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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官话挟带北地口音,音调熟谂,沈珍珠再看向那一轮弯刀——正是回纥人惯用的弯刀。他是?脑中只欠一丝灵光乍现,那人已用左手慢慢除下面罩,“王妃可还记得詹可明?”

面前之人虎臂熊腰,方脸泛黑,威武刚毅,当年于回纥虽见面次数甚少,然样貌依然当年,并无丝毫改变,果真是默延啜最信重的护卫首领詹可明。

他以刀刃架于沈珍珠脖上,毫无松动,道:“王妃风采胆略,更甚昔日。只可惜詹可明重金购取十五杀手死士性命,假意行剌大唐皇帝,却只为杀你而来!”

沈珍珠脖间鲜血慢慢渗染领口,心头惊惧轰然而上,压倒疼痛。她一直只道是刺杀皇帝之刺客逃亡之际潜躲于兹,却未料如此——刺杀皇帝竟是虚,要她性命竟是实!扬眉一笑,道:“不知本王妃之死,对你回纥价值何在?容本王妃也做个明白鬼。”

“詹可明敬重王妃。然如今有三个理由,王妃不得不死。其一,王妃可知广平王殿下已于今日攻取洛阳?”

沈珍珠微喜,既然攻取洛阳,李俶必定无恙,旋即明白詹可明之意——两京收复,大唐正值士气高涨、上下一心之际,然于回纥,却是中土愈乱愈为有利,她若有所闪失,必可令肃宗与李俶两相生隙,挑起父子不和。如今天下百姓惟存侥幸者,乃唐室仍上下齐心,若皇室分崩离析,则天下一乱不可收拾,昔年五胡乱华,皆由此起。只是,皇帝与李俶父子之间关系之微妙,绝非一般人能看出,能想出这样计策,似乎亦非詹可明才智可及,莫非——默延啜?

连指尖亦然发凉,她并不畏死,然而深知,惟有这回,她偏偏绝不可以死去。声调平和,说道:“将军所言是甚么意思,恕本妃不懂。”惟有拖延时间了。

“王妃的眼神已告诉我,你已全然懂了!”詹可明刀刃仿佛又近半分,沈珍珠咬牙,仍是面上有笑,道:“那好,就当已经听懂,其余两个理由呢?”

“其二,可让叶护王子无亲恩可顾,做事不再瞻前顾后。”

沈珍珠冷笑:“也罢,这第三呢?”

“可汗不必为情所陷,失却威仪、雄心。”

听完最后一句,沈珍珠已轻轻嗤笑出声。詹可明沉眉,低声道:“王妃笑什么?”

沈珍珠道:“本妃有一事不懂。”

“什么?”

“既而将军你理由充分,为国为你家可汗,处处着想到了。为何不一见本王妃,便执刀就杀,还要说这一大通话?”

詹可明嘴皮嚅动一下,却连一个字也未说出,已听沈珍珠道:“只因为,你未得可汗应允,擅自作主来杀我,心中也自犹疑不决!”

詹可明给她说中心事,不由微微一愣,那搁在沈珍珠脖上的刀下意识放松丝缕。然而这迟疑只在顷刻之间,随即把心一横,眸中晃过狠绝之焰,“可汗若要怪我,詹可明无怨无悔,只要为我回纥,我——”

那“万死不辞”四字未及出口,却见沈珍珠猝然抬起右臂。他原本眼神锐利,此时虽天气寒冷,沈珍珠因连番变故,衣着并不厚实,抬臂间可见其腕中晶光闪烁,袍袖难掩光泽。詹可明早已听闻过,中原女子多佩有“袖中箭”以备防身,当下连眉发亦不轻动,左腕疾出如电,双指如钳,紧紧扣住沈珍珠手腕,不屑道:“王妃恁的作无谓反抗?——”

正说着,腹部倏的刺痛,低眉中,一柄雪亮小剑已抵入腹脐。他身着内甲,这小剑却这般锐利,竟而穿甲而入。沈珍珠嘴角噙起几分笑意,又似有几分决然,颈上鲜血仍然滴落,胸前半片衣襟几近浸透,左手紧按剑柄:“将军切莫轻举妄动,此剑乃陛下方才御赐,削铁如泥。我不懂武艺,将军若稍有异动,只怕我无法掌控剑势,以致重伤将军。”

詹可明显然呆住,没想到一时大意,竟让这区区女子以剑胁迫自己,实不堪与人提及。心头勃勃怒火上升,瞪着沈珍珠道:“王妃性命已悬于我手,可知这有什么后果!”

沈珍珠斜觑颈中利刃,道:“将军要取本王妃性命,本王妃也不吝惜区区贱命,将军要拿只管拿去就是。我只深信将军在刺死我之际,我亦能以毕生余力,同时将你重创。行宫守卫森严,你重伤在身,决无可能全身而退。你无论被生擒或死于侍卫刀下,只要见着你的形貌,必知你是何人,必知是何人杀死本王妃。你的计划全然落空,陛下和广平王更会同仇敌忾。”

詹可明炯炯双目死盯沈珍珠,半晌不作声。若此事因他之失误功败垂成,他必成回纥罪人。而方才沈珍珠有意分散其精力,使其双手无以三顾,才可以剑刺入他腹脐,但分明可刺入更深以重创他,却未有这般做,正是为彼此留下生机。詹可明何等聪明之人,沈珍珠这般用心,他只要微作思虑,岂能不知。

沈珍珠冒险一击,胜算加大,说道:“如何?还请将军先弃兵刃?”

詹可明怒道:“就算今日詹可明棋差一着,但现时与王妃势均力敌,该当同时弃下刀刃,为何要我当先?”

沈珍珠啧啧低笑,道:“将军智谋过人,怎的这层没有想透?若是同时弃下刀刃,将军一身武艺,再反身制我,本妃岂不再入死路?惟今之计,只有委屈将军先弃兵刃,否则,本妃宁可与将军同归于尽,也不孚镇国夫人之名。”

詹可明冷笑:“好个镇国夫人,詹可明佩服得紧,本是我要杀你,如何倒反被你制!”

原是胜劵在握,只为一时之失,反由主动变为被动,反受掣肘,这放诸任何人身上,只怕都是不忿恼火之致。

沈珍珠听言不答,只笑看他。既无法在杀死沈珍珠后安全逃出行宫,先弃兵刃,是詹可明惟一可选之路。一来虽然詹可明弃兵刃后,沈珍珠可乘隙重伤詹可明或大呼侍卫,但詹可明虽失兵刃,亦有余力反手一掌,将她毙于掌下,沈珍珠必不会以自己性命作此无谓之事,詹可明方能全身而退。二来詹可明本不宜在殿中拖延时间过久,否则被殿外侍卫发觉,后果堪忧,他须得速下决断。

詹可明长吸口气,松手放下沈珍珠被扣右腕,缓缓将面罩重新覆上 ,道:“如此,詹可明与王妃后会有期!”

说话间,右腕一收,那柄弯刀已离沈珍珠脖颈,沈珍珠心头微微一松,因失血而起的晕眩之感接踵而至,勉力支持,强笑道:“将军可否将刀借我一观?”詹可明虽然恼火,也知若将手中弯刀掷于地上,必有响动,惊扰殿外侍卫,深皱眉头,将弯刀递向沈珍珠——

“轰——”

惊天巨响声中,殿门由中而破,烛火扑哧扑哧明灭不定,一刹光影,挟着那凌厉清峭剑气,如魅般朝詹可明袭来。

詹可明之刀已将入沈珍珠之手,当此之际,不由不惊,随手提刃,“铛”的一下,堪堪挡住来袭一剑。

剑光飞溅,殿外乱声四起。

沈珍珠在这一剑一挡中,早看清来人的面目,不觉放下心,手上一松,软软的朝后退了几步,跌坐到地上。

风生衣剑招式式迫人,詹可明一把拔出腹脐处小剑,屏住呼吸,见招拆招,仍是被逼得步步后退。混乱中,沈珍珠感觉有人将她扶起,听到严明在旁急急问道:“王妃可有受伤?!”

那边厢,风生衣剑法造诣近年更加精进,无一招不是险极妙极,詹可明抵挡中盘旋疾退,顷刻间已退至殿角边缘。

风生衣冷笑一声,姿态潇洒自如,剑身“嗡嗡”发震,一忽里刺出十余剑,剑剑不离詹可明胸前要害。忽的,大呼一声“着!”兵刃交响如流泉溅珠,詹可明弯刀把握不住,脱手甩出,呛然坠地。

眼见面前之人手到擒来,风生衣忽听得身后“扑通扑通”倒地之声不绝于耳,转眸看去:十步开外,一人灰衣蒙面,身形高大,大步提刀,往殿中逼近。

早有侍卫上前阻挡,那人目不斜视,左右挥刀,寒光四射,转瞬间倒下一片侍卫。

严明见势不妙,斜插里从中相挡,提剑朝那人砍去,那人头也不回,足步错向,身躯半侧,单掌后翻,反削而出,“嘭”的闷响,严明脚步浮动,被他掌劲击得气血翻涌,晃退数步始拿桩站稳。

风生衣只恐那人为杀沈珍珠而来,迫得饶过詹可明,来人是谁,心中已猜到几分,更是不敢轻敌,出手便是本门极精妙的一式剑法,立定游斗拖延时间之主意。

谁想,那人竟是不与他相斗。眼瞅那一剑刺来,他右肩往下一沉,却如用尺量好一般,避过这雷霆万钧一剑,身形飘忽若风,一掠于风生衣面前而过,手臂一绕,已将詹可明胳膊挟住,沉声道:“走!”

风生衣哪里肯让他们这般轻易逃走,运剑如风,同时再度袭来,却见那人手心蓦的一扬,一道锐利之光划破夜色,合着疾啸之声,直往沈珍珠所在。

风生衣大惊,和身扑去,然已经不及,眼见着那“暗器”已近沈珍珠面门,他唤了声“王妃”,全身冷汗沁透,却听得“叮铛”一响,那暗器竟是在此关键之时,劲力刚巧已尽,坠到地上。

猛抬头,那人已带着詹可明,飞鸿般掠上宫墙,一地侍卫,惨叫哭嚎。

风生衣朝沈珍珠走近几步,惊道:“王妃,你受伤了!”沈珍珠胸前衣襟全是鲜血,那衣裳虽非浅色,仍旧十分触目,严明怒喝两旁扶携的侍女:“还不快替王妃止血。”

沈珍珠全身酸软无力,摇手道:“不必担心,皮外之伤,不妨事。”瞥见詹可明遗落于地的弯刀,低声嘱严明道:“速将此刀收起,今日之事,好生安顿那些侍卫,外人问起,只说是刺客逃至此处,才起打斗,刺客已逃走。不许胡乱说话。”严明虽不明究的,仍是答应是速速着人清扫殿内殿外。

方躺于塌上,素瓷已闻讯奔入殿内,见了沈珍珠的模样,吓得面色煞白,连声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一边拿药细细的为沈珍珠止血包扎。正忙着,肃宗已得了消息,亲遣内侍在殿外问候。严明果然依样答来,绝口不提沈珍珠受伤之事。

素瓷蹙眉急道:“小姐为何不对陛下明言?这伤口,明天觐见陛下,可怎生隐瞒过去?”

沈珍珠却道:“不相干,现在天寒,系上帔帛就可遮挡住。”

风生衣道:“都是冯某来晚一步,让王妃历此险境。”素瓷一直心悬沈珍珠伤势,此时方发觉风生衣竟然在旁,那纤细手指在沈珍珠脖间微有一颤,并不回头,仍继续为她包扎。

风生衣朱红官袍在身,往昔侠风中添了几分沉稳威严之气,俨然朝廷大员干将。沈珍珠自素瓷之事后,甚少见到风生衣,道:“那年长安遇险,多亏大人携带素瓷脱离险境。”

风生衣怔了怔,答道:“其实当日我身受重伤,一路还幸得素瓷姑娘照拂,冯某当向素瓷姑娘道谢才对。”说毕,一揖至地,道:“素瓷姑娘,冯某谢过。”素瓷也不回头,侧着身子福了福,低声简短答道:“大人客气,……能照顾大人,是奴婢的福气。”

沈珍珠薄有微怒,然全身无力,此时亦无精神追究点拨此事,转念问道:“今日之事,幸亏大人来得及时。”

风生衣道:“冯某正欲向王妃示警,未想正逢王妃遇袭,冯某在殿外听王妃与那人对话已久,一直不敢妄动。”

“哦,大人莫非从陛下那边的刺客身上查出甚么?”

风生衣略作思索,答道:“冯某所获,太过蹊跷。”此际殿中已清扫完毕,沈珍珠挥挥手,素瓷已打发所有人退出殿外侍候。

风生衣道:“冯某由一名刺客身上寻到一物,趁人不备藏于袖中。”说着,已将那东西递与沈珍珠。

沈珍珠接过一看,不由神色大变,那物金光闪闪,精致非常,两侧镶二龙戏珠,中间篆书“广平郡王”四字,正是李俶日常携带的鱼符。……

“王妃可能分辨,此物是真是假?”风生衣询道。

沈珍珠将这鱼符仔细察看一番,摇头道:“这实是不易。殿下鱼符乃是金质,不比玉石所制,若要仿冒以假乱真,并不甚难。本妃实是分辨不出。”思忖一下,道:“鱼符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只幸得冯大人你查办此案,不然就让这背后作鬼之人,渔翁得利了。——大人你与殿下亲厚,在朝中已难掩秘密,这番私自藏下此物,不知会否令他人生疑。”

风生衣道:“这个,冯某行事,王妃只管放心。只是,未料回纥人如此狡诈,既刺杀陛下栽赃于殿下,又前来行刺王妃——”

沈珍珠微微一笑:“原来你也看出是回纥人。”

风生衣道:“那先前与我交手之人,招式莫不是回纥惯用手法。冯某只是不明,为何王妃要瞒过陛下?回纥狼子野心,怎么不让陛下知晓?”

沈珍珠想了想,说道:“这算是我的私心了……”遂将回纥人刺杀自己原因说与风生衣听了,风生衣方有所悟,道:“王妃为殿下、社稷计,实是用心良苦。只是王妃又再受伤,我等却是不好向殿下交待。”

沈珍珠淡然一笑,又道:“那先前与你交手的回纥人,便是葛勒可汗近前护卫首领。”

风生衣一听“葛勒可汗”四字,原来三分疑惑全然解除:“后来赶至殿中救援之人,果然就是——”

“正是默延啜。”沈珍珠截口说道。

晶晶行云浮日光

二十三日午时,肃宗御辇终于驶入西京长安。

其时天气晴好,碧空虽有大片云彩盘踞,阳光穿透云层所焕光芒,异样绚烂。

年逾四旬的西京留守虢王巨自辰时起就候于便桥接驾。肃宗与虢王本系异母兄弟,往日固然交往甚淡,今朝乱后重逢,却执手相看,别有一番唏嘘感慨在其中,肃宗甚而泪湿沾襟。

当日如何出,今日如何入。虢王引御驾一行由延秋门入城,方走至城门锦绣灯笼下,便闻城中喧天鼓乐。

浩荡绵长的车驾徐徐往城中驶去,街道两侧,留守的诸大臣、命妇、百姓斩草般齐齐跪下,山呼万岁,振聋发愦。

沈珍珠轻抿耳畔鬓发。她的车辇处于行列中部,当此万民齐叩圣颜之际,毫不引人注目。

由凤翔回京,除肃宗、淑妃裘冕、翟衣备齐外,其余人等冠服一概从简从权,沈珍珠虽未着九钿花钗礼服,还是择了件淡紫常服穿上,中规中矩。旁人多以帔帛绕肩垂至膝下以作装饰,她却以同色织锦帔帛由前至后系于脖中,秋风习习里,那蔓蔓紫流苏随行走摇曳飘举,亦正掩住颈部包扎之痕,今晨觐见肃宗时,果真遮掩过去。加之东京洛阳克复的消息已传至,肃宗欢喜不已,其他之事,皆未多作留意。

掀起马车一角帷帘,新鲜的阳光差些让她睁不开眼。再看第二眼,触目皆是人,人山人海。那容颜里分明都有着憔悴,衣履多破败,身后昔日琳琅满目、纷然杂陈的店铺商肆多关门闭舍,然他们眼中闪动的莫不是欣喜,喜之若狂,喜之难禁,如此真切,如此真实——自高祖建国而来,长安百姓从未受过战乱抢掠的苦楚;也正因这百年盛世,大唐之精髓骨脉早已植入天下万民之心,这般的昄依之情,绝非安碌山可望企及。

沈珍珠在凤翔听闻,二月以来,御史中丞张巡与睢阳太守许远诸人会合与十倍于已之叛军周旋,坚守睢阳,至十月初九,终城破,张巡及三十六壮士慨然殉国。初听说此事,她数日俯仰难眠,国有铁肩,担起这万钧江山,张巡此辈,甘洒碧血,蔽遮大唐东南,力阻叛军向南进军,实可谓光耀日月。而她身为大唐王妃,可做了些甚么?竟是一无是处,汗颜不堪。

这样的恢宏天下,这般的殷殷子民,怎可落入奸佞之手,怎可沉寂湮灭。

而她,历尽艰险,终于归来。九重宫阙渐近,她与他,与万千百姓,最混沌的一页已然掀去,命运之轨仿佛正朝明亮光华处驶去,可为什么,她此时心中,仍怀有沉沉忧郁,只觉深秋景致萧索,翩翩随行宫女衣香若近若远,沉思瞑然,苍天悠悠憾事无限。

车驾径直进入宫城。

百废待兴,肃宗于大明宫宣政殿召见群臣。

沈珍珠和哲米依的车辇至太极宫月华门便停下,由掌辇内侍抬入淑景殿。这亦是权宜之计——因广平王府被叛军毁坏,一时难以复原,兼李承宷随军出征,原在长安也无藩邸,虢王遂禀知肃宗,乃特旨安置沈珍珠与哲米依同住淑景殿。

淑景殿本是上皇梅妃旧时所居,自安碌山攻入长安后,梅妃不知所踪,宫殿废弃良久,经一番收拾,好歹大致恢复原貌。此殿北临东海、北海、南海三池,风景倒是怡人。

殿中原有宫女内侍早已风散云流,虢王为着迎接肃宗回宫计,重新征用上千宫女、女官、针黹妇、嬷嬷、内侍,于这淑景殿分配有二十余人,着见重视。

殿中连帘、帷屏垂布皆用朱色,富丽华贵,众侍从衣着或淡墨,或赭黄,或翠绿,清丽素雅。淑景殿掌事女官名唤何灵依,正是二八妙龄,头戴乌纱幞头,着七品浅绿常服,面容妩媚,淡扫娥眉,偏两眼明亮之极,隐隐有傲然不群之气。沈珍珠甫下辇舆,便不慌不忙上来引沈珍珠与哲米依诸人入殿。仪态端庄,从容有致,引得哲米依连连看她,侧首对沈珍珠低声笑道:“好标致的姑娘。”

何灵依提早已作准备,有条不紊的将哲米依、李适、崔彩屏、素瓷母子居处安置妥当,随侍宫女循宫中往例,均居于不远处的掖庭宫,轮番当值。

休憩二三日,这日暮间洗沐完毕,沈珍珠与哲米依同赴大明宫承香殿参见张淑妃。

大明宫位于太极宫以北,宫人常称大明宫为“东内”,太极宫为“西内”,由玄福门经西内苑可入。沈珍珠往日多曾入宫,当日宫中各苑、庭前、阶旁,便是秋日也各式秋花繁妍艳丽,摇曳多姿,尤其晨间朝露待日,朵朵晶莹剔透之至。如今四处花卉零落,且暮色渐起,朔风凄紧,叫人徒增伤悲。

张淑妃仍在洗沐。内室外已有几拨妃嫔、命妇等候参拜。

由殿中往内室望去,见帷帘已卷,暮光迷离,众人等候得久了,忽闻一缕香气由内室缓缓溢来,那香气初时清爽新鲜,如云月飘渺,渐而馥香充盈殿宇,清幽沁人,香而不腻,浓而不妖,令人心旷神怡。那张淑妃已在这香气中由内室走出,绣衣锦裳,云鬓高挽,笑谓众人道:“本宫新觅取的香料,如何?”

众妃嫔命妇自是极力夸赞一番,张淑妃道:“此香名唤落叶,以十几种香料秘制而成,极是难得。本宫所得也不多。”说话间,身后一名宫女已捧上漆盆,上放有两只藏青琉璃钵,钵盖以三叶松枝以饰,银白流苏系于钵颈,甚是精巧可爱。

张淑妃笑道:“难为本宫也只有三瓶,珍珠,哲米依,你二人头一回入宫居住,本宫不能不尽地主之谊,这两瓶,都给了你们罢。”

沈珍珠虽觉“落叶”二字颇有不详,但难却盛意,而其她妃嫔多有艳羡之态,忙与哲米依跪下谢恩。

张淑妃又道:“今日实是好日子,本宫新认一名义女,正可与诸位见面。这香料,正是她精心所作呢。”轻轻拍手,对内室唤道:“还不出来见过各位娘娘、夫人!”

听得环佩叮铛,盈盈然由内室走出一名盛装女子,头挽盘桓髻,疏描倒晕眉,神采奕奕。

沈珍珠见了此人,方自一愣,未及说话,倒是身旁已有妃嫔惊呼:“这不是当年广平王府上的独孤孺人么?”

张淑妃扬声笑道:“平阳王妃好眼力,镜儿,还不去见过沈妃……”

独孤镜拢裙裾,启莲步,娉娉婷婷走至沈珍珠面前,含笑就要福下去。沈珍珠见她模样与四年前并比多大变化,只是稍稍丰腴些,淡淡避过不受礼,道:“妹妹这四年去了哪里?你既已离府,又蒙淑妃娘娘收为义女,这一礼,本妃可受不起。”沈珍珠为广平王正妃,她不受此礼,便是不再承认独孤镜广平王妾室之身份。而她之理由,也是充分———独孤镜自四年前大火后便失踪,旁人都道她已死,今日突然出现,不仅当年火因再抬上桌面,而独孤镜四年间的行迹也是一大问题,孰知是否尚是清白之身,可有资格再回王府?

“镜儿这四年可是受了许多苦,这好好女孩儿,实在教人怜惜生爱。”淑妃插言进来,“镜儿,快将这四年遭遇诉与你家王妃听。”

独孤镜闻言双膝跪地,眸中不知何时已泪水涟涟,“王妃,那年绣云阁突起大火,奴婢被烟气熏呛,当场昏厥过去。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就发觉落入几名粗眉横目的大汉手中,后来,奴婢方晓,这几人原是大盗,本是要入绣云阁行窃,谁知绣云阁中并无甚么贵重可取之处,这才放火掳了奴婢。”

众妃嫔命妇本对独孤镜“死而复生”心存疑惑,现听她这楚楚堪怜一番话,更感伤安禄山乱后各人境遇,未免多少生了悲悯之情,个个叹息唏嘘。

独孤镜拭着泪,又道:“那些歹人原对奴婢存着不轨之心,怎奈奴婢抵死不从……奴婢日日盼,天天望,只求殿下与王妃能寻着踪迹,救回奴婢……”

沈珍珠对此事最明究的,现听着独孤镜这一番说辞牛头不对马嘴,错漏破绽百出,只一时难悟张淑妃与独孤镜演的哪一出戏,一直不动声色听独孤镜说。听到独孤镜说到此处,那话里话外,多少引着众妃嫔命妇有怪责她与李俶之意,更令人遐想连绵——当年绣云阁之火,莫不是她沈珍珠悍妒不能容妾室,指使他人纵火行凶?当下曲身一把挽起独孤镜:“如此说来,妹妹几年来实是受苦了。那些歹人也真是胆大妄为,竟敢入广平王府偷盗。”挑眉冷笑,“还能掳人轻易逃走,却是视王府为无物了。”

长安诸王府素来守备极为深严,其间,因李俶身份尊贵,尤得玄宗钟爱,守备侍卫人数比其他王府更多一倍,众妃嫔命妇听了沈珍珠此言,心中都是一咯噔,隐隐存疑。

沈珍珠又问道:“那妹妹又是怎样逃出贼手的,四年来为何不回王府,不寻找殿下与我呢?”

“被那伙歹人绑走三个月后,奴婢趁着一日他们外出抢掠,才勉强逃出山寨,”独孤镜仍是从容述来,似是毫不知众人疑惑,“那时方知,歹人竟将奴婢绑到离长安数百里的益州,奴婢身无分文,无法上路回京,万幸得一纺娘收容,日日纺织劳苦,用了一年时间,好不容易攒足路费,正赶至长安,却未料安禄山狗贼造反,长安沦落。奴婢无依无靠,躲避乡间,与一逃难香料作坊娘子同共患难。去年,她病重不治,便将香料制作秘笈悉数传给奴婢。前几日听闻御驾回京,奴婢喜不自胜,清晨便于宫外候驾,未想竟逢着淑妃娘娘。”

张淑妃咯咯对众嫔妃笑道:“这也是机缘巧合呢。往年本宫就瞧着这孩子老成、稳重,便极为顺眼,只是她总顾忌着甚么身份低微,见着面,总拘着那礼节,与本宫生分着呢。那日回宫,远远看着这孩子跪于宫门外,正省着这身影这么熟悉呢,再一看,竟是她。”

她这般说,那些妃嫔、命妇便是顺着话,纷纷夸赞,“这也正是娘娘与独孤孺人有这母女缘份,不然,咱们都千里迢迢回京,怎么没见这般合眼的闺女呢。”“臣妾记得娘娘前几日还叹膝下没有女儿承欢,颇为缺憾呢,今日不就得偿心愿?”独有哲米依不知前因后果,未作附和。

众人说笑喧哗中,沈珍珠攥着独孤镜的手,上下打量,抬高声音笑道:“一别数年,妹妹出落得更好了。这纤纤玉手,倒如当年一般,娇嫩非常啊。如何,跟我回去罢!”她既指独孤镜之手如往常,其意便在道破独孤镜所言曾在益州纺织一年,显然说谎。

独孤镜脸上抹过红霞,却觉沈珍珠身躯贴前,声音压得极低,只她听到,“你巧言令色,所为何般?”她抬头,沈珍珠面不改色,盈盈对她笑着。她福一福,朗声答道:“奴婢想从此在母妃膝下侍奉,不回王府,还望王妃应允!”

沈珍珠微怔,独孤镜重新出现,且有了张淑妃这样的靠山,她只道其必会回至殿下身边,谁想她竟不肯回去。正在犹思中,耳畔听得独孤镜低语:“只要人人肯信,巧言令色又何妨。”

她霍的抬头,独孤镜浑然无事般立于面前,正等着她回话。

张淑妃仿佛也是错愕不已,失声笑道:“你这孩子,既已嫁人,怎可不依靠自家夫君?我这老婆子,也没几年可侍奉,怎可耽误你的青春年少。快跟着沈妃回去吧。”

独孤镜回转过身,面朝张淑妃,双膝一曲,轰的跪下去,“奴婢自幼丧母,从未尝过母女亲情滋味。今日蒙娘娘收为义女,正自庆幸不已,娘娘春秋正盛,奴婢只想偎于娘娘膝下,朝夕侍奉,还望娘娘不嫌弃!”说至最后一句,竟然又哽咽起来。

张淑妃指着独孤镜,对身畔众嫔妃摇头笑道:“你们看,你们看,本宫这个义女可真是一张巧嘴。如今闹得本宫里外不是了——若不让她留下侍奉本宫,竟是本宫嫌弃她;若留下侍奉本宫,这天底下哪里有强抢媳妇侍奉的婆婆!”

一席话说得众妃嫔都笑起来,劝道:“这也是她一片孝心,娘娘实在是洪福齐天,不独两位皇子聪颖过人,连义女也这等体贴。”又有一名妃嫔道:“今日这事,只看咱们沈妃娘娘肯不肯放人了。”

沈珍珠莞尔一笑,道:“百行孝为先。妹妹立意侍奉母妃,我怎能妄加阻挡。待殿下回府,媳妇自会禀明,殿下纯孝,自然是一万个答应。媳妇也自当及时知会尚礼局,务必将独孤妹妹的名字由广平王府媵妾牒簿中去了,这方是大礼,母妃也好启奏陛下,册封妹妹名号,母妃意下如何?”

张淑妃由身后宫女呈上一盏茶,慢慢的喝了,点头道:“还是沈妃考虑周详,正是这个道理。”

风过回廊幕有波

沈珍珠在回淑景殿途中,脑中空前未有的纷乱无绪。

独孤镜,失去踪迹近四年,竟突然被张淑妃推至朝野之间。这个义女,认得突兀,认得蹊跷,必将引起上至王公下至小吏的议论纷呈。

而张淑妃与独孤镜,到底是在作何盘算?当年之事,种种证据早已摆明是她们二人勾结行事,害死红蕊、害苦慕容林致,此事旁人或者不知,但于李俶,于张淑妃都是心知肚明。独孤镜当年尚知假死以避祸,张淑妃于明处仍是冠冕堂皇,到了如今,两人竟然已不再避忌,公然携手为“母女”,更不在意独孤镜所说失踪那一套话是否可欺瞒过众人,只作一番表面说辞而已。这,竟隐隐有公然与李俶对峙之意。她二人为何不仍在暗处,却一下子蹦至明里?

张淑妃固然是欲除李俶为后快,而独孤镜,经过这四年光阴,对李俶又是何等想法,亦是要助张淑妃置李俶于死地么?张淑妃与独孤镜,所求所欲总该有甚么不同吧,是何利害关系,将她二人牢牢绑在一处?

沈珍珠思来想去,只知从此更要处处小心提防,却想不明张淑妃与独孤镜下一步会如何动作。

便如独孤镜不肯跟随她回来,她顺水推舟去掉独孤镜媵妾名份一事——若带独孤镜回来,自可将独孤镜举动监视在目,却难保此女机警过人,暗地里做出不利李俶之事;若不带独孤镜回来,却是全然失控,不知其人所行所想。

此事,虽是左右为难,她沈珍珠还是带着几份私心芥蒂罢,终是让独孤镜留在了大明宫。

实不知,此举,她,是对是错。

扶下肩舆,步步往殿中踏去,远远见殿内灯火通明,小儿、宫女、嬷嬷的欢声笑语不断。沈珍珠蓦地里抬头,正看见殿门后透出一张偷觑的小脸,见了她,远远的使个鬼脸,哗的下,咚咚咚早跑开了。

沈珍珠愁绪稍解,与哲米依相视一笑,道:“适儿越大越调皮,早前在凤翔,三两个嬷嬷乳娘还制不住他,行辕小,地又滑,我总怕他摔着哪里,现下好了,由得他胡闹去罢。”

说话间已至殿门。沈珍珠嘱咐过何灵依,无须繁文缛节,她进出殿都不必通报,故而殿中之人仍是嬉戏谈笑,并不知她已走近。却听一个嬷嬷沙哑着声音,道:“素瓷姑娘,你这儿子长得好俊,依老身看,与小世子倒有八分像,旁人不知底细的,还以为是俩兄弟呢,呵呵。”素瓷声音又快又急,截声呵斥道:“王嬷嬷,你在胡说甚么!”

王嬷嬷似乎在辩解,沈珍珠却是听不见了,那心上仿佛正被重重一捶,脚跨殿前门槛,一个踉跄,哲米依慌忙上前搀一把,这才没有摔倒。

沈珍珠缓缓抬头,正接着素瓷一对皎皎明目,见沈珍珠望着自己,局促的耸耸肩,将怀中孩儿抱紧,脸儿似乎有些儿苍白,轻轻对身侧宫女道:“王妃回来了,快上前侍候。”

何灵依上前扶沈珍珠,沈珍珠挥挥手,让她退下,茫茫然往内室走,忽听素瓷在身后脆生生的唤了声:“小姐!”

一声“小姐”。

恍恍然多少年了。自幼家教严苛,父亲亲为教执,三岁识文,四岁授诗书,及五岁,始传茶道。采、蒸、捣、拍、焙、穿、封,步步严谨慎从,半点来不得马虎,琳琅满目席地新茶,香气袅袅五里不绝。旁人只闻着香,赞好,她却一一抹过鼻间,品味识辨,一忌油腻味,二忌香辛味,是选茶基本要决。

“这是今年最好的玉苕初。”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一名小小女孩——当然是小小女孩,比她还小——红蕊牵着她手,面庞是俏生生的雪白。她惊诧着,这女孩竟能一眼看出茶的好坏?

小女孩只看着她,怯怯的:“我家种玉苕初。”

父亲笑着说:“这是新买入的丫鬟,珍珠,今后与你作伴。”

小珍珠于是问她:“你叫甚么名字?”

她面上稍带羞赧,“爹唤我作丫头。”

父亲说:“珍珠,你给她取个名字吧。”

小珍珠想了想,说道:“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就叫素瓷,好不好?”

父亲先是惊异,继而欢喜。诗僧皎然,长居吴兴,性酷爱茶,与他交好,这首诗不过前日与数友人饮茶时随口而吟,未料女儿竟记下。

她回首。当年的小丫鬟,总梳着娇俏可人的双髻,跟在她身后,跑起来那辨儿随风一嗒,又一嗒;她总描不好眉,不是歪就是浓,将那画眉小笔递上来,脆生生的,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