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眼睛顿时一亮,她是喜欢骑马的,前世里虽然没有机会专业的学过,但在马场飞奔的那种感觉至今不能忘怀,若是到这里能把骑马学好,自然是一桩好事情!

武则天见她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笑道,“只是你若是想学,也要回了宫再说,这里人太杂了些,马场又是在外面,宫里有上好的马球场,你若吃得苦,几天便能学好,只是要学到能打马球的份上,却要花些功夫了。”

琉璃忙摆手,“不用学那么好,琉璃能学会骑马就不错,打马球是不敢去想的。”打马球,那倒真是贵族运动,可也是高难度高风险的运动,她这个半吊子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了。

武则天忍不住笑骂,“你也有些出息才好!”

琉璃老老实实的低了头,“昭仪教训的是。”

武则天懒得理她,见玉柳回来便问,“他们都走了么?”

玉柳点了点头,武则天叹了口气,慢慢站了起来,“我们也去外面转转。”

这一日,琉璃便陪着武则天在汤泉宫里走了半圈,待到她午后醒来,又给她念了几篇史传,这样消磨了大半日,将近黄昏时节,高宗一行人这才归来,武夫人神采飞扬,说是亲手打到了一只锦鸡,换了衣服过来说笑了半日,直道那猎场草木如何茂密,野物又如何丰盛,说着说着突然笑道,“你倒猜猜看,今日谁猎到的野物最多?”

武则天懒懒的一笑,“定然不是圣上。”

刚说到这里,门外已有人叫道,“圣人到”,高宗也是刚换过衣服,快步走到门口时恰好听到这话,便笑着走了进来,“还是媚娘了解朕,一猜就中。”

武则天微笑道,“陛下心地纯厚,不忍杀生,这还用去猜么?”

高宗不由呵呵的笑了起来,他自小身体就不大好,也不长于游猎,但身为皇帝,他若真想拔个头筹,自然不会有人敢抢在他的头里,他却的确对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今日去猎场,也不过是既然来了骊山,总得去应个景儿,看着别人围猎也就罢了,他自己是连弓都没有拉过两次。

武则天便道,“若说猎得最多,想来定不是那曹将军?那还有谁?”

武夫人拍手笑了起来,“你倒是开口便猜中了一半!曹将军猎得的确不是最多,今日拔了头筹的,却是那位裴守约裴舍人!”

这话一出,莫说武则天意外,琉璃本来已站在墙角努力扮演透明人,心里也砰的一跳。

高宗也点头笑道,“莫说媚娘猜不到,连朕都是走了眼,裴守约平日不言不语的,朕只道他是长于文章笔墨,没料到一下猎场才发现,他不但弓马娴熟,指挥士兵围赶猎物也极有法度,心思又细腻敏锐,连曹将军这种老手也比不上他。今日那头大鹿就是他打到的。朕后来一问才知,他竟是已经跟着那左卫中郎将苏定方学了七八年兵法韬略了。媚娘,你可知道,这苏定方乃是李靖李药师的传人?今日看他那神采飞扬的模样,还真有几分沙场大将的风采!”

武则天笑道,“这还是头次听说,恭喜陛下,说不定这裴守约日后便是陛下的李药师。”

高宗摇头笑道,“李药师岂是代代都能有的?也要看那裴守约的造化。”

武则天微微一笑,“这样说来,他还是没这个造化的好。”

高宗不由奇道,“这是为何?”

武则天道,“妾只愿兵戈不动,四海升平,裴守约再无机缘建立药师那般的功勋!”

高宗顿时笑得更是开怀。

当日晚间,高宗便留在宜春殿里用了晚餐,厨房里整治了新鲜的鹿肉、血肠,连琉璃这些普通宫人,菜式里都多了兔肉、野鸡,味道也就罢了,只是琉璃一想到这里有的或许就是裴行俭亲手打到的,心里不免有些异样。

想起高宗的那番话,琉璃自然是暗暗为他高兴:锥处囊中,如今他的光芒终于要渐渐显露出来了吧?只是如今看来,他越是锋芒毕露,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越发遥不可及!不,也许她有一个机会,只有一个机会,能让这个距离变短,只是……琉璃摇摇头,那还是太远的事情,她也没有一丝把握,此时多想又有何益?

此后两日,高宗带着武则天坐车出去转了半日,又让宫人们拔河取乐了一回。到了第四日晚上,玉柳便过来告知,次日一早皇帝便要摆驾回宫。

从汤泉宫回到长安的当天中午,暗沉的天空竟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马车走得越发的慢了,直到下午快申时才回到太极宫,自然是人困马乏。琉璃回屋梳洗换了衣服,略合了会儿眼,晚饭前依然到武夫人那里请了安,顺口便问,“今日夫人可要去昭仪那边用晚饭?”武夫人忙向她摆了摆手,低声道,“那边正乱着呢,咱们就莫去添事了。”

第54章 新仇旧恨 腊日恩泽

咸池殿的西殿里屋中,炭火烧得格外旺盛,依依跪坐在红锦地衣之上,脸色苍白异常,原本柔和娇媚的嗓音,因为发烧和哭泣,已经变得十分嘶哑。

武则天脸上依然残留着几分倦色,眉宇间却一片薄怒,“才几天功夫,怎么就会到如此地步?”

依依双眼失神的抬起头来,“昭仪不在宫中,韩大夫与凌大夫都随昭仪去了汤泉宫,奴婢这几天病得昏昏沉沉的,也不敢去立政殿求皇后恩典传尚药局的医师来看,只能让女医那边派人过来诊脉,开了两副药出来,吃下去感觉却愈发的不好了……适才韩大夫来看过,说是,说是原本就最不该受寒的时候受了寒,竟又吃了寒药下去,这身子,只怕是不中用了!”说着忍不住又哭了起来,韩女医的原话是,这风寒也就罢了,虽然已有了些小伤寒之症,换了药养些日子自能痊愈,但那下红的症状一时却好不了,就算好了,以后子嗣上只怕也会有些艰难。

子嗣艰难的话从大夫口中说出,依依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这宫里的女人,没有孩子哪里还有什么将来?想到自己几天前被封为才人时升起的那些雄心壮志,如今转眼间就要全化成了泡影,依依心里的痛和恨简直就像两把利刃,把她整个人都要撕开了。

武则天脸色越发阴沉,“给你看病的到底是哪位女医?开的药方可还在?”

依依眼泪早已流了满脸,“那大夫看着有些面生,吃到第二副药奴婢感觉不好,便让阿余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那是新来的女医,药奴婢便没敢再吃。药方阿余倒是想法子拿到了,奴婢问过韩大夫,韩大夫说,那方子若是治平常的发烧症状,原是不会差的,只是奴婢恰好不能用而已,若教尚药局御正去看,最多批个寒凉太过!奴婢,奴婢的身子算是白毁了!”说到此处,更是呜咽出声。是她们,一定是她们,最近每次去立政殿她已经很恭谨了,为什么那柳女官每次还是不肯放过她?为何这次皇后还会下这样的毒手?

武则天微微惊诧的抬头看了玉柳一眼,只见玉柳也皱起了眉头,心知此事已经脱离了控制,神色不由更是肃然,前后想了一遍,正色道:“话虽如此,不试一试如何知道?阿余,你去找下阿胜,无论如何要请个侍御医过来给才人看脉,顺便带上药方请教一下尚药局的药师。就算问不出个定论来,也问问有什么补救的法子没有,记得嘴要严一些!”

说完又叹了口气,“依依,你起来吧,这里虽有地衣,到底有些冷,你如今本来就身子弱,再凉着还了得?你如今也是才人了,以后莫再一口一个奴婢。至于这件事情,你先放宽心,韩大夫虽说医术也是好的,总不如御医,御医或许另有办法,你何必先灰了心?再说了,你才多大?不过是个寒症,还能一辈子调理不好了?阿余,先扶你家才人下去,待会儿御医若要什么调理的金贵东西,你尽管过来拿!”

依依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磕头道,“奴婢的今日是昭仪赏的,自然一生都是昭仪的奴婢,多谢昭仪替奴婢做主。”说完才扶着阿余的手站了起来,一步步慢慢的走了回去。先前的日子,她心里也隐隐想过,武昭仪两年前在立政殿时,比自己的地位还不如,连见了看门的小宫女都要陪上个笑脸,如今不也这样富贵了?她为何就不成?如今看来,却还只有靠着昭仪才能保得平安,能为自己报这个仇!

待她走远,屋里再无别人,武则天才对玉柳道,“去查查,新来的女医是怎么回事,还有立政殿那边,可是有什么变故?”待玉柳领命而去,她才按了按自己的额角,露出了真正的倦色:那边会对邓依依下手不奇怪,奇怪的是,却完全没有按照她设好的路子来,什么时候她竟然学会了这样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怎么事先竟没有一点消息传出来?那新来的女医也不知是怎么个来历,在这宫里十几年,她早就懂得,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是可以被忽略的……

阿余把依依扶回了后殿东边的屋子里,又叮嘱了小宫女好好照看,也顾不得外面还有零星雪花,急忙忙的便跑了出去,心里琢磨,昭仪看来真是有些急了,不然也不会想到要找尚药房的侍御医。与专事后宫的女医不同,这尚药局乃是为皇帝看病制药之所,地位也远在太医署之上,那侍御医统共便只有四位,没有圣上或皇后的口谕绝不会来给嫔妃们看病——所以找阿胜,实际上就是去恳求陛下,以前昭仪可是轻易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宫里的几条大路有专人扫雪,倒也不会如何湿滑,阿余一路往甘露殿跑去,刚过了淑景殿,远远的就看见了高宗的肩舆。阿余心中大喜,往前迎了几步,到了龙舆跟前,恭谨的行了一礼,“奴婢见过圣上!”

高宗早就看见了阿余,他这一个月来也在依依房中呆了几夜,因此倒还认得她这个贴身宫女,见她是一路跑过来的,心头有些惊讶,忙问,“可是昭仪有事?”

阿余低头道,“启禀圣上,是昭仪遣奴婢来向圣上求个恩典,邓才人的风寒养了这几日并没有大好,反像是添了些症状,因此想召侍御医来看一眼。”

高宗闻言眉头倒是一皱,回头便对王伏胜道,“阿胜,你就带她走一遭,看谁当值便让他过来。”

阿余忙谢了恩,跟在王伏胜身后往尚药局而去。那尚药局有些远,是在内宫正门两仪门附近一处独立的院子里,旁边的院子则是女医之所。两人到达尚药局时天色已黑,恰好是晚餐时分,当值的一名奉御和两名御医都是后头单吃,外堂上则是十来位医师和药师,刚用过晚餐,正在闲聊。

待王伏胜进去传话时,阿余却想起了昭仪的另一番吩咐,笑盈盈从袖子里拿出了药方,“各位大夫,奴婢有礼了。”

见阿余笑容可喜,又是管事宫女打扮,那领头的医师便笑道,“这位阿监好生客气,可是有什么事情?”

阿余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奴婢有位姊姊得了风寒,里头的女医开了方子,吃了两日却不见好,奴婢恰好来这里办差,便想请大夫们帮奴婢看一眼,这方子可使得使不得?奴婢也知唐突,只是机会难得,还望各位大夫慈悲。”

几位医师相视一眼笑了起来,这宫里的女医大多不过是官家婢出身,也只是跟太医署的博士学了五年医术,自然没法跟他们这些人比,见阿余说话知趣,当头的一个年纪大些的医师便笑道,“拿来。”

阿余忙双手奉上药方,那医师看了几眼,微微摇头,“可是发热了?这方子倒也使得,只是太凉了些。”说着便传给另外两个医师,一个也点了点头,另一个却突然冷笑了一声,看向阿余,“吃了两天不见好转?你姊姊可是得罪过女医?”

阿余心里一动,打量了这医师一眼,只见他大概只有三十多岁,瘦高的个子,瘦长的面孔,眉间一道深深的竖纹,看去似乎总有一两分怒气。忙道,“我那姊姊原有些好强的,倒没听说得罪过女医。”

只听他淡然道,“赶紧停了吧,女子用此等虎狼之药,绝无好处,若是你的姊妹身子弱些,只怕已经添了症状。”

那年纪大些的医师便笑道,“蒋司医,这方子虽然凉些,何至于是虎狼之药,你莫吓着这位阿监了。”

那位蒋司医神色愈发冷峭,“华老说得不错,这方子若用在有实热之症的壮年男子身上,自然不算稀奇,但这宫中女子有几个气壮的?又是吃了两天还不见好,那便断然不是实热,若是风寒阴虚,再吃这样的药下去,大伤阳气都是轻的,《素问》有云,‘阳气者,若于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这还不算虎狼之药?”

阿余虽然不大听得懂这蒋司医掉的书袋子,但也知道他说的大约不错,忙叹道,“这位大夫还真说准了,如今我那姊姊又添了些不好的症状,可有补救的方子没有?”

蒋司医摇头,“不看病人,如何开方?让你那姊姊多暖着些,莫吃寒凉之物,再找个大夫好好看看罢!”

阿余眼珠一转,笑道,“请教这位大夫高姓大名。”

蒋司医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某姓蒋,蒋孝璋。”

阿余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行了一礼,“多谢各位大夫指点。”

说话间王伏胜已陪着一位御医走了出来,那御医年约六十余岁,阿余认得正是去过咸池殿两次的黄御医,那黄御医扫了外屋的诸人一眼,淡淡的道,“方司医不在么?蒋司医,你随老夫走一遭。”

先前说话的蒋司医一怔,忙应了声“是”,上前帮黄御医拿了药箱,阿余的心顿时便有些悬了起来,此人见微知著,目光敏锐,会不会发现自己嘴里那个姊姊就是邓才人?有心想奉承他几句,只是王伏胜就在身边,她不敢说得太多,那蒋司医更是性格有些冷僻,一路上话竟比黄御医还要少些。

一行人到了咸池殿,王伏胜先向高宗回报了一声,武则天便遣了玉柳出来带人前去依依后殿东屋的房间。

玉柳刚走到后殿,却见琉璃带着阿凌也正从武夫人的房里出来,阿凌手里还端着一碟金灿灿的橘子。玉柳忙停下脚步,打了个招呼。琉璃不敢怠慢,也笑着回了礼,虽然看到她身后那两人,不敢多问,笑着让到了一边,见他们往东屋而去,心里才明白了几分。她正想往回走,却见阿凌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那边,脸上的神情颇有些古怪。

琉璃不由奇道,“难不成是你认识的大夫?”

阿凌神色不定的点了点头,“头一个是黄御医,给我们传授过两次课。”

琉璃想了想还是笑道,“那后一个呢?”

阿凌垂下眼帘,轻轻的叹了口气,“后一个,奴婢若没有认错,应是祖父当年的一个弟子。虽不曾正式拜师,却常来我家找祖父请教,记得祖父说他是有些痴的,因他眉间有沟,还曾被我们姊妹取笑过……”说到后面,声音几不可闻。

琉璃见她伤感,便岔开话题,指着她手里的橘子笑道,“说起来,今日这贡桔还真是格外甜,你要不要留两个给你姊姊?”

阿凌眼睛顿时一亮,“正是,年年宫里这时节最不缺的便是橘子,但这般甜的贡桔阿凌还是第一回吃到,难怪圣上竟会亲自带了过来,我姊姊最爱吃甜,定然欢喜。奴婢听前面的人说,还有一箱子桂圆,那更是稀罕物儿,奴婢至今也不知是什么味道,我姊姊倒是曾蒙贵人赏过几颗,说是清甜无比,对妇人也是极滋补的。”

琉璃忍不住叹了口气,早知道这桂圆会是如此珍奇的贡品,她以前一定会多吃点,更别说新鲜荔枝——她刚才问了武夫人才明白,如今所谓贡品鲜荔枝,其实也是渍过的!估计真正的鲜荔枝,只怕还要几十年后的那位杨玉环同学才能吃到。

琉璃心里默默的后悔了半日,却没想到过了几天,高宗竟又赏了一箱桂圆过来。武则天本来就是个大方的,便拿了不少出来赏人,琉璃也得了一碟,自然拉了阿凌,一人一颗细细的吃了下去。不久之后,咸池殿里又开始流传:依依风寒好了之后,用了一位蒋司医的食疗方子,天天拿桂圆红枣煮粥吃,吃了七八日,那下红不止、晕眩心悸的症状都慢慢好了起来。一时宫廷里几乎没刮起一股桂圆热来。

就在这股热潮中,天气一日比一日见冷,武则天的身子也一天天沉重起来,咸池殿里的饮食起居禁忌渐多,针线局则开始忙着做小衣小被,琉璃本是入宫来制衣的,不曾想武则天除了节庆时会穿些别致华丽的衣裳外,平日里并不奢华,她一个月里也不用画几天绣样花样。倒是如今跟着忙了起来,为那未出生的孩子,早早的设计好了洗三、满月等日要穿的小礼袍来。

到了十二月初,杨老夫人入宫来住了两日,琉璃便注意到,武则天的右臂上多了一个红色的袋囊。她心里有些好奇,悄悄问了武夫人才知道,那里面装的乃是弓弦,却是为了“转子”之用——说是若是佩戴够了时日,肚中便是女娃也能转为男子。琉璃听了,不由哑然失笑。

武夫人忙正色道,“你莫不信,此方甚是灵验,乃是孙真人亲自验证过的,母亲好不容易才求到这法子,只是时日上怕是有些来不及了,不然莫说是转子,就是用这法子孵出来的鸡子,也都是公的。”

琉璃越听越觉得可乐,忍不住问道,“是哪位孙真人验证过的?”

武夫人道,“自然是那位在峨眉山炼丹的老真人,大号乃是上思下邈,太宗陛下曾亲自请他入朝,他都推辞入山炼丹去了,只怕已是神仙一流的人物。”

孙思邈?琉璃顿时一脑门黑线,心中某个偶像轰然倒塌:原来这位传奇“药王”不但自己炼丹,在他的那些传世千金方里,居然还包括这种不靠谱的玩意儿……

此时已是腊月初八,也叫做“腊日”,朝中放假三日,讲究些的人家便要着手准备过年的事宜。宫中则开始“赐腊脂”,也就是给皇帝的近臣与宠妃们赐下特制的面脂与口脂,连武夫人也得了一份。琉璃仔细端详了一番:那口脂和面脂也就罢了,不过是宫中特制,比市面上的用料讲究,制出的膏体格外细腻香润一些,倒是外面装的小筒乃是翠镂牙筒,精致之极。

却见武夫人喜滋滋的从翠筒里拿出了小盒,挑了点口脂出来涂在嘴唇上,揽镜自顾,容光焕发。琉璃却忍不住突发奇想,裴行俭只怕也有一份,他那院子里只有一个年纪不小的女仆,难不成他得自己用?却不知他若也给自己涂上这玩意儿,又会是怎样一副情形?想到此处,忍不住笑了起来。

武夫人嗔了她一眼,“你今日怎么格外开心?”

琉璃笑而不答,正想找点什么话岔过去,突然有人急忙忙的狂奔了进来,“夫人,夫人,你快去看看,昭仪,昭仪……只怕是要生了!”

第55章 生不逢时 一夜波折

武则天就要生了?琉璃看着那个满脸惶然的小宫女,一时脑子有点转不过来。武夫人“腾”的站了起来,脸色都变了,“怎么会?这不还差半个月么?”

那小宫女道,“正是!老夫人请夫人赶紧过去。”

武夫人忙要迈步,琉璃一眼看到她的装束,忙道,“夫人,你戴的……”

武夫人跺脚叹了一声,“差点忘了!”一面急忙忙的把头上的凤头步摇,身上的赤金佛像都摘了下来,这才跟着小宫女向外疾走,琉璃、翠墨、阿凌几个忙也跟了上去。

就听武夫人一面走,一面便问那小宫女,“昭仪晚饭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发动了?”小宫女道,“奴婢也不清楚,听说原是要安寝的,不知为何突然腹痛起来,没多久便见红了。”

武夫人忙问,“女医来了没有?圣上那边可曾禀告过?”

小宫女忙点头:“韩女医如今就住在这里,刘内侍去找圣上了,女医和尚药局那边也都着人去请了。”

说话间已来到产房外面,这产房早一个月便已收拾了出来,就在西殿暖阁后面,屋子不算太大,此刻人进人出,却是井井有条,一丝杂乱的声音也无。玉柳在站在门口分派人手,一眼看见武夫人,脸上露出喜色,“夫人快些进来!”

武夫人并不答话,抬腿就走了进去,翠墨刚要跟上,玉柳忙道,“里面的人太多了些,不如你们就在外面候着?”

琉璃忙拉了翠墨站在窗户边上,门外有七八个宫女在传递物件,还有十几个和她们一样守在一边,就听里面武夫人道,“阿娘,媚娘怎么突然……”

杨老夫人沉声道,“你慌什么!媚娘这一胎算来也已是九个月有余,只不过比预料的早了十几天而已,算得了什么?她是第二胎,胎位又正,定然是顺的,想来不过是个性急的孩子罢了!”

武则天的声音也一如平日的舒缓,“你们都先坐下,今夜只怕要熬上一夜了,玉柳,桂圆粥已经吩咐下去做了没有?”

琉璃听到武则天镇定如常的语气,不由松了口气,翠墨念了声佛,原本有些惶然的脸色也平静了下来。

转眼间邓依依扶着阿余匆匆的赶了过来,进去没多久却被武则天轰了出来,“你自己身子都没养好,来这里做甚?”她也不肯走,要了个小小的马扎,便坐在了门外不远的地方。琉璃倒是有些日子没见过她了,一眼看过去只觉得脸色还算好,只是瘦得厉害。

过了约两刻多钟,就见阿凌的姊姊那位凌女医匆匆的跑了过来,没多久,又来了两个年长的女医,玉柳依然守在门口,脸上却慢慢露出了焦急的神色。

琉璃心里也微觉异样:这些天高宗虽然不像前两个月那般天天都在咸池殿,但总有一多半时间会留在这里,今天怎么到现在还人影不见?阿凌曾说过,尚药局和她原来住的女医住所不过是一墙之隔,女医都来来,御医却怎么也一个人都不见?

她心下正在琢磨,四个小宫女已抬着两个食盒走了过来,打开看时正是一碗碗的桂圆鸡子粥,玉柳便取了两勺放到小碗里,喝了下去,又停了片刻,才带着小宫女将两个食盒抬了进去。

只听武则天笑道,“你们都吃粥,也好添些气力。”静静的只听见勺碗轻碰的声音,也就过了一盏茶多的功夫,小宫女们便又抬了空的食盒出来,却迎面碰见了刘康和另一名宦官匆匆往回走。玉柳见刘康脸色不大对,忙比了个手势,三个人走到一边嘀咕了几句,玉柳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了,踌躇半日,还是走了进去。

琉璃忍不住竖起了耳朵,还没有听见玉柳的声音,就听见武则天淡淡的道,“可是刘康他们回来了?”

玉柳低声道,“是,陛下今日在腊日宴上吃醉了酒,如今在淑景殿歇下了,刘康好容易才把王伏胜叫了出来,只是淑妃殿下说陛下已是睡熟,阿胜也不敢……尚药局没有陛下和皇后的旨意不肯派人过来,立政殿那边又说皇后身体不适,已经睡下,如今王伏胜已经去了尚药局,御医大概片刻就能到……”

屋里屋外顿时一片寂静,琉璃心里忍不住也是一紧:怎么事事就这么赶巧了?只听武则天却轻轻的笑了起来,“原来如此,陛下难得喝醉一回,倒是遇上了。”停了停又笑道,“记得我生弘儿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女医几个宫女,又是头胎,不照样是顺顺利利的生了下来?不是那次,陛下也不会让母亲和姊姊这回入宫来陪我。如今你们都在,还有这么些人,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杨老夫人也笑了起来,“就是,这生孩子原是妇人之事,男子这门也进不来,来了也不过白白着急,还要分心去管他们!想我生顺娘那回你父亲还在外面狩猎,我生了两日才生了她下来,他回来听说是个女儿,只说了一句,是急着出来吃为父打的鹿血肠么?”

屋里顿时响起了一片笑声,气氛松弛了下来,琉璃听着这两人的话,却只觉得心里有些凄凉,突然又听里面的女医道,“昭仪,疼的时候莫强忍着,虽说此时还不能大声喊叫,但若是强忍,也花力气。”

武则天并没用做声,过了片刻才长出了口气,“这点子痛算什么?”

女医又道,“昭仪若是有力气,不如站起来走一走,也好早些入盆。”

没有入盆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要不要紧?琉璃心里嘀咕了一声,忍不住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里面那位可是武则天,能要紧才是奇怪了!只是眼见武则天在屋里来回走动的影子不断在窗纸上晃过,周围人人都是一副忧心焦虑的表情,她的心情竟是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

又过了两刻多钟,只听脚步声响,却是王伏胜带着御医到了,两人都走得有些气喘吁吁,琉璃看了一眼,突然觉得有些眼熟,忙转头便看身后的阿凌,果然看见阿凌的目光也盯在那位御医身上——自己若没有记错,上次这位医师是拎着药箱来的,按说只是御医的助手,为何这次来的竟是他?

王伏胜便在房外道,“启禀昭仪,尚药局的御医已经到了,小的这就回淑景殿,等陛下一醒过来就禀告陛下。”

武则天的声音里有些疲惫,却依然十分柔和,“辛苦你了。”

王伏胜向医师拱了拱手,匆匆而去,这边有女医便出来向医师低声回禀里面的情况,只见那医师微微点头,眉间的那根竖纹似乎又深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油灯已经添了一回油,催产的汤药也送了两三次进去,产房里依然一片寂静,偶然传出的,都是“再做些粥来”“准备些参片”的吩咐声,让这种寂静变得更加沉重。

突然间,房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叫,随即门帘挑起,那韩女医推门走了出来,脸色都有些变了,对医师低声道,“已经破水了,但还未入盆,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琉璃虽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看那女医的脸色,也知道有些不妥,那位医师脸色也是一沉,眼睛一眯,“里面可有针师和按摩师?”

女医点了点头,迟疑道,“倒是都有……只是用针,到这当口了,昭仪可还受得住?要不要先问一声?”

医师声音有些冷,“只怕受不住也要受了。你进去让按摩师先做,手法只怕要重些了,待疼痛过去,针师便听我的指示下针!”

琉璃听他这硬邦邦的语气,忍不住又看了阿凌一眼,她还真是一点没说错,这位医师年纪不大,还真有些医痴的秉性。

那女医不敢多说,忙转身进去低声说了几句,就听杨老夫人迟疑道,“此时用针……你们以前可曾用过?”里面一片沉默。恰好几个小宫女又抬了食盒过来,玉柳忙出来试食,刚刚揭开碗盖,那位医师已经一步迈了过来,看了一眼,厉声喝道,“谁吩咐的做这桂圆粥?”

玉柳唬了一跳,手一抖,半碗粥都洒在了食盒,半响才道,“是昭仪,昭仪最近有些心悸,夜里也不得安眠,每天都要用几碗这桂圆才略好些,这桂圆不是最补身安神么?”

医师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黑,怒道,“胡闹!桂圆热补,莫说有身子的人原不该吃,如今是什么时候?桂圆还有安胎之用,哪里还能吃得?”

琉璃一怔,这才隐隐约约想起的确曾看到过这种说法,心里不由纳闷:她没结过婚生过孩子记不清这些东西也就罢了,女医们为何也不知道,难道这不是常识么?却见玉柳看着这医师,满脸都是将信将疑,半响才道,“请问这位大夫高姓大名,在尚药局哪里高就?”

医师冷冷道,“某姓蒋,是尚药局的司医,今日当值的御医在立政殿未归,某原不当值,只是因看药师制药误了夜禁的时辰,只得留在局里,这才被王内侍临时调来。这桂圆在长安本是罕物,医者也多不知其药用,只道是宜于妇人补身,但蒋某恰恰认识一位南方同行,这才多些了解。你若不信蒋某之言,蒋某这就告辞!”

只听产房里武则天的声音传了出来,“玉柳,莫要失礼,就听这位医师的,阿凌,你现在就施针!”声音里明显有忍痛的颤抖。突然间又听杨老夫人低低的冷笑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怪道是今年有这么些桂圆进贡!”

琉璃心中也是一凛,今年的桂圆多得确实有些不寻常,只是,那小小的桂圆,又不是麝香红花,最多便是让孕妇有些上火,又能有什么大用?再说,也没听说桂圆能让人早产啊……

那蒋司医已经一字字清楚的道,“先取合谷、三阴交、至阴、独阴四穴,再取血海、内关、足三里、神门穴四穴……”

就听原本安静的产房渐渐响起了粗重的喘息声,没过多久,就变成了紧一阵缓一阵的呻吟,偶然夹杂着几声发闷的惨叫,声音并不太高,但那压抑的痛苦之意却听得琉璃忍不住全身发冷。蒋司医也不再踱来踱去,而是钉子般立在那里,牙关紧咬,脸上的肌肉不时的跳动几下。

时间过去得似乎极慢极慢,在琉璃都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的时候,突然里面有人欢喜的叫了一声,“入盆了入盆了!”琉璃忍不住一把抓住了阿凌,低声道,“昭仪可是生出来了?”

阿凌小脸上早已是汗津津的,听了这话却翻了个白眼,“还早着呢!”

琉璃一愣,回头看见蒋司医似乎也不是全然放松下来的样子,一颗心顿时又有点悬了起来——这孩子自然迟早是会生下来的,只是还要熬多久才是个头?

产房里武则天的呼痛之声果然并未停止,但更多的声音渐渐的加了进去:

“已经开了!”

“开了四指了”

“昭仪,可以用劲了!”

“再拿两片参片来!”

“媚娘,马上就好,再使把劲!”

“看见头了……”

“出来了!!”

琉璃站在窗外,不知不觉的憋住了呼吸,攥紧了拳头,待听到屋里响起一声“恭喜昭仪,恭喜老夫人,是个小公主”时,才捂着胸口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全身酸软,就听身边扑通扑通几声,竟是好几个小宫女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蒋司医明显也松了口气,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厉声道,“用针再取合谷穴和两侧子宫穴。”

里面的人显然也是一呆,门帘哗的挑起,玉柳又跑了出来,“为何还要用针。”

蒋司医脸色愈发严峻,“既然产前吃了那么多桂圆,自然容易血热,又是突然发作用针催下来的,须防血崩才是!”

玉柳脸色大变,里面顿时又一阵忙乱。琉璃此时却在侧耳听着里面那细细的小猫般的哭声,心里有些茫然,她并不记得武则天的几个孩子到底都是什么时候生下来的,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她的第一个女儿的命运。

产房外,只见一盆盆的热水进去,一盆盆的血水出来,好在颜色倒是越来越淡,杨老夫人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媚娘,你也算是儿女双全了。这孩子生得和你那时候还真像。”声音里的喜悦却算不上太多。

琉璃只觉得双腿发抖,不由也慢慢坐到了地上。门廊外的天色似乎已经有些发白,这漫长的一夜,大概终于是要过去了吧。

突然间,地上传来脚步声的震动,琉璃双手一撑,想爬起来,却发现手上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只见五六个人几乎是冲了进来,当头一个正是高宗。

第56章 一错再错 生死之间

高宗的身上带着一股冬日清晨的刺骨寒意,看样子似乎是从床上爬起来就直接跑了过来,头发披散着,外面胡乱裹着件大氅,脸色微白,颧骨上却有两抹异样的红色,一眼看见坐在那里的依依,立刻问道,“昭仪怎么样了?”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依依本来正准备站起行礼,突然被这一喝,腿上一软,又坐了下去,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一边的阿余忙低头行礼,“恭喜陛下,昭仪适才已生下了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高宗微微闭了下眼睛,抚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快步走到门口,声音已经放得极为柔和,“媚娘,你还好吧?”

武则天并没有回答,高宗不由怔了一下,却见玉柳忙忙的开门走了出来,行了一礼,低声道,“陛下,昭仪已经昏睡过去了。”

高宗的神色立时又紧张起来,“她要不要紧?昨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不是说还要半个月么?”

玉柳神色黯然的摇了摇头,“昨日昭仪为何会提前发作,奴婢也不清楚,此次说来十分凶险,如今昭仪已是力竭神疲,能平安诞下公主,还要多亏了这位御医。”

高宗这才看见站在一边的蒋司医,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惊诧,“你是何人?”

蒋司医行了礼,一板一眼的道,“臣蒋孝璋,乃尚药局司医,昨夜因故误了夜禁的时辰,只能留在局里,王内侍来传人时,当值的侍御医与司医都去了立政殿,故此才调了臣过来听命。”

高宗越听脸色越是难看,沉声道,“昭仪昨夜情况如何?”

蒋孝璋也不迟疑,便把经过说了一遍,末了才道,“这般情形原是最易引发血崩,若是昭仪身子差些,或者心神慌乱了……臣便万死也难赎其罪!”高宗听完之后,脸色铁青,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