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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三日王府风平浪静,原以为安禄山大军会立即杀到长安城,风生衣探听来的消息却是安禄山取下潼关后得意洋洋,尚未发兵来取长安。第四日,沈珍珠和素瓷在秘室中亦能听见上方脚步声音杂乱无绪,人声沸动,物品被抢砸之音历历在耳,便知叛军已然入城,不仅王公府第,恐怕百姓之家现时也正遭烧杀抢掠。素瓷在下面吓得面色苍白,只怕叛军找到秘室机关。所幸那帮人抢砸大半日,大概是再无油水可捞,终于全部散去。

第七日,沈珍珠虽未痊愈,但乘车马长途跋涉已无大碍,在风生衣潜入探望之际,便约好当日晚上,由风生衣备好马车,在甬道出口处接应她二人出城。

琢磨着天已黑,沈珍珠由素瓷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挑了件干净素净的裙子穿着,素瓷将一包金银软钿揣入怀中,她从未揣过这么多的银两首饰,沉甸甸的殊不好受,说笑道:“再不方便,我也得揣着,这一路过去,再没有比这个东西管用的了。”

沈珍珠笑笑问道:“那日临走时,我让你拿的东西,在里面吗?”

素瓷道:“当然没有忘记。”说着,又将那包裹从怀中取出打开绳结,在里头翻找一通,取出一只手指大小的小袋子,道:“小姐你将此物放在橱柜最底层,倒让我好找,是什么东西?”

沈珍珠打开口袋,取出里面的物什——经年未作一观,仍然宝光莹韵,在秘室烛光下润泽如新,果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珍珠。

“这枚珍珠虽然难得,但也算不上价值连城,不过,”素瓷道,“带着也好,不劳力,也很能换些银两。”说着便要截手将珍珠拿过放回包中。

却见沈珍珠微微一笑,手一错,让素瓷拿了个空,自己亲手将珍珠放回袋里,细细的藏在腰间。

这番逃亡吉凶未卜,这枚珍珠或能放上大用途——若万一被敌军所掳,安庆绪,不求他能放了自己,但若求他保自己清白,料不会不应。这,也是如今她对他,唯一可以凭恃之物,现下敌我泾渭分明,过往情义,她早已不敢卒想。对素瓷道:“我们快走。”

话音刚落,素瓷忽拽她衣袖,手指上方,脸色乍变。沈珍珠竖耳倾听,也是大惊——上方隐约传来“轰”的开门之音,秘室入口书架之门已被开启!风生衣在甬道外等候,此时不可能由书房入口进来;秘室机关本就十分隐秘,且就算侥幸找到机关,常人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弄清开启方法,莫非?

不及细想,沈珍珠俯身吹灭烛火,一拉素瓷,道:“快走!”伸手开启秘室朝甬道方向机关,素瓷仍不忘记赶紧将包裹再揣入怀中,与沈珍珠匆匆忙忙沿甬道向外奔去。

没有跑得多远,就远远听见身后错杂的叫嚷声,“跑了”,“快追”、“快追”!

两名弱质女流,拼命往前奔跑,只觉这甬道竟是如此之长,阴暗无光,遥遥并无尽头。跑了老长一段,沈珍珠产后初愈,实在跑不动,倚在壁上频频喘粗气,对素瓷道:“我跑不动了,你不必管我,自己快逃!”

眼见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素瓷一咬牙,上前将沈珍珠背在身上便往前走。沈珍珠急道:“你哪里背得动我,别妄送我们两人性命,你先跑,再让风生衣想法救我!”

素瓷大声道:“不行!要走一起走,要死一块死。我不能撇下小姐你!”说话间脚 下一滑,“哎哟”一声,两人均滚倒在地。素瓷负痛“啊”的惨叫,沈珍珠在黑暗中摸索到素瓷的脸,急问道:“怎么了?”

素瓷痛得牙齿咬得“咯咯”响,答道:“我脚崴了。”

沈珍珠跌坐于地,叹道:“莫非我们姐妹命该如此,如此捉弄我们,竟让你也不能逃!”

二人正值绝望之际,忽听前方几步有人唤道:“可是王妃?”竟是风生衣的声音。素瓷如闻天籁,高声回道:“风将军,王妃在此!”说话间,浑然忘记自己脚崴不能行走,“轰”的站立起来就要往前冲,谁知脚踝剧痛,生生向前扑去,身子一软,已被人接住,抬头双目正与风生衣双眸相撞,那双眼睛深邃无底,原来竟是落入了他的怀中,不禁双颊绯红,所幸甬道黑暗,无人看见。

却听风生衣道:“属下在外久等不至,特来接应王妃。”

沈珍珠喜道:“如此甚好,有劳将军!追兵已至,我们须得从速逃离。素瓷脚被扭伤,烦请将军负她出去。”

风生衣应了个“是”,顺手打横将素瓷抱起,另自有跟随在风生衣身后的死士上前负起沈珍珠,一行数人急急往前行。

其实此地离甬道出口已然极近,瞬息之间已走出甬道,眼前天地乍宽,这甬道出口原来是一处不起眼庭院的侧墙。

沈珍珠长久未呼吸新鲜空气,此时见月朗星稀,清风徐来,分外觉得人生美好。

风生衣道:“马车在院外角落等候,王妃请速上车。”说毕“唿哨”一声,院头跃下几名黑衣蒙面人,与先前接应沈珍珠的一样均是死士,共有五人。风生衣对五名死士团团揖礼道:“愚兄护送王妃西行,这里交予各位兄弟!”

五名死士弯腰回礼,齐声道:“我等誓死效命。”

风生衣点头,朝五人一一望去,话语干涩:“诸位兄弟请放心,你等家眷,殿下自会妥善安置。”

言毕,扶起素瓷,领沈珍珠朝院外急急走去。身后,已由甬道冲出数名叛军士卒,那五名死士各自拨出兵刃,冲上前与他们厮杀起来,只求拖延时间,以利沈珍珠顺利逃走。

沈珍珠泪水充盈眼眶,不忍回头再看,以死士之命,换她之命,她之命妗贵如此?然对于父母妻儿,每一个人的命都是宝贵无二的。

风生衣安顿沈珍珠和素瓷坐上马车,猛勒马缰,方低声喝道“王妃坐稳”,忽听四面马蹄声卷席而来,风生衣面色倏的一变,院外各处巷道吆喝之声四起,无数带刀重甲的兵卫蜂拥而入。一名状若领头的兵卫挥刀喝道:“广平王妃在此,活捉者,重重有赏!”

风生衣浓眉紧收,奋力扬鞭,那马吃疼,奋蹄长啸,朝涌来兵卫撞去,眨眼间便将两名兵卫踏入脚下。风生衣袖手一扬,夜空中寒光暴起,锋芒毕现,嗤嗤嗤之声不绝于耳,瞬间一大排兵卫身中暗器,倒地哭嚎,顿时打开一个空档,风生衣挥剑左右斩杀,那些兵卫已得了要活捉沈珍珠之命令,有所避忌,风生衣剑光到处,当者披靡,数名死士由院中冲出,近身杀敌,顿时让风生衣杀开一条血路,那马在厮杀中也多处受伤,更是烈性大发,只是发足狂奔。

马车奔出巷道,已达长安城大道之上,四面凄凉少人行,唯有百来骑兵卫紧紧跟随马车追赶。风生衣心知今日凶险万分,只能尽全力而为,当下再挥马鞭,然马车负重,追兵越逼越近。风生衣回首朝后掷出一把铁莲子,这些铁莲子虽然不过黄豆大小,但经他以二十余年功力掷去,威力极大,追得最近十来骑马上的兵卫纷纷应声倒地。

风生衣方微松口气,忽听身后刀声袭来,隐隐夹有风雷之音,直取他背心大穴。仓促中不假思索,头也不回,反手一撩,却像背后长着眼睛一般,剑尖直指那敌人的脉门,登时把这偷袭的一招解了,解招后剑势立变,朝那人横劈过去,那人手臂中剑,“当”的一声刀已掉落,风生衣再回身一脚踢去,将他重重踹落下地。

身后有兵卫将那人扶起,急声唤道:“薛将军怎样?”

风生衣冷冷一笑,什么将军,安贼手下脓包甚多!仍是策马急驰,方未行多远,又听得身后有兵刃之声袭击,当下想也不想,依样画葫芦,剑尖仍朝背后人脉门刺去,谁知那人竟然避也不避,腕中一滑,风生衣一剑已然无声无息的落空。风生衣心头大震,情知此番已遇生平劲敌。

回头望去,此人已回身跃坐马上,身着藏青长袍,下摆暗色云纹,缓缓浅浅地在风里波动,面色清冷,目光如寒冰冷刃,静默宛如青钢神像——竟是安禄山次子安庆绪!

风生衣游目四顾,只见前方尘头大起,无数骑兵向他疾驰而来,均是身着贯甲,闪闪发光,应是安庆绪麾下赫赫有名的飞骑兵。

风生衣素知安庆绪剑术高绝,不想今日他竟亲自到此捉拿沈珍珠,只此一人已然难以应付,更何况还有万千追兵。当下心念一转,勒马止步,睨眼对安庆绪道:“我道是谁,原来竟是安将军亲临。素闻将军剑术并世无双,不想今日还要倚多为胜。”其实安庆绪剑术称不上“并世无双”,风生衣此言只为激他,心知以安庆绪之脾性,就算明知是激将之法,也会乖乖上钩。

果然安庆绪收剑冷冷答道:“你不必激我。安某认识冯大人已久,也没料到大人有这样一身卓绝剑术,安某正想讨教。”

风生衣立即接言道:“冯某也正有此意。你我一人一剑,今日杀个痛快,若分出胜败,安将军该当如何?”

安庆绪道:“你何必明知故问。若你胜了安某,安某二话不说,送你与王妃出城;若安某侥幸胜大人一招半式,还请留下王妃之人和你之性命!”

沈珍珠在车马听得心中难受之至,掀帘唤道“风将军”,风生衣见沈珍珠眸中潋潋清波,关切担忧之至,心中微为感念,立时抱剑道:“王妃勿为属下担忧,若不安保王妃平安,属下也无颜再见殿下。”抬头对安庆绪道:“还望将军一言九鼎。”

安庆绪伫立马上,一动不动,听了风生衣的话,随手拿起马上备用缰绳,朝天抛去,手起剑落,缰绳断为两截,悠悠晃晃落到地上。此意已然十分明显,不仅他会遵守诺言,若其他兵卫将军不听号令,亦如此绳。

安庆绪和风生衣各自下马。星月疏朗,天空飘过一缕云际,黑压压的兵卫伫立两侧,屏声静气,静待这惊天泣地一战。

安庆绪与风生衣相对负剑而立,全神贯注凝视对方,久久不动。

突然间,风生衣剑锋一颤,喝道:“来了!”剑尖吐出荧荧寒光,倏的朝安庆绪肩头刺去。安庆绪长剑一引,如盘龙疾转,剑锋恰对着风生衣的胸膛。风生衣出手如电,宝剑突然往下一拖,化解安庆绪的来势,剑柄抖动,反刺上来,剑尖竟上刺安庆绪双目,安庆绪横剑一推,又将风生衣剑封了出去。二人双剑相交,相持不下,但见天地间剑气纵横,剑光耀目,两人辗转攻拒,竟然斗了两百余招,沈珍珠虽不懂剑术,此番看去,也知道当年在回纥李俶与安庆绪比剑,安庆绪实是手下留情,并未露出全副功夫。

再斗得百余招,忽听风生衣猛喝一声,剑法骤变,犹如惊雷骇电,接连出击,令安庆绪措手不及,众兵卫看得目眩神摇,酣斗之中,忽见风生衣猛力一冲,长剑倏的指到安庆绪面门!

素瓷欢叫出声“风将军赢了!”谁知话音未落,却听安庆绪叫了声“着!”看也未看清楚,只见交缠中两个人影猛然聚合、急旋、分开。安庆绪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长剑浴血,傲然独立。风生衣面上全是不可置信,纹丝不动片刻,忽的闷哼一声,腰肢弯下,勉强以剑撑住身体,左手捂住右胸,丝丝鲜血沁出。

原来,这是安庆绪有意卖了破绽,引得风生衣剑招使老,然后猛施杀手,令他无法撤剑防身遭受重创。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此时胜负已诀。

安庆绪拭剑回鞘,朝身后挥手,听得“扑通”几声,几样物什被兵卫掷于风生衣面前。风生衣一看,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竟是那五名死士的头颅。沈珍珠是下马车来观二人之战的,何曾见过这等惨烈场面,身子摇摇欲坠,勉力扶住车辕才不致于跌倒。

正在这时,从安庆绪身后闪出一个人影,弯身跪于安庆绪面前,腆脸道:“奴婢向晋王讨赏。”安禄山已在洛阳自称雄武皇帝,国号大燕,封安庆绪为晋王,故有此称。

沈珍珠听那声音十分熟悉,仔细瞧去,不禁忿恨交加——此人竟是王府总管张得玉!恍然大悟,怒喝道:“张得玉,竟然是你!你出卖了我们!”

张得玉奷笑道:“王妃须怪不得老奴,要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大燕皇帝英明神武,老奴此乃投效明主。”

安庆绪正眼也不瞧张得玉,身后侍卫拿了沉甸甸一包银两递与张得玉,说道:“去罢 ,这是晋王赏你的。”

张得玉却不受那包银子,跪地朝安庆绪禀道:“老奴不为金银,只求晋王赏老奴一个差使。”

侍卫喝道:“大胆,晋王面前,岂有你说要、不要的份!”

安庆绪却缓缓开口道:“你自去找京兆尹崔光远,让他给你个官职。”张得玉喜之不胜,连连磕头拜谢而去。沈珍珠听言只是心惊,京兆尹崔光远?安氏已入长安城,他竟仍任原职,想来已是投敌,一时间失望之至。

谓言可生复可死

风生衣忽的身子一颤,喷出大口鲜血,脚下瘫软,单膝跪地,以剑撑身,不甘的抬头瞪着安庆绪,摇晃著又站立起来,说道:“冯某愿赌服输,安将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王妃只是女子,望将军勿要难为她。”

安庆绪瞟他一眼,冷冷说道:“你一身超绝武艺,若是取你性命,实是可惜;若不取你性命,料你不会真心降服。今日之比剑,非是你剑法不精,实乃时也势也,你处于劣势,心中焦臊,方会落败,否则,再斗三百余回合,也不知鹿死谁手。本王敬你是条好汉,准你自绝于此,以向你家主人谢罪。”这素是安庆绪用人之道,若不能为其所用,亦不能为他人所用。

风生衣抹去嘴角血迹,撑剑艰难答道:“是非转瞬逝,成败舆歇皆于天,安将军怀枭雄之志,却行虎狼之事,冯某方是真正惋惜。”

安庆绪面色一凜,道:“旁观之人,莫问局中事。冯将军,该上路了!”

风生衣不再多言,侧身遥向沈珍珠半跪道:“王妃,请恕属下无能,愧对殿下,冯某就此别过!”说毕,长剑一横,便要引剑自刎。

“且慢!”沈珍珠由马车旁疾步走出,立于兵马围困的正中位置。举止安祥镇定,沉肃坚毅脸上挟着一股慑人气魄,在场兵卫见之均是心神倾夺,只觉面前女子用美兮美妍形容亦是太过牵强薄弱,竟是绝代风华,如仙似神。惟有仙,方有她这般容颜;惟有神,方有她这样气度。一时四面里寂静无声,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猛的听她一声断喝,众人方如梦初醒。

“大唐广平王妃在此!风将军,你乃大唐之将军,本王妃没有下令让你死,你怎能听从叛臣贼子号令,就此赴死?”

风生衣剑已架于颈上,听到她的话,怔了怔,缓缓放下剑,说道:“王妃所言甚是,小将唯王妃之命是从。”

沈珍珠朝向安庆绪,慢慢张开手掌,说道:“将军可还认得此物?”

安庆绪不动声色,那枚珍珠在她手心,柔光四溢,令暗夜失色,眸中只在刹那间掠过惊异,淡淡答道:“认得。”

沈珍珠轻轻一笑,扬声道:“当此众多将士面前,将军可记得昔年曾为这珍珠许过什么承诺?”

安庆绪道:“大丈夫一言九鼎,王妃当年对本王母亲有救命之恩,本王曾允诺过你——持此枚珍珠,可向我要求三件事,我绝不能拒绝!”

沈珍珠直视着他:“将军果然重信,如本妃未记错,尚可向将军提出两件事!”

安庆绪凝眸看她,答道:“不错!”

四周兵卫不禁微有哗然,胡人最重信诺,不知这广平王妃要提出什么条件让晋王答应。若是狮子大张口,要晋王退兵放她逃走,或是更狠毒一点,要晋王自刎于她面前,那岂不是糟糕之至?

“晋王,晋王,”一名将军打扮的由兵卫扶持瘸拐着上前,急急对安庆绪禀道,“晋王切不可听从这女人之言,陛下已严令活捉广平王妃,万不能放她走!古语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如果大事为重,过往区区诺言,不必当真!”风生衣见此人手臂受伤包裹,便知就是方才偷袭自己不成的所谓“薛将军”。

安庆绪双目一番,怒道:“薛将军是要本王失信于一女子,失信于天下么?你要本王何以立威,何以服众!”呼喝左右 道:“薛将军身受重伤,扶下去歇息!”早有亲随侍卫将那薛将军半搀半拉的拖下去。薛将军仍嚷嚷道:“晋王擅自作主,陛下必会龙颜大怒!”安庆绪怒喝道:“再有啰嗦,立斩不赦!”那薛将军闻言立时住口。

沈珍珠方合掌收回珍珠,朝前走几步,将珍珠递与安庆绪面前,道:“本妃今日将珍珠还与将军,余下的两件事,请将军今日一并办到。”

安庆绪默默接过珍珠,扭头不再看她,只说道:“你莫要逼我。”这句话说得极为低微,唯有沈珍珠一人听到。

沈珍珠腹中酸楚:我怎会逼你,我怎会逼你做完全不能办到之事?你虽为安禄山之子,我也知你不能事事率性而为,安禄山也未必视你为亲子。她抬头莞尔一笑,对安庆绪道:“这第一件事,是请将军放过冯将军和我的婢女,任由他们西出长安城,不知将军可否答应?”

安庆绪稍作思索,断声答道:“这二人既非王公贵戚,也非唐室重要官员,无关大碍,本王可允诺你放他们走。”

素瓷听见此言,从马车中爬出,重重摔倒在地,昂首高声喊道:“不,我不走,小姐,我们说过的,要走一齐走,要死一齐死!”风生衣也咬牙道:“王妃此命,属下宁死不从!”

沈珍珠柳眉倒竖,满面怒容,喝斥道:“是否本妃之命,你们现下可以不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安将军是本妃故交,不会为难本妃。回去转告殿下,珍珠无须他再为劳心!”

素瓷万般无奈,眼见沈珍珠执意要自己与风生衣离开,竟连同生共死也不可以,且听了沈珍珠之话,心中又存侥幸,安禄山既然说要活捉沈珍珠,短时间内不会取她性命,而她素知安庆绪对沈珍珠的情意,亦觉得他不会为难她。不如及时找到殿下,方能让殿下尽早从安庆绪手中将沈珍珠救出。当下涕泪交加,对着沈珍珠重重叩下:“素瓷先别过小姐。”沈珍珠恻然道:“你我姐妹,何须行礼大礼,快走罢。”

风生衣身上鲜血已流满半边衣襟,全凭着一股毅力强自支撑。安庆绪朝左右道:“给冯将军裹伤。”几名侍卫一愣,大有不情愿之意,安庆绪冷冷道:“我既允下诺言,就要让此人活着离开。”侍卫方七手八脚上来,替风生衣涂上金创药,胡乱包裹好伤口。

风生衣气色方微微转好,也不言谢,一瘸一拐走近马车,将素瓷扶入车中,回首向沈珍珠拜下道:“冯某今日苟且偷生,誓会再救王妃出虎穴。”

安庆绪道:“本王随时恭候将军。”

风生衣再不多言,自己仍充作马夫,狂唤一声“驾”,那马长蹄一跃,飞骑兵让开一条道路,转瞬间马车已离众人视线,素瓷呜咽之声仍由马车内悠悠传来。

安庆绪望向沈珍珠,冷冷问道:“第二件事是什么,尽管道来——不过,你休想本王放你走!”

沈珍珠忽的展颜一笑,安庆绪只觉此笑极为怪异,象是伤感,又似决绝,那双眸子顾盼之间,光彩照人,竟不逊于自己手中的珍珠。一瞬间他心中似是转过千百个念头,又似乎什么也没想过,只有丝丝从未有的茫然。

沈珍珠退后两步,环顾四周密压压的兵卫,扬声道:“这第二件事,便是我要你——一剑杀死我。”她声音虽然不大,但咬字清晰,兼之众兵卫一直疑惑这广平王妃所要求的第二件事是甚么,听她突然开口说话,都是大气不敢出,时刻她的话,一字一句,字字掷地有声,均清清楚楚落入在场每名兵卫的耳中。

安庆绪拿剑的手一滞。

四下兵卫这下倒皆是释然,均觉今日虽不能活捉这广平王妃,但亦然没有让她逃跑,总算可以覆命。不过,众人心中又隐隐惋惜,若要这神仙一样的女子殒命当场,实是难以下手,不知晋王可能下手?

沈珍珠立在对面,含笑望他。这似乎确是最好的办法,安禄山荒淫好色,下令活捉沈珍珠本就不存好意,这一点,沈珍珠早已料到,只是有意不向素瓷和风生衣说明,留了希望给他们,方能让他们听命逃走,唯有死,于她沈珍珠,方保清白之躯;于安庆绪,既然不能放走她,那么亲手杀死她,如同杀死诸多留在长安的皇族一样,虽不如活捉令安禄山满意,也足可向安禄山交待。

此时夜色渐浓,月波流转,山黛空蒙,沈珍珠一身素衣高髻,全身上下无一处珠环玉翠,清馨幽逸,晃若月中仙子风临凡间,在场众兵卫均觉此景似是笼着几分仙境般的朦胧,如梦似幻,遐思连绵。

“一剑刺死我,你我再不相欠,教我死也瞑目。”沈珍珠定定的看着安庆绪,似是催促。

安庆绪从不知手中的剑如此沉重,仿佛有千斤万钧,提不起来。

望着对面的她。

自从那年回纥一别,已是殊途难以同归。他一意的跟随父亲,为谋夺大唐江山日夜筹划。

他训练出铁血无情的飞骑兵,任天地哭嚎,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他亲率万千将士,半年来攻城掠地,由范阳直取长安,不停的杀、杀、杀,唐军也好,老人也好,妇嬬也罢,他挥一挥手,天地为之战栗,江河遍染鲜红。他杀红了眼,心毫无触动,仿佛自己已成杀人的机器,机械的重复一个动作,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想,直冲着西京的龙位杀将而来。

他为什么不能动手,他凭甚么不能动手?

她是谁?

她是他人的妻子,他人的母亲,他人的……

一切早已不属于自己,为何自己还是执念于此。

今生已矣。干干净净的了断,就如她此际明净的眸子。那眸子里,没有他,只有他。

安庆绪一声暴喝,长剑出鞘,半空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光弧,众兵卫眼前只是一花,再一回神,已见那剑已正正刺入沈珍珠的胸口。

沈珍珠面上现出痛楚之色,鲜血慢慢沁出,轻轻呻吟一声,却还抬头冲安庆绪淡淡微笑一下,低声道:“谢谢你,安二哥。”身子缓缓向后倒下。

前尘往事翻涌而来。

推开沈府朱红大门,一只键子掠过,他扬手一抓,正落入他的手头,她清亮无暇的眼珠瞪着他……

她吵嚷着泛舟,湖光潋滟,波平如镜,他说:“不知十年后再游此地,该是如何?”十年,十年……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他竟是错过了……

他得知她和慕容林致出嫁,狂嚎着要直杀长安,数十名侍卫挡不住他,父亲重击后脑将他打晕,捆绑在府。他以为自己心心念念的是慕容,其实深心是重重恐惧,那明媚的笑,让他心灵沉静的笑,从此远离……

失去了,拿不回来。自己竟是蠢不可及。

金城郡那夜,他尚能由她眸中看到踌躇,再至回纥,她的眼里已全然没有他。李俶一举一动,莫不牵动她的心、她的眼。

就在那一时,他灰了心、冷了意。

这世间的爱已全盘错过,那就只有恨,只有无穷的黑暗,无尽的杀戮。只有那高高在上、眩目夺神的帝位,值得他倾力而争。

然而,他为何要夺帝位?只为那万众瞩目,生杀矛夺只在一已之手,还是,他明知她的夫君将承帝位,心中忿恨?李俶乃是皇孙,日后天下之主,莫非他安庆绪便做不得天下之主?

得知捉拿她的命令,他为何要亲率兵卫而来,他深心中,究竟是想她生,还是死?

她终在自己面前倒下了,她面色惨白,血流不止,她很快便会死去,消逝在自己的生命里,和许许多多其他的人一样,仿佛从未出现一般。

是他亲手杀了她,用他的剑,就这样轻轻一剑,和杀许许多多其他的人一样,她娇弱的身躯只须承受这样一剑。

他以为自己的心已是铜铸,千锤百打毫不动容,此际却分明有种苦苦的感觉泛上胸口,再泛上心头时,竟由苦,变成痛,痛的无法压抑,痛的无法自持。

回首,似是长长一生,而在旁人看来,不过是电光火石之一瞬。

他情不自禁迈前一步,伸臂挽住她缓缓下坠的腰肢,她的身躯轻盈,因为她体内的血在渐渐流失;她面上还含着笑,她可后悔死在自己手上?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亲密的抱着她,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心中痛感,愈来愈强。他禁不住仰天狂嚎,众兵卫见他面容惨痛狰狞,如受重创,均是赫然惊诧。

沈珍珠幽幽阖上双目,手缓缓垂下,一片飞笺由她袖中掉落,沾染她的鲜血,分外娇艳,在夜空下飞舞……

孤灯不明思欲绝

李俶与李泌并肩阔步迈入元帅府。

自马嵬与玄宗分道后,太子率麾下千余人朝西北而行,道路多艰,经新平、永寿、乌氏驿、平凉郡,于七月初九抵达灵武。七月十二日,在辞过右仆射裴冕诸人五次上表后,太子终在灵武城南楼即位,是为肃宗,改年号为至德元年,遥尊玄宗为太上皇。

七月二十日,肃宗诏令广平王俶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手绾兵符,统帅诸将,招募兵马,以图克复两京。李泌为待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辅佐李俶。

李泌为唐室旁系宗室,与肃宗同辈,少以聪敏,博涉经史,精究易象闻名于世,曾以布衣与肃宗相交,后受杨国忠排挤,隐于山林。至肃宗即位,受其诏令,翩然而至。

此时之李泌,年届四旬,虽极受肃宗信重,却仍着白衣布履,不肯穿紫袍,神清气朗,状似方外之人。李俶却知此人进能涉尘世、洞世事、达天下、游刃有余,退能避山林、绝富贵、知天时、无欲无求,实是当世高人,故对他极为尊重。

这元帅府设于肃宗行在之内,只是一进的小小庭院,甚是简陋,却也是灵武地方官员竭能全能操办的。

当日两人甫入元帅府,便有帐下记事参军呈上头一日征蓦兵马的名册。李俶翻看一番,点头道:“短短十日,已蓦集士卒三万人,马四千匹,实堪可喜。”

李泌道:“叛军残暴,如今天下归心于唐室,讨贼之声不绝于耳,殿下仁厚宽淑,百姓纷纷投靠,也是当然。”

李俶道:“先生夸俶过甚,俶忝居元帅一职,还望先生多加指点。”

李泌若有所思,含笑对李俶道:“殿下气度胸襟,本就让人折服。臣只有一事要在殿下前聒噪几句。”

李俶忙道:“先生请赐教。”

李泌见四下无人,方缓缓道来:“我见殿下常于处置政务之时,面上突有惆怅之色,或偶尔在府中长吁短叹,虽规避人前,但心神不属,历历可见。殿下并非为国事踌遗躇不前之人,不知殿下所思何事,所忧何人?臣听闻殿下正妃沈氏被留置于西京,莫非殿下为此事忧虑?若是为此,殿下抛不开儿女情长,也枉费臣在陛下面前力誎殿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我只道建宁王跳脱任侠,虽才华过人,难当帝王之责,却未曾想殿下亦重儿女之情,轻家国之责。”

李俶心绪繁杂,对李泌之言,既有折服、赞赏,也有感激、忧愁。立元帅一事之过程,他早就心中有数,张妃和李辅国在肃宗面前一力保举李倓为元帅,因为二人均认为李倓更易为控制;肃宗也有此意,因为这一路西行,李倓健朗多谈,多有建树之言,倒让郁郁寡欢的李俶相形逊色。唯李泌力劝肃宗立李俶为元帅,一来李俶比之李倓更有“有为”之心,二来李俶为长子,兼代肃宗任过潼关元帅,更能胜任,且以长子为元帅,其它诸子亦无闲言可说。然自从离开长安,沈珍珠消息沓如黄鹤,每日见到李适,均是心神俱伤,更有层层后怕渗入心头,竟然不敢卒想。

又听李泌接着说道:“殿下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诸将倚附,百姓仰赖,一举一动,万众瞩目,若殿下端于儿女之情,必然荒于政事,此其一;古人有言,‘上有好之,下必甚焉’,长此以往,效法者只怕众矣,此其二。望殿下能从此收回儿女之情,以前朝为鉴,专于政事,则臣下和诸将幸甚。”

李俶听到这里,又觉得有些不奈,心道你做世外高人,一生不识情爱二字,哪里明白这两字是说抛便可以抛的。但仍是十分感触,应知这一番话唯有李泌才能对他说出,其它人等,就算是父子兄弟,也不能讲得如此透彻深邃。于是他强自将忧虑压制心底,俯身拜道:“先生之言,俶受教匪浅,俶只可答应先生——尽力而为!”

李泌闪身不受拜,淡淡笑道:“我实不知天下芸芸女子,美丑俊秀,清浊敏钝,有何区分?他日都莫若黄土一抔,大丈夫立身处世,该是放手而为,岂能受此羁绊。”

李俶却道:“先生若见过俶的妻子沈珍珠,便知她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

李泌嘿嘿一笑,不以为然。

正说着,严明经通禀后走进来,向李俶呈上一封信函,附耳低声道:“长安密件。”

李俶深望一眼李泌,坦然笑道:“长安城中本布有大唐眼线,此事在长史面前也算不得秘密,严明,你日后不必如此避讳。”

严明忙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