

只是对于女皇来说,可能嫌洛阳太过冷清,她喜欢热闹风光。

阿鸿睡醒了,不吵不闹,乖乖由乳娘服侍着穿衣。

宫婢很快送来朝食,紫微宫的女官总管们再怎么忙,也不敢怠慢裴英娘。

冯德禀告说李旦去丽景门了。

裴英娘喝完半碗豆叶汤,“郎君几时走的?”

冯德想了想,道:“差不多寅时,那会儿天还没亮。”

这么早?

裴英娘继续低头喝汤。

对于洛阳人来说,丽景门如雷贯耳,蔡净尘和丘神勣当初就是在丽景门内拷问有“谋反”嫌疑的大臣和王族公子。基本上被抓进丽景门的大臣,十个里有九个会受不住严刑拷打主动认罪,剩下一个早扛不住折磨丢了性命。女皇当政期间,大臣们听到丽景门这几个字就吓得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