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不由暗惊,心思转了好几转,含笑欠了欠身:“琉璃哪有此意,只是先母常说人世无常,佛语有云红粉骷髅,又说富贵不过是镜花水月,因此在佛门前看见这般无边威仪,不免有些感触而已。”在这个时代,她固然也想过找棵大树乘凉,但更怕就此卷进无边风雨,自古富贵都要险中求,以她的个性,神棍是当不来的,还是当个观众比较把稳。

杨老夫人脸上顿时满是诧异,“小娘子年纪轻轻,怎会有如此心思?”

琉璃不由苦笑,她年轻么,她怎么经常觉得自己已经有一千多岁,老得不能再老了?嘴上顺口答道,“琉璃十二岁丧母,世事无常人情冷暖,却也尝到了几分。”

杨老夫人点头叹道,“人生祸福相倚,却也难说得紧。小娘子青春年少,也莫太过灰心才是。”

琉璃微笑点头,“琉璃受教了。”

杨老夫人忍不住又看了琉璃两眼,只觉得眼前的女子容色清丽,神态沉静,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淡远之意,实在不像商贾之女,不由越发诧异。此时柳氏的仪仗车马已经过去,石氏等人也收回了目光,重新说笑起来。杨老夫人不动声色的转了话题,有意无意的开始打听安家与琉璃的出身来历,听得安四郎的伯父便是高祖当年亲口封为五品散骑侍郎的安叱奴时,点了点头,“安侍郎的名头老身倒也听过。”又听得琉璃姓库狄,思量半日才道,“前齐有几位王侯都是此姓,不知……”

事涉先祖,琉璃只能按礼长跪而起,恭谨的答道,“华阳县公是小女先祖。”

杨氏微微点头,这才将话题转回了三月初五大慈恩寺的牡丹盛会,语气却比刚才亲热了几分:她是自重身份之人,原想着与这些胡商女眷共处一室总比到楼下与庶民杂坐要好,却没想到这几位胡人竟都是有几分来历的,安叱奴也就罢了,不过是以乐舞受宠的弄臣,库狄家门庭却并不算太低,前有齐朝出了三位王侯,后有库狄士文以家风严谨著称。

武夫人笑道,“若说牡丹,我还真未见过有人画得比大娘更好。”她与母亲性子不同,心思简单,反而觉得石氏等人比那些动不动攀比门庭的贵妇顺眼。

杨老夫人转头看向琉璃,眼神更是深了几分,“大娘莫非也挚爱牡丹?”

琉璃不敢怠慢,想了一想才答道,“牡丹之生也艰难,开也缓慢,然一旦盛开,便笑傲群芳,艳绝人间。所谓大器晚成,大约说的就是牡丹吧。”

她若记得不错,这位杨老夫人似乎是出身隋朝皇室,因赶上改朝换代,四十岁才嫁进武家,连生了三个女儿,母女却一直都被丈夫前妻留下的几个儿子慢待,武则天固然是历尽磨难才登上人间最高处,这杨老夫人何尝不是性格坚毅,得享后福?果然,她话一说完,只见这位老妇人先是默然不语,若有所思,随后脸上便露出了笑容,“果然说得不错!”

因柳氏此时才入寺,不知何时才能出来,有些人等不下去,说话间酒肆雅间的客人一半多已结账离去,杨氏和武氏商量了几句也决心改去灵感寺上香,向石氏再三道谢而去,武夫人更对琉璃低声笑道,“阿母的牡丹夹缬就拜托大娘了。”琉璃笑着点头:“夫人太过客气,琉璃一定尽心竭力。”

横竖要消磨上半日,石氏倒并不着急,索性让店家上了素汤饼和几样点心,几人都吃了个半饱。直到将近午初,柳氏的仪仗终于再次出现,石氏这才结账离开,坐车到了大慈恩寺门口,一路从山门走到主殿。

琉璃忍不住四下打量,只见这寺里青石铺地,苍松夹道,建筑多为重楼复殿,风格庄严殊丽,忍不住点头赞叹。石氏却道,这些楼台也就罢了,南院的杏林风光倒是极佳,再过一个月,上千株杏花盛开,从曲江远远望去,就如云蒸霞蔚一般。

这般一路走,一路说,先是舅母石氏因身形丰硕,脚步有些缓慢,走到后面,却是琉璃挪不动步了——进了第二道山门后,一路的殿廊院壁上,都画满了壁画,所画多是各种菩萨像和经变图,构图精严,线条苍劲,有几幅格外精彩的多半是出自阎立本、尉迟乙僧等名家之手。石氏康氏等人虽然也知道她能画花样,可见到她对着墙壁竟是眼冒绿光、如痴如醉的模样,无不哑然失笑,好容易才把她拽到了大佛殿前。琉璃手里捧着香火,心里却依然有些恍惚:这些传说中的名家真迹就这样一墙一墙的出现她眼前了?

只是面前那庄严肃穆的佛像,身边那些虔诚祈祝的男女,还是渐渐把琉璃从痴迷中拉了回来,她不由也默默祈祷,“我佛慈悲,您能网开一面让我回去么……”三年来她早已渐渐的学会了不去回忆,但此刻想到那些千年之后的亲朋好友,那些日益模糊的生活点滴,终于忍不住又一次泪流满面。

然而佛像无言,只是用细长的眼睛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众生。

待上完香,已是时近正午,舅母见到琉璃脸上的泪痕,怕她悼念亡母过于伤怀,忙带着她转了转寺中南池、西园等名胜之处。一路上处处云阁华宇不说,几乎每处大门、两廊都有绝妙的壁画。看到后来,连琉璃都有些麻木了,倒是注意到著名的大雁塔眼下还未修好,那才是供奉上千颗舍利、拥有无数唐代最高水平壁画绣像的宝库……

到了午后,寺院里的人更是有增无减,琉璃一问才不无惊骇的知道:许多人是奔看戏来的!此时的戏场居然都集中在各大寺院,其中又以大慈恩寺的最为有名,每日下午开演,引来无数信徒和闲人。

琉璃倒是很想体验一把在寺庙里看大戏的滋味,舅母却突然想起,今日是初一,有俗讲可听。她这一说,康氏几个也兴奋起来,一行人兴致勃勃的到了一处院子。院里早已站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不住的交头接耳。

过了片刻,在十余位僧人的拥簇下,一个身披袈裟的中年法师神色庄严的登上了正前方的讲坛,底下顿时鸦雀无声。

僧人们先是一起长声吟咏,调门颇有几分后世教堂合唱的神韵,待得吟唱声袅袅消散,法师这才开口念了几句佛经,又说了一通文言,琉璃正琢磨他在说什么,却听他声音清朗的道,“若说到佛法宽宏,正是强人屠夫亦能立地成佛……”竟然是直接开讲故事了!先是五百强盗成佛的典故,接下来一转又说到洛阳一户人家如何因信佛而逃过了一场劫难,语言之通俗,细节之生动,故事之狗血,简直让琉璃听得目瞪口呆,且动辄吟唱几句,随声成调,极有喜感。

眼见高台之上身披袈裟的僧人讲得舌灿莲花,庭院之中男女信徒们听得如痴如醉,时哭时笑,琉璃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才是真正的寓教于乐啊!

只是她对听故事到底兴趣不大,没过多久心里就开始惦记刚才在不远处回廊上瞥到一眼的菩萨像,听得法师已讲到那个倒霉的家主出了大牢,便对舅母悄声道了句要去更衣。舅母正听得入神,只是点了点头。

琉璃悄然离开,快步走到了那处回廊之上,开始仔细端详着壁上的那幅菩萨像,只觉得图上菩萨微微回望的动作与后世那幅藏于大英博物馆的莫高窟《引路菩萨图》颇有类似之处,神态也画得极为生动。她越看越是入神,不由自主伸出手指凌空描摹着图中的衣纹笔路,背后却突然一声嗤笑,“奇哉!如今的胡姬不去西市延客,却来寺院摹像,难道这世道真是要变了么?”

响亮的声音就来自她的背后,言辞又如此刻薄,琉璃一怔之下不由怒火上冲,回头一看,只见回廊上不知何时来了六七个年轻男子,站在自己身后这个身穿绯色色小团花绫袍,腰佩金钩,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白净面皮,满脸不屑,看见琉璃回头,便挑起眉头,轻佻的盯着她的脸看。

琉璃心里如吃了个苍蝇般的腻味,忍不住冷冷道,“怪也!如今的士子不去议论苍生福祉,却来议论妇人细务,这世道当真是变了!”

此言一出,这个白面男子不由一怔,他几个同伴中有人便笑了出来,“如琢啊如琢,你也有今日!”

琉璃不欲多事,转身要走,那个叫如琢的男子却一步跨上,挡在了她的面前。

第9章 人非木石 偶露锋芒

琉璃退后一步,冷冷的看着他。那男子脸上顿时露出一丝讪然之色,随即扬起头来傲然道,“好个牙尖嘴利的胡姬,冒犯了本公子,想走就走么?”

琉璃刚才的话本是气头上脱口而出,此时不想再惹是非,刚想随便道个歉,有人已沉声道,“如琢,何必与胡姬纠缠?”说话之人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着深青色袍子,鬓发如裁,眉目端秀,神情十分冷肃。

如琢转头冷笑道,“子隆是正人君子,自然不肯如此,裴某今日却偏要这胡姬分说个明白。”又对琉璃道,“你刚才说什么,可敢再说一遍?”

琉璃不愿跟他多说,退后一步,转身往后走,一名男子却有意无意的往里一站,恰恰挡住了她的去路。琉璃只得停下脚步,却见那名男子旁边一人退开两步,让出了一条道来。

琉璃心里一喜,刚想过去,开始挡路之人却又一步跨到了她面前,一面侧头笑道,“守约,你莫不是怜香惜玉了?当心如琢晚上又灌你!”那名男子却淡淡的笑道,“正想多喝两杯,难不成你怕了?”

琉璃眼光一扫,只见这个叫守约的身量比常人略高,看去也比另外几个略长几岁,一身淡青色袍子洗得有些发白,眉目疏朗,神色从容,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距离感。琉璃不由微微一怔,只觉得这面孔似有几分眼熟。他却并没有看琉璃一眼,只是对如琢微笑道,“大好春日,何必计较此等琐事?我们还是去寻窥基饮茶要紧。”

这一耽误,如琢已走了过来,先是对这位男子一摆手,“饮茶不急!”又对琉璃冷笑了一声,“这位胡姬适才不是伶俐得紧么?怎么如今一言不发了?”

琉璃压下心头的怒气,神色平静的转身看着他:“不知足下有何指教?”

如琢不由愣在那里,他出生极为显贵,平日最爱挖苦取消别人,却不曾被人如此顶撞回来过,而对方不过是一个平民打扮的胡女,这口气如何忍得?他自然要留下对方,找回场子。但现在要他指出这胡女有什么不对,好像也说不出来,一急之下脱口道,“你这胡女,适才乘着无人在此比比画画,莫不是想偷师名家画作?”

琉璃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会傻得如此离谱吧?想了想只能叹了口气:“是。”

如琢心中顿时大喜,不加思索道,“既然如此,窃者当罪,你还有何话说?”

琉璃怜悯的摇了摇头:“原来足下并不识字,也不曾临过帖?不然当足下临帖摹碑之时,岂不是也做了贼?”

如琢一张白净的面皮顿时涨得发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边一人忙指着琉璃喝道:“大胆,一个胡人贱户,也敢如此对河东公世子说话!”

这个轻浮的家伙竟是什么河东公世子?琉璃瞟了一眼他身上的朱衣金带,心知多半是真的,她知道唐人有严格的衣冠制度,却没刻意记过,看来是失策了!但此时她要退步已晚,只能淡然道,“我虽是胡人,却非贱户,足下一口一个胡人贱户,却不知这大慈恩寺所奉何人?又是为何人所建?”

那人顿时张口结舌,佛祖释迦牟尼自然是如假包换的胡人,而此寺所追念的长孙皇后也不算正宗的汉人,如此说来自己岂不是大不敬?

琉璃乘机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请恕小女子先行告退。”说完转身便走。几个男子相视一眼,脸上都有惊异之色,连平日最端严少语的子隆也不例外,倒是那个叫守约的男子回头看了琉璃的背影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琉璃压着步子,尽量镇定的走了出去,从回廊到正在俗讲的院子不过一百多步的路程,在她的感觉里竟是无比漫长: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她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唯恐惹祸上身,刚才一怒之下却依然露了锋芒,幸亏没有遇到真正的恶少,幸亏没有熟人看见……她慢慢走到舅母几个身边,几个人正听得入神,并没多看她一眼。看了看台上那位正眉飞色舞的僧人,琉璃简直有些感激涕零。

又过了近一刻钟,俗讲才算完毕,僧人又宣讲了一番佛理才离开讲坛,众人也渐渐散去。琉璃跟着舅母几个往外走,不时做贼心虚的四下打量,好在她的霉运似乎已经过去,一路平平安安到了寺外,又稳稳当当的坐车回了安家。

安二舅就在上房,满脸都是笑容,一见琉璃便挥手道,“你且放心,你家阿爷已应了舅父,日后你便住在这里,婚事也须得舅父同意才能作准!”

琉璃只觉得满头乌云都消散开来,忙规规矩矩的屈膝行礼:“多谢舅父,是外甥女给舅父添麻烦了!”

安二舅哈哈大笑:“哪里麻烦,为让安某同意此事,你那庶母就差哭着跪下来求我,你阿爷也好不客气,我自认得他以来,还未听他叫过那么多句阿兄!”

琉璃立时猜到了一二,却不好细问,只好又含糊谢了一声便回房梳洗。没多久,便听上房传来了一阵轰然大笑。她放下手中的木梳,忍不住也微笑起来。

而在崇化坊库狄家院子的上房里,此时也是好不热闹,库狄延忠一语未了,一贯对他温柔小意的曹氏便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库狄延忠满脸都是不耐烦:“不是你在惦记如何才能安家无法生事,好带回琉璃么?你倒说说看,除了再娶一户正头娘子,还能有什么法子?谁叫你是个乐户!”

曹氏顿时气得浑身发抖:“你如今倒嫌弃起来了?原先你是如何求着我进门的?那时怎么不说我是乐户了!”

库狄延忠的声音也高了起来:“不是你非要把大娘弄回来么?我劝你一句,你还是消停些吧!今日的羞辱难道还不够?”

曹氏怒道,“今日之辱,你能受得,我却受不得!再说难道托阿兄送的那些礼金就这样白白丢进水里?”

库狄延忠闷闷的道,“说起来,就不该让大娘去那劳什子教坊!”

曹氏怒道:“教坊有什么不好?又不缺吃不缺穿,又能学乐舞,还有那样一步登天的机会……”

库狄延忠再也忍耐不住,用力一拍桌子:“好!既然进教坊这般好,明年便把珊瑚送去!也就如了你的愿了!”

曹氏顿时大惊,看着库狄延忠铁青的脸色,念头转了几下,捂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库狄延忠越发不耐烦,站起身便走了出去。

看着他摔帘而去的背影,曹氏心里又急又气,还又有些害怕,泪水当真流了下来。却听门帘一响,却是珊瑚一头扑了进来,嘶声哭道:“阿娘,女儿不要去教坊!”曹氏心里越发难过,搂着女儿大哭起来。

库狄延忠在院外转了一圈,回来时母女俩依然在相对落泪,珊瑚一看见他,立刻过来拉住了他的袍子,“阿爷,不要送珊瑚去教坊!”

库狄延忠沉默片刻,淡淡的道,“你阿姊去教坊,不是你母亲的主意么?你一提起不也很欢喜么?你们只说教坊是如何好,原来都是欺我瞒我!却让我白白受了今日的羞辱!”

曹氏脸色大变,忙站了起来含泪道,“大郎误会了,教坊并非虎狼之地,只是珊瑚的容色不及琉璃,乐舞也不及琉璃,性子又爆嘴又笨,去了教坊不但上不去,说不定还要惹祸,我这才不敢让她去。大郎请想,我若故意要害琉璃,又何必费那么大心思去教她乐舞礼仪,又托人去照看?今日之事是我的不对,却不是成心要给大郎惹祸,珊瑚更是什么都不知晓,大郎要怪就怪我一人吧!”

库狄延忠想了一想,脸色缓了许多,语气却依然有些冷:“你们既然知错,也就罢了,此事不许再提,过几日五娘要来做客,在她面前更是一个字也不许露!”

库狄五娘又要来家了?曹氏怔了怔,脑海里顿时出现了一张顺着鼻梁看人的骄傲面孔,这张脸是她最不想看见的,不过若是……她心思转动,渐渐有了主意。

第10章 人情冷暖 少年心事

午正时分,西市开市的大鼓终于咚咚的响起,西市的八扇大门同时缓缓打开,等候在外面的商贾鱼贯而入,沿着市坊内的大道来到各自店铺里整理门面、收拾财货,不多时,前一刻还一片沉寂的西市便又一次成了珍奇满目、人流如织的繁华极盛之所。

琉璃照例是带着小檀从西市的南门走了进去,只觉得今日人流似乎分外稠密些,气氛也略有些怪异,不过她并没有多想,只是沿着大路走到如意夹缬,跟史掌柜打了个招呼,便挑帘进了为她专辟的一间画室,进屋才摘下帷帽,小檀也熟练的生起了炭盆。

从大慈恩寺回来的第二天,琉璃便来到了如意夹缬开始了她的画工生涯。画染织花样这种事情她当然是轻车熟路,半个月来已画了的三个样子。除了武夫人的缠枝牡丹,还为一个姓米的胡商主妇画了幅五婴戏的团花夹缬,前天又接下了一幅飘带对鹤——虽然夹缬花样可以定制,却不是什么图样都会接受,必得掌柜觉得好卖才会同意。好在琉璃前世里花了一年时间研究唐代染织图样,对这个时代的流行风尚倒是有七八成的把握,她画的这三个样子,便是既新奇漂亮又富贵吉利,掌柜虽然知道她会画,却不知道上手做正式花样会如何,如今才算是真正信服了。

真正画夹缬图样,原不是拿张纸勾画出大样来就行,而是要按照所订布帛的尺寸计算出木刻花板的大小,然后裁出同等大小的素绢来,在绢上画出正式的花样。待刻板时将这张绢画牢牢的贴在木板上,再用斜刀、圆刀和平刀分别打轮廓、刻明沟等等。最后将一匹新花样的夹缬染制出来,要一个月左右。琉璃最重视的自然是给未来女皇老妈的缠枝牡丹夹缬,几乎每一步都要亲自去看,好在一切顺利,而杨老夫人的生日正是牡丹盛开的三月初,时间也来得及。

待屋里的温度上来了些,琉璃搓了搓手,便想磨墨,勾一两个大样练手,安家秉承商人作风,早已与琉璃谈过画师的报酬,可以按月给工钱,也可以从自己画的新花样夹缬销售里分利,琉璃自然选了后者,一者她对自己的专业水准从来都有信心,二者对安家而言,这种分成制也更为保险,如今算来,自己下个月就会有一笔还不错的收入了……她往砚台里倒了点水,还未拿起墨条,却见小檀笑吟吟的走了进来,低声道,“大娘,外面有位郎君找你呢。”

还有人到这里来找她?琉璃有些意外,问道,“是谁?”

小檀笑道,“是一位姓穆的小郎君,说是娘子的表兄。”

穆三郎?琉璃顿时想起了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年,心里暗暗纳闷,想了想道,“请他到这里说话吧。”

如意夹缬自有接待贵宾用的雅间,就在琉璃的画室隔壁,布置得十分精致舒适。安静智原想让琉璃在那一间作画的,但琉璃却喜欢这间的门窗敞亮。穆三郎既然是来找她,自然还是到她的画室来为好。

穆三郎进来时,一眼便看见这间雪洞般的房间,窗下放着一张极大的高足案几,上面放了笔墨纸砚等物,靠门处则设了两张矮榻接待来客,榻上只是铺了白底蓝色双胜鹿纹的茵褥而已。琉璃也是一身清爽:浅象牙色窄袖翻领长袍,配着玄色长裤,脚下一双黑色的靴子,头发编成了发辫,一副标准的胡女装束,通身并无一点装饰,然而笑容明媚,一双眼睛光彩熠熠,和那日郊外所见的羞怯女子却颇有些不同了。

琉璃看见穆三郎有些呆滞的眼神,上前一步笑道,“表兄近日可好?”

穆三郎这才醒过神来,笑了笑,“好,还好。”脸不由有些红了。

琉璃忍住笑,将穆三郎请到榻上坐下,又让小檀上了两杯酪浆,才开口问道,“表兄今日是从哪里来,怎么知道琉璃在这里?”

穆三郎却有些尴尬起来,半日才道,“今日是去独柳树那边看了看热闹,听人说大娘在这里做画师,便顺道来看看。”

他自然不好告诉琉璃,晦日那天他听说库狄家要把琉璃送到教坊参选,立刻就去找母亲了,母亲十分吃惊,却有些犹豫要不要管这个事情,好容易被他说服找了个借口去库狄家,却听说琉璃竟然在回城的路上走丢了,后来才知道是到了安四郎的家里。母亲便让自己不用再过问此事——安四郎夫妻和琉璃的母亲当年关系最好,定然不会坐视不管的。果然,据说琉璃的父亲和那庶母在安家十分现眼,琉璃也再没回过家。他又特意找到安十一郎打听了一句,才知道她竟是到如意夹缬做了画师。

当时安十一郎还笑他莫不是看上琉璃了,穆三郎也吃了一惊,这才惊觉自己这些日子对琉璃的关注有些过了头。他回家想了一夜,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跟母亲提了一句。母亲却摇头不允,说一则是自家是客籍,与琉璃身份不配,二则琉璃的母亲已经去世,看她父亲和曹氏的模样,那娘家以后不但不是助力,只怕还是个累赘,就算母亲她看在旧日情分上同意了,父亲那边也是绝过不了关的。他便如吃了一记闷棍,郁郁了几日也只得作罢。可今天因来独柳树看热闹,路过西市大门时也不知怎么的就顺着人流走到了这里,又在如意夹缬对面发了半日呆,才鼓足勇气走了进来……

琉璃没有留意到穆三郎的表情,因为“独柳树”三个字已经让她吃了一惊——那并非别处,正是长安城最有名的刑场,就在西市的西北门外不远的一片空地上,而且大多数时候是用以处斩高官贵人的。她忍不住追问,“独柳树今日行刑了?”

穆三郎见她问这个,倒是松了口气,点头道,“正是,今日处斩了好几个人,说是里面有三个驸马,那边围得人山人海的,有一个薛驸马生得相貌堂堂,到死还在大声喝骂,倒真是条好汉!”

琉璃默然无语:这就是房遗爱谋反案的大结局,死了三个驸马两个公主,前后还有三个王爷。而穆三郎所说的那个驸马,大概是薛万彻。其中最冤的却是被赐自尽的吴王。这位相貌英俊、文武双全的王爷曾被李世民认为是最像自己的儿子,虽然因为长孙无忌的坚决反对而没有被立为太子,却依然朝野威望极高。也正因如此,长孙无忌才会利用房遗爱案来陷害他——此刻的长孙无忌已经站在了权力的顶峰,一个案子可以让他借机害死两个声名显赫的王爷级政敌,他大概正踌躇满志觉得天下尽在掌握了吧?肯定想不到他很快就会死在自己一手扶上皇帝宝座的亲外甥手里吧?报应来得如此之快,这场大戏还真是够血腥,够刺激!

然而朝堂上的这种厮杀无论怎样惨烈,距离长安普通人的生活依然太过遥远,也许对西市的商人们来说,那些大人物的头颅和鲜血,不过是一个商机——难怪今天来西市的人格外多,也格外兴奋……说到底,就算李唐宗室都死光了,难道还能影响到她画画挣钱?琉璃不由自嘲的摇了摇头。

穆三郎看琉璃摇头不语,以为自己说的杀人什么的她不爱听,又有些尴尬起来,半日才道,“听十一郎说,你的画如今十分出色,原先你就爱写写画画的,想来是画得越发好了。”

琉璃收回思绪,微笑起来,“那是蒙十一表兄的厚爱罢了,琉璃只是喜欢动笔而已。”想起穆三郎家也是做布料生意的,她便让小檀将昨日画好的联珠对鹤的图案拿给他。穆三郎看了一眼,心里不由有些吃惊:他虽然知道琉璃能画,却没想到她能画出这样的大图来。他十来岁上就在布庄的柜台上接待客人,又跟着父亲去挑选布料,眼光自然是有的。眼前这幅飘带对鹤图对鹤生动,飘带流丽,穿插着的轻盈的花树点缀,即使是黑白图样也自有种华美大气之感。他想说好,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汇,抬头看见琉璃正看着自己,目光清澈无比,突然觉得不敢与这双眼睛对视,低下头来吭哧了半日才道,“原来大娘画得这般好,我就放心了。”

琉璃奇怪的看着他,有点不大明白他放心什么了,正想问问他对这个图案的配色有什么意见,门外却传来了史掌柜的声音,“大娘,外头有位客人想订一副狩猎图的夹缬,说是要做什么屏风。”

琉璃曾经见过唐代的夹缬山水屏风,并不觉得用夹缬做屏风有什么稀奇,但听掌柜的口气却似乎很是不以为然,便问道,“以前没有客人来买夹缬做屏风么?”掌柜道,“正是,因此想让大娘来看看。”

琉璃站了起来,向穆三郎笑道,“表兄可否稍候片刻?”

穆三郎自然知道此时自己应该起身告辞,但张开嘴说出来的却是,“好。”眼见琉璃向他点头一笑,翩然离去,心里后悔得忍不住想给自己一下:今天自己做的事,说的话没有一样不是傻透了的!琉璃心里不定会怎么想……正懊恼不已,却听门外琉璃“咦”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惊奇。

第11章 故人相见 殚精竭虑

琉璃愣愣的站在门口,只见跟在史掌柜身后走进来的这位客人,身穿一件崭新的青色圆领袍,青色幞头下是一张沉静俊朗的脸,虽然看上去比记忆里似乎要苍白沉郁一些,但琉璃对人脸向来记得清楚,一眼便认出他正是那天在大慈恩寺里遇见的人之一,记得当时他给自己让了路,好像是叫什么守约的……她忍不住紧张的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生怕那个小公爷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来人显然也认出了琉璃,看见她目光警惕的扫向自己身后,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掌柜看出琉璃神色不对,忙问道,“大娘认识这位客官?”

琉璃没看见有别的人影,转眼又看见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心里略有些尴尬,含糊道,“认错人了。”却见那人的笑容变得更深了些。

掌柜忙把客人请入了雅间,三人分宾主坐下,掌柜笑道,“这是本店的画师库狄大娘,不知这位客官如何称呼?”

来人微笑着向琉璃点点头,“裴某行九,叨扰了。”

裴九?琉璃突然想起那天那个小公爷似乎也是姓裴,莫非他们是亲戚?不知道那个纨绔子弟后来醒过神来之后有没有发怒记恨,若是如此……她忍不住又看了裴九一眼,却见他悠然的坐在那里,虽然言辞温和,目光澄澈,整个人却仿佛远在天边——有这种气度的人,想来不至于去讨好那种贵公子吧?琉璃的心情莫名的安定了下来。

只听那裴九道,“裴某在别处见过夹缬的屏风,甚是别致,正好今日路过贵店,也想订一幅狩猎图样的夹缬来做屏风,却不知贵店是否能做出合适的花样来?屏风是家师的寿礼,质地花样一定要最好的,价钱好说。”

掌柜陪笑道,“裴君或许不知,本行从来明码标价,只是裴君所云以夹缬为屏风,一则不知尺寸大小,二则小店的确不曾做过,因此能否试上一试,还要画师来拿个主意。”

裴九点头沉吟,“尺寸倒是可以回去量,只是贵店从未做过,若是没有把握……”他本来想说,“裴某也可以去别处看看”。突然看见琉璃眼睛亮闪闪的看了过来,不由就停住了,只听她问道,“裴君所见屏风也是狩猎图案?是几扇屏风,每扇都是一样的图案么?”

裴九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是一副鹿山石的夹缬屏风,一共六扇,每扇图案都不一样。”

琉璃叹了口气,“此扇屏风必定出自染织坊。”除了染织坊这种官家买卖,民间谁会疯到为了一件屏风雕六套花板出来?

裴九不由微微一怔,“怎么,只有染织坊才能做出来?”

琉璃摇头,“做出来不难,然则太过昂贵。”

裴九微笑起来,“裴某敢问其详。”

琉璃看了他一眼,依稀记得上次见他的时候,他是几个人里面穿得最旧的,怎么如今发财了么?换了新衣不说,还要烧钱做夹缬屏风,索性微笑道,“六扇屏风一万钱。”她当然是狮子大开口,此时木料人工都不算贵,六套花板成本加上绢底和染料,成本决计不到六千钱,但不说高一些,如何能吓跑这个暴发户?

裴九神色淡然的点头,“好,一个月能出来么?”

琉璃睁大了眼睛,他真的听清楚价钱了?整整一万钱,琉璃最近也仔细打听过衣冠制度,看他的穿着,不过是个品级最低的九品官员,他一年的俸禄有一万钱么?有这钱他为什么不打个纯银屏风送人?忍不住道,“一个半月,本店规矩,先付一半定金。”

裴九想了想道,“也好。今日却是没带那么多,明日午后裴某会送五千钱过来,只一样,屏风夹缬的图样是否能让裴某先过目?若是……”

琉璃点头道,“若让裴君失望,本店自然分文不取。”史掌柜在一边早已听傻了眼,万万想不到琉璃会如此抬高价钱,也万万料不到这个衣着不起眼的年轻人居然就这样一口答应了下来……等他想插嘴,只见这位裴九已长身而起,“裴某明日午后再过来,屏风图样就劳库狄大娘费心了。”

琉璃也站了起来,大大方方的一笑,“必当尽力而为!”裴九微笑着拱了拱手,转身离去,掌柜忙送了出去,琉璃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扬起了头:若是画个图样还让古人看不上,她前世十几年的功夫难道全白瞎了?

待得史掌柜回转时,琉璃已经大步走回了自己的画室,恨不得立刻拿起画笔才好,一眼看见穆三郎坐在那里,这才恍然惊觉自己还有一个客人。

琉璃的画室和隔壁的雅间原本只是用木板隔开,穆三郎早把那边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自从那次在郊外见过琉璃,他一直担心她过得不好,如今看来,竟是多虑了,她不但气色鲜亮,而且几句话就可以谈下这样的大生意……按说他应该放心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见琉璃进来,他慢慢站了起来,勉强笑了笑,“大娘且先忙着,三郎便不打扰了。”

琉璃忙道,“表兄为何不多坐一会儿?作画的事却是不急的。”

穆三郎摇头道,“时辰也不早了,原本就该回家了,以免阿母担忧。”

琉璃不好再留,只得将他送出大门,眼见他走远才回转,心里微微有些纳闷:这位三郎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难道是自己怠慢他了?而且他看自己的眼神似乎不大对头,难道是跟以前的琉璃有什么瓜葛?不过一回到画室,开始挥笔构图,这点疑惑立刻便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先动手画了一张此时较为常见的团花狩猎图案,看了一眼又丢到了一边,脑中不由想起了裴九的音容笑貌:此人的气度其实无论如何也不像个穷官儿或是暴发户——也许他只是偶然穿了一次旧衣服?她若记的不错,“裴”是唐代人才最为鼎盛的大姓,不知有多少宰相将军都是姓裴,最出色者如裴寂、裴矩、裴度、裴行俭等等。这个裴九说不定也是什么高门子弟,不然,那天的几个人里,怎么就他和那个一脸严肃的家伙对什么河东公世子不大买账呢?这种人,既然丢出一万钱眼睛都不带眨的,自然不会看得上那种华丽俗艳的图案,说不得这狩猎图要走典雅古朴风了……

直到西市闭市,琉璃都在屋里推敲四幅屏风夹缬的图案设计,草稿画了又扔,扔了再画,回到安家吃饭时也是恍恍惚惚。小檀早把下午的事情告诉了石氏,不多时大家就都知道了,一方面固然有些惊奇,另一方面也看着琉璃神游天外、比比画画的样子觉得好笑,安六郎还特意跑到琉璃面前伸手晃了晃,却见琉璃愣愣的瞪着自己,只好叹着气又坐了回去。

食不知味的吃空了眼前的碗,琉璃便立刻告退回了自己房间——安家如今又给琉璃收拾出来一间厢房,里面也布置了高案、笔墨纸砚等物,琉璃忙到半夜,心里大致有了几个底稿,才上床合了一会儿眼睛。第二日一大早又起床磨墨,这次却是一气呵成,六幅大样两个多时辰便都勾画完毕。

安静智与石氏听说画好了,忙过来看了一眼,却见是一套四季狩猎图,中间四幅是春猎白兔,夏猎猛虎,秋猎肥鹿,冬猎苍狼,外面两幅是山石树木,图案并不十分繁复,甚至略带古拙,但人马、草木、野兽都勾画得十分简洁传神,图案疏密有致、动静得宜,不由又是感叹,又有些迷惑,只觉得和平日所见的图样都不大一样——他们自然不清楚,这种图样其实已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染织图案,而近似于真正的画作,只是囿于此时的印染技术,不及画作精细而已。

待到西市开市的时间,琉璃兴冲冲的捧着画样来到如意夹缬,进了自己的画室,便将画用浆糊贴在了墙上,左右端详,心里也颇有几分得意:从这几幅画来看,自己这一世的水准似乎已比前世略微高了一些,起码多了一份周密和沉稳。

正看得出神,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舒缓温润的声音,“这就是你画的六联屏风狩猎图?”琉璃回头一看,正是裴九,也在目不转睛的看着贴在墙上的图样。掌柜在他身后笑着向琉璃点了点头。

琉璃微笑道,“裴君以为如何?”

裴九的目光在琉璃的脸上停了停,又看向墙上的画,长长的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琉璃不由有些紧张起来,忙问,“哪里不好?”

裴九接着叹了口气,沉默片刻才道,“裴某回家才发现,家里余钱不多,原想找个借口来把这夹缬退了,可画得这样好,叫裴某借口都找不到,这可如何是好?”

琉璃愣了一愣,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不由有些恼火,抬头想说什么,却见裴九正笑着看向自己,明显上扬的嘴角划出一个温暖的弧度,微微眯起的眼睛却闪动着戏谑的明亮光芒。琉璃只觉得心里一跳,下意识的退后了一步,垂下了双眸。史掌柜也被吓了一跳,听到后面这话才算放下心来,赶上一步笑道,“裴君真会顽笑。”

裴九看了琉璃一眼,见她刚才还生动之极的脸已在转瞬间收起了所有的情绪,不由笑着摇摇头,回头对今天跟来的仆人道,“阿成,去把车上的钱搬下来。”又对掌柜道,“可需要写个字据?”

掌柜点头道,“这是自然,剩下五千钱,便劳烦裴君一个半月后交货时付,若是本店做坏了裴君的东西或是延误了时间,亦是要赔偿的。”说着便从袖子里拿出了早已拟定好的一式两份文书,裴九看了几眼,点了点头,“贵店倒是周密。”眼睛便看向高几上的笔墨纸砚。琉璃只得默然走到案几边倒水研墨。

裴九正要提笔签下自己的名字,却听门外传来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库狄大娘是在这里吗?”

第12章 步步紧逼 兵来将挡

琉璃抬起头,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小檀已经快步走了出去,不过片刻听得环佩夹杂着脚步声响,进了隔壁的雅间。小檀也挑帘进来,走到琉璃身边低声道,“大娘,来人说是大娘的亲姑母,脸色似有些不大好。”

亲姑母?琉璃的心不由一沉,库狄延忠有两个姐妹,大姐听说是远嫁的,她不曾见过,那妹子却是嫁入了一户高门做滕,似乎也是有品级的贵人,她一年也来不了两次库狄家,每次却都整得声势浩大。看库狄延忠的那架势,恨不得黄土铺地,净水洒街的去接他这个妹子。琉璃对这位姑母也无法不印象深刻,因为她每次看向琉璃的眼光都好像是在看着一只流浪狗。当然,比起珊瑚来,她还算好的——姑母大人看向珊瑚的眼神,就像看见了一堆垃圾。

琉璃经常十二分的纳闷:难道哥哥娶了胡人,居然比妹妹去做妾还丢脸么?这算是什么逻辑?姑母和曹氏不应该正好同病相怜么,为什么她最看不起的却是曹氏?据说这位姑母也是有一个儿子的,只是似乎没有来过库狄家。对了,她嫁的就是什么“洗马裴”家的裴都尉,住在高门云集的永兴坊……想到此处,琉璃不由看了裴九一眼——自己跟这些姓裴的难道是八字不合?

裴九已经签下名字,又把文书交给了史掌柜,见琉璃看向自己,便微笑道,“库狄大娘先招待贵亲要紧,夹缬尺寸稍后再议不迟。”

琉璃只得点头致歉,带着小檀走到隔壁雅间。一眼便看见小姑母库狄氏阴郁的脸,她生得与库狄延忠颇有几分相似,五官甚是精致秀丽,只是此时那张雪白的芙蓉秀脸直如能滴下水一般,她背后站着两个衣饰华丽的婢女,眼神也颇为不善。琉璃垂下眼睛,深深的一福,“琉璃见过姑母。”

库狄氏冷冷的看着琉璃:她的气色看起来还不错,但梳着胡人的发式、穿着胡人的衣服,又在胡人店里做画师,这算是怎么回事?库狄家的脸都要给她丢尽了,亏自己以前还认为她好歹算是知礼的!

琉璃见库狄氏久久不开口,心里知道她是真的恼了,也不知库狄延忠和曹氏跟她说了什么,想了想只得低声道,“琉璃没有禀告姑母就住到了舅父家,是琉璃不对,只是事急从权,若非如此,琉璃今日已是教坊的一名女乐,琉璃虽然愚钝,却也不愿去做那贱户,给祖宗蒙羞。”

库狄氏震惊的瞪大了眼睛,“教坊女乐?你为何会去当教坊女乐?”

原来库狄氏是今日午前到的库狄家,这次她原是有些打算的,第一个要见的便是琉璃,没有见到人便再三追问,后来还是曹氏悄悄告诉她,琉璃如今已经住到了她那胡人舅父家中,听说还在西市抛头露面的给胡人店铺做什么画师,那胡人甚是嚣张,不但不许他们接琉璃回去,还逼着他们同意以后琉璃的婚事也须由他们做主。

库狄氏顿时勃然大怒,此事欺人太甚,那胡商真当库狄家无人么?再者,若是让那胡商做主把她配了人家,她的打算岂不是要落空?虽然家里还有个珊瑚,但珊瑚生得不及琉璃不说,性子也是不好拿捏的,却不是合适的人选!因此她打听清楚了地方,便气势汹汹的带人来找琉璃,倒是要看看这个一贯怯弱的侄女如今成了什么样子,没想到琉璃却会说出什么教坊女乐来。

琉璃心里微微一松,脸上也带出了几分惊诧的神色,“阿爷不曾跟姑母说么?庶母从一年多前便定下要将琉璃送入教坊,二月初一就是参选之期。琉璃原也不敢不去的,恰好晦日那天从郊外回来之时,庶母不许琉璃坐车,琉璃跟不及车便迷了路,幸得遇见了舅母。舅父见琉璃形容狼狈,阿爷又上门来要接琉璃去参选,舅父知道了教坊的事情,一怒之下便不许琉璃再回去。”

库狄氏越听越惊,却也知道此事重大,琉璃绝不敢撒谎。她心中暗恨:阿兄做出这种丢人的事情也不跟自己说一声,好在自己是先找了琉璃而不是安家,不然一分说起来,岂不是自取其辱?谁家舅父忍得自家外甥女被送入教坊?

这样一想,她心里的盛气不知不觉便泄了七八分,看着琉璃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半年多不见,琉璃个子似乎高了不少,眉目也更见清丽,虽然一身胡服,却举止大方神态娴静,倒是更加出落了……

琉璃本来见她神色缓和下来,心里已是有了几分笃定,却看见她这样上上下下的看着自己,忍不住又有些发毛,忙笑道,“姑母可要用些什么?西市有极好的酪浆。”

库狄氏摆了摆手,对琉璃露出了一丝笑容,“你先坐下说话。”又回头看了自己的婢女一眼,那两名婢女忙退到了门外,小檀犹疑了片刻,见琉璃无奈的给自己丢了个眼色,只得也转身退了出去。

琉璃走到库狄氏对面静静的跪坐了下来,恭敬的看着库狄氏,心里却已经警惕到了极点,库狄氏见她举止合度,暗暗点头,笑得越发和善,柔声道,“大娘,你今年便十五了,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琉璃心里一紧,隐隐猜到了几分,垂头道,“此事阿爷已让舅父做主,琉璃不敢有什么打算。”

库狄氏冷冷的哼了一声,“你舅父不过是胡商,认得的也是些商贾之辈,你难道也想嫁个胡人不成?”

琉璃心里苦笑一声:只怕还真没有啥正经的胡商人家能看得上自己,面上只能保持谦卑模样,只是重复道,“此事自有舅父做主,琉璃不敢置喙。”——她在安家住了这半个多月,隐隐知道安家与在朝的胡人官吏都颇有些交情,想来这位姑母不过是个高门的媵妾,安家还真未必会有多畏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