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局做得……不但是报了旧仇,绝了后患,更是给他们夫妻日后留下了一条路!”

王君孟听得愕然,忙从风飘飘手里拿信笺,一目十行看了下去,合上字纸时,几乎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此信为何来得如此之晚?”若是能早一个月,哪怕早半个月,他们也不会把西州赋税交到裴守约的手里!他们夫妇可以拿着上百万缗的家产来设局,到手的十几万缗也可以全部充作军费,一把火烧掉十万石欠租又算得了什么?

麴崇裕出神良久,“我如今才明白,难怪裴守约会借着帮那宫女刘氏找人,遍阅西州户籍,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在算计西州的赋税了;难怪我一得知雕板出自库狄氏之手,他便天天莫名其妙的往城外跑,原来只是在诱我早日出手,以免我们探到消息起了提防心!从敦煌起,他们夫妇便已开始演戏,你我便是那看戏的傻子,还笑他人太傻!”他摇了摇头,脸上全是自嘲的笑容。

风飘飘忙道,“世子也不过是一时大意,才中了他们的圈套,如今知道也不算晚,既然他们夫妇喜欢演,便让他们演去!横竖眼下的筹集军粮军资,日后还要组织人手、统筹运输,都不是什么好差事,您乘机歇歇,如今天眼见便热了,索性避到山北的别院去,眼不见心不烦,便是有什么事也找不到您身上!”

麴崇裕“哈哈”的笑出声来,“到山北别院去?我为何要到山北别院去!从今日起,我倒要认真看看,这夫妇两个,还能把我等戏耍到何时!飘飘,从现在起,他们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晓。要看戏,我便要看个清楚明白!”

风飘飘赶紧应了个“是”,略一犹豫又道,“若是如此,飘飘倒还真有一事要回禀,世子可还记得那位库狄氏曾说过要借咱们的大匠用?前几日又遣人找到我说了此事,因世子也吩咐过由她,我便让一个黎大匠过去了,今日晨间他回来取物件时回禀了一声,那库狄氏让他做的东西十分古怪,说是什么要做来轧去白叠絮里的籽。他试了两日,有了些头绪,却总是差了一些,还想向您请教。”

麴崇裕有些纳闷,“什么白叠籽?”

风飘飘忙解释道,“白叠是咱们西州一种田产,结的果中有许多白絮,可用来织成粗布,做手巾、袜子原是好的,只是白叠花絮中籽太多,去籽又十分费劲,织出的白叠也不够细致,因此西州人多是贫户偶然种些来取絮入冬衣冬被,略去些籽便可用,虽然沉了些,倒也保暖。”

麴崇裕沉吟着问道,“也便是说,若是做出物件可轻易去了白叠籽,用来纺布便要容易许多?便是絮冬衣冬被也不会那么沉重了?那白叠日后用处岂不是大了!”

风飘飘恍然点了点头,懊恼道,“我怎么没想到!”

麴崇裕的目光不由又扫向了那雕板,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半晌道,“传我的话给那位大匠,让他过来见我,若是不成,我便亲自过去看看问题到底出在何处!”

风飘飘不由愕然,“世子,您这是?”

麴崇裕淡淡的瞟了她一眼,“这里面的玄机,只怕比雕板还要大,我不亲眼看看绝不放心,若真如我所想,便更不能听任此事把持在他们手里!”

风飘飘小心的看了麴崇裕一眼,“那库狄氏……”

麴崇裕冷冷的道,“他们夫妇不是都是喜欢装模作样的么?既然如此,看看他们能装到何时,岂不也是有趣得紧?”他低头转动着那块小小的精致雕板,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后牙处的咬肌却清晰的凸了出来。

……

裴行俭走入自家的院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毫无形象的蹲在地上对着一个木架发呆的琉璃,忍不住叹了口气,走过去伸手把她拉了起来,顺手又帮她理了理略有些散乱的鬓发,“那位大匠走了么?你还在想这个什么轧车?”

琉璃一脸郁闷的指着木架,“应该是这般两根木条来回搓动,棉……白叠籽便能从木条间被打出去,为何却总是差一些?”为什么别人发明火药、肥皂、玻璃都是玩儿似的,她手边有西州最能干的大匠,原先上纺织史课时又见过古代棉花轧车、吊弓这些东西的实物,也知道它们的工作原理,可如今要正经造一架最简单不过的棉花轧车出来,却是折腾了几日还没成?倒亏得她听裴行俭说如今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高兴了那半天!

裴行俭笑了起来,“若是这般简单,西州人都种了这么些年,怎么也没想出来?你别急,慢慢试,大约总是能成,那大匠昨日不是说了,他也觉得多半能成么?他今日怎么没在?”

琉璃没精打采的道,“似乎是风娘子遣人来说有事找他。”转头又去看那两根木条,实在不明白这机子看起来和印象里的并无差别,为什么棉花籽会打不出来。

裴行俭眉头微皱,想了片刻,回头看见琉璃又在低头看着木条发呆,不由又好气又好笑,牵了她的手把她一路带入了内院,随口问道,“你午间吃了什么?”

琉璃想了半日,还是茫然的摇了摇头。裴行俭叹道,“你应过我什么?”

琉璃顿时有些心虚,想了想道,“不是你说的么,这白叠去籽的木车若是能做出来,对西州都护府和几万西州人都是莫大的好事,若能织出强过细麻布的细白叠,更是功德无量?再说,你的军粮不还是一点着落都没有么?”她以前只想着绢绸虽然细滑,有些衣物还是棉布的更好,若能把细棉布织出来,大家也能穿得舒服一些,却没想过在这个时代,布帛就是钱,如果真能改进棉布的纺织技术,种植棉花比种桑养蚕要容易多少?简直是让西州人能直接从地里种出钱来!

裴行俭笑着摇头,“军粮的事自有我来操心,如今也算略有些眉目了。至于这白叠,如今已快四月,咱们那两顷职田里倒是种了不少白叠,但若让西州人都多种些,怎么也要到明年,你且有一年的时间,急什么?再说……”他略停了片刻才道,“有人说不定比你更急一些。”

第36章 愿者上钩 所为何来

看着院门口,面含微笑、风度翩然而来的麴崇裕,琉璃突然很想揉揉眼睛。他今天穿的是一件颜色极正的葱绿色交领袍子,领口袖边都饰着精致的卷草纹金丝织成,腰间一根碧玉巡方带,还挂着一个满地银丝绣的香囊,被阳光一映,琉璃顿时仿佛看见一只孔雀正在徐徐开屏。

裴行俭迎了一步,微笑着抱了抱手,“世子,好久不见。”

麴崇裕优雅的欠身而揖,“长史日理万机,崇裕不好打扰。”

裴行俭笑容谦和,“不过处置些琐碎杂务,哪敢与世子相比?”

麴崇裕的眼角微挑,“这些琐事的确烦心,说来崇裕如今能偷得许多闲暇,还应多谢长史才是。”说完又向琉璃行了一礼,“听说夫人又有了奇思妙想,这才冒昧前来打扰。”

琉璃微笑还礼,“求之不得。”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她还有特地新做的粉色衫子没穿呢,可昨日裴行俭一听到黎大匠回报麴崇裕要来,便说他多半已经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了,估计打扮得再粉嫩,也很难再看到那张强忍不耐忍到发青的脸,真是太可惜了!

麴崇裕也很想揉眼睛,他进门便看到裴行俭身边是一个素淡的米色身影,这时才看清这位库狄氏不但只穿着一身素面胡服,脂粉钗环也是一律俱无,打扮清爽,言语简洁,她这是……懒得装模作样了?他们夫妇是已然觉得胜券在握?他眯了眯眼,突然有些不耐再客套下去,看向裴行俭微微一笑,“裴长史,不知黎大匠所说的轧车何在?”裴行俭是聪明人,便算是原先不想让他过目,如今也应当知道,没有他的首肯,那位黎大匠是不会帮他们做出轧车来的。

裴行俭果然并不迟疑,伸手往前院的西屋一引,“世子这边请!”

西屋的门窗都是大开,门帘高高卷起,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放了台案、木料等物,看上去便显得格外敞亮。黎大匠正蹲在一个木架前调着转轴,旁边两个小工弯腰看得出神,直到麴崇裕走进门来,三人才醒过神来,黎大匠忙站了起来,“世子您快过来看看,这两根木轴相辗,力道似乎总是略差一些。”

麴崇裕看见木架,眼神顿时变得锐利起来,大步走了过去,袖子一挽,修长的手指在架上轻轻抚过,又在转轴处敲了几下,凝神道,“你们先转一转给我看!”

这轧车原是最简单不过的装置:在一个木头方架子里安上两根紧挨着同样大小的圆木,圆木两端各安上一个转轴,将未经处理的棉花送入圆木缝隙中,两边转轴同时向相反方向转动,棉花籽便会在转动中被碾落,而棉花则被转木带到前面落下。只是这架轧车不知怎么的,力道却总是差一些,圆木太近便会转不动,略远又碾不干净棉籽。

此时两个小工摇动转轴,黎大匠把放在一边的生白叠送到了圆木中间。眼见着还带着小半棉籽的白叠落入了轧车前放这的小篮里,麴崇裕不由轻轻点头,半晌才看向琉璃,“库狄夫人,这法子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琉璃目不转睛的看着那架轧车,头也不抬的顺口答了一句,“偶然想出来的。”

麴崇裕顿时有些接不上话来,只得低头看着轧车,思量良久,心里渐渐的有了主意,这才抬起头来,“裴长史,库狄夫人,这轧车要将籽轧尽并非太难之事,只是不知做出来后,两位准备如何处置?”

琉璃怔了一下,还未开口,裴行俭已笑道,“若是好用,自然是让官坊里多做一些出来,发往西州各乡各村。”

麴崇裕不由一呆:裴行俭竟然想的是……

琉璃皱眉道,“不急!”

麴崇裕看了她一眼,不知怎地,竟觉得松了口气。白叠的前景如何,他昨日一番询问之下,已知道得清清楚楚:别说那五六百钱一匹的粗白叠,当年高昌王宫的织坊还曾做出过专供王室高门所用的精细白叠,在市坊里可卖到过两三缗一匹,只是随着高昌灭国,便再也不曾出现。而这白叠本身却是极贱,耐旱耐瘠,寻常人家都是随手种于田间地头,四个多月便能结果,只是因为去籽太烦难,才少有人用以纺纱织布,日后若能以轧车去籽,再想法子把精细白叠重新做出来,日后这白叠哪里还是白叠,分明便是铜叠银叠!

他们夫妇,难不成还真能是那种视这银叠如粪土的人物?

琉璃走上两步,弯腰将轧过的白叠拿在手里细细的看了几眼,这才开口,“这轧车即便是能做好,也不过是能让人省些事,去籽的棉花还是太过硬实,杂质也太多,真要让白叠派上用场,只怕还要做出专门的弹车来,将这些白叠弹得松软匀净,才好用来絮衣絮被或是纺纱织布。那时便是寻常丁女织的粗白叠,定然也会比麻布细软许多。”

裴行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向麴崇裕,“世子,若真是如此,日后西州各乡是否可用白叠来代绢帛?如此一来,一则西州乡民不但可织布为衣、夹絮御寒,也可免去年年交调帛之负累,二则,西州都护府也不用再年年花大笔银钱粮食去换那些千里迢迢运来的绢帛,不出三五年,则西州富足可期!”

麴崇裕一时只觉得嗓子发涩,预备好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早已想好,这两人眼下决计不会有开织坊的手笔,若库狄氏的法子好用,他便像买雕版一样,重金买下这轧车,再花些心思把做出细白叠来,想比起雕版来,更是长长久久、一本万利的生意!但眼下莫说裴守约,连库狄氏的意思竟然都是……

听着裴行俭那一口一个西州,他只觉得心口越来越是憋闷,一股邪火从心底里冒了出来,心思转了几圈,淡淡的道,“长史所言甚是!只是将轧车做出送入各乡的主意,还应更妥当些才好。”

裴行俭脸上露出一丝讶异之色,麴崇裕已一口气说了下去,“库狄夫人想来对那弹车也已有了腹稿,只是能想到是一回事,能做出又得另当别论。崇裕不才,于机关木工上还略有心得,愿助夫人一臂之力,然则这轧车弹车的处置,崇裕也有一番主意,还望长史与夫人能听我一言。”

裴行俭肩头微微放松了下来,笑道,“世子但言无妨。”

麴崇裕的神情十分郑重,“这些轧车弹弓之物,必须由官家掌握!”

琉璃不由皱起了眉头,忍不住接口问道,“那寻常乡民如何用得上?”麴崇裕果然开价了,可这个要求实在有些苛刻。她做这些东西出来,可不是要让麴崇裕垄断在官府手里来挣寻常小民血汗钱的!

麴崇裕声音淡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他是什么意思?琉璃一时有点转不过弯来,裴行俭已开口道,“世子的意思是说这些物件不能流落于民间,还是要令白叠纺织之术不能流出西州?”

麴崇裕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自然是后者,长史把我麴某看成什么人了?自古以来,中原的桑蚕之术,又何尝许胡人轻得?长史需知,物以稀为贵,西州不过弹丸之地,良田稀少,滴水如金,白叠于此地,或是休养生息的大计,于中原,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小术。一旦流出,则无以为贵,其中利害,长史自能明辨!”

琉璃心道,谁说是小术,过几百年,中原也人人都穿棉布好不好?刚想开口,“过几百年”几个字突然又一次从心头流过,不由便是一呆。

麴崇裕又淡淡的添了一句,“若是长史不肯,崇裕自不会啰嗦,这便告退。”

裴行俭沉吟片刻,看了一眼台案上的生白叠,点了点头,“世子所虑不无道理,此事便依世子所言。”

麴崇裕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那便一言为定!”裴行俭夫妇既然能做出这样一副为了西州心地无私的样子来,他若提什么金银,岂不是愈发落了下乘?但无论如何,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心血手艺,白白便宜了那些唐人!

琉璃忍不住看了裴行俭一眼,他料到了麴崇裕会来做什么,也当真几句话便激得这孔雀答应了帮忙,却没想到麴崇裕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吧?他到底还是想不到,这个叫白叠布的稀罕物日后会风行到何等地步!原来有些东西,果然是不可能改变的……

裴行俭含笑的目光在琉璃脸上一掠而过,转到了轧车之上,“既然如此,这轧车应如何改动,世子想来是已有了主意?”

麴崇裕眉梢一扬,走上一步,手指轻轻拨了一下两根圆木中上面的那根,脸上已多了一种异样的光彩,“此处不应用两根粗细一般无二的木轴,这一根应该细一些,这样搅动之间缝隙更小,才能有足够的碾力!再者,也该用更硬的木料,打磨得也要更光滑些,才不至于转动困难。”

黎大匠一拍大腿,“世子所言甚是,我怎么便没想到?还是世子目光如炬,多谢世子指点!”

麴崇裕微微一笑,语气笃定无比,“去拿一根一半粗细的梨木过来,刨得光滑些。”

细上一半?硬度不够?琉璃心头原本早已有些模糊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忍不住道,“慢着,不是梨木!”

几个人都有些惊讶的看了过来,琉璃皱眉沉思不语,麴崇裕的目光里渐渐带上了一丝嘲讽,“不知库狄夫人又有何高见?不是梨木,那该是什么木?”她不会疯到在这玩意儿上用檀木吧?

琉璃抬头看着麴崇裕,露出了一个轻松笑容,“为何一定要用木料?”她伸手指向那根木轴,“换上一半粗细的铁棍!”

麴崇裕不由怔住了,他怎么没有想到,论硬度论碾力,铁棍不比木棍强得多?下意识脱口道,“铁棍?你怎么想到用铁棍?”

琉璃微微欠身,笑得十分谦和,“自然也是要多谢世子指点,世子都已经说得那般明白了,我虽然愚笨了些,怎会还想不到?”

麴崇裕看着眼前这张与裴行俭至少有三四分神似的笑脸,默然片刻,转身盯着木架出神,心里突然有些茫然:自己处心积虑走这一趟,到底是所为何来?

第37章 一锤之威 长安来客

一入四月,西州的天气便蓦地热了起来,尤其是在工坊那一片,挥汗如雨的工匠、噪杂的声音和古怪的味道,一道被闷在了一个个的狭小的院落里,让那份在日益暴烈的阳光下升腾起来的干热,愈发的令人难耐。

麴崇裕站在一张案台前,目不转睛的看着几个工匠将面前的大弹弓拉上了牛筋弓弦。待到两边绞紧,他才一挽袖口上前拨动弓弦,拨了两三下,皱眉片刻,沉声道,“去那边试试!”

院子里的另一张案台边放着前日刚刚做好的两架轧车,案面上则堆满了用轧车去过籽的净白叠,几个工匠将这张足有四尺长的大弓抬到了案边,一人扶弓,一人拨弦,用力大了,白叠便被弹得四处飘飞,用力太小,又似乎不起作用,黎大匠只得亲自去试了片刻,慢慢找到了些窍门,拨得片刻,被弓弦弹过的白叠果然变得松软干净了许多,只是拨弦的指头上却也被勒出了深深的红印。他只得停了下来,抹了抹额上的汗珠苦笑道,“世子,只怕要带上扳指才成。”

麴崇裕断然摇头,“大而不当,带上扳指也是无用!”说着下意识的望了院门一眼,脸上露出了几丝不耐烦。

他刚才试弹时便觉出拨弦太过费劲,便是他这般练过弓马的也拨不了太多下,何况寻常匠人?依照他自己的意思,要弹松白叠,做个寻常的小弓来弹便是了,偏偏库狄氏却坚持要做出这种四尺大弓来,还要用最结实的牛筋来做弦,真该让她来看看这玩意儿有多中看不中用!

黎大匠也转头看了看院门,低声嘀咕了一句,“库狄娘子怎生还没来?今日说了要试这弹车的!”

麴崇裕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近午时,不由嘲讽的一笑,“一个妇道人家,吃不得苦也是寻常。”这种天气,这种地方,连风飘飘每次来了说完话都恨不得拔腿就走,那库狄氏前日能呆上一整天也算是做足了样子。

黎大匠摇了摇头,“库狄娘子倒不是寻常妇人。”他身边的小匠人忙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黎大匠也立刻醒悟过来,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假装没有看见麴世子那横过来的冷冷眼光。

静默间,只听院门上响起了几声轻叩,小匠人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喜色,跑过去开了门,语气里充满了恭敬:“库狄娘子!”

麴崇裕目光一瞟,无声的冷笑一声,从门口快步走进来的琉璃带着一个打扮齐整的婢女,身上竟穿了件海棠红的绣花罗衫,头上的那支金玉步摇随着她的步子乱晃,脸上还施了脂粉,倒像是来赴宴的!

琉璃却显然没有注意到麴崇裕,看见案台上放的大弹弓,眼睛便是一亮,走过去端详了几眼,又按了两下,满意的点了点头,到底是工坊里东西齐备,人手充足,这才两天,便把四尺大弓做出来了,用料十分扎实。

麴崇裕再也忍耐不住,语气冷淡的道,“库狄夫人,这弹弓你准备怎么用?”

琉璃听到他的声音,微吃了一惊,这才抬头看向麴崇裕,却见他今天穿的是一身最简单不过的白纻圆领袍,头发上包着软脚幞头,袖子高高的挽起,与平日那一身的风流富贵气度判若两人,难怪刚才压根没看见——他这是连着两天沾了一身白叠学了乖?还是被自己讽刺了一句转了性?不过,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琉璃想了想还是笑道,“自然便是这般直接用来弹白叠。”

麴崇裕笑容嘲讽,“这般大弓,要弹好这一案的白叠,夫人准备找多少军中力士来相助?”

琉璃奇道,“此话怎讲?世子以为该怎么弹?”

麴崇裕淡淡的一笑,“崇裕自然不知,因此才向夫人请教!”

黎大匠忙走上一步笑道,“库狄娘子,小的适才试过,用倒是好用,只是拉起来太过费劲,没几下手指便生疼,只怕还是弓力太大,不合用。”说着又拉了几下弓弦,“这弓弦倒是结实,力道却太大了些。”

琉璃看着黎大匠前后拨动弓弦的手势,心里暗暗摇头,你这是弹棉花么?分明是射箭好不好,能弹好那才叫奇怪了!面上却只能皱起眉头,沉思不语。

麴崇裕脸上嘲色更浓,“夫人惯有奇思妙想,定然不会让工匠们失望!”

黎大匠也斟酌着道,“娘子,这弓只怕是大得有些过了,不如换个略小些的,寻常人家才好用。”这样的大弓固然可以一次弹更多的白叠,可用不动也是枉然!这拉弓用的力量又不是能想法子解决的。

琉璃又沉吟了片刻,才抬起头来目光一扫,在放工具的案台上看到了一柄不大的铁锤,走过去便操在了手里。

黎大匠不由吓了一跳,“娘子,这把弓做着不易,不好用重做便是,何必要砸了它?”

麴崇裕眼角微扬,笑容清冷,“砸了也好,省的让外人瞧见了,还以为咱们这里是要做床弩去攻城!”

琉璃懒得理他,拎着铁锤走到大弹弓前,一锤便垂直的砸在了弓弦之上,弓弦上下震荡,顿时把弓弦附近的白叠弹得松软了许多,琉璃待得震荡稍停,又是一锤下去,几下之后,便把弓弦附近的白叠都弹得松软洁白,这才笑盈盈的把锤子一扔,“这般用,世子以为如何?”

麴崇裕不由怔在了那里,对啊,利用重物压弦上下而弹,是何等省力,他怎么就没有想到?看着台案前那张神采飞扬的脸,他只觉得胸口就像猛地堵上了一块石头,耳边又传来一声黎大匠的大声感叹,“着啊!库狄娘子是怎么想出来的!”

今日跟琉璃过来的正是小檀,从进门起麴崇裕的那一脸讥讽早已让她心中不快,此时忍不住对黎大匠笑道,“我家娘子何等聪慧,岂是寻常人等能比拟的?”

琉璃心里顿时有些发虚,只能低头将适才飘到自己身上的白叠拍了下来,语气尽量放得平静,“这铁锤似乎太过沉重,大匠不妨做个包着铁块或铅块的手锤出来,只怕更好用些。”

黎大匠此时心里满满的只剩下佩服,点头道,“正该如此,小的这便去做!”转头便兴冲冲的案台上拿工具材料。

麴崇裕呆了半晌,慢慢吐出一口气来,只觉得心头的灰暗比看见裴行俭烧剩的那堆灰烬时似乎还要浓郁几分,一时连话都懒得再说,几乎想一走了之,却又实在拉不下这个脸来。

琉璃拍掉了身上的白叠,又看了看案面,随口便问黎大匠,“我才两日没来,怎么就有了这么多去籽的净白叠?”

黎大匠正在低头找着合适的木块,闻言笑道,“世子将轧车改了改,如今可以用脚踩转轴,省力快捷了许多。”

脚踩的?琉璃忙走到新做的那架轧车边上看了几眼,忍不住点头,“果然强了许多,世子好心思!”语气里的赞叹倒是货真价实,她能想出轧车和大弹弓来,是因为早就知道了,麴崇裕能想到把手摇改成脚踩,却当真是靠他自己,这孔雀虽然自恋得厉害,在这方面当真有些天赋。

麴崇裕声音淡漠,“库狄夫人何等聪慧,崇裕望尘莫及。”

琉璃一怔,回头看了小檀一眼,小檀也笑着扮了个鬼脸,麴崇裕心里怒火不由一拱,语气越发冷淡,“库狄夫人今日也有暇来宴客,我等倒是荣幸得很。”

他倒是把这话原样送回了!琉璃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笑道,“今日确是有亲朋自长安而来,不好失礼,只是哪敢与世子相比?论到好客,只怕西州也无人敢与世子相比!”要说天天打扮得像要去相亲,大唐不敢说,西州决计再无一人能是麴崇裕的对手。

麴崇裕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淡然点头,“原来如此,倒是耽误夫人招待亲友了。”而且还是长安来的亲友……心里突然微动,瞟了琉璃一眼,“夫人气色甚佳,想来是听到了不少好消息!”

好消息么?除了自己那位父亲大人已然老树开花,正经的好消息的确是有一个,不过么……琉璃转开目光,强压住了嘴角的笑意,“借世子吉言。”

麴崇裕心里微微冷笑,感慨的叹了口气,“说来当年我也曾赴过芙蓉宴,没想到那位临海大长公主竟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琉璃惊讶的挑起了眉头,临海大长公主?她还真把这个人给忘得差不多了,忍不住问,“她如今是什么下场?”

麴崇裕一愣,库狄氏竟不知道临海大长公主的状况,那她刚才笑得那么古怪作甚?难道又是在装模作样?心思微转,当下三言两语把大长公主几个月来的情况说了一遍,却见琉璃先是静静的听着,随即便一本正经的点头,“我也没想到她会落得如此下场。”竟是不再多话,走到黎大匠身边专心的看他做起手锤来,又提了两句建议,黎大匠自然点头不迭,“娘子放心,这手锤大约明日便可得,娘子届时再来看便是。”

琉璃笑道,“那我明日再来。”说完便直起身子对麴崇裕微笑道,“世子,今日家中还有客人,若是无事,我便先告退了。”

麴崇裕只觉得满心困惑郁闷,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道了声“夫人请便”,待琉璃走后,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一口闷气无处发作,一眼看见白叠中那个黝黑的铁锤,拎起来便在弓弦上砸了几下,那嗡嗡的声音顿时回荡在院子里,良久方歇。

……

曲水坊的裴宅比平日热闹了好几分,琉璃刚进院门,管家老何便笑道,“娘子可算回来了!康娘子都问过好几遍了。”

三表嫂难道还有话跟自己说?琉璃忙往里走,上房里,康氏果然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看见琉璃满面是笑的站了起来,“你这主人,倒把我等都丢下了!”

琉璃忙忙的告了罪,四下看了一眼,不由奇道,“三表兄呢?”

康氏笑道,“莫提他,被你家长史拉进东屋里已说了半日的话,我还纳闷,这两个竟是一见如故了不成?”

裴行俭把安三郎拉到书房里说话?还说了这么久!他们两个有什么好说的?琉璃看着那虚掩着的书房门,不由纳闷起来。

第38章 万事俱备 居心叵测

堂屋里的食案早已布好,虚掩着门的书房里却依然一点动静都没有。琉璃走上一步,想敲敲门,犹豫片刻,还是转头走了回来,却见康氏正看着案面发呆。

纯银包边的黑檀木食案上,错落的布着七八个碗碟。碧绿的韭菜、嫩绿的豌豆、焦黄的烤肉和雪白的豆腐,都放在带着些许蓝色斑点的透明玻璃碗中,正中是一个色彩斑斓瑰丽的彩色玻璃圆钵,里面盛着热腾腾的羊羹,一旁的两个金箔玻璃盘中放着刚出炉的小古楼子、玉面尖和各色西州的干鲜瓜果,裴行俭和安三郎的座位前还摆着两个淡彩玻璃杯和一个彩绘双耳玻璃壶,红艳艳的酒色把壶上的金发美人映得愈发活灵活现。

看见琉璃走过来,康氏出了一口气,指着案面笑道,“这些琉璃器真真好看,放在一起便像画儿似的,怎么下得了箸去?”

琉璃笑了笑,“不过是从市坊里寻到的一些小玩意儿,图个新鲜好看罢了。”这些罗马玻璃器在西州便是稀罕物,在长安自然更是罕见,也不会有人烧包到拿来装菜盛饼——其实她自己平日里也舍不得。只是西州的饮食原与长安差别不算太大,今日又赶上她要去工坊看看弹弓的进度,厨娘仓促间做的这些家常菜肴,与安家的日常膳食几无区别,她也只好拿这些玻璃盘碟来充充场面。

康氏细看了半响,啧啧摇头,“这般稀罕的琉璃器,怎好拿来盛热物?若是裂了岂不是可惜得紧?”

琉璃一怔,不知该怎么解释这是罗马产的钠钙玻璃,与中原的铅钡琉璃成分不同,并不会怕热易碎,只能笑道,“阿嫂放心,我都试过了,这些却是不怕热的。”

康氏顿时想起自己似乎是听人说过,天竺那边来的琉璃与寻常的有些不同……还想再问,就听书房的木门吱呀一响,安三郎和裴行俭前后脚走了出来,裴行俭也罢了,依旧是平日里温和舒展的模样,安三郎却是眼神闪亮、满面红光,两撇胡子看去都比平日翘得高些。

康氏笑着迎了一步,“还以为有九郎陪你说话,你都不知饥饱了。”

裴行俭忙笑着欠身,“阿嫂莫怪,是守约的不是,拉着阿兄说话,竟是忘了时辰。”

安三郎嘿嘿的一笑,“这样的不是,我倒是想多沾几回!”

四人一面说笑,一面在食案边按宾主落座,安三郎一眼扫到食案上,不由也是一呆,裴行俭微笑着看了琉璃一眼,起身给安三郎的玻璃杯里满上了一杯葡萄酒,“这是柳中的三年葡萄酒,三郎不妨尝上一尝。”

安三郎却低头仔细看了好一会儿这个明显不是中原式样的玻璃杯,端起来饮了一口,叹道,“果然好酒……这杯盏可是天竺那边过来的?”

裴行俭点头,“三郎好眼力,她便是喜欢这些物件,不知买了多少来。”

安三郎看了这屋子一眼,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这间屋子里的布置与众不同,六曲檀木屏风的帛面上是精致的手绘胡女图,地上铺着米色底赭红兽纹的大食地毯,墙上挂着弯角羊头油灯,高案上的花瓶里,居然插着两根七扭八曲的黑色树枝,每一样都颇不寻常,偏偏布置在一起,却丝毫不觉突兀,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风韵。

安三郎此时心情甚好,大口喝酒,赞不绝口,又吃了一个玉面尖,点头道,“这面馅端的鲜美!”

康氏看着他这一刻没歇下的笑脸,忍不住问,“九郎今日与你说了什么,怎么这般高兴?”

安三郎笑而不语,看了裴行俭一眼,裴行俭笑道,“是我有事烦扰三郎相助。”

安三郎忙道,“哪里是我来相助?此事莫说于我,便是于安家,于西州行商都是极大的好事!”

裴行俭见琉璃和康氏都好奇的看着自己,笑着解释了一句,“今秋大军到后,军粮之事,我想让三郎带着行商们随军送粮。”

琉璃还有些不明所以,康氏脸上已露出了惊喜,“难不成是让安家揽下此事?”

安三郎瞟了她一眼,“这话糊涂,安家纵然有三头六臂,如何揽得下这桩事情?不过是牵个头,让西州常年来往的本分行商都进来,咱们统计行商这边的大致存货和各军仓的短缺数目而已!”商人原都愿意做朝廷的买卖,按裴行俭目前说的价钱,这笔军粮自然有不小的利润,安家又是牵头的,其间的好处不言而喻!他此次来西州,原本便不是为了开两家小店,而是要把安家的生意在西州做大扎稳,没料到迎头便是遇到了这样千载难逢的良机!

琉璃顿时明白过来,这等于是把军粮的官方任务变成了一桩生意,让行商们去收粮送粮,安家原本便隐隐是西州行商之首,出面组织自然最合适不过。只是,商人逐利,没有钱如何使得动?安三郎夫妇不知就里,她却是知道的,都护府里并无多少钱帛,裴行俭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琉璃不由困惑的看向他。

裴行俭却无意多说,只笑着问琉璃,“今日玉面尖里的熊肉倒是肥美,你是何时买的?”

琉璃也知道眼下不是发问的时候,只是想到这熊肉的来历么,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哪里是买的,是那位韩神医送的!”

裴行俭一怔,摇头笑了起来。韩四如今已是正经挂牌行医,可惜他名声在外,有钱些的人家谁肯找一个偷遍西州的兽医来看病?眼下来找他的,依然多是那些看不起寻常医师的猎户牧民,送些肉食瓜果便是诊费,遇到难得的鹿肉熊肉,韩四便会送到这边府里来,琉璃知道他也不宽裕,每每让阿琴带人去看看那屋里所缺,回赠些柴米油盐之物。

康氏好奇,忙问这“神医”是怎么回事,听琉璃说了一遍他的光辉事迹,笑得说不出话来,安三郎却道,“你知道什么?我跟长安凉州几处的医师们打过几年的交道,看此人的做派,日后真是神医也未可知!”

琉璃点头道,“听阿琴说,这位韩四性子虽然怪,对病人却是极好的,看病的手段也颇为高明。”

安三郎略一沉吟,便问了他如今行医的地方,“我想把药铺也开起来,倒恰恰是缺了个坐堂医。”

琉璃笑道,“请他容易得紧,阿兄多备些牛肉便是!”

裴行俭一口酒正好在嗓子里,顿时咳了起来。

几个人说说笑笑用过了饭,安三郎便兴冲冲的告辞而去,道是要找西州的几家族亲一道商议此事。康氏却对琉璃道,过两日便是佛诞节,要与琉璃一道去大佛寺上香,琉璃自是点头应了。

眼见安氏夫妇已然走远,琉璃忙拉了裴行俭问,“这军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如今真已有了主意?”

裴行俭微笑道,“原先还只有五六分把握,跟三郎谈了这半日,此事已有八成。让行商随军,开军市、送军粮并非没有先例,说起来,行商无论是收粮还是送粮,比官府原是更神通广大,但往年弊端也多,一是账目容易混乱,支出太大,二是远近军仓丰欠不均,容易误事,今日我与三郎已就这些细处商议出了几个主意,想来不会再有此弊端。如此一来,看上去粮价虽然略高,但官府省了多少运粮的人力?若是此时便开始着手准备,想来今秋之军粮,必然不会有短缺之忧。”

琉璃点头,这个很好理解,市场行为必然比政府行为灵活高效嘛,只是,“都护府如今有多少钱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