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安正低头打开食盒,双手端出一个折枝花纹的带盖银碗和一个装了几块金酥小饼的牙盘,放在了外屋的案几上,听到裴行俭的话,直起身笑道,“不敢当,若是没有裴舍人日夜辛劳,小的哪里能过上这伏节?是圣上和昭仪惦记着裴舍人近来辛苦,才特意遣了小的过来。”

裴行俭微微欠身,“臣多谢圣上与昭仪的赏赐。”

魏安又对琉璃笑道,“库狄画师,您看这里还有一份是要送给崔大夫的,崔大夫住在外朝,画师却不好出去了,不如您在这里等小的一会儿,小的回头过来再找您?”

琉璃虽然知道这一趟出来,武则天必有此意,但脸上忍不住还是有些发热,点了点头,“有劳了。”

眼见魏安笑嘻嘻的走了出去,那个少年不知怎的也出溜一下消失在了门外,屋里突然变得出奇的安静,窗外的知了声似乎越发的响亮了。半响,只听木屐踢踏两声,裴行俭走到了琉璃面前,琉璃看着那青裳的衣角已停在自己面前不到一步,只觉得怎么也抬不起头来,又听见他低低的唤了一声,“琉璃。”

琉璃心里突然有些鄙视自己,咬了咬下唇,她抬起头来努力展颜一笑,裴行俭慢慢的也笑了起来,眼里闪动的光芒明亮愉悦,突然道,“琉璃,你饿不饿,陪我用一点可好?”

琉璃忙摇头,“我,吃过了。”

裴行俭却道,“只用一点好不好?”

琉璃微微奇怪,只见他凝视着自己,目光里隐隐有期待之色,顿时再也说不出“不好”两个字,点了点头。裴行俭的笑容变得更加明亮,走到案几前坐了下来,让出半边位置,抬眼看着琉璃。

琉璃和他并肩跪坐在了坐席的茵褥之上,只觉得感觉十分异样,脸颊已不可抑制的烧了起来,悄悄看了一眼裴行俭,他在正低头拿开那银碗上的盖子,距离这么近,能看出他的确消瘦了一些,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痕,能看清他的侧面轮廓线极其漂亮,额头饱满,鼻梁挺直,有着雕塑般的流畅,睫毛又长又密,所以显得眼睛格外深邃。她一时几乎说不出话来。

裴行俭放好碗,侧头看着琉璃,嘴角微扬,把那碟金酥饼推到了她的眼前。琉璃不敢再看他,默默的从袖子里拿出干净的帕子,包住一块不过半指长的酥饼,小口吃了起来,金酥饼里的馅料大概是乳酪,凉了之后味道着实有些发腻,琉璃吃在嘴里,只觉得舌尖都是沉甸甸的。

裴行俭也拿起了筷子。他吃得并不算慢,也有些随意,一碗冷淘没过多久就下去了一半,却安静得只能听到银筷碰触到碗边时发出的声音,动作里更是似有一种悠然的韵律,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优雅,顿时让本来想多陪吃一会儿的琉璃有些自惭形秽,咽下第二块酥饼就用帕子擦了手和嘴,再也不好意思吃第三块。

裴行俭看了琉璃一眼,夹起了一个金酥饼,吃了一口,似乎怔了一下,又吃了几口冷淘,这才放下筷子,自然而然的从琉璃手里拿过帕子,擦了擦嘴角,随手便收到了自己的怀中。

琉璃一呆,想说你把帕子还给我,又觉得说出来也太傻,想了半日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伸手将银碗碗盖盖上,把碗和盘收拾到了案几的一边。却听裴行俭道,“琉璃,多谢你。”

琉璃有些惊讶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他的脸上有一种异常明亮的光芒,看见琉璃讶然的眼神,垂眸微笑道,“那酥饼那般冷腻,你竟然空口吃了两块。”

琉璃不由有些茫然,实在不大明白他怎么会在意这样的小事。裴行俭也不多说,只双手一按站了起来,“我适才本是准备煮茶的,你若喜欢,我这就煮给你喝。”

琉璃下意识的就想摇头,这时候的茶她自然喝过,味道绝对只能以古怪来形容,库狄家煮茶的加的是盐、姜和枣,安家则喜欢加酥油和胡椒,让她这个喝了十几年绿茶的人简直欲哭无泪。但看着裴行俭,开口却变成了,“只怕魏内侍就快回来了。”

裴行俭笑着摇了摇头,“你且放心,没半个时辰,他绝不会回来。”

琉璃想起他还没看见魏安就叫出了他的名字,不由有些奇怪,“你怎么跟他这般熟?”

裴行俭愣了一下,才笑道,“哪里?只是他曾替武昭仪来拿过一次文书,我认得他的声音罢了。”

琉璃只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因为从小便学了绘画,因此对长得略有特色些的面孔都能过目不忘,但比起这个随便就能记住路人甲声音的家伙来,显然简直不值一提。只能也站了起来,“你先别急着煮茶,我,我有话跟你说。”想到要说的话,一时又有些说不出口。

裴行俭低头凝视着琉璃,轻声道,“可是武昭仪答应了一回长安就让你出宫?”

琉璃震惊的看着他,虽然觉得自己或许应该习惯于他的未卜先知,忍不住还是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裴行俭淡淡的笑了笑,“今日她让你来,自然不是因为这碗冷淘。”

琉璃看着他的神色,只觉得心里一沉,好在她这个月来也打了一篇腹稿,忙道,“你或许觉得武昭仪心机深沉,只是那后宫里,若是毫无心机的,连自保都不能。昭仪待下人一贯宽厚,我在咸池殿几个月,不曾见她责罚过一个宫女;待圣上也情深意重,那日大水,她等在水里,见圣上出来了才肯一道离开;这次的事情,也多亏了她从中周旋。想来她便是有些打算,又有什么要紧?昭仪不曾薄待过我,我日后即便无从报答,总不能辜负了这份恩义。再说,我得罪的,又是魏国夫人……”

裴行俭低头凝视着她,眼神柔和里带着点无奈,叹了口气,“我明白,你放心。有些事原不是做臣子的可以过问,我不会让你为难。只是,此次一回长安,宫外也必然是多事之秋,你万事都要当心一些。”

琉璃心里也叹了口气,他这算勉强答应了么?只是“多事之秋”,难道说后宫之争这么快就已经到了朝堂之上?“为何这么说?”

裴行俭沉吟了片刻,简简单单的道,“魏国夫人的兄长柳奭已然上表请辞中书令,若圣上准了,免不了朝廷动荡,若是不准,圣上此次一回长安,必然更是暗潮汹涌。”

柳奭?琉璃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但作为王皇后的舅舅,此时还不到胜负已分的时候,他这是……“柳相难不成是想看看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圣上会准么?”

裴行俭赞赏的看了琉璃一眼,又宽慰的笑了笑,“圣上想来也会多加考虑,你也不用太过担忧,你深居简出一些,魏国夫人倒也未必记得找你麻烦。”

琉璃点了点头,就是,魏国夫人原来就是闲的,如今她的皇后女儿都要被废了,想来绝没有时间惦记着自己这个小小画师。想到此处,她的心情倒是忍不住振奋了一点。

裴行俭笑道,“如今可有心思吃茶了?”说着伸手一引,“大娘,这边请。”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

转过外屋当中的那架六扇墨书屏风,只见里面靠窗设着坐榻案几,案几上是几个青瓷茶杯,同色瓜棱洗口执壶,又有白瓷茶碾、纯银茶盒等物,边上放着一个壶门高圈足的铜风炉,里面已有炭火,旁边还有一个长柄的茶釜。

裴行俭让琉璃在案几对面的榻上坐下,自己将风炉的几个壶门打开,又把茶釜放了上去,微笑道,“这万年宫的泉水虽然比不得惠山寺虎丘寺的泉水,似我这般的俗物,只觉得用来煮茶倒也够了。”

琉璃默默无语,心道,你是俗物,我算什么物?

过得片刻,茶釜里的水冒出了细细的气泡,裴行俭便回身从案几上的鎏金三足托盒里用银勺取出了一些白色粉末撒了进去,琉璃估量着应该是盐。待到水再次沸起来时,见他用竹勺舀出了一勺水,放入旁边的白瓷碗里,随即一边用竹夹搅拌,一面将早已碾成碎末的茶粉投入了茶釜中,那茶釜中的泡沫顿时飞溅起来,此时便将白瓷碗的水重新倒了进去,待到水第三次沸起细细的泡沫时,才将茶釜移开,慢慢分入两个茶盏之中。

茶汤倒入青瓷,细沫浮碧,颜色十分清爽,但琉璃的目光却无法从裴行俭身上挪开,眼前之人手指白皙修长,神情悠然而专注,一举一动,风仪清雅得难以言表。琉璃觉得自己就像对着一幅名家山水,初看只是飒爽,细看时每一笔里都有神韵。

裴行俭端详了茶盏片刻,叹了口气,“分茶终究还是差些火候。”抬眼笑道,“你尝一尝。”

琉璃赶紧垂下眼帘,眼见裴行俭已端起茶盏,轻轻喝了起来,才伸手去端茶杯,却觉指尖一烫,忙不迭的放下,茶盏砰的一声落在案几上,茶水飞溅,裴行俭惊诧的抬起头来,琉璃的脸顿时一路烧到了耳根。却听裴行俭声音有些急促的问道,“可是烫着了?都怪我,忘记你是不常喝茶的,自是拿不惯茶杯。”

琉璃心里也懊恼,自己看人看傻了,却忘记这茶盏并没用茶托,就这样拿上去,不被烫着才奇怪了。听他询问,忙道,“无事。”只觉得指尖刺痛,忍不住拿到唇边轻轻吹了几口。

裴行俭轻声道,“给我瞧瞧。”

琉璃低头看了一眼,几个指尖都被烫得有些发红,哪里好意思给他看,坚决的摇了摇头,却见裴行俭突然伸出手来,动作也不见得有多快,但琉璃急忙往回缩的手已被他握住。仿佛有股电流从手上直接蹿入了脑子里,她的大脑顿时有片刻的当机。

裴行俭把琉璃的手拉到了身前,另一只手轻轻的将她握住的手指一根根展开,怔怔的看着。琉璃回过神想收回手来,但裴行俭反而握得更紧了些,他的手指稳定有力,手掌温暖干爽,被他握住的地方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一波波的传来,琉璃的手指忍不住开始有些颤抖,随即全身几乎都要开始发抖。

琉璃不敢再看,将头扭到一边,深深的吸了口气,才平静了一些,不就是握了个手么?你又不是没和男生牵过手,至于嘛这样!只是全副心神怎样也无法从手那里挪开,突然觉得指尖一动,触上了温软的东西,抬眼一看,脑子顿时轰的一声:裴行俭低头吻上了她的手指,那温软的,就是他的嘴唇。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顶,琉璃不知从哪里迸出一股力气,用力一挣,手掌脱离了他的掌握,紧紧的握拳背到了身后,裴行俭怔了一下,抬眼看着琉璃,眼神慢慢变得清明。

琉璃只觉得被他吻过的几个指尖就像被火烧过一般,耳边里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想说一句什么,嗓子却紧得根本发不了声。

良久之后,却听裴行俭轻声道,“琉璃,茶不烫了。”

琉璃一怔,万万料不到他居然开口说的是这个,不由抬头看着他,裴行俭正凝视着她微笑,笑容清朗,眼神柔和,迎着琉璃的视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琉璃看着他安然的神色,愣了片刻,不由自主学着他的样子也喝了一口。

茶水还是热的,味道有些苦,还有点咸,香味倒还浓郁——也许太浓郁了些,吃在嘴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这古怪的味道到底压住心头的悸动,指尖上的异样被热热茶杯一熨,到底也平息了一些。她一连喝了好几口,刚惊觉是不是喝得太急了,就见裴行俭已经喝完了一盏,又从茶釜里分了一盏出来。看见琉璃在看自己,问道,“你还要添一盏么?”

琉璃看了看手里这比后世的八宝茶盅似乎还要大上一号的荷叶茶盏,心里有些茫然,难道要添盏才算给面子么?只得一口将剩下的小半盏喝了,将茶盏推了过去,裴行俭果然给她又分了一盏,抬头笑道,“你可喝得惯这种茶?”

比起库狄家和安家的煮茶来,这种加盐的好歹味道还算比较正常一点,琉璃点了点头,“比我以前喝的都好。”

裴行俭微笑着又喝了一口,“待我们成亲了,我日日都煮给你喝。”

他说得顺理成章,琉璃有些庆幸自己没有一口茶含在嗓子里,这话实在无话往下接,半响才想起一个话头,“我记得第一次在大慈恩寺遇见你,你们就是去喝茶?”

裴行俭点点头,“大慈恩寺的窥基最善煮茶,我也是跟他学的。”

窥基?没听说过,她只知道有个辩机,不过在她穿来之前已经被腰斩了。仿佛看出了琉璃的迷惑,裴行俭笑道,“窥基是玄奘法师的弟子,他原本是尉迟敬德将军的侄子,和我们也算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没想到会突然出了家,前两年,我和他吃茶时便常想着,若能像他那样倒也不坏。”

琉璃还没有从玄奘、尉迟敬德这两个名字带来的震撼中回过味来,突然听见了这样一句话,心头不由一颤,抬头怔怔的看着裴行俭,裴行俭笑了起来,“你放心,是前两年。”

琉璃的脸不由一热,白了他一眼,裴行俭却笑得更愉快了些。琉璃默默的叹了口气,突然想到一个早就该问的问题,倒是乘机可以问出来,“你既然和这窥基相熟,与长孙太尉家的子弟可也熟悉?”

裴行俭摇了摇头,“窥基与我原是弘文馆同窗,太尉家子弟,我半分交情也无。”

琉璃心里有些诧异,忍不住问,“你和太尉难道也无交情?”

裴行俭诧异的看了她一眼,“自然没有,太尉何等位高权重,我若与他有交情,岂能……”说着摇头一笑。

琉璃顿时醒悟过来,的确,裴行俭若与长孙无忌有任何交情,以他的资历资质,怎么可能会在九品小官上蹉跎近十年?只是,既然如此,一年之后,又怎么会发生那种事情?

裴行俭看着她怔忪的神色,微微一怔,叹了口气,“琉璃,你还是不放心么?”

琉璃看着裴行俭突然有些黯淡下来的眼睛,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当然不放心,但她的不放心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她不能说出来,也不愿他们之间有这样的误会。沉默片刻,她低声道,“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太尉他……”她拿起裴行俭的那杯茶倒在了自己的茶盏里,水迅速满了出来,流在了案几上。水满则溢,长孙无忌已是太过位高权重了,就算没有武则天,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惊愕之色,怔怔的看着琉璃,琉璃也静静的看着他,他突然摇摇头,大笑起来,“琉璃,你总是让我惊奇!”

琉璃微笑着垂眸不语,心道,让你惊奇有什么难的,我这样委婉,其实不过是怕你惊吓!刚想说点什么,门外响起了少年的声音,“九郎。”

裴行俭的笑脸突然有些凝固,扬声道,“知道了。”

琉璃心头恍然,站了起来,裴行俭便道,“你等等,还有些文书顺便请你交给昭仪。”

说着起来到里屋拿了一卷帛书出来,解释道,“前几日恒州大水,因这次万年宫的水灾善后还算周全,并未引发流民与疫情,圣上让我总个条陈出来,给恒州那边发过去,我是今日才写好,原想明日再送的。”

琉璃这才恍然,他最近的日夜辛苦是从何而来,忍不住低声道,“你多休息。”

门外远远传来了魏安的声音,裴行俭点了点头,微笑道,“琉璃,多谢你今日陪我进了这一餐冷淘。”

琉璃愣了愣,“要谢,也该是我谢谢你煮的茶才是。”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这算什么,我常煮茶给人吃的,却已有好些年没有人陪我用过饭了。”

琉璃心头剧震,怔然看着裴行俭,胸口突然涌上的万种情绪,堵住了嗓子。

裴行俭脸上淡淡的落寞转瞬不见,飒朗的笑了起来,“待回了长安,我会去找你。”

琉璃依然有些说不出话来,门外回廊上有脚步声在走近,她微笑着仰起头,“我等你。”

第70章 回宫移驾 惊闻往事

用狼毫小笔仔细的为绢帛上的大宝殿添上最后一笔金粉,琉璃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放下笔,退后几步,左右端详了几眼,脸上露出了笑容。

阿凌本来坐在窗边一面看着外面的景致,一面啃着今年新贡的哀家梨,见琉璃放笔,忙跳了起来,几步蹦过来一看,忙不迭的点头,“真是好看!这金粉作的画,就是富贵。比原来的那幅还要好得多。”

琉璃微笑不语,她原来那幅画的是青绿工笔界画,这次才换成了金碧——原先住在北坡时还不觉得,搬到这山上主殿附近才发现,只有金碧山水的富丽典重才能表现出这万年宫的盛世气象。只是,这一幅《万年宫图》,她最早动笔作画时还是阳春三月,如今却已是满山黄叶丹枫。

想到明天就要回长安,她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他说得对,这是一个多事之秋!

自打中书令柳奭请辞被准,又改任了吏部尚书,朝堂中表面上再无动静,高宗这边亦然,只是帮武昭仪调养身子的那位蒋司医被擢为了侍御医。但有些东西,即使是琉璃这样并非身在其中的人,也能感觉到有些不同了,例如高宗越来越悠闲,以至于她要小心回避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万年宫前官员的车马稀疏了许多,她听见在前门当差的小宦官私下抱怨油水少了一半……

遥远的长安上空,仿佛有某种微妙的东西在酝酿。不知高宗是不是也感受到了这一点,这次避暑的时间长得越发离谱:离开的日子定在九月下旬——再晚几日,只怕这山里就该迎来冬日的初雪了。

片刻之后,颜料彻底干了,琉璃这才小心的卷起了这幅画,阿凌也把颜料、笔、尺等物收拾进了案几旁的三彩箱,两人走下楼,往排云殿的西屋而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了轰然一声,随即是武夫人懊恼的声音,“怎么拨了个十出来!”又有人笑道,“昭仪好运气!”

琉璃和阿凌相视一笑:这定然是昭仪和夫人又在玩双陆了!这双陆原是宫里最流行的一种游戏,既要技巧,又要手气,武则天最善玩双陆,武夫人十次有七八次会输,却常常愈战愈勇,一下便是半日。

挑帘进去时,果然只见武则天与武夫人都坐在床上,中间放着一个两尺余长、一尺来宽的金银平脱双陆局,武则天持黑,武夫人持白,站在一边数筹的,正是不久前新擢的郭彩女。

眼见武则天十五枚黑子大半都已经走进了武夫人那边的刻线之内,这次两枚骰子又丢了个十出来。武则天走了不到十步,黑子便都走了进去,推棋笑道,“顺娘,你又输了!今日的彩头可都归我了。”

武夫人满脸都是懊色,叹了口气,“近来手气着实不大好。”

玉柳便上来笑道,“也坐了一个多时辰了,昭仪还是起来松快一下的好。”

武夫人立刻摇头,“再来一局!”

琉璃忙走上了一步,笑着行了一礼,“琉璃见过昭仪和夫人,昭仪吩咐琉璃画的《万年宫图》已经得了。”

武夫人听到这个,忙丢开了双陆,笑道,“快展开给我看看!”武则天坐得久了,原也有些疲倦,闻言也笑了起来,“我昨日还在想,你若再画不好,莫非要下次来的时候再画?”

琉璃和阿凌一人拉着画卷的一头,慢慢展开,这副金碧界画她用的是竖幅,一尺多宽,三尺多长,由上到下画了万年宫山顶的几处宫殿楼阁,又以大宝殿为主,用笔工细精准,设色华贵古艳,窗檐梁柱,都画得纤毫毕现。武夫人看了便赞叹不绝,“怎么比你原来那幅还要好?”

琉璃笑道,“自然是因为万年宫的山上风光更好。”

武则天微笑着点了点头,“自然是高处风光更好。”又道,“我看你这画,比董展也不差什么。”董是董伯仁,展是展子虔,都是隋代最富盛名的画家,展子虔《游春图》,在后世的书画界里几乎有着镇国之宝的地位,这句话听到耳里,琉璃不由耳朵根发起烧来。

到了晚间,玉柳又带人过来了一次,道是圣上见了《万年宫图》也甚是欢喜,赏了琉璃十匹蜀锦,昭仪又添了十匹单丝罗,琉璃笑着谢过,收入箱里,低头一算,自己入宫这一年别的没有攒下,这绫罗绸缎倒是很有几箱子,只怕做嫁妆都够了。想到此处,她的指尖似乎又热了起来,仿佛那温软的感觉已经烙在那里,永生也不可能再磨灭。夜已渐深,一轮下弦月刚刚升起,清辉洒在群山之上,有一种温柔的伤感。

第二天一早,万年宫的大队人马便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路程。高宗虽然在万年宫流连忘返,一旦回程,却毫不拖泥带水,第三天銮驾便回到了太极宫。琉璃坐的马车依然是从永安门入,只是这一次,永安门常年关闭的中门轰然洞开,武则天的翟车从这扇皇后专属的大门中长驱直入。

琉璃依旧是在晖政门下了马车,阿凌把行李交给了前来接应的小宦官,两人正准备往里走,却见有一个宦官笑着迎了上来,“库狄画师,您的檐子在那边。”

琉璃唬了一跳,回头看了一眼阿凌,只见她也是愕然,忙摆手道,“这如何使得,我一介民女,若是在宫里坐起檐子来,岂不是太过轻狂,也是对贵人们不敬。”

那宦官笑道,“画师莫难为小的们了,这是昭仪特意吩咐下来的,说是画师有救驾之功,坐个檐子也是应当,这宫里任谁有过这样的功劳,再来说个不字也不迟。”

琉璃知道推脱不得,只得再三谢了,这才坐上了一架本色帷帘的四人肩舆,一路往咸池殿而去,肩舆走得甚是平稳,可琉璃的心里却晃悠悠的踏实不下来,只见来往宫人莫不多看她几眼,随即便陪笑着让开路来,琉璃只能硬着头皮静静的跪坐在肩舆中,做坦然状,九月下旬的长安,风中早已颇有凉意,但在咸池殿院门前下舆的时候,她却肩膀发僵,比热天一路走过来还要辛苦几分。

咸池殿里此时行李运送,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人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笑容。琉璃带着阿凌径直去了后面的住处,屋里被打扫得甚是干净,行李也已被搬放了进来,又有小宫女送来食盒过来,两人吃了几口,收拾了一番。琉璃估量着昭仪和武夫人正在休息,也歇了半响,起来时看外头日头已斜,这才往前头去。

刚刚出门,就见武则天身边的一个小宫女一溜烟的跑了过来,阿凌与她相熟,忙点了她的名字问,“你忙什么?”

那小宫女跺脚道,“你说这些夫人贵人们是怎么了?昭仪回来才歇了一个多时辰,贵妃德妃还有婕妤们一个接一个的都来拜访送礼了,咱们这里又是还有好些东西没来得及收拾出来的,前头竟是连赏人的荷包都不够了,还得赶紧去库房里找……”说着撒腿就跑了。

阿凌看着她的背影,摇头冷笑了一声。琉璃心里也有几分明白:若说嫔妃们的来往,这咸池殿原本是宫里最少的一处,便是年节,也难得有人过来。但如今风头已变,这太极宫里但凡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只怕今日这一遭都必得过来。只见这院子里人人脚步匆匆,比先前更是忙乱了几分,想到前面的光景,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待来到后殿武夫人的屋子,却见杨老夫人正端端正正的坐在里面,穿着深紫的团花襦袄,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半年不见,看去倒像精神更健旺了一些,琉璃忙上去道了万福,杨老夫人已摆手道,“快些起来,过来让我好好看一眼。”

琉璃笑着走了过去,杨老夫人一把拉住了琉璃的手,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还这般见外,顺娘给我的信里早已把那场大水的事情都说了,说起来,你真真是我武家的恩人,顺娘媚娘都是多亏了你才无恙。”

琉璃心里哀叹一声,忙低眉顺眼的道,“杨老夫人千万莫这样说,折煞琉璃了。”把那吉人自有天相的一篇话诚诚恳恳的重新说了一遍,又道,“若是当初没有杨老夫人的援手,哪有琉璃的今天?莫说昭仪他们贵人天佑,就算琉璃出了些微的力气,哪里是救了贵人?分明是救了自己。”

杨老夫人呵呵的笑了起来,拍着她的手,“你这孩子就是可人疼,难怪有这般的福分!可见是善有善报。说来顺娘也快一年未回去过了,你和顺娘这次就陪老身回去住几日可好?”

琉璃心里一跳,笑着点了点头,武夫人本来懒懒的坐在床头,闻言坐起来了一点,“正是,这宫里虽然是好,住得久了却也闷气。”

杨老夫人想说什么,抬头看了翠墨阿凌几个一眼,几人忙都退了下去,杨老夫人这才对琉璃轻声道,“琉璃,我听说了你和那裴舍人之间的事,特意去问过几个旧交,倒也听说了一些旧事,裴舍人可跟你提过他的族中事务?”

琉璃心里一沉,摇头道,“裴舍人只提过一句,似乎与族人之间有一点烦扰,具体如何却未曾说过。”

武夫人眼睛立刻亮了,“母亲,裴家这样的世代大族,一直名声极好,你难道听说了什么?”

杨老夫人瞟了她一眼,冷笑道,“你也知道裴氏是大族,你可知道,越是这样几百年的大家族,越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武夫人顿时想起贺兰家族中一些事情,沉默了下来。

杨老夫人叹了口气,“何止是一点烦扰,说起来,他能平平安安过到今日,着实不易!”

琉璃不由怔住了。

第三卷 家族篇

第71章 兄妹情深 貂锦衣暖

即使早已不是第一次经过承天门,当车轮驰上承天门广场的平整青石时,琉璃依然挑起车帘的一角,往外看了片刻。在初冬早晨明净的浅灰色天幕下,承天门的轮廓线越发显得凝重洗练,令人屏息。

算起来,距离她第一次看到承天门,已经过去了一年多。这一年多里,她经历的事情可谓惊心动魄,但此刻回想起来,竟也没有太多不安的感觉——也许是有些事情毕竟跟自己隔得有点远,也许是因为最近几个月的忙而不乱,除了画绣样,就是画界画,看来自己果然比较适合过安心当画师的生活……正在思量间,就听坐在对面的武夫人笑道,“看你这样子,难不成还舍不得出宫了?”

琉璃回过神来,笑了笑,“还真有一些,在宫里,万事都有昭仪和夫人,这出了宫……”她留恋的当然不是这种仰人鼻息的生活,只是,相比于几个月后将面对的事情,宫里的日子虽然处处危机,或许还不会那么让人左右为难。

武夫人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安慰,“你莫忧心,母亲既然跟你说了,定然也会帮你。”

琉璃只得领情的微笑点头,心里却并没有因此轻松多少。

对于杨老夫人,她甚至比对武则天还要忌惮三分,在宫里过了这一年多,她相信武则天对于自己这个有些用途而毫无威胁的人,多少有了一点点情分,至少今早告别的时候,她眼里那点淡淡的情绪,应该不是伪装的。而杨老夫人,她的笑容太亲切,话语太热情,态度太滴水不漏。也许看在裴行俭天子近臣的份上,她会尽量给自己一些帮助,一些体面,但绝不可能支持她去违逆那个巨无霸般的家族,而那个家族……

马车辚辚,太极宫高大的黄色宫墙渐渐消失在车窗之外,没过多久便到了应国公府之外,从大门的侧门里一路进去,在内院门口停下车来。

琉璃下车时,前头一辆车里的杨老夫人已经下了车,乳娘抱着月娘跟在旁边,等在二门门口的几个人笑着迎了上去,看衣饰打扮似乎都是侍女嬷嬷之类,有的过来跟武夫人见礼,又有人回头道,“二郎,夫人在这边。”

只见从众人身后转出一个单薄的少年郎,正是贺兰敏之。因他年纪还小,杨老夫人来宫里看望两个女儿时,偶然也会带上他,最近半年倒是不曾见过,他看去似乎高了一些,穿着是一身天青色的袍子,愈发显得面如美玉,只是不知为什么,眉宇之间多少有些阴郁,抬头看了武夫人一眼,又低下了头去。

武夫人看见他,也顾不得什么,走上两步一把拉住了他,“敏之,你脸色怎么不好,天气都冷了,穿得也太少了些。”

本来在乳娘怀里打着哈欠的月娘看见听见母亲叫哥哥的名字,眼睛立时亮了,挣下地来跑到了他身边,“阿兄!”

贺兰敏之脸上这才露出笑容,摸了摸月娘的头,回头向杨老夫人和武夫人行了礼,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儒雅少年模样。杨老夫人就笑道,“敏之,没看见你库狄小姨么?”

贺兰敏之微微愣了一下,抬眼看见了琉璃,脸上似有探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变成了无懈可击的行礼与微笑,“敏之见过小姨,多谢小姨对母亲与妹妹的照顾。”

琉璃忙笑着还礼,道了句“不敢当”,武府的几个侍女暗地里相视一眼,也忙上来笑着大娘长大娘短的叫了起来,这才拥着几个人一路走了回去。

琉璃前一次住武府时,几次进出走的都是后院的角门,从这二门进去还是头一遭,一路细心打量了一回,只见这武府占地似乎极广,楼台庭院却不算奢华,花木葱郁,有些庶母看上去像是很有些年头了。

从二门去杨老夫人的院子果然有些远,走了将近一刻才到,到上房里坐下,有侍女上了新出的莲子浆,杨老夫人喝了一口便笑着道,“琉璃,你若不嫌陪老身住闷,今后不如就住我这院子?”

琉璃心里微觉惊讶,忙笑道,“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怕老夫人嫌我打扰。”

杨老夫人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这些日子,这里常有些人来人往的,夫人们也就罢了,还有带着小娘子过来的,老身哪里顾得过来?顺娘又不耐烦陪我招待人,再说媚娘那边说不得还要她去陪着,大娘若是乐意,便帮老身招待些年轻的娘子,你看如何?”

琉璃怔了怔,恭谨的欠身道,“多谢老夫人。”这,是要将她正式拉入大唐官家女眷的交际圈了。她的父亲听说已过了吏部小选,如今已是兵部衙门的一名录事,虽然扎扎实实是“不入流的小官”,但想来杨老夫人自有一番打算。

武夫人想了一想,也明白了过来,倒叹了口气,“母亲,琉璃就不跟我去宫里了么?”语气里颇有几分不舍,琉璃虽然话不多,却是一个好伴儿,月娘也喜欢她……

杨老夫人瞪了她一眼,心里对这个不知道重轻缓急的女儿着实有几分无可奈何,想了想还是叹道,“你又不是不知,琉璃只怕明年就要成亲了,有多少事情要做?哪里还能如今这样?”

月娘正在与贺兰敏之比划她在万年宫里看到了一棵老树有多粗,听到母亲和外祖母的话,好奇的抬头看了琉璃几眼,问道,“小姨就要成亲了么?可是要嫁给圣上姨父?”

琉璃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憋得脸都红了,武夫人和杨老夫人一怔之下都大笑起来,武夫人一面笑一面便道,“你这妮子小小年纪的,胡说什么?”

月娘眨着眼睛,似乎完全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说自己是胡说。

众人看着她的表情,越发的笑了一通,只有贺兰敏之脸上却没有什么笑容,低低在月娘耳边说了两句,月娘的小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来,对琉璃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跟贺兰敏之小声的说了几句,琉璃便觉得贺兰敏之看自己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温和。

杨老夫人便道,“顺娘,你也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是十月初一了,你那院子里该发的寒袄我都帮你准备好了,明日的祭品我也备了一份,你看看还缺什么,回头打发人来告诉我。”

武夫人笑着站了起来,“有母亲打点着,哪里能缺什么?倒是明日只怕还要去贺兰府上……”说着脸色微黯,“母亲且歇一会儿,顺娘先回去收拾了。”

敏之和月娘也告了退,琉璃正想着要找点什么话来说,杨老夫人已问道,“琉璃,明日你可要回家一趟?”

琉璃忙点了点头,“说来琉璃也该去告祭亡母一声。”十月初一是腊祭日,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要祭奠祖先亡人,也是寒衣节,因十月入冬,朝廷会赐给文武百官锦袍,各家主人也会给奴仆们发下冬衣,再者,若有远行的亲朋好友,也要寄去冬衣的。她的确有些事情要做。

杨老夫人沉吟道,“不如今日我先打发一个人去你家报个信,明日一早再派车把你送回去,你可想在家住上几日?”

琉璃想了想还是笑道,“这倒是不急,明日就回去,只怕屋子都未必能腾出来,倒是要麻烦老夫人先遣人报知一声。”

杨老夫人笑着点头,“那便好,我这边倒是给你收拾了一间屋子,你去看看可还住得?”

琉璃忙笑着谢了,便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侍女笑盈盈的过来领着她到了这院子里的东厢房,只见这屋子里外两进,陈设雅洁,里屋放着一张三尺多宽贴文牙床,挂着银平脱花鸟帐,铺着红锦软褥,比武夫人的住处也不差什么。

小侍女微笑道,“奴婢名叫霓儿,以后大娘有什么事情,吩咐奴婢去做就是。”琉璃忙脱下了手上的一个绞丝鎏金银镯,笑着戴在了她的手上,“以后少不得要烦扰你。”

霓儿笑嘻嘻的行礼谢了赏,又告诉琉璃这两间屋子边上的那间是小库房,前一日运回来的箱笼,如今都搁了里面,如今可有什么要拿出来的东西没有?

琉璃点头道,“明日回家倒是要挑些礼品,带我过去看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