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顿时觉得心里更加虚了三分——听起来,倒像是阿霓跟着自己玩了三日!十五那日裴行俭还是带她去了西市,那边果然比东市热闹,歌舞更多,人流更密,碧油车虽然少了许多,但那夹杂在人流中的美貌胡姬,一个个打扮新奇,眼风火辣,端的令人惊艳。而西市门口灯树下的踏歌人群,更是胡汉交杂,男女兼有,气氛热烈得无以复加。

裴行俭笑着让她去踏歌,她摇头不肯,他便叹息说可惜他自己是不会的,只能看热闹,她一时恶作剧心起,硬拉着裴行俭也进去跳了一回,没想到他真的跳起来时,竟然动作洒脱,有模有样,还对她扬眉一笑,顿时让琉璃明白自己又是被算计了——他刚才那踌躇为难的模样根本就是装出来的!

到了昨日,两个却没有再往人多密集之处去,只是随意闲走,随意说话,不知怎么的,竟然走到了将近五更,琉璃甚至觉得他们大概可以一辈子这么牵着手走下去,京都皇城或是天涯海角都没有关系,只要是他们在一起就好。而几个时辰前分手时他印在自己额头上的那一吻似乎还留着一点余温,够她温暖的过上很久……可此刻回想起来,又像是做了极长的一个美梦,美好得几乎不像真的发生过。

阿霓看着琉璃突然变得目光飘忽,心绪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只是嘴角却带着恍惚的笑意,心里一动,倒也猜到了几分,刚觉得有些好笑,突然又有点发沉:若是大娘打发自己回去过节,就是为了这个,说明她到底没把自己当成贴心的人,可自己又凭什么让她真的放心?老夫人既然会把自己的身契过给大娘,那么日后自己就是她的人,但自己的父母兄弟却都是那边的……正想得出神,便听琉璃问道,“老夫人可是明日回府?”

阿霓忙道,“奴婢早间过来时,听说老夫人今日午间在宫中吃了满月酒便回来。”

这么快就要回应国公府了么?琉璃心里微有些失落,阿霓却有些心虚,两人各怀心思,一时都默默无语,梳好头发换好衣服,这才往苏家上房去了。

这个时辰,苏氏父子自然是早已出了门,只有于夫人带着罗氏在屋子里说笑,看见琉璃,两人都是眉花眼笑的,琉璃自然知道她们在笑什么,这两日反正也被笑惯了,只当不知道,大大方方的上去见了礼,两人看见了琉璃背后的阿霓,倒也不好说什么,只一叠声催着厨下赶紧先上一份热粥,待会儿再上午饭。

待琉璃喝完一碗熬得稠稠的菜粥,又说了杨老夫人下午便会回府的事情,于夫人忙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我听将军说,明日就要去你家请期,说不得就会定在四月,时间着实有些紧了,你家里可是能准备妥当?另外,听守约的意思,你们索性就住河东公府送的宅子,你管那么大个宅子,可有几分把握?”

琉璃忍不住叹了口气,家里能不能够准备妥当她是没有把握的,但她很有把握,自己管不好那么大的宅子——两辈子加起来,她也没管过什么柴米油盐的事,更别说管几十个人的柴米油盐。于夫人原本心里就有数,见她叹气,忍不住也叹了口气,“我原想着不急的,看来却是没什么时间了,你先回去陪杨老夫人住上两天,我过去跟她说上一声,你这两个月,别的事情先莫操心,跟着我学管家!”

第94章 莫名其妙 柴米油盐

永徽六年,正月十九日,皇帝颁发册书昭告天下:立皇子李弘为代王,皇子李贤为潞王。其时,李弘三岁,李贤刚刚满月。

消息传到应国公府时,前日刚从宫里回来的杨老夫人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的喜色,这册书在她出宫前就已经发往门下省,此时只是走完过场正式公布了而已。皇子封王,原不是什么稀罕事,对于媚娘来说,更多只是一个补偿——就是因为这个性急的孩子,她不能陪谒皇陵,错过了这样一次大好的机会!

倒是听到前来拜访的于夫人说,琉璃的亲事已定下是四月十七,她却从未管过家时,杨老夫人忍不住叹了口气,“说来倒是我疏忽了,这些日子虽也带着她经历了些人情往来,柴米油盐之事却没想着要让她也跟着经手,还是阿于你想得周到,好在琉璃是个聪敏的,有两个月,大体上总能学得差不多,别的却要以后慢慢自己琢磨。”又回头问琉璃,“你可会算账?”

琉璃想了想答道,“不会用筹算,若是平日计算钱粮出入,琉璃倒会一些胡人的算法。”

杨老夫人点了点头,“老身这边原也无事,媚娘身子还是有些不大爽利,只怕还要经常入宫,你去于夫人那边安心住着就是。”

此事琉璃早已知晓,三年连生三个孩子,而且生产时都有波折,武则天就算是铁打的身子,只怕也要好好调养一番了。于夫人却是第一次听说,忙询问了一遍。听说只是有些虚弱,点头感叹了一番。

两下正说着话,外面有婢女来报,“葛夫人已经到了。”

杨老夫人笑道,“快些请进来。”回头便对于夫人笑道,“是袁御史的夫人,昨日就递了帖子的,她跟阿华素来交厚,你倒是没见过的。”

于夫人倒也罢了,琉璃心里却是一动,这位袁御史的夫人她在武府和那位华夫人的酒席上见过两面,印象无法不深刻,因为第一回见面时,她不时用挑剔的目光把琉璃从头看到脚,而第二回再见面时,她看琉璃的眼神却好像压根是看着一个透明人……当时琉璃心里便好生纳闷了一番,此时听说她又来了,倒有些好奇,不知此次这位葛夫人又是何种态度。

她习惯性的便想站起来帮杨老夫人迎客,杨老夫人忙道,“还不坐下。”琉璃一怔,笑着坐了下来,以前她在这府里地位原有些尴尬,半客半主,因武夫人不爱应酬,以往按礼应由她做的一些礼数上的事情,便落在了琉璃身上,自打定了亲,琉璃身份却是定了下来,就是杨老夫人请到府上小住的女客,哪有客人去迎客人的道理?

不大会儿,有管事娘子引领着那位葛夫人上了台阶,杨老夫人笑着在门口相迎,四人相互见礼之后落座,彼此寒暄了几句,葛夫人便看着琉璃笑道,“大娘几日不见,竟又出落了几分,于夫人当真好福气。”

琉璃对着她那张圆白面孔上洋溢的热情笑容,只觉得手臂上几乎是一层寒栗,她所遇之人不少,挑剔、漠视、热情者自然都不乏其人,但三者集于一身又转换得毫无痕迹的,却唯有面前这位葛夫人,心下之莫名其妙,简直难以言表。

于夫人自然不知究竟,呵呵一笑,“小孩子家的,哪当得夫人如此夸奖。”

杨老夫人心里却是有几分明白:这葛氏第一次见琉璃时,琉璃和裴守约的亲事还未摆上明面,阿华隐约透露过一句,这位御史夫人的次子因跛足入仕无望,按理又不能继承家业,婚事上颇有些为难,便想找个门庭略低、美貌聪慧的女子。杨老夫人虽知此事并无可能,却也只含糊了几句,没想到这葛氏来赴宴时却当真是把琉璃看了几十遍。第二次在华夫人的宴席上,苏将军已去提亲,她自然也就把这事告诉了阿华,不知怎的这葛夫人倒像太过意外,一时竟有些恼了的模样。这次自己一回府这位就前来拜访,显然是特意来挽回一二的。

以杨老夫人的年纪阅历,她怎么会把这种小事挂在心上,当下也满面笑容跟这葛夫人谈说起来。

葛夫人放下了几分心思,笑得更加放松。只是眼角看见琉璃虽然不大开口,但嘴角含笑,容色中自有艳光流转,心底还是冷哼了一声:听说裴行俭立马就要任正五品的长安令了——他才多大?自己的夫君袁公瑜何尝不是名门才子,在大理寺熬了多少年才进的五品?怪道裴行俭连门庭都不顾了,要娶这种狐媚子为妻,却是有如此好事在等着他!自家到底还是下手晚了,倒是让自己在家里没脸了一回,但杨老夫人这边如今却一定要笼络好才是。

当下葛氏更是打起了精神,就着新出的册书,好生奉承了杨老夫人一番,于夫人在一边听着这满口的谀词,忍不住就有些皱眉,好容易等到葛氏的话告一段落,赶忙找了个借口起身告辞,杨老夫人又嘱咐了琉璃几句,这才让她跟着于夫人回了苏府。

第二日早间,琉璃刚用过早饭,于氏便把她带到了外面的厅里,只见厅中的高高的案几上摆着厚厚的一叠的账本。于氏选了两本对琉璃道,“今日你也不用学别的,先从这账本看起,若是能把他们的每年的俸禄算个明白,便算是完工。”

琉璃看着那叠账本正在犯晕,听了这话点头笑了笑,心里松了口气:自己数学固然不大好,但要弄明白苏氏父子的一年俸禄的俸禄有多少,这样简单的加法乘法总不会做不明白吧?只是当她翻开了账簿,一眼看去,却顿时傻了眼,仔细再看了几行,又听于夫人分解了几句,她的一个头已经变得有三个大——

原来这时的官员压根就没有俸钱这一说,而是分割成了若干项,每项又有若干实物。以苏定方为例,他的俸禄便包括:禄米每年三百石,因配备防阁三十二人,每日又要发常食料八盘,每盘包括细米二升二合,粳米八合,面二升四合,酒一升半,羊肉四分,酱四合,醋四合,瓜三颗,盐、豉、葱、姜、葵、韭、炭、木橦各若干;此外还有职田六百亩,每年也能收几百石的粮食,至于每年年底还有若干彩帛、金银器之类的赏赐,就更不用提。各种实物收入足足有二十多项,或按年发,或按日论,各有不同,而每季如木炭数目也有分别,唯一没有看到的就是钱……琉璃简直欲哭无泪,这是发俸禄么?这分明就是玩人!

原先在安家时,琉璃也见过过石氏处理家务,但或许因为是胡商,往来都是以钱帛计算,琉璃倒也没觉得有何难处,此时突然面对了这走实物交易路线的大唐官方风格,简直是茫然无措。

好容易半天下来,琉璃才把各种东西收入算清楚了,也学会了看那复杂无比的账本,自觉头大如斗。却不知于夫人心里已啧啧称奇:她说一天算清,原是已是在难为琉璃,让她更知艰难,还特意拿了一袋算筹过来,准备花上几天工夫教会琉璃筹算,没想到琉璃却拿了支笔,涂涂抹抹了一些古怪的符号,有时算得居然比她这个用老了算筹的人还快一些!

到了第二日,于氏便一项一项告诉琉璃,每一样东西以苏府上下七十口人,大约每月要支出多少,有盈余的该如何处理,若不够了又要从哪一项里折合了去补,例如栗米一石可换五升盐或五升醋,或是换一匹绢帛……琉璃听到后来,头昏眼花,忙磨了墨一项一项的先囫囵记下,回头再琢磨。好在此时除了家用,奴仆们的支出不过是管吃管住管做几身衣裳,倒也算是经济实惠。难怪就是苏府也养了六十多位奴仆。

饶是不用给下人发工钱,苏府靠着苏氏父子的俸禄却还是不够用的,苏定方在家乡始平有两处庄子,而于夫人也有陪嫁的田地,这才能收支平衡。想到以苏府这样除了吃之外万事不讲究的人家都要田产贴补,琉璃更是明白,为何河东公府会死死攥着裴行俭家里在洛阳的产业不放手了。

待把收支之事基本能算得清楚,于氏便又带着她处理日常家务,什么家务安排、人情来往、采购事宜、宴请待客等等诸多事务都是当着琉璃的面处理,又仔仔细细告知她为何要如此。

这些事情无不是细碎繁琐,却又不能出错,例如宴请时座次的安排,在厅堂和亭阁里宴请时尊位便全然不同,若是错了,轻者是闹笑话,重者就是结怨了……琉璃性子虽然还算细致,但生平最怕的就是这些,偏偏又知道避无可避,她不是大家闺秀,身边没有着忠心耿耿的婢女奶娘可以分忧,统共就一个阿霓,还是武家的家生奴婢。日后就算能买些识文断字会算账的奴仆,没有一两年的考验,她又怎么敢把这些事情交给他们?此时也只能在牢记之外处处留心,反复琢磨。

如此奋发拼搏了近一个月,琉璃才对家中的账面出入终于能做到心中有数,亲友来往礼数也能大致照顾周到,就是春社日帮着于夫人出面招待亲眷,除了忙昏头时说错过一句话之外,别的都做得妥妥当当,只是整个人却眼看着就瘦了一圈,于氏欣慰之余不免有些心疼,便想着二十日正是苏家父子休沐,又是春暖花开的好日子,全家需好好出去玩上一趟才是。

到了二月十九这日,于夫人又拉着琉璃,让她看自己如何分配车马奴婢,准备吃食酒水,别的也就罢了,这苏家光从库房拉出来的高案宽凳、帷幕等物就装了一车,到了晚间准备酒水吃食还要一车……这边厢刚刚一切准备停当,有婢女却急匆匆的奔了过来,“夫人,阿郎有事让夫人赶紧回去。”

于夫人与琉璃相视一眼,都有些纳罕,忙丢下这些一起往上房去,却见平素笑容可掬的苏定方脸色严正,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苏庆节神色激动的跟罗氏低声说着什么,罗氏却低头沉默不语。

琉璃心中吃惊,苏定方抬头看见于夫人,脚下顿了一顿,才沉声道,“今日朝廷收到急报,高丽与百济合兵侵犯新罗,已连取三十三城,新罗王的求援的使者已到我朝,圣上决定,让我协助程名振程都督发兵高丽,解新罗之围!”

第95章 出征在即 谋定后动

作为李靖的弟子,隋末的名将,从贞观四年随李靖出征东突厥,整整二十五年的时光已经过去,期间大唐数次边患,却再也没有人想起过这个名叫苏定方的人。而他也从那位十五岁随父出征的少年勇士,从那位三十九岁率两百铁骑突入突厥可汗大帐的壮年猛将,变成了眼前这位六十四岁、讲究饮食、笑口常开的老好人……只是此时此刻,这位一身戎装、神情肃然的男子,突然间仿佛年轻了二十岁,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

于氏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热,却笑着快步走了过去,“恭喜将军!今年上元节怪道有那好彩头,原来竟是成了真!”回头又对琉璃笑道,“你这孩子果真是有时运的,不但守约承了你的福,你义父看来也是沾了你的运道,我真该代你义父谢过你才是!”

琉璃站在于夫人的身后,胸口也涨得满满的,眼前这位神采飞扬如利剑出鞘的苏定方才是大唐战神应有的模样,而她竟是亲眼见证这段传奇的开篇!于夫人的话传入她的耳中时,几乎是嗡嗡的带着回声,她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眼见于夫人乘着转身悄悄拭去了眼泪,忙上前扶住了她,“阿母这叫什么话,义父满腹韬略、迟早会有建功立业之时,与琉璃有什么关系?此去高丽,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

苏定方眼睛闪亮,呵呵的笑了起来,“琉璃,借你吉言了,只是你也莫过谦,圣上能突然间想起我这老头子,少不得是托了你和守约的福。如今大军出发的日子已定,就在六天之后,这一去总要个一年半载的,你义母和两个侄儿还要托你多多看顾才是。”

琉璃笑道,“琉璃自当好好孝顺义母,只是眼下看来,琉璃人笨口拙,只怕倒是要阿母日日为我操心,省的我又闹出,‘槿儿,这是你舅母,快叫姑姑’的笑话儿来,让阿母颜面扫地。”

听她自嘲的提起自己前几日春社招待亲友时闹出的笑话,屋里几个人绷不住都笑了起来,于夫人见罗氏眼圈还有些发红,知道她是没经历过这般事情,忙走过去拉住她低声道,“男儿有机缘去战场建功立业,乃是天大的好事,我大唐哪次出兵不是扫平敌患,凯旋归朝的?何况又是跟着他阿爷,你这哭哭啼啼的模样,可还像个将门女子?”

罗氏骤然听到丈夫要出征的消息,难免有些慌神,但眼见不但苏氏父子,连婆母和琉璃都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心里也慢慢的定了下来,努力露出了一个笑容,“阿家教训的是,这原是好事,阿罗定然好好伺候阿家,教养孩儿,不让郎君有后顾之忧。”

正说着,苏瑾和苏桐也跳了进来,“阿祖和阿爷是要当将军打敌人了么?我们也要去!”苏定方哈哈大笑着把两个孙子都抱了起来,“好,待你们长大一些,拿得起祖父的大刀了,便跟祖父、阿爷一起去!”

到了第二日,苏家的亲朋好友便纷纷上门,个个都是一副艳羡赞叹、与有荣焉的神色,于夫人与罗氏一面接待亲朋,一面整理行装,苏氏父子也日日要去兵部整顿军务,清点物资,直忙到二十四日,因次日清晨便要点兵出发,苏家早早的吃了晚饭,却有婢女来报,裴明府已到了外书房。

琉璃自然知道,裴行俭已于半个月前到长安县任了职,自此由裴舍人变成了裴明府。苏定方出征的消息传出第二日,他就送了礼来,因苏氏父子不在家,于夫人出去说了几句,旋即便又忙着接待别的亲友了。算来两人已有一个多月不曾见过,以前本来便是聚少离多倒也不觉得什么,这一个月里却当真有些牵肠挂肚,几乎忍不住就想问问于夫人他现今如何,似乎便是能将这个名字念上两遍,也是好的,也不知他新官上任,可还一切顺遂?

眼见苏定方走了出去,琉璃强自收拢心绪,跟着于夫人又把早已清点过几遍的行李再次理了一遍,见她默默的坐在榻上,几天来的奕奕神采变成了一种黯然,心里也是一阵伤感:她若记得不错,苏定方此后十几年南征北战,虽是战无不胜,却也是至死方休,对苏定方来说,这固然是莫大的机缘,可对于夫人来说,这样一个功成名就、远在千里的丈夫,和原来那个食不厌精、日日相对的丈夫,到底是哪个给她的幸福更多一些?再过上十几年,大概她也会像于夫人给苏定方准备行装一样,给裴行俭准备行装,那时她是不是也要问自己一遍这样的问题?

于夫人呆了半晌,回头看见琉璃也是一脸伤怀,倒是打起精神来笑了笑,“那爷俩说起话来就忘了时辰,别人是叫不动的,你去把你义父叫回来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看到于夫人眼里的那点笑意,琉璃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脸上发烧,点头应了个是,于夫人便让婢女带着琉璃去了书房。还未到书房门口,便听见苏定方的笑声传了出来,“你莫眼馋,以你如今的本事,只要莫把那些功夫撂下,自然迟早会有这一天,为师还等着你青出蓝而胜于蓝呢!”

裴行俭的声音似比平日多了一份激扬,“弟子定不辜负您的厚望!”

琉璃心里微动,索性便站在外面,也摆手让婢女莫去打扰,只听苏定方呵呵的一笑,“好!可惜为师却是无法亲眼见你成亲了,说来我年过花甲还有这等机缘,根子上倒是琉璃的福运,她是个聪慧良善的女子,你要好好待她。”

裴行俭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老师放心,弟子绝不会辜负她。”

苏定方却叹了口气,“再有就是,你这性子人人都道温和,为师却知道你犯起倔来的脾气。圣上如今既然有磨练你两年便让你入吏部的打算,那位置虽然权重,也极是微妙,朝局若是不稳,便会动辄得咎,你做事必要三思而后行,莫要因着背脊上那一根傲骨,把自己折了进去。”

琉璃心里不由一动,高宗如今就有让裴行俭进吏部的意思了么?

裴行俭沉默了半响才道,“弟子会尽力而为。”里面有衣裳的响动,似乎是他行了一个大礼,“弟子祝恩师早日凯旋。”

苏定方长笑一声,“好,等为师回来再与你痛饮三杯。”

一阵脚步声响,苏定方掀帘走了出来,看见院子里的琉璃,笑了起来,“你来了多久了?”

琉璃笑道,“也就是刚听了两句壁角,阿母让琉璃过来说一声,您今日须早点歇息才好。”

苏定方点点头,抬腿便走了出去,领路的婢女也是个知机的,笑着轻轻一福便悄然退下。琉璃走上台阶,心跳已有些加速,刚刚掀开帘子,便被一双手臂揽了过去,紧紧的拥在了怀中。

两人相拥无言,都觉得这一个多月漫长得有些令人难以忍受。半晌之后,裴行俭才伸手托起琉璃的脸,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你怎么瘦了?”

琉璃也认真的看了他几眼,裴行俭穿的是件五品官员的绯色长袍,琉璃一直觉得男子穿一身大红有些滑稽,但穿在他的身上,却越发衬得他面色如玉,气色倒像是比以前更好了些。

裴行俭见琉璃不说话,两道剑眉微微皱了起来,“我只听师母提过一句,你在跟着学管家,是不是太过辛苦?你莫担心,我到时自然会多买几个会算账识字的奴婢和管事,总不能天天累着你。”

琉璃笑着摇摇头,“哪里有那么辛苦,义母倒是教得更辛苦些。你在长安县那边可还好?还是日日晚餐都在外面酒肆里用么?”

裴行俭摇了摇头,“刚去长安县,虽然也没什么不顺遂的,但到底有些杂务,这些天都是闭坊前才回来,自然是在家中吃。我以前最不耐一个人在家中吃饭,可如今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想了想又道,“日后,恩师和师兄都不在家,我有时间便会过来一趟,看看师母有何吩咐,你,若是没有什么事情,也出来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琉璃心中一片柔软,点了点头。

裴行俭凝视着琉璃,微笑还未绽开便低头吻了下来。

唇齿间再次涌入那种炙热里带着一缕异样清冷的气息,就像这一个多月的思念突然都变成对这种气息这种渴求,她不由自主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踮起脚尖深深的吻了回去。

良久,裴行俭才慢慢的放松了双臂,双唇也温柔的落在了琉璃额头上。

静默半响,琉璃还是轻声道,“明日起阿母便要教我下厨,你若回家用饭,我便打发人送一份过去,你也尝尝我的手艺可好?”

裴行俭低头看着琉璃,眼睛亮如星辰,“好!”

琉璃微笑道,“那我以后日日做给你吃。”

裴行俭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微微皱起了眉头,“日后只要你陪着我,吃什么都不打紧,这些杂务你知道一些就罢了,不用逼着自己去学去做,我不想见你这样辛苦。待我们成亲了,我也不会让你这般辛苦。”

琉璃笑道,“你放心,我原不是个勤勉的,定然会照顾好自己。”——其实他不用这样紧张,她不是陆娘子,不会让那些人得逞。

裴行俭微笑不语,只是眼睛里却没有往常的笑意,琉璃的心情也变得有些沉重起来,转念间换了个话题,“过两日你能不能把洛阳那些庄园店铺的契约拿过来?我想瞧一眼。”

裴行俭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之色,半响才道,“琉璃,那些原是祸根。”

琉璃点了点头,“我知道,因此才必得看看这祸根到底是怎生个模样。”看见裴行俭眼里蓦然流露的担忧之色,不由笑了起来,“此事总要有个了结。你不想要那些东西,我也不想要,但旁人会信么?只要他们一日不信,我们便一日不能过清净日子。”

裴行俭叹了口气,“此事我已想过,眼下大概总是无碍的,日后……”如今他只能让两边族人保持一种微妙的牵制与平衡,但拔了这祸根,也总得有个机缘由头不是?

琉璃轻声道,“日后如何且不说,如今总要做到心中有数才是。我一直都信你,你也信我一回,我自有法子做到一劳永逸。”

裴行俭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琉璃,有些事我也曾恨怨不休,然而人世无常,终不能纠结于这些往事,说到底,我能入弘文馆,能有今日,终究是受了父兄余荫,因此便是承了他们的遗祸,也怨不得旁人,要怨,也要怨自己年少无知,耳目不明,思虑不周。如今,我最不欲看到的,便是将你也牵扯进来,让你也为此忧心烦恼。我信你能有法子,可世上何尝有一劳永逸之事?总要遇上机缘,而且无论怎么做,都会落下恨怨,这些事,原本就该由我来做,我绝不会让你去承受这些。”

琉璃看着他脸上那温和却绝不可能动摇的神色,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她总不能说,苏定方的出征,已经让她看到了最好的机缘,应该不会拖得太久……想了半日只能正色道,“你可知道,那位世子夫人来找我送宅子之时说过什么?你可知道那边已经定下要纳我那庶妹入河东公府为媵妾?我便是真的任事不知,一事不为,就真能不牵扯进去么?”

“你的庶妹?你怎么今日才告诉我?”裴行俭怔了一下,突然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看来我终究还是没多少长进,终究还是高估我的那些族人!琉璃,你放心,他们担忧的不是你,是我!我答应过你,要让你过得自由自在,我便一定会做到!”

琉璃心里一突,她以前就想过要告诉他此事,但那观灯踏歌之夜,却实在不想被这些事情坏了兴致,看来那时没说真是对的,她忙摇了摇头,“你别这样想,总不能旁人什么都没做,你先不管不顾了。你也说过无论怎样都会落下恨怨,若是真被他们恨怨上了,还说什么自由自在?其实,他们想做什么,我又不是猜不到,难道还会傻到自己撞上去?守约,你总说我小看你,你是不是也有些小看了我?”他的法子,她自然能想到,不过是索性贱卖了这些产业,把钱丢到族产里,彻底与河东公府撕破脸,但那样做不但太不值,而且,也太便宜了他那两支族人!

看着他渐渐松开的眉头,琉璃向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亏你还是学兵法的,知己知彼、谋定而后动都忘了么?其实,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正在跟义母学管账,你总得让我弄明白,咱们到底有多大一副身家吧?你就别让我蒙在鼓里好不好?”

裴行俭低头看着琉璃的笑脸,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笑了起来,“好。”

第96章 禅房密谈 佛塔偶遇

阳春时节,随着杏花与牡丹的次第盛开,长安城的男女老少无论信佛与否,但凡走得动道的,总要想法子去大慈恩寺转上一圈——这里南院杏林那片粉霞漫天的景色,固然令人流连忘返,而更可贵者,却是那移栽了无数品种的牡丹园。

此时牡丹名品难得,富贵人家通常也不过种上几株用以斗花炫色,数百株牡丹齐放的景色,原是只能在皇家禁苑看到,而自两三年前开始,大慈恩寺里自建寺起便用心经营的牡丹园,也迎来了一片姹紫嫣红的景象,自然更是令长安人趋之若鹜。

三月二十日,正是官员休沐之日,午时刚到,赏花的游人未走,观戏的看客又来。在越发稠密起来的人流中,穿着一身簇新袍子的安三郎护着母亲和妻子从正殿出来,显然是刚刚烧过香,三人往外走了一段,与进门的人流逆向而行,走得好不辛苦,眼见到了一处高阁,三人便离开人流向西边走去,转过高阁,沿着一条往南而去的石路走了一箭多地,左手边出现了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安三郎前后看了几眼,估量着应该不会错,这才上前敲响了门环。

院门应声开了一半,露出一个小沙弥的光头,“请问可是安檀越?”见安三郎应了,便双手合十笑道,“里面请。”

只见木门内是一处极幽静的院落,上房是三间粉壁黑瓦、朱色雕栏的精舍,一泓清水绕舍而过,水面上有新生的荷叶亭亭。小沙弥引着安三郎几个人走向东边的屋子,轻轻敲了两声,一个婢女打扮的人立时开了门,随即门口便露出了琉璃的身影,先是对石氏行了一个福礼,“舅母……”又对安三郎夫妇笑道,“阿兄,阿嫂,快进来坐。”

石氏上下看了她好几眼,只见琉璃穿着最简单的淡青色窄袖纱衫,白绫裙,双髻上只插了一根银簪,却显得神清气爽,容色鲜妍,忍不住拉着她笑道,“你竟越来越出落了,好似还长高了些!”眼圈却是有点发红了。琉璃轻轻反握住石氏的手,将他们请到屋里坐下。阿霓便静静的退了出去,从外面合上了门扉。

安三郎注意到这屋里一尘不染,陈设都是简单到了极处,坐席上更是茵褥都无,忍不住问,“大娘,这是何处?”

琉璃笑了笑,“是一位法师的禅房。”

石氏与康氏相视一眼,都有些骇然,大慈恩寺的法师们是何等尊崇的地位,居然会把禅房借给大娘来待客?不过想到她下个月就会嫁给那位出身名门的长安令,又觉得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唯有安三郎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这个表妹当真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了,上次约在酒肆见面就有些新奇,这次居然直接约到了寺庙,下次见面不知道还会是在哪种地方。

琉璃也不好解释,她一直惦记着去年已经落成的大雁塔,早就跟裴行俭约好了今日来这大慈恩寺,没想到前日又收到了安三郎的消息,裴行俭便说不如两事并一事,让她尽管用着禅房就是。

看见石氏大约是走得累了,额头依然见汗,琉璃忙对她歉然道,“琉璃不孝,一直未曾上门拜见舅母,只是儿这边情形有些难明,若是好了自然是好,若是不好却怕是会牵连到舅父,因此虽然要烦扰舅父和阿兄帮忙,却只能将阿兄约到外面见,今日倒是辛苦舅母了。”

石氏笑道,“你这孩子说话也太见外了些,舅母今日原是要来烧香的,听说你也在,才逼着三郎带我过来,哪里有什么辛苦?我等都知晓你是为了安家好,你自己也要万事保重,我等才放心。”说到此处,忍不住又想起那位裴明府,听那史掌柜说,人品相貌都是极好的,性子也和气,和大娘又是早有缘分,可惜却是那种命数,也不知道……

安三郎察言观色,见母亲有些伤感,忙岔开了话,对琉璃道,“你上月让我打听的那些店铺庄园,我便想起正好伯父在洛阳那边就有两家香料铺子,是经营了十几年的,人脉自然比咱家深广,因此便托到了伯父那边,说明了利害,伯父立即让他家七郎带了人亲自去了洛阳一趟,在那边住了半个多月,才把情况打听得差不多了,只是你也说过,要以不惊动人最为要紧,因此有些地方只是一个大概,如今都记在这里,你回去看看就知。”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纸卷,五六尺长的纸上都记得密密麻麻。

琉璃忙双手接了过来,长跪着谢了一礼,“多谢阿兄,回去也请阿兄代琉璃谢过大舅父和七郎。”

安三郎忙摆了摆手,“都是一家人,这算什么。”这种替人打听跑腿的事情本来就不算大,琉璃若是以前那样的寒门孤女,自家当然也会帮忙,只是伯父那边却未必会如此卖力,可如今她却就要嫁给现任的长安令,正在西市诸位胡商的父母官,莫说是自家亲戚,便是素不相识的官家夫人,若是开口请他们帮这个忙,谁不会抢着去做?

康氏一直并未开口,此刻也笑道,“大娘还是这般客气,有什么值得谢来谢去的?若是别的地方我们能帮上忙,你也莫见外才是。”

琉璃想了想笑道,“说起来还真有一事,不过却是要麻烦小舅父了。他既是做西州那边的人口买卖,自然跟西市贱口行的大商家相熟,琉璃这边正缺一些下人,想托小舅父私下牵线,找一个办事牢靠的掌柜,按这上面的要求多准备些合适的奴仆,二十五日午后申正,带到长兴坊苏府上让我们挑选一遍,别的不论,来历可靠最是要紧。”

说着也拿了卷纸出来,上面列了三十多个所需奴仆的性别年纪要求,却是她和于夫人斟酌过好几遍的。按裴行俭如今的级别,朝廷会配给他二十四名阁防,加上这三十多名奴仆和裴家旧仆,那个宅子便差不多能住满了。

安三郎点了点头,“此事好说。”看到上面有上房婢女一项,心里倒是一动。

石氏却忍不住道,“不是四月十七才成亲么?怎么这么早就买奴婢了?”

琉璃笑道,“四月初二便要暖宅,却也不算早了。”

石氏点头不语,忍不住又问了一番琉璃这两年来的经历、日后的打算,琉璃拣着能说的说了一番。安三郎见琉璃并无其他事情,瞅了空便笑道,“听说今日这寺里有参军戏可看,只怕就快开演了,阿娘可想去看一看?”

石氏醒过神来,忙点头称好,琉璃自然不好挽留,将他们送了出去,站在廊下,打开三郎给她的那卷纸,细细的看了一遍,心里不由叹息了一声:那九处庄田契约上只是标注着四面起始的地标,原来都是拥有从六十多顷到两百余顷良田的大庄田;十几家铺子则大多位于洛阳最繁华的南市和西市之中,做的是香料、皮毛、珠宝等生意。这样一笔产业,估价几十万贯也不为过——这还是已经被河东公府侵吞过之后剩下的!这样一笔巨额财富,落在一对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身上,难怪……这笔账,还是要慢慢算个明白才是。

琉璃心中计议略定,却见阿霓小心翼翼的站在一边,转头微笑着吩咐道,“这东西你帮我收好了,莫教别人看见。”

阿霓一怔,忙接过来,小心的收到了袖子中,脸色悄然舒展了几分,正想说点什么,西边那间屋子的房门吱呀响了一声,一身淡青色常服的裴行俭推门走了出来,看见琉璃和阿霓都站在门口,微微一怔,“舅母他们可是已经走了?”

琉璃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没有听到?”随即便醒悟到他是下棋下得过于专注了,笑着问,“你和法师谁赢了?”

西边的屋里立时传出来一个颇为粗豪的声音,“手谈本是雅事,执泥于输赢却是落了下乘。”

琉璃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我知道是谁输了!”

裴行俭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未落,一个身量极为高大的僧人从西屋里一步跨了出来,“不过只是一目之差,你我再来一局如何?”

只见这位僧人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相貌魁伟,国字脸上一对斜飞的浓眉英气毕露,配着光头造型,就如传说中的护法罗汉一般。不过该罗汉此刻脸上满是懊恼,几乎就要动手去拽裴行俭。

裴行俭摆手笑道,“下次再说,今日时辰不早,窥基,如今你须得言而有信了,还是带我们去佛塔一观才是。”

窥基看了琉璃一眼,皱起了眉头,“你们又非信徒,那佛塔有何可看?”

琉璃忍不住腹诽,就算你老人家玄奘法师亲自出马忽悠来的高足,是威震长安的三车法师,风流远超唐寅,狂放压倒济公,也不至于比大雁塔里的那么多绝世珍品的佛像更好看吧?只得笑道,“可不可看,总要看过才知道。”

窥基摇了摇头,“也罢,你们随我来。”转身便大步流星的走在了前面。出了小院一路往西都是僧人的院舍,走了足足两盏茶的功夫,才从一个侧门进了大慈恩寺的西院,一座基座四四方方的五层砖塔顿时出现在几人眼前。琉璃不由颇感意外:这塔高约十七八丈,四方基座每边大约也有十四五丈,造型只能用高大笨重来形容,和后世的峻拔模样似乎相去甚远。

窥基向佛塔行礼之后,便肃然立在塔边,裴行俭却走到了塔下的两块石碑边上负手细看,琉璃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对窥基道,“法师为何不带我们上去?”

窥基眼睛睁得溜圆,“这塔只是用来供奉经像舍利,如何上去?”

琉璃愣了愣:难道能登高望远的那个大雁塔,并不是眼前这个版本的?裴行俭走过来笑道,“这塔原是玄奘法师按西域制度修建的,并非我们中土式样,里面不设楼梯,上不得人。”

琉璃顿时蔫了:看不到那些精妙的线刻佛像和刺绣佛像,这么傻乎乎的一个塔果然就如窥基所说,“有什么可看的”!她正有些沮丧,眼睛一扫却突然看到这西院的影壁上是一幅巨大的经变图,忙拔腿就走了过去。只见这壁画的内容正是此时流行的报恩经变中《孝养品》的故事,画上的年轻太子正举刀割肉,好奉给父母。太子衣角的线条劲朗流利,脸上的表情生动传神,在大慈恩寺里她所见过的壁画中,决计是最出色的一幅。

她正看得入神,只听身后传来一个柔和之极的声音:“这位女檀越有礼了。”那声音不大,却如有魔力一般将她立时惊醒过来。

第97章 高僧风采 婚前采购

站在琉璃身后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僧人,中等个头,微圆的一张脸孔,长眉细目,五官端正平凡,衣履简单洁净,皮肤却略显粗黑,看着十分寻常,和那奇异的声音似乎完全对不上号。

琉璃忙还了一礼,正不知如何称呼,窥基已经大步走了过来,本来略显张扬的神色已经全然收敛,肃容行了一礼,“师父。”

师父?唐僧?琉璃看着这个面目寻常的僧人,下意识的说了句,“玄奘法师……”便再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玄奘此时早已名满天下,倒也见惯了这般神情,微笑道,“不知檀越对此画有何见教?”他的面貌虽然平凡,但声音却浑厚柔润到了极处,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似乎也带着某种特殊的韵律,令人不由自主的只想听他说下去。

琉璃愣了片刻才明白他在问自己对这壁画有什么意见,忙道,“此画结构精严,笔触流利,想来是阎师的手笔?”

玄奘点了点头,“檀越好眼光。”心下倒是恍然。适才他译经有些疲惫,出来随意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位女子正对着这壁画发呆,脸上的表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他见过众人对着佛像、对着佛塔,乃至对着佛经露出这样的表情,却从没见过有人会对着一幅绘制着世俗人物的经变壁画如此满脸崇敬,却原来她痴迷的并不是图像上的故事,而是这画像本身。他忍不住摇头一笑,又看了琉璃一眼,注意到她的一双眼睛,眉头不由微微一动。

裴行俭此时也走了过来,恭恭敬敬的向玄奘行礼问好,玄奘却是在窥基的房中见过他两次,点头一笑,“裴檀越今日倒是得闲。”突然又道,“这位女檀越可是尊夫人?”

裴行俭一怔,还是含笑点了点头,玄奘回头看了琉璃一眼,淡淡的一笑,“尊夫人颇具慧眼,日后与佛门只怕有些缘分。”

此言一出,裴行俭和琉璃都愣住了,玄奘却只是向两人微微颌首道了句告辞,便转身不紧不慢的走向了院外。窥基上下仔细看了琉璃两眼,半响才叹道,“家师从无虚言。”

裴行俭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他当然知道玄奘法师言下无虚,眼前他这个本来叫尉迟洪道的表弟便是最好的证明——洪道的母亲裴氏是裴行俭的远房姑母,两人虽差了几岁,性格却十分相投,洪道还没未入弘文馆之前关系便极好。洪道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在路上遇到玄奘法师,便被预言会入佛门弘法,当时他还把这件事情当成笑话学给了裴行俭听,没想过不到一个月,先皇竟然下旨令他出家!头几年,他胸中愤慨,出家而不受戒,出门必带一车佛经、一车酒肉、一车美女招摇过市,人人都知道大慈恩寺里有这么个三车法师,后来却越来越入道,去年又受了足戒,成了地地道道的窥基大僧!

看着琉璃颇有些茫然的表情,裴行俭只觉得心里发紧,几乎想拉着她就走,窥基也看出裴行俭脸色不对,笑道,“守约你也莫担忧,都说了是日后,谁知是几十年后?至于有缘,谁知又是何种缘分?”

琉璃已经回过神来,忍不住暗自摇头,她能跟佛门有缘才怪,玄奘又不是李淳风,他的话也能作数?转头对裴行俭笑道,“这大慈恩寺还有什么好壁画没有?”

裴行俭看着她若无其事的笑颜,脸色微缓,“我倒是没留神过这个,只知道这西院里有一处不大的牡丹花圃,花种极好,倒是在寻常香客不会到的地方。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琉璃眼睛一亮,“我们这就去!”

这一日,待得夕阳欲坠之时,琉璃已经在窥基的向导下,将大慈恩寺那些游客难至的好景致看了五六处,心满意足的坐上了回家的车子。她今日到的地方有些连裴行俭之前都没去过,那些牡丹倒也罢了,细细看来毕竟远不如后世的名品,倒这寺里有一些林泉设计颇为雅致,让她恨不得在家里也学着做一两处出来。

裴行俭却是比平日都要沉默一些,琉璃隐隐猜到了一些原因,当着窥基却不好说什么。两人到了长兴坊苏府门口,裴行俭拍马到了马车的车窗边,低声道,“琉璃,今日太热,我有些想喝你做的百岁羹了。”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今日我便让厨下准备百岁羹配如意卷如何?”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笑容,“好!”

看着他催马而去的背影,回味着他话里的意思,琉璃不由摇头一笑,心里却忍不住也有些甜丝丝的。

回到苏家的上房,于夫人正与罗氏在西屋翻看着刚从库里找出的几匹轻纱,商量着应该用哪种糊窗。于夫人一见她便点头,“你今日着实是出去得好!”

琉璃想了想笑道,“可是有不速之客上门?”

于夫人不由拊掌大笑,“你倒真是越来越像守约了。”

罗氏也笑嘻嘻的抬起头,“可不是,是上次来过的那位郑夫人的大儿媳,说是想着你们好事将近,又是得了一座宅子,只怕下人不够,要给你们送几个下人,说是收拾车马、端茶倒水都极为妥帖的。”

琉璃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阿母怎么说?”收拾车马,就是可以知道他们外面的行踪,端茶倒水,就是能够听到内宅的消息,这位族嫂,还真是够贴心的!

于夫人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我能怎么说?自然是说这些事情自有我这当义母的为你操心,让他们不必破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