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淡淡的一笑,“托福。”目光扫过裴行俭身后那两辆车帘半挂的马车,“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守约兄,路上如此炎热,不如来寒舍休整片刻?”

裴行俭想了想,点头笑道,“也好,择日不如撞日。”

琉璃坐的马车拐了个弯,跟着前面的马车进了别院,这一次却没有在那石屏前停车,而是沿着一条碎石路往里又走了一盏茶工夫,才在一处院门前停了下来。

前面马车上的人早已静静的等在门口,琉璃忙下车快步走了过去,只见当中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穿着月白色罗衫,淡眉细目,容颜娟秀,神情娴静,只是脸颊微陷,带着几分病容。看见琉璃走过来,微笑着迎了一步,微微屈膝,“今日真是巧了,原想着明日才能见到阿嫂的。”

琉璃便知眼前这位正是裴炎的夫人崔氏,虽然与河东公世子夫人同姓,却是出自博陵崔氏的旁支,地望身份都不及那位清河崔氏的正支嫡女,忙笑着还了一礼,“今日冒昧前来,打扰夫人了。”

崔氏目光在琉璃身边的两个婢子身上略微一转,突然看见从后一辆车下来的雨奴和雪奴,不由呆了一下,足足过了一息的时间才回过神来,一面向里让琉璃,一面便道,“哪里的话,相约不如偶遇,只是寒舍简陋,又多日不曾收拾,未免让阿嫂见笑。”

崔氏惊诧的神情这几日琉璃早已见得多了,十四日去赵国公府拜访杨十六娘时,恰好她的几个妯娌也在,有一位甚至指着雨奴尖叫了一声……琉璃随口客套了几句,突然觉得崔氏身边有道目光略有些异样,定睛一看,却是来自紧跟崔氏的一位穿玉色衫子的美人,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卫十二娘,看上去比两年前似乎丰腴了不少,减了几分灵秀,却多了些妩媚,便向她含笑点了点头。

崔氏注意到了这一幕,轻轻一笑,也不做声,倒是卫十二娘笑着行了一礼,“库狄夫人,好久不见了。”

琉璃点头笑道,“正是,一晃两年多都过去了,十二娘一向安好?”

卫十二娘微笑着欠了欠身,“不敢与夫人相比。”

崔氏回头看了卫十二娘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琉璃却只当不觉,“十二娘太过客气,哪里敢当夫人二字。”随即便对崔氏笑道,“这夫人和阿嫂,琉璃都听着有些生疏……”

崔氏点头一笑,“听说阿嫂是家中长女?”见琉璃点头,才道,“我排行第三,小名岑洲,因族中三娘有四五个,略熟些的人便叫我岑娘。”

说话间已经到了别院的上房,崔岑娘打发婢女领着琉璃去梳洗,自己带着卫十二娘等进了里间,十二娘便笑道,“真是富贵养人,这库狄大娘倒是比当年更出落了,怪道如今都在传她是狐仙般的美人。”

崔岑娘淡淡的道,“我却没看出她有何特别之处。倒是跟在她身后那两个婢子,有一个当真是一身狐媚,另外那个更是唬了我一跳,原便听人说生得与裴明府原先的夫人有八九分相似,今日一看,竟是丝毫没有夸张。”

卫十二娘笑道,“听说那两个婢子都是临海大长公主送的,前两日玉娘来时不是说过,此次芙蓉宴,库狄氏竟因为原先那陆氏的缘故,也求着大长公主要坐首席,大长公主因抚养过裴守约好几年,不好扫他面子,到底给库狄氏安排了次席,她竟还不满意。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大长公主才要敲打她?”

崔岑娘并不接话,只闭目任婢子们伺候着净了手面,才淡然道,“玉娘不过认识那位世子夫人的妹子,又知道些什么?芙蓉宴帖子送出才几天?这样的婢女是说有便有的么?看那两人的打扮气度,只怕如今在那府里,库狄氏也做不得她们的主。”

卫十二娘忙道,“大长公主不是裴明府先头夫人的义母么?库狄氏入不得她眼也是常事,库狄氏如今这般带着她们四处走动,竟也不忌讳?只是娘子说得也是,这奴适才也注意看了,那两个婢子身上穿的竟是单丝罗,一个脂光粉艳,一个又是娇怯怯的,倒真是全无半分婢子的模样!”说着,忍不住看了自己身上的绢衫一眼,眼神微暗。

崔岑对着铜镜轻声吩咐,“给我重新梳个简单些的发式。”过了片刻才悠然道,“说来这人的命数原是注定的,前日我还听程家姊姊说起,她家那位名声在外的堂姊竟是说给了这库狄氏的父亲做继室,这才知道,库狄家有位妾甚是阴毒,库狄氏原是家中唯一的嫡女,几年前母亲去世,她倒是孝顺的,一时伤心得有些糊涂了,那位妾竟乘机说她得了痴症,将她在柴房里关了整整一年!库狄氏两年前逃到了舅父家中,不知怎么的又得了应国公夫人的眼缘,一步步的才有了今日,外人看着是风光了,究竟如何却也难说得很。”

卫十二娘惊讶的掩住了嘴,“此事也太过匪夷所思了些,论起来,咱家那位库狄庶母不正是这库狄大娘的姑母,她竟会半分不知?我倒曾听她提起过这位库狄大娘,却是没什么好话的。”

崔岑娘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正是因为这位库狄庶母,她对这位库狄大娘倒是略多了几分好感,无论如何,一个女子不愿听姑母摆布与人为妾,还算是有些骨气,嘴里淡淡的道,“这等事情,只怕编是编不出来的。”程家如今把此事到处宣扬了出去,自是为了自家那位有悍妒之名的女儿着想,但那样的毒妾,却是怎么对付都不为过。说起来,这世上的娇妾美婢,有几个不是想着得寸进尺的?例如家中那位庶母,例如身边这位十二娘……

卫十二娘忍不住又低声嘀咕了一句,“若是库狄家的家风如此,我怎么听说,河东公府还大张旗鼓的纳了那库狄大娘的庶妹为媵妾?”

崔岑娘恍如未闻,低头挑选起首饰来,好容易才选中一根水晶鹦鹉的钗子,对镜子看了一眼,“这水晶钗头原是透亮的才好,别的却未必了。”说完站起来便往外走,突然又回头道,“你回去好生梳洗歇息,不必到前头伺候。”

卫十二娘恭顺的低头,“多谢娘子体贴。”待崔岑娘带人走出了屋子,脸色却慢慢沉了下来。

崔岑娘到了正厅,过了片刻,婢女便领了琉璃过来,只见她已换上一身素雅的浅青色衣裙,越发衬得面孔莹白如玉,便笑道,“见了大娘才知晓,原来世上真有傅粉太白之事。”

琉璃摇头轻笑,“岑娘过奖,琉璃既无青丝,肌肤若是再黑些,岂不教人难以分辨哪里是脸?”

崔岑娘一怔,好容易才忍住了笑,两人坐下说了几句闲话,渐渐说到饮食上,琉璃便说起近日自己琢磨着做出的几道新鲜菜色:荷叶羹、炸荷花、莲糕……崔岑娘听得渐渐来了兴致,一一讨教了做法,又叹道,“这园子里倒也种了两年的白莲,我竟从未想过要用来入菜。”

琉璃笑道,“岑娘是雅人,煎炒莲花、蒸煮荷叶这般焚琴煮鹤之事,原也只有我这种只惦记吃的人才做得出来!”

岑娘不禁莞尔,想到那“争着坐首席”的流言,目光又扫过琉璃身后那两个如花美婢,不由暗自一声叹息。

两人随口一路闲话下去,从饮食说到书法,竟颇有投机之感。待到外面婢女回报已经在湖边亭子里摆好了酒水瓜果,便带着婢女说说笑笑一路走了过去。已等在亭中的裴行俭见了倒也不觉得怎样,裴炎却忍不住惊讶的挑起了眉头。

第119章 心结难解 变故易生

刚刚开始西斜的阳光,正好照在了崔岑娘的脸上,给她稍嫌苍白消瘦的脸颊涂抹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加上那份眉眼舒展的笑容,看起来竟似比平日多了好几分光彩。

裴炎自然知道,自己的这位夫人虽然性子温和,却并不是轻易能与生人这般有说有笑的。他的目光不由转到了她身边的女子身上,只见她也在笑,印象里那张似乎总有些疏离淡泊的面孔上,竟是一片灿烂的愉悦,心里不知为何微微一紧,低头喝了口榴花酒,压下了那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两年来,他其实并不会经常想起眼前的这位女子,似乎当时那一瞬间的心动和之后的失望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无谓情绪,只是最近这段日子,各种有关她的消息总在不断传来,有的说她娇媚惑人、如怀妖术的,也有的说她机变无双、有勇有谋的,让他忍不住想起那短暂的两次见面,忍不住琢磨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前两天突然收到裴行俭的帖子后,他更是忍不住猜测,如今已是官家夫人的她会是怎样一副面目?只是真正见到她,看到她脸上那从未见过的明亮笑容,他才发现,自己的感觉,在意外里竟还有隐隐的发涩……

转眼间,崔岑娘与琉璃已走到亭中,裴行俭与裴炎都站了起来,两下各自见礼,裴炎定了定神,叫了声“阿嫂”,琉璃脸上的笑容已变得温雅客套,敛衽还礼,回身坐到了裴行俭身边的客位上。

两边的案几上都已用漆盘摆好了瓜果点心,岑娘略扫了一眼,不过是奶酥、餢飳等寻常之物,又看了看亭外湖面上亭亭盛开的白莲,对琉璃笑道,“若是早些认识你,今日便该让人采些新鲜荷花荷叶、莲蓬上来,做成莲糕、荷叶饮,定然比这些更是应景。”

琉璃笑了起来,“哪里的话?这些样样精洁,我说的那些,不过占了个新鲜,倒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岑娘若是喜欢,回头我便让厨娘都做一份,请你也品鉴一二。”

裴炎微觉纳闷,看了岑娘一眼,岑娘含笑道,“大娘心思极巧,想了好几道用莲花荷叶做的菜色,都是闻所未闻的,适才我正向大娘讨教呢。”又对琉璃笑道,“过几日,我与二郎便要搬到永宁坊,日后向你讨教起来倒更是方便。”

裴行俭有些意外的挑起了眉头,“子隆竟是要出府独住?”

裴炎淡然道,“永宁坊原有处老宅,日久无人荒废了可惜,家父便收拾了出来,让我们小住一段日子。因不算新宅,便也不打算烦扰诸位亲友了。”他总不能说,自己回了长安才发现家里那两位庶母斗得越发烦人,而他只想图个清静吧?想到其中一位正是眼前这女子的姑母,当日差一点便让她做了自己的妾……目光下意识的扫过琉璃,突然在她身后看见了一张似乎有些熟悉的面孔,顿时怔住了,回过神后,不由疑惑的看向了裴行俭。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子隆也看出来了?这两个婢子,原是浴兰节前临海大长公主特意送的节礼。”

裴炎愣了愣,目光在那两个婢女身上停留的时间稍长,脸色有些凝重起来,沉默片刻才道,“我怎么听说,今年芙蓉宴,守约你也要去?”听族里的兄弟说,今年便是因为裴守约要去,芙蓉宴的即兴节目除了吟诗还多了书法一项,原是大长公主因他多年未曾在芙蓉宴上露面,此次有心让他拔个头筹。怎么此刻看来,事情似乎另有玄机?大长公主又不是不知内情,怎会不知裴守约最不愿提及那段往事?

裴行俭悠然道,“大长公主的十二日晨间便将帖子送到了寒舍,次日便又让如琢特意去了长安县衙一趟,如此厚爱,我岂能辜负?”

裴炎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半晌才字斟句酌的道,“如琢也是和咱们一道长大的,却不是藏得住心思的人。”

裴行俭笑着点头,“自然如此。横竖你也是会去的,倒是好些日子不曾见过你的动笔,听说芙蓉宴上卧虎藏龙,你也莫大意了才是。”

裴炎一怔,裴守约此言何意?只能道,“说到墨书,我辈之中倒是无人可与守约兄相比。”

裴行俭笑道,“子隆的楷书结构精严,自成一格,何必妄自菲薄?”

裴炎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他的字虽然也不差,但比起当今圣上最欣赏的裴守约来,大概人人都会道是有所不及的——说起来,在裴守约入弘文馆与自己同窗前,谁不道他是裴氏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可这位只比自己大上岁余的裴守约一到,虽然顶着个胡闹的名声,却是总能表现抢眼,连明经中举都比自己少用一半多时间!这两年间更是青云直上,也难怪……他摇了摇头,目光从正嘴角含笑、侧头看着裴行俭的琉璃脸上掠过,投向外面湖面上新开的莲花。

他听到身边的岑娘在笑,“子隆常说阿兄的草书最有气骨,也是如今圣上最为赏识的,大伙儿如今都盼着能见识一二。”

裴行俭的声音依然是那种胸有成竹的谦和,“不过是偶然入了圣人法眼,哪里当得起弟妹如此夸赞?”

清风一阵阵从湖面上吹过,碧叶间的白莲随风轻摆,宛如一张张含笑的粉脸,裴炎突然只觉得身边的说笑声离自己很远,心底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隐隐沉浮:若不是夏日炎炎,浅薄的世人又焉能知晓,这种清冷的白莲竟是最经得起酷暑考验?只是比起青松翠竹,眼前这一池莲花却又不算什么了,这个夏天,才刚刚开始,终有一日,他们会知道,哪种花木才最值得珍重……

……

仿佛天公作美,永徽六年的夏至前连着下了两场好雨,到夏至休沐三天时,天空竟又是一色碧蓝,宫里刚刚赏赐给百官的象牙席、碧竹枕立时便能派上用场,更莫说应了此时夏至无雨好农时的俗谚。

巳时刚过,裴行俭便去外院吩咐下人准备好车马。琉璃也打扮停当,转头见阿燕早已换上了自己吩咐针线房几日前特意做的米色素面绢衫、杏黄色高腰窄身绫裙和湖蓝色薄纱半臂,双环髻边又只戴了两朵精致小巧的绢制芙蓉花,配上她清秀耐看的容貌,看去并不起眼,却是得体之极,不由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雨奴也挑帘走了进来,打扮与阿燕无甚差别,只是发髻微高,裙子又是娇艳的浅杏红色,便生生多了几许风韵。她进来向琉璃行了一礼,便默默的微低着头站在了一旁。待到裴行俭大步走进来时,更是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头低得几乎看不见脸。

琉璃看在眼里,不由暗自摇头——自打知道要跟着自己出门,这位雨奴便“病”倒了,说是起不得身,裴行俭听说后却是过去只说了两句话,她当天便好了起来,此后也再不曾闹出过什么,只是每回见了裴行俭便如老鼠见了猫,恨不得立刻隐身消失。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追问裴行俭到底用了什么招数,裴行俭却只是轻描淡写的道,“你不是说过,崔氏送她们来时,反复交代过是临海大长公主怕我们没有体面婢子在外人面前失礼么?我不过是告诉她,若是不肯随夫人见客,我便只好安排她去外院招待贵客,好歹不能辜负了大长公主的这片苦心。”

此时裴行俭早已换好了出门的衣裳,却是琉璃给他做的一身竹青色袍子,只在下摆和袖口处用暗银色丝线绣了一圈舒卷的云纹,他近来又略消瘦了些,倒是被这袍子称得越发如修竹般挺拔。不知出去吩咐了些什么,走得略有些急,进门倒是上下看了琉璃好几眼,又见阿燕手里已抱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微笑着点了点头,“你倒是手脚利索得很。”

琉璃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已经准备了半个月的事情,难道他认为自己临到头还要手忙脚乱一番不成?笑道,“你若觉得这般不够郑重,我也可以慢慢再挑一身衣服、重新梳个头发。”

裴行俭笑着摇摇头,回头看了一眼天色,“咱们这便走吧。”

琉璃带着阿燕和雨奴在府门口上了马车,出了北门一路向永兴坊而去。从新换的马车窗纱里往外看,裴行俭沉静的侧脸清晰可见,琉璃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半个月来,他在忙些什么,虽然只是大略跟自己说了几句,却也不难猜出那背后需要做多少事情……

这芙蓉宴并非在河东公府,而是设于大长公主在永兴坊的别院,与永宁坊隔了四个坊,裴行俭并未走大道,只让马车一路穿坊而过,琉璃忍不住有些纳闷:既然是午前开宴,时辰上自是富富有余,何必如此赶忙?只是到了永兴坊南门时才发现,路上华丽的车马比平日分外多了不少,不时有人与裴行俭熟络的行礼说笑,看样子竟都是去赴宴的客人,琉璃这才知道,自己出门竟根本不算早。

眼见马车已到了永兴坊的十字路口,向东转去。琉璃知道,不过数十步便会是公主别院的大门,心里多少有些紧张起来,一面忍不住又自嘲:他不是说了么,你今日要做的不过是,小心谨慎的,等着看好戏,你却在紧张哪门子劲?

阿燕抬头看了琉璃一眼,轻声笑道,“娘子莫多虑,婢子出门前已检查了几遍,该带的物件都带了。”

琉璃明白她的意思,也笑着点了点头,刚想说话,却听马车后面突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呼叫,“前面可是裴明府?请留步!留步!”

琉璃不由一愣,只觉得这略有些怪异的声音异常熟悉,忙往车窗外看,只见裴行俭已勒马回头,一贯沉静的脸上蓦地变了颜色。

第120章 孤军奋战 步步玄机

马蹄声急,扬声之人转眼间便赶到了车旁,吁的一声勒住了马。琉璃这才看清,骑马之人竟是一位内侍,面目颇有些眼熟,似乎是高宗身边伺候之人。裴行俭刚开口说了声,“殷内侍,不知……”,那位内侍便忙忙的道,“圣上有命,召裴明府即刻进宫!”又喘着气笑道,“裴明府出门好早,小的是从永宁坊追过来的,还好赶上了。”

裴行俭怔怔的看着内侍,殷内侍只道他是忽闻圣命,有些不知祸福,忙带马凑前两步,低声笑道,“适才高丽的军报已到,大军奉命即日班师回朝。”

裴行俭心里一凛,点了点头,转头看了一眼车窗,又回头看了看已清晰可见的临海公主别院,脸色不由越发沉凝,对内侍道,“劳烦内侍稍候片刻,我有几句话交代内子。”

殷内侍自然知晓圣上待这位裴明府与别个不同,他的夫人库狄氏更算得上自己这干人的救命恩人,忙道,“裴明府请便。”又向马车里笑着弯腰点了点头。

琉璃此时也已回过神来,简直不知道该苦笑还是哀叹——高宗是和他的这位姑母商量好了的么?她现在连装病装伤装车祸都已不可能,眼见裴行俭拨马到了车窗前,还未开口,眉头已紧紧的皱了起来,索性用尽可能轻松愉快的声音抢先开口道,“我都听见了,你不必担心,我自会谨言慎行,处处小心。”

裴行俭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凡事多听阿燕和阿古的,我会尽量早些过来接你。”

阿古?琉璃怔了一会儿才想起,应该便是那位几乎没有存在感的车夫,为什么要听他的?此时却也不是多问之际,只能道,“好,我都记下了,你入宫面圣要紧,不必牵挂这边,我不会惹出乱子来。”

裴行俭默然片刻,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你便是惹出乱子来也不打紧,保重自己便好,别的都不必计较!”说着向车窗内点了点头,随即拨马离开,跟着内侍身后绝尘而去。这一幕落在往来之人眼里,自然猜测者有之,艳羡者有之。眼见那辆马车从侧门进了公主别院,消失在朱色大门的阴影里,这才纷纷议论起来。

马车内,琉璃闭上眼睛,把裴行俭告诉她此次芙蓉宴的消息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心情倒是逐渐平定了下来。只觉车厢微微一震,停了下来,她睁眼对阿燕笑了笑,阿燕略显肃然的脸色一松,也露出了一个笑容,起身挑起了帘子。一直默默坐在一边的雨奴猛然抬起头来,看见琉璃已经站了起来,愣了片刻,才赶紧起来扶住了她的胳膊。

别院的二门门口,早有一拨打扮体面的管事娘子等候在那里,见琉璃下了车,立刻便有人赶上来笑道,“库狄夫人来得好早,快些里面请。”

这声库狄夫人一叫,前面正往门内走的一位年轻女子立时回过头来,目光在琉璃脸上一转,又往她身后看,神色里立刻由好奇变成了惊讶。琉璃只当不觉,对管事娘子点头微笑,随着她的指引上了檐子。

这公主别院从外面看并不起眼,一路往里而行,才见假山叠翠,飞瀑溅珠,青石路沿着一弯清流蜿蜒而入,奇花异草掩映着几处小小的亭台,一色的白墙黑瓦,看去颇有出尘之感。走了一盏多茶的功夫,绕过假山,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极大的水面,湖面上满是碧叶白莲,微风吹过,莲花特有的清香扑面而来。琉璃忍不住也是一呆:此时白莲还算是珍稀之物,原是富贵人家才有,而这样大片的白莲,她在宫里时也不曾见过,难怪大长公主的宴席就叫做“芙蓉宴”,就冲这片荷花,倒也配得上这个名字。

檐子沿着湖边走了一箭多地,在一处院门前停了下来,阿燕赶上一步,扶住了琉璃的手。从院门进去,穿过庭院,是一处高高的堂舍,世子夫人崔氏并另外两个年轻贵妇站在阶下。见琉璃进来,崔氏在她身上先打量了一遍,心里一沉,却笑着走上一步,行了一礼,“大娘可算来了。”

琉璃面带微笑,屈膝还礼,“不敢烦劳阿崔相迎。”

崔氏便指着另外两名女子道,“这是我的二弟妹郑宛娘,三弟妹卢九娘。”三人相互见了礼,琉璃早已听陆瑾娘提起过这位郑宛娘,自己对河东公府的了解源头上便多数来自她这里,忍不住便多看了一眼,只见她生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对上自己的目光,立即淡淡的移开了视线。

崔氏看了琉璃身后一眼,只见那雨奴深深的低着头站在后面,暗自冷哼了一声,对琉璃笑道,“雨奴的身子倒是好得快。”

琉璃点了点头,“她原无大碍,只是有些伤风,找了对症的药方,不过两剂下去便好了。倒是有劳阿崔这般记挂了。”

崔氏心里微堵,有心说上两句,却见外面似乎又有檐子走近,忙笑道,“大长公主一直怕这两个婢子不合你们心意,尤其这雨奴,原是不会伺候人的,她今日既然来了,不如先让她先去公主跟前领训?”见琉璃应了个是字,忙转身叫过一个婢子,让她领着雨奴便往堂后绕了过去。

眼见院门口又进来了两位女客,崔氏引着琉璃便往东阶而上,阿燕轻轻咳了一声,琉璃一怔,眼光一扫,这才注意到三人的裙裾下都没有露出鞋履的高头,忙在台阶下脱下了雀头履,穿着白袜,从西边登上了早已擦洗得一尘不染的青石台阶。

崔氏一愣,笑道,“大娘原是贵客,怎好如此客气。”

琉璃微笑欠身,“原是自家人。”她对自己有多少分量还是清楚的,真要跟着崔氏从贵客所用的东阶上堂,不是自找笑料么?

崔氏不好多说,只得按足规矩拾级聚足慢慢走了上去,琉璃自然也不会历阶而上,敛衽跟随着她的脚步走上了堂舍,沿着门边进了屋。

只见这堂舍修得极为宽敞,却是南边当中独设一席,其余席案则是东西相对设了两溜,足足有十七八席,每席上又设着四张小小的案几。堂舍中已有二十几位年轻女子,或聚在一起说笑,或同席而坐,随意闲谈,看见琉璃进来,齐齐的看了过去,适才琉璃见过的那女子忙往琉璃身后看,脸上微露疑惑之色,回头低声与身边之人说了几句,那几人看过来的目光便有些异样,其中一位个子高挑的青衫女子更是上下看了琉璃好几眼,又看了一眼崔氏,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崔氏心里不由更是一沉,认得这位正是上官家那位有名的才女离落,性子历来便是有些古怪的,难道她们是在议论雨奴的事情?面上却只能视而不见,将琉璃引到了坐东向西的第一席上,指着对面含笑微微扬声,“原是该让你坐那一席才是,如今只能委屈你坐在这边了,离大长公主倒也是最近不过的。”

琉璃叹了口气,用同样大小的声音回道,“琉璃才疏学浅,如此盛会能得大长公主相邀、忝陪末席已是万分荣幸,哪里配坐这里?更莫说是首席!大长公主这般厚爱,着实令琉璃惶恐不安,只盼夫人能与大长公主通融一句,在下面随便安排一处便好,琉璃虽也想亲近公主,但坐在此处,实在有些羞愧无地。”

崔氏怔了怔,声音低了下来,“你也知晓这是大长公主的安排,就莫再推辞了。”见琉璃摇头还是不肯,叹了口气,“大娘,这席次原是早便定好的,你若不坐这里,难道要我等将整个席次重新安排一次不成。”

琉璃赶紧摇头,声音因为惶然而更大了些,“琉璃不敢!琉璃哪里敢因为自己的缘故麻烦阿崔重新安排席次?如此,也只能厚颜领命了。”说着长叹一声,曲膝行礼,双手微提裙裾、退到席子后方才登席而上,在席子末端的案几后正襟危坐下来。

崔氏看着她这番行不中道、坐不中席的谦逊循礼的做派,心里更是发闷,匆匆笑道,“大娘且坐,阿崔去去就回。”

琉璃忙长跪欠身,“不敢,夫人尽管忙去。”

眼见崔氏头也不回的疾步走了出去,原本寂静下来的堂舍内又重新响起了说笑的声音,琉璃静坐片刻,扬起头来打量了几眼,只见这屋里的二十几位年轻女子或是头上戴着与真花大小色泽相同的纱织荷花,或是裙上绣着出水芙蓉的图案,衬着一张张气色鲜润的脸,倒真有些人花相映的感觉。

没多久,有侍女捧了装着瓜果点心的牙盘过来,布在了在琉璃前面的案几上,又双手奉上了一杯用琉璃盏盛的酪浆,杯盏看去竟比琉璃家中的那套还要清透几分。琉璃记着阿燕的提点,只是捧起略略沾唇便罢。

阿燕上前一步,长跪在琉璃身边为她在杯中略续了几滴酪浆,一面便轻声将屋里这些女子拣着重要的几个说了一遍各自的身份秉性。琉璃暗记在心,眼见那位隐隐为众人之首的上官离落又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想起阿燕说的,她早有才名,性子不拘小节,便也对她点头一笑。上官离落一怔,笑了起来,她身边一位女伴见状便凑到她耳边说了两句,上官离落眉头微挑,回头斜睨了几个人一眼,扬眉一笑,转身竟向琉璃的坐席径直走了过来。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见她走近,停在两步外的地方看着自己微笑,忙站起避席迎了一步,上官离落也不客套,笑道,“打扰大娘了,我姓上官,前些日子在瑾娘和冷娘那里都听闻过大娘的芳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所来是想请教大娘,你裙子上的芙蓉图好生别致,不知是如何制上去的?”

琉璃低头看了自己这件浅碧色长裙上的那几支水墨荷花一眼,微微一笑,“不敢欺瞒离娘,这是我自己直接画上去的。”

上官离落听她一口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不由惊讶的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即便是一笑,“叫我离落便好,大娘果然是好心思,我竟从未见过这般清雅随意的水墨芙蓉。”

琉璃点头笑道,“画这水墨花鸟,清雅不敢谈,所求的的确不过是随意二字。”

上官离落脸上的笑容顿时更深了一分,两人站着闲话了几句,突然门口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那不是上官姊姊么?咦……”

琉璃和上官离落同时转头去看,却见堂外走进来一行七八个人,里面竟有好几张是琉璃认识的面孔。

第121章 暗劝娇女 明辩机缘

长孙湘站在堂舍的门口,几乎有些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淡青色的挺拔背影的确是上官姊姊的,但她身边站着的,与她有说有笑的,不是那个可恶的库狄氏还能是谁?半年不见,这个狐媚子看上去竟是更为出落,浅粉色单丝罗衫,配着碧色荷叶长裙,原不是什么出奇打扮,但裙上那几支水墨荷花却是异常清雅生动,把那张狐媚的面孔似乎也衬得清丽了几分。

想到当日她含讥带讽的话语,皇后提到她时的无奈表情,还有这一次她竟然妄想跟自己同席的厚颜无耻,长孙湘只觉得胸口一股怒气腾的燃了起来,抬腿就要过去教训她几句,身边的柳氏却一把拉住了她,冲她微微摇头。

长孙湘怔了一下,才蓦然意识到这是在大长公主的别院里,以自己的辈分,无论如何也不好对她请的这位库狄氏过于无礼,只能强压下怒火。却听另一边的郑冷娘兴致勃勃的道,“姊姊,跟上官姊姊在一起的,就是那位库狄大娘?”

郑宛娘淡淡的“嗯”了一声,郑冷娘啧啧两声,压低了声音,“果然是一副好容貌,那裙子也当真雅致得紧。”

长孙湘再也按捺不住,冷冷的哼了一声,“没有好相貌,如何当狐媚子?”话音未落,就感觉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袖,回头一看,却是婶婶十六娘,不由眉头一皱,冷冷道,“我自有分寸!”

杨十六娘脸色微白,忙松了手,却见柳氏侧头向自己安慰的笑了笑,脸色这才好了一些。

一边的崔氏便低声笑道,“大娘与人倒是热络得快,适才我说了半日,她才一个人闷闷不乐的坐在这边席上呢,转眼倒是与离落谈得如此投机了。”

长孙湘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冷着脸走了过去,上官离落转身迎了一步,笑道,“湘儿,半年多没见你,怎么长高了这许多?差点没认出你来。”上官离落原是教过长孙湘一年多诗文的,这亲昵的称呼落入长孙湘耳里,她的脸色不由微松,拉住上官离落的手,“上官姊姊,你这许久都没来看过我!”

几个人原都是熟识,笑着互相见了礼,又有与郑冷娘、柳氏相熟的女子也走过来彼此相见,堂舍里一时全是软语娇笑的姊姊妹妹之声。

琉璃不动声色的退后了两步,却见来人中除了杨十六娘向自己遥遥点头,郑宛娘身边一个秀美少女也含笑看了自己两眼,那双丹凤眼里满是好奇,立时便猜到了她的身份,也向她笑着点了点头。只见那双明亮的眼睛顿时笑得眯了起来,左边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小小的酒窝。

一边的长孙湘却有些不耐烦了,也不顾上官离落正找到郑冷娘要打趣她,拉着上官离落便走到了一边,皱眉低声道,“上官姊姊,你怎么跟那个厚颜无耻的狐媚子说到了一处?”

上官离落惊讶的挑了挑眉,摇头道,“这话从何说起?我看这库狄氏虽然有那种名头在外,说话处事也算机敏得体,并不是一味轻狂之人。”

长孙湘冷笑道,“她还不轻狂,不轻狂敢说要坐首席,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崔姊姊不让她坐,她还闷闷不乐了半日!”

上官离落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回头看了正四处与人应酬的崔氏一眼,“她真是这般说的?难不成当适才在这屋里的人都是聋子不成?”

长孙湘一怔,有些接不上话来,上官离落笑着转了话题,“说来今日我还亲眼看到了大长公主送的那名婢女,容貌当真与那陆家的琪娘十分相似。”

这话长孙湘自然也听过的,忙转头去找,上官离落叹道,“不用看了,大概早被弄走了,不然成何体统?”

长孙湘点头道,“正是!一个继室使唤跟先头娘子那么相似的婢女,也太不像样!”

上官离落哑然失笑,拍了拍长孙湘的手背,“湘儿,你今年便十三岁了,遇事却要多想一想才好。”

长孙湘愣了愣,她是被众人娇宠惯了的,难得有人这般跟她说话,眼见上官离落转身离开,似乎还转头对那个库狄氏笑了笑,心里不由愈发憋闷起来,走到了柳氏身边,正想说点什么,却听见门口又传来了一阵说笑之声,抬头看见几个有些陌生的身影走了进来,正与柳氏说笑的崔夫人忙转身迎了上去,“岑娘、玉娘、八娘,你们来得却是晚了,该罚!”长孙湘忍不住问柳氏,“那几位是谁?”

柳氏看了几眼,转头对长孙湘道,“是洗马裴裴都尉的女儿和媳妇,我记得是博陵崔氏的旁支,还有一位似乎是她的妹子,与咱们家来往倒不算太多的。”又皱眉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他家今年倒是来的齐全。”

长孙湘想了半日,眼睛突然一亮,“原先说是和如琢表舅一般想纳那位库狄氏为妾的裴氏子弟,是不是便是他家的?”

柳氏顿时恍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如此!”眼见崔夫人将这三人中的崔岑娘和裴八娘都让到了次席上,崔玉娘则安排在与她们紧邻的下首一席首位,更是心中一片雪亮,眼睛瞟了一眼站在一边的琉璃,眼神里露出了嘲讽的笑意。

只听崔氏略提高些声音笑道,“如今时辰也不早了,大长公主待会儿就到,各位还是请入席吧。”

一阵乱纷纷的动静后,各人按照早已排定的座次入席,刚刚静下来,就听一个声音笑道,“自打上回斗花会上一别,库狄大娘如今真像换了个人,真是可喜可贺。”

这声音也不算大,但在一片静寂中众人都清清楚楚的听在了耳里,循声看去,说话的正是坐在东首第二席上的崔玉娘,她与琉璃只隔了两尺多远,看上去满脸都是笑容,但话里的讥诮之意却比笑容来得更明显。

崔岑娘不由一怔,没料到自己的来路上说的那番话妹子竟全然没有听进去,转头看见八娘的脸上也微微流露出一丝笑意,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正想开口,却见琉璃微笑着回道,“不过两年光景,琉璃自然还是当年的琉璃,玉娘看着不同,约莫是玉娘看琉璃的眼光却不是当年的眼光了。”

崔玉娘顿时一窒,一边的八娘掩嘴一笑,“此话倒也有理,早知如今也要叫你一声阿嫂,她当年岂敢那般不依不饶的罚你作画?”

和三人同坐次席的还有西眷裴另一位相爷裴矩长子裴宣的女儿,见自己被安排与这库狄氏一席,原便有些不悦,对当年的事情又是略有耳闻的,也笑道,“人生际遇原也难说得紧,谁又料得到这般离奇的后事?”

琉璃看着满屋的笑脸,当年斗花会上的那些恶意的笑容仿佛又一次浮现在眼前,一丝怒意油然而生,当下也点头淡淡的一笑,“的确,人生在世,生于何家何姓,嫁入何门何户,原本不过是因缘二字,既无法预料,亦无甚可说。”

她略带清冷的声音流淌在房间里,许多人都是一愣,品味她话里的意思,心里有说不上的不舒服,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回应。

崔岑娘忙笑道,“大娘此言倒有些禅机,说来世事种种的确不过是因缘,却不是我等能看透的。”

崔玉娘此时已回过神来,冷笑了一声,“所谓因缘,记得前贤曾说过,人生因缘便如花开花落,落在地上为泥土,或是落在席上似锦绣,自然都不稀奇,稀奇的是原来在泥里的不知为何又到了席上,可惜锦绣不成锦绣,泥土不成泥土,却不知是什么了。”

厅堂里顿时响起了一片窃笑之声,琉璃也笑了起来,曼声道,“自然还是泥土。真往前论,哪朵花不是从泥中生出来?若往后论,便是落到席上的花朵,过些天,婢女随手抖落,难道不是化为泥土?说到底,哪有什么区别?若是花儿因为偶然落在了席上便沾沾自喜,以为自己从此不是泥土了,倒也有趣得紧。”

崔玉娘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起来,欲反唇相讥,一时又有些语穷,就听琉璃依然不紧不慢的道,“琉璃见识浅薄,只听过一句话却是不曾忘怀——人世种种,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花如是,人如是,世间万物,无非如是。”

此时去六朝未远,玄言清谈依旧是风雅之事,这句话虽然简单,却颇有机锋,厅堂里顿时静了下来,坐在西边第二席上的上官离落已叹了一声,“此言深矣。不知是何人所说?”

琉璃依稀记得天主教此时似乎被称为景教,便笑道,“是一名景教的胡人法师,却也不知姓名。”

与琉璃对面而坐的郑冷娘一直笑吟吟的听着,此时也点头道,“话虽简单,却值得品味,六个字倒像比几百句玄言还要说得透彻三分,让人顿生‘闻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之感。”

崔玉娘脸色越发沉了下来,冷冷的道,“我倒觉得,不过是胡人们信口说的俗话而已,哪里有什么深意?”

崔岑娘瞟了自己的妹子一眼,笑道,“什么俗话,你是俗人,自然觉不出深意来。”

崔玉娘还想再说,却见姊姊的目光里已带了两分严厉,心里也知道上官离落与郑冷娘这对姑嫂都是才名在外,门第人缘也不比自己差半分,只怕捎上她们,却是落不得好的,只得还是忍气转头向琉璃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库狄大娘原来不但是有机缘,还是有慧根的。”

琉璃只是微笑着欠了欠身,“玉娘过奖了。”

崔玉娘顿时有一拳打在空气里的难受,还想再说点什么,从后堂却传来了侍女清柔的声音,“临海大长公主到!”

第122章 以势压人 天降援兵

悦耳的环佩声中,从堂上正南边设着十二曲山水屏风之后,转出了一行人,八个穿着一色白衫绿裙的婢子分为两列在前面引路,个个身姿袅娜,容颜秀丽,就如八朵刚开的白莲花。

待她们雁次排开,分立在南边主位两旁,这才露出临海大长公主的身影。只见她身上穿的也是一件银色锦缎滚边的江南纱白色衫子,袖子宽大低垂,显得分外飘逸,系着的则是一条蜀地特供的单丝碧罗裙,裙摆用五彩丝线绣成群荷出水的图案,图案鲜活,裙裾飘动间似有一股清雅的荷香扑面而来。

大概是细细的上了妆,大长公主那张原本光洁白嫩的鹅蛋脸看去比平日更年轻几分,淡扫黛眉,眉心贴着一朵精致的碧莲花钿。扶着她走出来的那位女子也算年轻貌美,衣裳精致,但站在大长公主身边,却显得有些黯淡无光。崔氏忙快步走了过去,站了公主的另一边。

堂中诸人自是早已避席行肃拜礼,待得大长公主落座,笑着说了声,“请起。”这才回到各自的坐席之上。不少人目光都落在大长公主的裙角,也有人看向扶着大长公主出来的面生女子,细看之下才觉得她眸深鼻挺,竟有几分胡女的格调,知道内情的立时猜到了她的身份,忍不住去看坐在次席末位上的那位库狄氏,却见她也有些意外的看着大长公主身边之人,顿时心里更多了几分把握。

此时琉璃心里当真是有几分惊异:算起来也不过一个多月不见,珊瑚倒真像是变了一个人,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竟是前所未见,连脸上的棱角似乎都变得柔和了几分,只是看去反而不如以前嚣张时来得生动美艳。

大约是感受到了什么,跪坐在大长公主身后的珊瑚抬起头来,恰好对上了琉璃的目光。琉璃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笑容,向她点了点头,珊瑚的眉头下意识的皱了起来,却想起了什么似的迅速低下头去,顿了顿,才向琉璃的方向微微欠身。琉璃收回视线,垂下眸子,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堂上之人哪个不是眼尖心细的?看到这一幕,不少人顿时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大长公主眉梢微挑,从容的笑道,“值此佳节,诸位小娘子拨冗莅临,令柴门蒙光、蓬荜增色,便是这满湖的莲花,原先日日对着我这老婆子,未免有些无精打采,如今却觉得多了许多争奇斗艳的敌手,竟是开得分外卖力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