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又深深的行了一礼,杨老夫人摆了摆手,上车而去。琉璃眼见着她的车消失不见,回头走了几步,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长长的出了口气,愁苦的表情顿时一扫而空。

小檀不由奇道,“娘子,杨老夫人与您说了什么?”

琉璃挑了挑眉头,笑道,“还能说什么,不过是西州是个大火坑,一定不能往下跳,不然死无葬身之地!”心里却有些纳闷,杨老夫人既然知道裴行俭是被长孙无忌算计的,怎么会跟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恨不得自己立时便与他和离了好?这里面难道又出了什么变故?

小檀哈哈大笑起来,“这话也就是唐人会信,难不成西州那么些人都是火坑里长大的?依我说,娘子这一去,再不用受裴家这些人的闲气,也不用去应酬那些满脸假笑的官家娘子,只怕自在得多!”

琉璃笑着点头,从她这身子论,有一半的血脉根源便在西域,而前世里,她又不是没去过西北采过风,那时跟着老师同学吃馍馍睡通铺,苦是苦一些,但那风光之壮美,天地之广阔,却足以令人心胸都为之一宽,比憋在长安跟人勾心斗角总要强上百倍!

主仆俩说说笑笑到了上房,小檀才“咦”了一声,“阿郎怎么没在。”

琉璃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小檀拍了拍自己的头,“适才阿郎回来过,或是见你在招待老夫人,便走了。”

琉璃忙问,“阿郎何时回来的?”

小檀仔细回想了片刻,“便是娘子送杨老夫人出来前不到一刻钟。”

琉璃一怔:他可别是听见了杨老夫人后面那番话和自己的虚与委蛇吧?忙道,“你去寻寻看,他忙了一整日,也该回来歇息片刻。”

小檀点头离去,没多久,门帘挑起,阿燕青丝微乱、额角见汗的走了进来,看见琉璃便道,“娘子,婢子已经把库房里日前清点好的布帛和金银器皿都拿到金铺里换成了碎金和金锭,共得了二百三十余金。”

琉璃点头不语,她早就算过,能带走的全部身家便是这一千多贯,大概到西州买宅子奴婢还是够的——幸亏高宗和武则天都爱赏人,不然就靠裴行俭那点俸禄,大概路费都攒不齐。

阿燕又道,“婢子将库房其他物件也略整理了一下,有些实在一时无法处置,这是册子,请娘子过目。”

琉璃摆了摆手,“不必了,我心中有数。除了你们这几个愿意跟我去的,这宅院和奴仆们,我都会交给义母。咱们只剩一日多的时间,既然钱帛已经处置好,便该整理行装了,你们每人都要备上两件厚实的裘衣靴子,若是没有,便赶紧去买。还有常用的药材,只怕也要备些。”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不是很早,“这些明日再说,你再叫几个婢子进来,也好收拾了。”

阿燕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便是和三四个小婢女一人抱着一个大皮袋走了进来,见琉璃有些发愣,笑道,“娘子不曾出过远门,这被袋原是专为远行收拾行装而用,婢子今日去换金时就买了一些回来,还有几个轻便的箧笥,都是路上用着最是便利的。”

只见这唐代特产的大号真皮旅行袋,展开足有五尺多长,比平日出门装东西用到的照袋足足大了两倍,比睡袋只怕也小不了多少,看着倒也结实,琉璃不由多瞅了几眼,这才转身进屋指挥着几个人将要带走的四时衣物打包。

屋里正热闹间,阿霓也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眼神闪亮,满脸喜意,琉璃便笑道,“来得好!正缺人手你就回来了,快来帮忙。”阿霓一怔,也笑着上来收拾。

平日里琉璃只觉得自己不算讲究,这一番收拾下来才发现零碎之物居然也攒了不少,半个多时辰下来才收拾了不到一半,裴行俭的衣物倒是已经收拾妥当,暂时用不上的收了袋口做好标记放到了一边,路上大约用得上则收入了一个三尺来长的照袋之中。

只是小檀竟是一直未归,琉璃渐渐有些心神不宁起来,好容易才听见外面似乎传来了她的声音,忙走了出去,却见裴行俭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正是小檀。琉璃还未开口,小檀便笑嘻嘻道,“娘子,适才奴婢找了一圈,才在车马院里找到阿郎,又帮着阿郎去收拾了一番外书房,这才回来晚了。”

这还是琉璃今日第一次看到裴行俭,他显然在外面忙了一天,一袭青色的袍子上略有灰尘,神色从容如常,眸子黑黝黝的看着自己,嘴角还带着熟悉的微笑,只是脸色比平日却明显白了几分。想到他这两天大概都不曾合眼,琉璃不由心头微疼,皱眉道,“你着急什么,明日再收拾也来得及,你先好好歇一歇,到晚膳时我再叫你起来。”

裴行俭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琉璃也不管他,扬声吩咐几个婢女下去,回头便拉着裴行俭进了里屋,“快躺下歇着,我听小婢女说了,你昨夜便没合眼吧?”说着把裴行俭按到床上坐下,又弯腰帮他脱了软靴。刚刚直起身子,腰上一紧,已被他揽入怀中,耳边是他低低的声音,“琉璃,陪我躺一会儿。”

他的语气里似乎有些东西与平日不大一样,琉璃叹了口气,温顺的在他身边躺了下来,裴行俭侧身将她紧紧的搂在胸口,闭着眼睛,久久不语。琉璃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听他低声道,“琉璃,你怎么一直没有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149章 梦断魂伤 无可阻挡

对啊,她怎么忘了这个茬?按理说,他半夜被召入宫,清晨便被接旨被贬,这时分才回来,自己怎么也应该问他一声才对。琉璃顿时心虚起来,脑子转了好几转才道,“杨老夫人来时便已跟我说过了,唉,真料不到太尉和褚相手段会如此卑劣!只是,你不早说过想去那边么?这样一来,倒也正好。我已经把家里的库房清点过,行装也打点了一半。”

裴行俭搂着她的手臂微微一动,却没有说话。琉璃忍不住道,“小檀说你早便回来了,怎么又去了车马院?”

裴行俭开口时声音微涩,语气却十分平静,“我听见杨老夫人在和你说体己话,不好多留,便先出去走走。”

琉璃支起身子,仔细的看了他一眼。裴行俭依然闭着眼睛,面容有一种雕塑般的宁静感,让她几乎想伸手沿着轮廓线轻轻抚摸一遍。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他突然睁开了双眼,定定的看着她,眼神幽深,琉璃一呆,脱口道,“她的那些话我才没往心里去,只是如今有求于她,不好说什么。”

裴行俭依然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良久之后才微笑起来,“我知道,我都听见了。你真是聪颖,这么快便能想出这样周全的好法子。”

琉璃耳朵根有点发烧,她想这个法子,其实已经想了很久了,从开始有了这个念头,到一步一步筹划到今天,再做不周全才是怪事……她忙转了个话题,“我实在有些不大明白,长孙太尉为何会突然算计你?而且今日杨老夫人对你,怎么似乎有些恼怒?”

裴行俭笑容淡了一点,“长孙太尉选中我,也是如今的情势使然,又不欲见我入吏部而已。至于杨老夫人她……琉璃,今日圣上问了我,昭仪面相如何。”

琉璃这次是真的吃了一惊,支起身子直视着他,看着他的表情,顿时明白过来,不由长叹一声,伏在了他的胸口。

裴行俭的声音平静得几乎没有一丝起伏,“我回禀圣上说,昭仪面相贵不可言,福寿双全,只是刚强太过,子女缘薄,因此,可以成为天下任何男子的贤内助,却不适合为帝王之妻。圣上当时龙颜大怒,想来杨老夫人也是知道此事了。”他声音低沉了下来,“琉璃,我不能欺君,亦不能欺心,如今令你这样为难,是我对不住你。你怎么怪我都是应当的。”

琉璃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又不要在朝为官,有什么好为难的?难道真的很稀罕去当那劳什子的夫人么?可他自己怎么办?他明明不是一个不知变通的人,可在这种要命的事情上,却比石头还顽固!唉,这个不能算他犯错,只能算犯傻!这下可好了,明明是主动请缨,也变成了罪有应得!

想了半日,她叹了口气,“我怎么会怪你?说起来,杨老夫人今日并不曾真的恼我,再说她便是恼了我又如何?”她抬头向他笑了笑,“你难道忘了,过了这两日,咱们就要去西州……”

裴行俭搂着她的手臂突然收得很紧,仿佛直接想把她揉进胸口里,琉璃有些透不过气来,一句“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顿时变成了一声短促的惊呼。裴行俭忙松开了手,琉璃叹道,“你想闷死……”话音未落,裴行俭翻身覆了上来,低头封住了她的双唇。

他的吻带着一种异样的急切和贪恋,琉璃微觉诧异,只是当那种熟悉的清冷香气以熟悉的温柔交缠在唇齿之间,依然不由自主伸手环住了他。良久之后,才听见他停了停,低声在她耳边道,“傻琉璃,以后,你不许这样胡说。”

琉璃轻轻笑了一声,“你怎么也忌讳起这些了?”

裴行俭的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闭着双眼,半晌才微笑起来,“你便是太爱胡说了,以后……还是要忌讳些才好。”

琉璃忍不住笑道,“我在旁人面前谨慎得很,从来也不胡说。”

回答她是又一个深吻,辗转深入,渐渐的有些烫人。他的手指从琉璃的衣襟里伸了进去,带着同样的烫人温度,慢慢加大了力道,琉璃头脑顿时有些迷糊起来:太阳还没有落山吧?这算昼寝么,他以前还从来不曾这样……

入秋后换上的缃色绸帐不知何时落了下来,帐上大朵大朵的银丝菊花轻轻的震动着,掩住了越来越浓郁的春色,却掩不住夹杂在细碎呻吟中一声声低低的呼唤,“琉璃,琉璃……”声音温柔得近乎悲哀。

当房间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时,窗外的日光已渐渐变得暗淡,琉璃知道自己该出去吩咐阿霓准备晚膳,却一动也不想动。裴行俭的手依然在一下下的抚摸着她的背脊,只是已换成了哄孩子般的轻柔,“累了吧?你睡一会儿,待会儿晚膳好了我来唤你。”

咦?这怎么有点像自己刚才说的话?琉璃很想说不,但是或许他的怀抱太过温暖,声音又太过温柔,她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终于睡了过去。

待她再次睁开眼睛时,首先映入眼帘依然是裴行俭的面孔,对上她的目光,那张脸上露出了笑容,“醒了?”

琉璃眨了眨眼睛,才想起睡前的事情,忙抬眼去看,却见屋里早已闪动着烛光,忙坐了起来,“什么时辰了?”

裴行俭立刻用被子包住了她,“仔细冻着,你才睡了一个时辰,晚膳已经做好了,我现在就让她们送上来,你慢慢穿衣裳。”说着起身走了出去,身上早已穿得整整齐齐。

难道他适才一直穿着衣服躺在一边看着自己?琉璃一眼看见自己的衣裳便在放在枕边,叠得不大规整,却放得很仔细,伸手拿起最上面的心衣,不由呆了好一会儿:就算因为武昭仪的事内疚,他也不用体贴成这样吧?

待她收拾妥当出去时,阿霓正带着小婢女往外拿食盒,看见琉璃屈膝一笑,“娘子歇息好了,晚膳已经布放妥当。”而阿燕则默然行了一礼,低头走进里屋收拾铺盖。琉璃耳朵根都有热起来了,强自镇定着走到案几前坐下,案上瓷盘都布好,不过是最家常的烤羊肉、芝麻胡饼等几样,香气却依然诱人。她看了几眼,突然有些想叹气:于夫人送给自己的两个厨娘正经手艺不错,自己出的那些点子,她们总能做出来,而且做得比想像得还好,可惜不能把她们带到西州去,不知西州饭食那边是什么风味……

耳边传来裴行俭关切的声音,“想起了什么了?”

琉璃回过神来,笑道,“也没什么,只是想到后日此时,咱们还不知会在何处用餐,真想把厨娘也一路带去才好。”

裴行俭微笑不语,半晌才道,“快些吃吧,胡饼凉了便不香脆。”

琉璃倒真是有几分饿了,吃了两个小胡饼,又喝了一碗汤,回头看裴行俭,却是手里拿着一个胡饼出神,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行俭一怔,低头咬了一口胡饼,大概吞得急了,突然呛咳起来。琉璃又好气又好笑,忙一面给他拍背,一面便让阿霓端了杯热水过来。

好容易止了咳,裴行俭却也没了胃口,桌上的盘子一样略动了点便放下了竹箸,琉璃想了想,索性便让人把杯盘都撤了下去,又吩咐让厨下重新做一碗热汤饼上来,裴行俭摇了摇头,“还是做一份冷淘罢。”

这都中秋了还吃冷淘?琉璃不由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没过太久,一碗青瓷碗装着拌着碧绿香叶的雪白冷淘便送了上来,裴行俭这次倒是慢慢的全吃了下去,待阿霓收拾了东西下去,帘子还未落下,便伸手揽住了琉璃。

琉璃想起阿霓刚才的笑容以及阿燕眼皮都不抬的满脸镇定,忍不住皱眉推了他一把,“都是你不好,让阿燕她们都看我笑话了,以后再不许这样!”

裴行俭低头看着她,缓缓点了点头,“是我不好,以后我再不会这样。”

琉璃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脸,“想起什么了?怎么笑容都没一点了?”想去西疆是一回事,可真被这样贬出去了,自己都有些别扭,他心里大概也是不舒服的吧?

裴行俭淡淡的笑,“想起了你第一次陪我用饭。”说着握住琉璃的手,低头轻轻吻上了她的指尖。裴行俭的手很凉,嘴唇竟也有些凉,比琉璃的指尖几乎还要凉上几分。

只是想起当日的情形,琉璃只觉得脸上依然忍不住有些发热,指尖一阵酥麻,忙想抽手回来,他的手却握得很紧,半响才抬起头来,“你也累了一天,要不要沐浴?晚膳前我便让她们准备水,如今想来已是好了。”

沐浴?当然要,琉璃点了点头,却听他低声补充了一句,“我帮你。”

琉璃抬头瞪着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张闪动着戏谑之色的熟悉笑脸,却发现他虽然在笑,眸子却黑沉沉的,令人完全看不透里面的情绪。她皱起眉头,几乎想搬着他的脸仔细看看,身子突然一轻,却是被他打横抱了起来,大步向净房走去。

开什么玩笑?琉璃忙用力推他,裴行俭低头看着琉璃,认真的轻声道,“我只是想看看你。”

他不是在开玩笑?琉璃心里突然有些不安,“守约,你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裴行俭怔了怔,微笑道,“还能有什么?想到要走了,有些舍不得。”

琉璃轻轻的出了口气,她其实早就开始舍不得了,舍不得自己的这第一个家,舍不得自己一点点亲手布置好的每一个地方。比起她来,裴行俭是猝不及防的要离开,而且是离开他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长安城,他的感慨应该更深一点吧。她伸手环住裴行俭的脖子,抬头在他的唇上轻轻的啄了一下,“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待咱们到了西州,我给你布置一个更好的!”

净房的热气扑面而来,裴行俭的身子突然僵了一下,琉璃眯了眯眼睛,想开口问他,他的吻已猛然落了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狂热和柔情,她心里刚刚冒出来的那个小小疑问转瞬间便被冲得无影无踪。

……

“娘子,娘子……”远远的似乎有一个顽固的声音在往耳朵里钻,琉璃努力睁开眼睛,绸帐外已是满屋的阳光,她不由捂着额头叹息了一声。

门外果然是阿燕的声音,“娘子。”

琉璃应了一声,“什么时辰了?”声音里的沙哑和慵懒,却把她自己唬了一跳。

“已快巳正了。”

老天,再躺下去便到中午了!琉璃忙坐了起来,身上是一阵异样的酸软,她忍不住咬牙看了看身边空荡荡的枕头,昨日他一定是疯了,便是新婚之时,他也不曾这样温柔又这样贪婪过,自己是什么时辰才睡去的?三更、四更?最后的印象是他轻轻吻着自己的额头,低声呢喃着“好好睡一觉,醒来便什么都好了”之类的话语。好?好才怪,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之后容易疲倦嗜睡,却还这样……他倒是起得早,自己还要不要见人了?想到昨夜的光景,她的脸上忍不住发烧,一面腹诽,一面便伸手拿起了一旁的衣服。

好容易收拾妥当,拉开帐子,琉璃正想扬声让阿燕打水进来,却突然看见窗下的案几上,分明整整齐齐的叠放着几张白麻纸,上面还压着裴行俭最喜欢的羊脂玉镇纸。

耳边仿佛有鼓声咚的响了一下,琉璃鞋都没穿便快步向窗边走去,脚下一个踉跄,伸手扶住了案沿才没有摔倒,却也顾不得什么,伸手便推开镇纸将第一张纸拿了起来。

上面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字迹,有些潦草,又涂抹过几笔,和他平日整洁的风格颇有出入。琉璃看着抬头那水墨淋漓的“琉璃卿卿爱鉴”六个字,只觉得耳边的鼓点越敲越急,一行行看下去,读到最后一行,不由闭上眼睛久久无法思索,一时也分辨不出胸口翻腾的到底是惊愕、愤怒还是痛楚。

他竟然就这样走了!他竟然说对不起自己,不能害了自己,所以要把自己留在长安,让自己静下心来好好考虑清楚、抉择一次?他让自己抉择什么?他把自己当什么人了?

门外阿燕略带急促的声音把她惊醒了过来,“娘子,要不要打水进来?”

琉璃定了定神,声音干涩的答了一声,“等一等。”

信笺的下面,是两张一笔一划都整整齐齐的文书,琉璃紧紧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了一遍,读到落款的日子,几乎立刻就想把这张纸撕成粉末,却只是狠狠的把纸展平、叠好、塞进了袖口,又对着第二张文书发了会儿呆,这才扬声道,“你们进来吧!”

阿燕和小檀端着热水、盐杯、葛巾等物走了进来,抬头便看见琉璃坐在窗边案几旁的月牙凳上,脸色苍白,眼睛却是亮得惊人。两人对视了一眼,却听她淡淡的道,“阿郎是什么时辰走的?”

阿燕心里一惊,忙道,“阿郎天未亮就起了,让奴婢们拿了他的两个行囊送到了外院,又吩咐说于夫人大概午初登门,让奴婢们巳正前再唤娘子起来。”

他从来都是思虑周密,从来都是算无遗策,所以,他昨夜才会……然后一早便给自己留下这样一张日期写在半年后的放妻书!他以为这样一来,自己就会欢欢喜喜的去当武皇后宠爱的长安新贵,再找个中意的小白脸嫁了么?原来在他眼里,这便是自己最好的出路!

琉璃的脸腾的烧了起来,只是这一回,是因为愤怒。

小檀端着水盆走了出去,看看琉璃的脸色,阿燕忍不住轻声问,“要不要奴婢去外面把阿郎叫回来。”

琉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不用去找,他已经离开长安了。”

阿燕不由脸上变色,失声道,“阿郎这是……”看着桌上的几张字纸,顿时明白了几分,忙问,“娘子,如今咱们怎么办?”

琉璃默然不语,阿燕还想再问,帘外传来了阿霓的声音,“娘子,车马院的阿古求见。”

阿古没有跟裴行俭走?还是,他还没走?琉璃腾的站了起来,“让他进来!”走到外间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昨夜收拾在一边的那几个行囊,有两个已经不见,留下的那一块空缺几乎刺得人眼睛生疼。

阿燕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低声道,“娘子,阿郎似乎并没有带多少钱帛走。”至少那些金锭和碎金都是自己收着的,阿郎问都没有问过。

琉璃默然无语,他在放妻书上已经写得很明白,所有家产都留给自己……

院子里,阿古依然站得身形笔直,看见琉璃出来,沉默的行了一个揖礼,也不待琉璃发问便语气生硬的道,“阿古受郎君所托,留下替娘子效命,娘子若有吩咐,尽管分派,只是阿古绝不会随娘子去他人府上为奴,请娘子见谅。”

他竟让阿古也留了下来给自己效命?只是阿古显然并不乐意,话里的意思是自己以后改嫁他便会离开?胸口的怒火似乎熄灭了一些,更多的是一种窒息般的沉重,琉璃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看着阿古动作利索的转身离开,琉璃突然这院子空得有些异样,抬头看了看,秋日的树叶只略稀疏了一点,晴空却显得格外的高远清明。她突然想起,自己最初来到这个时空的日子里,也曾在窗子破漏的缝隙里无数次的看见这样的天空,那时她的梦想,不过是能在天空下自由自在的呼吸。这个梦想如今就在她的眼前,她只要走出一步,就能触摸到。

没有人能阻挡她走出这一步,曹氏不能,大长公主不能,武则天不能,他裴行俭也不能!

心里有些东西慢慢安定了下来,琉璃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转身想吩咐阿燕,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响,一位婢女匆匆的跑了进来,看见琉璃便行礼道,“娘子,门外有一位陆娘子求见。”

陆娘子,陆瑾娘来了?琉璃低头想了想,微笑起来,“快请她进来!”

第150章 有仇报仇 请君入瓮

或是由于当年裴行俭母子均依附于河东公府,中眷裴的家庙就立在永嘉坊离河东公府不远的一处僻静小街上。因供奉的有被追封为都督的裴仁基,一切均按三品以上规制而建。从南门拾级而入,穿过门屋,庭院的正北方便是一栋矗立在高耸石台之上的宏伟堂舍,五间九架,带着两厦,四面凌虚的青石墙面并未粉砌,门窗梁瓦也是一色的朴实无华。自打新近重新修整过一回后,愈发显得庄严肃穆。

从午时差一刻开始,中眷裴在长安的几户人家便纷纷坐着马车赶到家庙附近,低声议论着进了庭院。庭中早已设了席案等物,诸人在院中按照长幼顺序落座,各个脸上多少带了些气愤的颜色。

眼见已快到午初时分,裴守约夫妇却依然不见踪影,众人脸上的怒色不由更浓,有人已冷笑道,“好歹我们也是长辈,他裴守约架子倒是不小!真当他这宗子是万年不会变么?”

堂中几人相视一眼,心里都有数,今日裴守约把家产拿出来之后,这宗子只怕也该换换人了——若不是他怕了西眷裴的那位临海大长公主,放言要卖了产业,偏偏节骨眼上又犯了这种大事,何至于将近百万贯的产业生生变成了万来贯?那位大长公主算计了二十多年都未得逞,这一回竟让她这般轻易如了意!他们此次前来,不过是要见证这一万贯如何用在族人身上,否则谁会应邀来看这恼人的一幕?

门外传来了一声马嘶,众人忙往外看,没过片刻,四位侍女打头,缓步走进来的正是临海大长公主,只见她穿着一身明艳的满地锦绣黄色衣裙,云髻高耸,一支兽头吐珠的金玉步摇耀眼生花,整个人看上去华贵无比。

中眷裴族人相视一眼,还是站起来迎了上去,纷纷行了礼。大长公主雍容的摆了摆手,“都是一家人,这么见外做甚?”

郑氏站在最前头,心头暗恨,却只能赔笑道,“大长公主体谅,我等却不能不识礼数。”

大长公主笑吟吟的瞟了她一样,“是么?你们原是最识得礼数的。”说着便转头看着身边的郑宛娘,“你也多向婶婶们学着点儿,看清楚了,记清楚了,如此日后才不会惹来笑话,引来祸端。”

这边中眷裴的人脸上的颜色顿时更难看了两分。

大长公主落了座,这才四面望了几眼,“咦,今儿你们那位宗妇怎么还不见人影?难不成是裴守约昨日离了长安,她今日便不敢来了?”

郑氏吃了一惊,脱口道,“裴守约已经走了?”

大长公主笑道,“你们竟不知么?他昨日清晨便带了两个人坐车走了,如今人只怕都在一百里之外!今日过来的,自然只有你们的那位宗妇。”

中眷裴族人相视了一眼,都有些诧异,大长公主心里冷笑,那库狄氏嘴上说得好听,到底还是自个儿留下了。这两日也就是苏家的那位于氏和陆琪娘的妹子上过她的门,裴子隆的夫人遣人送了几色程仪,再就是前日那位杨氏上门问了一回罪,听说送杨氏出门时她几乎没哭出来……陆琪娘的妹子才多大?于氏那边她也派人盯着了,一点动静没有,今日的局势她已尽在掌握!

中眷裴族人顿时低声议论了起来,裴安石的眉头更是皱了起来,想了半日冷笑了一声,他以为这一走就可以一了百了么?

嗡嗡声中,突然有人道,“库狄氏来了!”

众人忙往外看,只见那库狄氏步履从容的从门屋走进了庭中,身上是最简单的白色短襦和石青色长裙,脸上脂粉未施,双颊也几乎没有什么血色,只是肌肤如雪,褐眸无波,看去竟有一种如泉激冰裂般的清冷。

大长公主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两圈,不由笑了起来,看来她也知道今日讨不了好,索性便摆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来,骗得了别人,难道还骗得了自己?她刚想开口,突然注意到琉璃身边除了两个婢女,还有同样一身素淡打扮的陆瑾娘,眉头不由一皱。

对上大长公主的目光,陆瑾娘扬眉一笑,明艳的脸上灿烂得似有阳光掠过,大长公主心里微微一沉,目光却越发轻蔑——不过是个小小校尉之妻,今日竟也想翻出花来?只怕是把她家中库房都翻过来,也凑不出万贯家财!

琉璃已走到众人面前,曲膝行礼,“见过大长公主,见过诸位叔父婶婶。”陆瑾娘也行了一礼,默然退到了一边,中眷裴中有两个女眷认得她,都暗自吃惊纳闷,不由低头窃窃私语起来。

大长公主却上下看了琉璃几眼,嫣然一笑,“快些免礼了,才多久不见,怎么大娘可怜见儿成了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守约走了多久呢,啧啧,难不成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琉璃站直了身子,微笑着看向她,“大长公主说笑了。说来也不过琐事缠身,今日又去了几位长辈家里,因此才来晚了一步,请恕罪。”

大长公主笑着点头,心里却不由冷哼了一声:长辈,不就是她的本家和苏家么?难道她以为那边还能有救兵不成?

琉璃并不迟疑,目光在中眷裴族人脸上略扫过一眼,便含笑道,“今日琉璃斗胆请诸位叔叔婶婶过来,原是为了商议处置守约在洛阳的那份家产。因家产太过庞杂,守约与我实在无力经营,早已定下要转手出去,如今他出守西州,此事更需尽快解决,此事也无甚可议,无非是九处田庄、十二处店铺,外加二十名庄头和掌柜的身契,价高者得,今日便交割明白。”说着从身后的阿霓手中接过了一个雕漆木盒,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叠文书契约,微笑着送到了郑氏面前,“婶婶,请您拿着做个见证。”

郑氏本来一看见琉璃,心头就冒火,可当这朱色的盒子递到她面前,却神使鬼差的伸手接到了手里,想到自己拿着的是至少八九十万贯的产业,手指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忙死死的扣住了盒底。

琉璃退后一步,含笑道,“这些产业原说是一起转手最好,但若各位叔父婶婶愿意接手,依我来看,拆开也未尝不可,别的不说,那些庄园,如今有个千来贯大约便可买下,不知各位叔父婶婶可愿意帮守约这个忙?”

千来贯钱就能买下一处洛阳附近的大庄园,中眷裴的几位族人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笑微微看着诸人的临海大长公主,目光在那个轻飘飘的漆盒上流连良久,终于还是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财帛土地再是动人,终究要命去享受的不是?

琉璃等了半日,脸上的笑容慢慢的变淡,轻声道,“难道诸位叔父婶婶便无人肯出手?”

裴安石心头有些烦躁起来,冷冷的道,“正是!”这位库狄氏不就是想借他们的力来对付大长公主么?她难道当自己这些人都是呆的?

琉璃一怔,垂下了眸子。临海大长公主轻声的笑了起来,眼角有掩饰不住的得意飞扬了起来,“看来,还真是无人肯帮守约这个忙了,唉,谁叫我养了他一场呢?说不得也只好帮你们这一把了。”她懒懒的挥了挥手,“叫人抬进来。”

有侍女应声走了出去,随即便有两个健仆抱着两个不大的箱子走了进来,往地上一放,又打开了箱盖,里面是放得整整齐齐的金锭。临海公主淡淡的道,“这里面是两千金,足足有一万多贯了,若是你们不嫌少,那些庄园店铺我便帮你管起来罢!”

琉璃看着那两箱子金锭,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抬眼看向临海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愿意助守约一臂之力,琉璃感激不尽。只是洛阳的良田,一亩便值数贯,便是一处庄园说来也不止万贯,如今这般转手,琉璃着实有些愧对族人,不知公主可否商量一二?”

大长公主皱起了眉头,“这话我听不明白,我也不知什么价钱不价钱,只是你既求我来帮你这忙,我便来帮了,尽力而已,你们族人若觉得少,多出些便是!”说着目光冷冷的扫向了中眷裴的诸人,“诸位以为如何?”

她的目光冰冷刺骨,被她看到的人不由自主都闪开了眼睛,没人敢说一个“不”字,可一股气憋在胸口,无论如何也无法点头称是。沉默中,就听坐在最外侧的刘氏“哼”了一声,大长公主的目光立刻扫了过去,却见她目光漠然的看着家庙堂舍的大门,脸上的表情甚是讥诮。

想到今日之事传出去,自己的名声终究会有些受损,大长公主心里微闷,转头冷冷的瞪了郑宛娘一眼。郑宛娘一惊,忙走上一步,皱眉硬邦邦的道,“既然大娘已说了价高者得,又无人肯出更多,何必再浪费时辰?就此交割清楚也罢!”

说着挥了挥手,两名健仆立刻把箱子抬到了院中间,郑宛娘上前几步,便要从郑氏手中接过了那盒子,大长公主轻轻的出了口气,脸上再一次露出了笑容,郑氏却觉得两只手忍不住都有些发颤,几乎无法放手。

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都凝聚在了那个小小的雕漆盒子上,眼见郑宛娘的手指便要触到朱红色的雕花,院子里却突然响起了一个极为清脆的声音,“且慢!”

众人一愣,就见一直默然站在一边的陆瑾娘不紧不慢的走到了院子中间,目光流转,粲然一笑,“不是价高者得么?我出二万金,是不是便可接手这份产业?”

郑氏下意识的抱着盒子后退了一步,郑宛娘呆了呆,收回了手,中眷裴的诸人看着院中的陆瑾娘,几乎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琉璃显然毫不意外,回身看着中眷裴的诸人,轻声道,“诸位叔父婶娘以为如何?”

中眷裴族人的目光都瞟向了那位一脸震惊,按在案几上的双手青筋毕露的大长公主,互相看了一眼,十几个人都纷纷点了点头,虽然无人开口,但嘴角的笑意却有些压抑不住:他们是不敢得罪这位大长公主,但有人肯拿十倍价钱来得罪她,总不能怪到他们头上!

琉璃笑着欠了欠身,“多谢叔叔婶娘体谅。既然如此,这笔产业便按两万金转给陆家娘子了。”说着便要去拿木盒,却听大长公主厉声道,“且慢!”

琉璃还未开口,陆瑾娘已应声道,“不知大长公主有何指教?”

临海大长公主目光落在陆瑾娘的身上,眼里的寒意几可凝冰,陆瑾娘眉头都不曾动一下,也淡漠的看着她。大长公主心里微沉,念头急转:自己这几日不但派人盯着裴府,苏府和库狄氏的本家那边也都派了人手,就怕她会去找到那几位舅父求助,可库狄氏这两日却不过是去送礼顿首全了礼数,并未久留,之后两边也均无异动,显见并无援手之意。至于这陆瑾娘,不过是长安中等官宦人家的女眷,一夜之间筹集到两万金,便是自己也要花些气力,她怎么可能做得到?难不成这是库狄氏的缓兵之计?

她越想心里越定,慢慢坐了回去,懒懒的一笑,“我怎么记得是说今日要当面交割清楚,你说的两万金却不知此刻在何处?”

陆瑾娘看了琉璃一眼,沉默片刻,才回头看着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明鉴,瑾娘虽然年轻,此等事情也不敢信口开河,既然说是两万金,自然一钱也不会少,否则,又何以在长安立足?”

大长公主松了口气,笑得更加和煦,“此言差矣,今日之事,大娘说得明明白白,是众人见证,当场交割,不然你说两万金,我说三万金,岂不是成了笑话?”她眼光瞟向了琉璃,“大娘,若不是你这话,我今日又岂能携金前来?中眷裴先人的神位在上,你消遣我等也不打紧,难道连祖宗神位也不放在眼里了?”

琉璃脸色微变,低下了头,“琉璃不敢,琉璃并无此意,只是以为,若是略缓一刻……”

大长公主断然道,“略缓一刻难不成就不是缓了?家庙之中,祖宗之前,焉有儿戏之理?”

琉璃突然抬头定定的看向大长公主,“难道略缓一缓也决计不成?”

大长公主冷哼了一声,“自然不成。”突然心里一动,只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却见琉璃和陆瑾娘已相视而笑,陆瑾娘扬声道,“叫他们进来吧!”

一个婢女快步走了出去,不大功夫,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只见两队健仆抬着箱子走了进来,足足十个木箱一字排开放在庭中,打开时前面几个是整齐的金锭,中间是碎金,最后两个则是金盘金碗之类的器皿,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目的光泽。

陆瑾娘气定神闲的看向院中诸人,“时间有些仓促,让诸位长辈见笑了,只是每箱两千金,分量决计不会有丝毫不足。若短了一钱,瑾娘愿十倍偿之。”

大长公主呆呆的看着眼前这十个箱子,心里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是落入圈套了!此刻自己再开口说出二十万贯也已是来不及,可是陆瑾娘,她怎么敢?她怎么能?难道是……眼见琉璃从看着箱子出神的郑氏手里接过盒子就要递给陆瑾娘,她双手一按案板站了起来,冷冷道,“慢着!”

琉璃脚步一顿,惊讶的看向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有何见教?”

大长公主却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目光凌厉的盯着陆瑾娘,“你是替谁出面?”小小的陆瑾娘,绝对不可能有这种手笔,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看中了她对自己有恨意,挑唆着她出面接手这些东西,毕竟以十万贯出头的价钱拿下洛阳那边的产业,与白拣也没有太大区别,钱帛动人心,有这样的一笔产业在眼前,说不得也会有人猪油蒙了心,想不出面便占了这便宜去!

陆瑾娘垂下眸子,微笑着行了一礼,“请大长公主见谅,此事瑾娘不能回禀,总之当场交割,价高者得,至于谁得又有何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