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云伊感慨的点头,“长安真真是大,那皇宫若是骑马跑一圈,只怕要半个时辰……”

琉璃见她俩居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甚是投机,不由有些意外,自己起身吩咐人拿了凉过的酪浆上来,再转回来时,却阿史那云伊在兴致勃勃的追问柳如月大佛寺的事情,回头便拉了琉璃道,“阿姊,明日你带我去大佛寺看看罢!”

柳如月也笑道,“云伊若整日闷着,倒是容易胡思乱想,不如出去散散,横竖不离开西州,也没什么要紧。”她的目光在琉璃和云伊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你们的模样一看便是姊妹,倒也不必与人细说。”

琉璃看了看云伊明显比平日明亮的笑脸,想了片刻笑道,“你出去时要多看少说,可能做到?”

阿史那云伊忙不迭的点头,笑容越发欢快,一时说起她在长安只出过两次门,平日里也是在屋里呆着,西州城她老早便听说过,却不知是什么模样。

琉璃越听越是汗颜,她并不擅长与年轻娇纵的女子打交道,看到师母的信又先入为主的觉得云伊难缠,这几日想的只是如何安抚住她,却没想过,像她这种性子的年轻女子,一天到晚的闷在屋里,除了想报仇还能想什么?好好的性子也会变得偏执起来,而她越是偏执暴躁,自己又越不敢让她出门……

待云伊欢天喜地的走了,琉璃不由向柳如月感激的点头,“今日幸亏有阿监过来,是我疏忽了。”

柳如月淡然一笑,“我在立政殿时,调教过不知多少女官和宫女,像云伊这种性子的女子,寻些事情来给她们做,慢慢的便好了。”

此后数日,琉璃便带着云伊在西州各处都看了看,又让小檀教她做些菜肴,让阿燕教她些简单的女红,自己也教她画了几笔最简单的花鸟,若是柳如月有暇,还会过来与她闲谈几句,没出半个月,阿史那云伊的性子竟是柔和明朗了许多。连裴行俭一日晚间都忍不住道,“还是你有法子。”

琉璃笑道,“她的性子本来便是如此,以前原是咱们错待了她。”

裴行俭想了想也笑道,“是我疏忽了。”

这话自己已经说过一遍了,而且也应该由自己来说,琉璃不由叹了口气,“粮草的事务你忙完了么?”虽然唐军十天前便已开拔,但这一路三万人马的粮草却依然是全由西州提供,苏定方又是负责粮草,裴行俭自然分外上心,分派行商随军,调遣府兵押粮,这些事务极为繁琐,劳心劳力,他哪还有精力去想这种小事?

裴行俭的语气放得极为平淡,“大致已经处置妥当,过几日我要出门一趟,送些粮草给恩师。”

琉璃吃了一惊,他不是应在后方调遣粮草么?怎么又要亲自押粮送到苏定方那边了?难道是粮草运输上出了问题?

裴行俭安抚的拢住了她的手,眼神里却有一种异样的坚定,“你莫担忧,这次一切都顺利得很,只是……我想去看看!”

琉璃微微一怔,抬起头来笑了笑,“我要给你备些什么?”

裴行俭凝视着琉璃,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明亮之极的笑容,伸手搂紧了她,“琉璃!”

琉璃笑而不语,眼前的这个男人看着温文,可有几个人知道他寒暑不缀的打熬筋骨,有几个人知道他骨子里的锐气?战场对于他来说,也许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吧?她为什么要让他为难?

裴行俭低头抵住了她的额头,声音柔和到了极处,“琉璃,你放心。我和恩师一起,定然不会有事。这一次西路大军,对上的会是贺鲁本部军马,我总要去看看,突厥骑兵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

琉璃轻轻点头,裴行俭又道,“我会把阿成带在身边,阿古还是会留在家中,这些日子,你便不要出城了,有事交给阿古去做便是。”

琉璃忍不住问,“你一个人去押送粮草么?还是与别的同僚一道去?”

裴行俭笑得淡淡的,“明日我会邀麴世子同去。”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他怎么会答应?”西州城下的工坊刚刚建好,麴崇裕不是正准备大展手脚,多收白叠多纺细布么?怎么会答应跑去做押送粮草这种既不会立下军功,也出不了丝毫风头的苦差事?

裴行俭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笑意,“他自是会答应!”

第57章 炎炎秋阳 肃肃军威

已是八月中旬,出了西州地界,天气便迅速变得凉爽起来,只是走在毫无遮拦的碎石戈壁上,正午的烈日依然显得酷热难当。上百辆大车组成的队伍像一条长龙,缓慢而沉闷的迤逦在荒漠之中。

队伍的最前面,麴崇裕无精打采的坐在他的玉狮子上,笠帽下的米色抹额已被汗水浸得半透,背上的绫袍也软趴趴的粘着肌肤,他抹了把汗,忍不住低声的咒骂了一句,“该死!”

这该死的忽冷忽热的天气!这该死的慢吞吞的粮车!他宁可在寒风里穿越十次大海道,也不想在烈日下像葡萄干似的晒上这么十天,每日都一身臭烘烘的让人恶心!

仿佛是要在他被烤得焦躁的心口上再添一把火,随着马蹄声响,麴崇裕的身后传来了一个从容清朗的声音,“世子,前面便是山道,先让粮车先歇一歇?”

麴崇裕冷冷的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不是说再走十几里便是军仓?何必多此一举?”

裴行俭穿着一身染成竹青色的细白叠圆领袍,皮肤明显晒黑了一些,脸上身上也有薄薄的沙尘,整个人却显得神清气爽,闻言只是一笑,“世子何必心急,欲速则不达。”说着举起马鞭扬声道,“歇息一刻钟!”

“长史有命,歇息一刻钟!”

裴行俭的命令一声接一声的被传了下去。被晒得有些发蔫的府兵和车夫们纷纷下车下马,躲在马车的阴影里喝水斗嘴,或是活动腿脚。整个车队顿时多了几分闲适欢愉的气息。只有那些在车队四周巡视的快马,依然在提醒大伙儿,就在离这里一百里的鹰娑川,三万唐军和两万突厥精兵激战正酣。

麴崇裕沉着脸跳下马背,从马鞍边解下水囊喝了几口,那被日头晒得有些发热的清水似乎缓解不了多少嗓子里的干灼。他狠狠的把水囊又挂了回去。

一骑快马从前方的山路上飞驰而来,离着麴崇裕大约七八步便蓦然停住,骑者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过来,“启禀长史,前面十二里便是军仓,苏将军已在等候长史……和世子。”

麴崇裕的眼里飞出了两把利刃,将这名西州府兵戳得低下了头。裴行俭的声音依旧舒缓,“知道了,再探,将军若是问起,说粮车两个时辰后到。”

十二里地,走两个时辰?他裴行俭是想走两里歇一回么?麴崇裕皱起眉头,刚想开口,裴行俭已悠然道,“最后这十二里山路,粮车只怕不好行。”

麴崇裕往前看了一眼,沉默不语。他心里纵有再多不满,却也不得不承认,裴行俭的确心思细密,安排周详,从西州到这里足足有六百多里,十天来偌大一支车队在他的指挥下却是行止有度,安排之周全精确,仿佛他已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回。跟着车队的三百多名府兵没几日便习惯了遵从他的调度……就如刚才那位!

一刻钟后,车队重新出发,入了这片丘陵,道路果然变得崎岖起来,大车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待到眼前的山道上终于出现了栅栏和战马的身影,日头果然已开始西斜。

几匹高头大马立在山道边,裴行俭离得老远便翻身下马,快步迎上。麴崇裕也打起精神,下马走了过去。

战马上,当先一人正是麴崇裕在西州城外便见过一面的苏定方。与身量高大、气势悍然的苏海政相比,这一位苏将军看上去沉默内敛,并不引人注目,但想到他是裴行俭的老师,当时麴崇裕的大半注意力还是放在了他的身上,可到最后也没看出他有何特别之处。此刻,在马上受了裴行俭一礼才笑着下马的苏定方,看起来几乎是慈眉善目。麴崇裕心里一面嘀咕,一面抱手行了一礼,“苏将军!”

苏定方笑吟吟的点头,“麴世子,一路辛苦。请上马随我来。”

山道最窄处是一道沉重的栅栏门,两旁堆满了尖锐的拒马,待门口的军士打开栅栏,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夹在群山之间的平缓坡地,四面借着山势修建了简易的防御工事,营寨则只用空粮车和木栏简单布置了一番,从栅栏门到营寨,看不见一个兵士的身影。而在空荡荡的营寨中间,那一个个粮仓看起来就像一大盘热腾腾的玉面尖,几乎是唾手可得。

麴崇裕惊讶的四下看了好几眼,实在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就是粮仓重地,忍不住转头问道,“苏将军,这军仓有多少守兵。”

苏定方笑得有些漫不经心,“一千。”

麴崇裕又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倒是看不出来。”

苏定方淡淡的道,“还有五百精兵驻扎在另一处。”

麴崇裕不由挑起了眉头,“苏将军为何如此安置?若是遇到敌军来袭,这些人手又如何守得住粮仓?”

苏定方呵呵一笑,“为何要守住?这里人手虽是不多,便是千军万马来袭,也足以撑到一把火烧了粮仓。”

麴崇裕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原来这位将军看守粮仓的布置,就是把精兵放到一边好随时逃跑,万一出现敌情,留下的几百人则自己先放一把火把粮仓先烧了,这般作为……当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没多久,一行人已到了坡地上的营寨门口,大门开处,看去有些木讷的守卫们默然行礼退下,麴崇裕几乎已懒得多看一眼,只是到了中军大帐前,见到那些守卫的亲兵竟然也是一副懒散的模样,见到苏定方才一个个挺直了腰杆,他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若不是亲眼见过苏海政那军容整肃的营帐,他真会有些怀疑,当年的高昌国居然就是覆灭在这样一支军队手中!

苏定方显然浑不在意,将麴崇裕带入大帐,让人上了一些酒水酪浆,随口吩咐了身边的亲兵一句,没多久,一个穿着寻常胡服的大汉快步走了进来,一见麴崇裕,便笑嘻嘻的抱手,“小的给世子请安,多日不见,世子愈发风采过人。”又对苏定方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见过苏将军。”

麴崇裕愕然看着眼前这张满是横肉的笑脸,停了片刻才道,“米大?”

米大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世子还记得小的?上回送给世子的货色,不知世子可还满意,回头待某寻到更好的,第一个便与世子送去!”

麴崇裕一时几乎不知如何接口,胡乱点了点头,低头喝了一口酪浆,才压下了几乎冲口而出的一声冷哼:这位苏定方到底是打仗的,还是来做买卖物色美人的?居然随军还带了这样一位恶名在外的女奴贩子!

被麴崇裕一口叫出名字后,米大郎却显然兴奋得有些过了头,站在麴崇裕身边,满面放光的赞美麴崇裕开设的工坊生意如何兴隆,挑选清秀少年的目光又是如何精准,眼见就要夸赞他选择婢女品味如何奇特,麴崇裕终于忍无可忍,冷冷的打断了他,“米大,你是何时到了苏将军营中?”

米大郎一愣,随即满脸笑容,“这还要多亏了裴长史引荐,苏将军正月在长安发兵时,小的便追随将军左右了。”

他从长安就跟随苏定方了?麴崇裕意外的转头看了一眼苏定方。苏定方笑道,“都云西州多壮士,米大郎颇有奇才,若能在军前建功,也能搏一个前程。”

米大郎自豪的一挺胸脯,“多亏将军教导,米大才晓得,好男儿当在军前效力,搏个封妻荫子!”

封妻荫子?就这货?麴崇裕面无表情的看了看米大郎努力挺得老高却依然比肚子低了一大截的胸脯,默默的放下了手中的酪浆杯。

在米大郎有一句没一句的废话中,门帘再次挑起,裴行俭大步走了进来。苏定方笑道,“粮车都安置好了?”

裴行俭点头一笑,“既然明日便要启程,今日不必卸车,自是不甚费事。”

米大郎忙又上前给裴行俭见礼,苏定方则笑着看了麴崇裕一眼,“世子明日……”

麴崇裕声音微冷,“在下会与裴长史一道押送粮草到鹰娑川!”

苏定方和米大郎都有些意外的看向麴崇裕,裴行俭微笑道,“守约有新丰桃花酒一壶,醇美清冽,须以沙场烽烟佐之,世子雅士,愿与守约共酌。”

苏定方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世子也有如此豪情!”

麴崇裕勉强扯了扯嘴角,豪情?冤情还差不离!他早就知道,输给裴行俭的这顿酒不好喝,却也没想到他会刁钻到这种程度,非要拉他来吃这一路的风沙——难不成裴行俭还怕他离了西州,自己会和贺鲁联手反了不成?想到从这到鹰娑川还有将近一百里地,自己至少还要在毒辣的日头下跟着几百辆粮车磨叽两日,麴崇裕只觉得脸上的笑容越发重逾千钧。

米大郎看了看从容微笑裴行俭,又看了看满脸别扭的麴崇裕,眼中精光四射,嘴角几乎没咧到耳根,“世子与长史果然是一见如故!”裴长史真神人也!

麴崇裕冰冷如刀锋的目光立时落在了他的脸上,米大郎几乎没倒退一步,带着几分猥琐的笑脸慢慢的变得僵硬。

裴行俭低头咳了一声,“米大郎,明日你也须随军,不妨先去收拾收拾。”

米大郎忙不迭的点头应了,低头退了出去,出了帐篷,背上的汗被黄昏时节的凉风一吹,不由哆嗦了一下。他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脯,又回头看了一眼,感叹一声,摇头晃脑的走回了自己的帐篷。

麴崇裕只觉得胸口就如闷了一大团白叠,沉默片刻也站了起来,“苏将军,裴长史,麴某还有些琐事,先告退了。”

苏定方疑惑的看着他的背影,待帘子落下许久才看向裴行俭,“守约,米大郎曾云自己为麴世子效劳过几次,如今看来,世子竟像十分不喜见他,你可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行俭握拳抵住嘴唇,又咳了两声,抬头淡然道,“今日秋阳甚烈,麴世子大约是中了些暑气。”

……

秋日的清晨,风中已颇有几分寒意,麴崇裕从帐篷中走出来时,营寨和帐篷之间的大片空地,已被两三百辆粮车挤得满满当当。

看着这显然更长了的粮车队伍,麴崇裕皱起了眉头,随即便看见指挥着粮队的裴行俭身边,那位跑前跑后、咋咋呼呼的米大郎,他的眼睛不由一眯,随即便松开了下意识按在腰刀上的手,紧了紧身上的银色披风。

车夫与府兵们做起事来都已是轻车熟路,营寨的大门一开,便井然有序的跟随在苏定方、麴崇裕等人的战马后出了大营。山间的栅栏门外再次打开,麴崇裕抬眼一看,不由微微吃了一惊:在山道两旁,不知何时出现了列队而立的数百匹高头大马,战马边肃立着的骑兵,沉默得像一片黑色的石柱,直到见到苏定方,才整齐的行了一礼。

苏定方淡淡的一挥手,“上马!”

数百人一言不发的翻身上马,在粮车边迅速拉开队形,麴崇裕蓦然明白过来,这便是苏定方安置在营地外的五百精兵,看了半晌,只觉得这些骑兵行动还算利索,只是略显沉闷,若论气势,只怕比西州府兵中的精锐都要差些。他心里说不上是放松还是失望,抬头看了看薄云遮日的天空,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这一日,午后不久,粮车的大队也不过行了二十多里,便停了下来,粮车在外,兵营在内,斥骑四出,竟像是要安营扎寨的架势。麴崇裕不由吃了一惊,忙找到苏定方,“今日天色尚早,为何便要安营?”

苏定方笑道,“明日要走一段三十多里的山道,地势不平,今日早歇,明日早起,如此日落前便可出山。”

麴崇裕怔了怔,他虽未曾带兵上阵,却也熟读兵法,大军行进,的确宁可耽误一日,也强过在山间小路上扎营,只得闷头走了回来,冷眼看着这五百名唐军的动作,只觉他们扎营安车、埋锅造饭倒是动作规整、速度奇快,心中不由嗤笑了一声,五百精兵,原来是精在此处!

一夜无话,第二日天色刚亮,大队人马再度出发,果然没过多久,道路两边山丘便越来越多,到了后来,车队几乎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山谷间穿行,山道两旁,虽不是悬崖峭壁的天险之处,却也多有密林险石。

唐军派出的斥候比昨日更多了一倍,每入山谷更是加倍谨慎,麴崇裕心里暗暗点头,只是目光扫到行进在粮车前后的那几百名闷头赶路的唐军,还是忍不住对苏定方道,“若是真遇突厥伏兵,不知将军当如何处置?”

苏定方游目四望,淡淡的道,“要看情势如何,随机应变,总要教他们有来无回!”

麴崇裕木着脸点了点头,心道,我倒想真遇到一次,看看这支在扎营造饭上训练有素的精兵们,怎样让来去如风的突厥人有来无回!

只是,不到一刻钟之后,当一匹快马急驰而来,从斥候嘴里听到那一句话后,麴崇裕便彻底的呆在了那里,只觉生平之心想事成,莫过于此。

“启禀将军,东北方位约二十里,出现大队突厥人马!”

苏定方坐在马上,脸色丝毫未变,整个人却突然多了一种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详细报来!”

斥候的声音也稳了下来,“人数当在一万以上,未见步兵,至少有数百车辎重,行军方向自东北往西南而去。”

裴行俭此时已从车队旁催马过来,静静的听完斥候的回报,轻声道,“是贺鲁的援军。”

麴崇裕握着马缰的手心不由有些打滑,一万多突厥骑兵,自己车队里的五百“精兵”加上三百寻常府兵,还不够他们塞牙缝!而粮车行进速度缓慢,一旦被发现,绝无可能逃过骑兵追杀。幸亏对方是直奔是鹰娑川而去的援军,并未发现粮队,若是小心隐蔽,大约还躲得过去。

苏定方沉声道,“带足人手,再探!千万小心!”

斥候一声得令,上马离去,苏定方和裴行俭翻身下马,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展开舆图,不久之后,一匹匹快马便不断把敌军消息和前方地形一一传了回来:突厥军的旗号是鼠尼施部,正是追随阿史那贺鲁的一部人马,人数大约在两万上下,虽有不少辎重,行军速度却并不缓慢,双方队伍都是向鹰娑川方向而去,若是粮队继续前行,一个多时辰之后,便很可能在山道中与突厥人狭路相逢。

粮车的队伍此时早已停了下来,后队虽然并不知晓前方的讯息,却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气氛弥漫开来,西州府兵下意识的渐渐靠拢,唯有那五百骑兵却仿佛无知无觉,依然保持着原先的队形。

略显压抑的沉静中,飞奔而来的米大郎声音便显得格外刺耳,“鼠尼施部?这便是一群狼崽子!部中精兵不下一万,既然是来援贺鲁,十有八九都会出来,这部人马性子最是贪狠,打仗似狼,抢起粮草男女来更似饿狼,要想从他们手里弄出妇人来,比登天还难,想当年某花了多少气力……呃,嗯……”

“这条山路某走过几回!前面还有几处山谷,地势都与此处差不多,出去之后,便是一马平川……将军,咱们赶紧往后撤吧,咱们适才经过的那片山坡便有片好林,尽遮得住这些车马,若让鼠尼施部那群饿狼盯住,只怕一辆粮车都保不住。”

好容易米大郎的唾沫星子不再四下乱飞,老老实实的退了下去,麴崇裕才慢慢走近舆图,想开口询问一声,苏定方与裴行俭低声交谈了几句后,却都一言不发的盯着舆图。良久之后,苏定方突然屈指敲了敲舆图,“米大郎说得好,此林甚佳!”

裴行俭点了点头,“这三百府兵颇听弟子号令,弟子愿留下带领车队继续前行,斥候也交给弟子调度。”

苏定方沉吟片刻,“你千万小心,掐好时辰,方能事半功倍。”转头又向麴崇裕笑了笑,“世子,待会儿请随我来。”

麴崇裕不由一呆,“将军要去何处?”

苏定方轻描淡写的道,“我要带上五百骑兵先行离开一步,由守约带着车队慢慢前行。”

麴崇裕瞪大了眼睛,“前面有突厥人!”

裴行俭抬起头来淡淡的一笑,“麴世子,正因为前有两万突厥骑兵,这几百辆粮车,咱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平平安安送到军中,唯今之计,只有先送给突厥人!”

第58章 五百铁骑 两万狼兵

前方似乎有小队的突厥探子,裴长史带领西州府兵押运粮车先行,苏将军率唐军骑兵绕路到前方接应!

苏定方的命令迅速传遍了整个车队。

两刻钟之后,五百匹战马都已被豆料和草料喂饱,每副马鞍上除了兵器,只挂着一个水囊和一个不大的粮袋。五百名骑兵如石像般静静的站在路边,只有皮甲下的军袍不时被山风吹动。直到足有两里多长的粮车队伍已缓缓消失在前面的山道转弯处,他们才勒转战马向来路回撤,除了马蹄声响,再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声音发出。

麴崇裕心神不宁的回头张望了几眼,一旁却传来了苏定方平静的声音,“世子请放心,有守约带领那三百府兵,还有我的亲兵断后,定不会教人手有太多折损。”

想起那些平日多少有些散漫的亲兵在接令后突然散发出的凶悍之气,麴崇裕不由点了点头,他低估了他们,这些人似乎天生是为战场而生,只有闻到烽烟的气息,才会露出令人惊心的那一面。只是想起那几乎搬空了大半军仓的三百车粮草,心头却依然有些发沉。

裴行俭说得不错,如今这粮草的确已送不过去。以突厥骑兵的速度,若不拖住他们,最晚明日午前便会与贺鲁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对于正与两万贺鲁部骑兵相持不下的唐军来说,准备稍有不足,这一击只怕便足以致命。而且纵然唐军能抵挡一时,在送粮的人马与唐军本部之间,也会隔着突厥的连绵军营,这些粮车无论如何都送不过去……只是即便如此,也无须将三百辆粮车全都送到突厥人口中吧?如今正是秋收之际,让突厥人多了这些粮草,岂不是如虎添翼?而苏定方与裴行俭,怎么半点都不担心自己丢了粮草将会被如何处置?

深深的吸了口气,麴崇裕将声音尽可能的放得平缓了些,“苏将军,我还是不大明白,便算要拖延突厥人,一面派快马去大军中报信,一面派出少量人马抄到前方沿途骚扰便可,何必要把所有的粮车都拿来做饵?”

苏定方呵呵的笑了起来,抬头看了看天色,“只有将所有粮车送出,今日才能将那两万骑兵统统留在山道之中!”

那又如何?若有五千精兵在手,他也敢打一场伏击,可如今手头就这五百人,便是各个都能以一当十,难不成还能在两万突厥大军中讨得了好去?

麴崇裕满心疑惑,只是看着苏定方从容笃定的脸色,却不好再追问下去。

队伍往回走了不到三里,路边便出现了先前经过的那一大片林子。随着“入林”“保持肃静”的号令,五百骑兵下得马来,束马衔枚,悄然进入林木深处,连飞鸟都没有惊起太多。

时光的流逝突然间变得极为缓慢,透过头顶上并不密集的树枝,可以看见静静挂在偏西天空中的那轮秋阳,可隔了半晌去看,位置却似乎没有丝毫的变化。麴崇裕看了几次,目光偶然扫过林中,才发现这些骑兵似乎也变成了一根根系着战马的黑色木桩,姿势沉静而放松,似乎可以千年万年的无声等待下去。

麴崇裕握着马缰的手心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不知过了多久,当日头的颜色终于渐渐的泛出一点金红。远远的似乎有马嘶人喊的声音传来,他不由猛的握紧了拳头。玉狮子也不安的刨了刨蹄子,却换来了几束带着警告意味的目光。麴崇裕只觉得脸上发烧,长长的吐了口气,慢慢的松开了手掌。

在距离树林十余里远的山道上,三百辆粮车的长队已在慌乱中转过车头,车夫的鞭子甩得山响,拼命驱使着骡马向来路奔逃:果然遇到突厥兵了!

就在一刻钟前,粮车队伍派到前方去探路的斥候与突厥斥候不期而遇,几名突厥骑兵顺着山道追了过来,看到车队一声欢呼,接应斥候的唐军射杀了几个突厥人,却到底有人逃了回去。据斥候的消息,原本以为的小队突厥兵马后面,竟然还跟着大队的人马,想来消息传回,那些如狼似虎的突厥人随后便会杀到!

这些车夫都是赶车的老手,只是在山道上掉头到底也花了不少时间,颇有几个心慌的车夫弄坏了车轴,大车便只能被推到一边,让出路来。好在来回奔驰于车队中的裴行俭依然十分镇定,每走几十米,便指挥着车夫们将最后几辆粮车并在一起,然后砍断缰绳,成为堵住道路的临时路障,多少能阻挡骑兵的快速奔袭。

饶是如此,粮车的队伍不过往回撤了四五里路,突厥骑兵的马蹄震动和狼群般的呼啸之声便在车队的背后响了起来,而且明显的越来越近。

当身后长箭破空的声音响起,几支箭翎“咄”“咄”几声钉在了粮车之上,后队的车夫们首先经受不住,发一声喊,便纷纷跳下马车向两边的山丘手脚并用的爬了上去,西州府兵们也多少变了脸色,他们这些府兵大多并不曾真刀真枪的上过战场,只是六郡汉人骨子里血勇仍在,被长官呼喝了几声,便也纷纷拉弓回射。

迎着箭雨追来的突厥人多少有些吃亏,追击的步伐不得不停了一停。

断后的数十名唐军最为沉稳,一面稳稳的引弓还击,一面快速用粮车制造着路障,有人索性点燃火褶,粮车的麻袋和木板车厢原是易燃之物,没过片刻,火头腾的便燃了起来。

从后面追来的突厥骑兵呼喝声越发急促,虽然马匹畏火,却也有人冒险提马上山,绕过火头冲将下来。不断引弓射箭,务必要阻止唐军烧毁这显然已是囊中之物的粮车。唐军则以粮车为掩,不断回射,正僵持间,山谷里马蹄震动之声越来越响,显然有大队骑兵随后赶到。断后的唐军见势不对,胡乱推倒了几十辆粮车,点了几个火头,便纵马狂奔而去。

待到数千名突厥骑兵扑灭火头,赶过最后一辆粮车,骑着突厥良马的唐军早已没了人影,连伤员都没有留下一个,山道上空空如也,也不知他们是逃得远了,还是躲进了山路两边的小路和丛林。

一队突厥骑兵追出了好几里地,眼见天色渐黑,敌踪不见,不得不作罢。回转粮车之处时,搜山的斥候小队已抓了好几个车夫回来,分开逐一审问了一遍,才知这支粮队是从数十里外的大唐军仓运粮而来,军仓的粮草大半都已在此,而押送粮草的,的确不过是七八百名唐军。众人顿时放下心来,看着那一辆辆装得满满的马车,车厢里都是一袋袋金黄的粟米,大军还未交战,却先发了这样一笔横财。待得人人有赏的命令传将下来,山道上的欢呼之声顿时响成一片、经久不息。

因突厥大军来得及时,三百辆粮车真正被烧毁的不过二十多辆,只是马车却半数都出现了一些问题。好在这支突厥军也带了不少辎重,骑兵们下马清理道路,几十名随军的工匠都被调来修补粮车,不少马车也被腾空后赶将过来搬运粮草,待得诸事都安置妥当,车队能正常行驶时,早已是月上中天。

调出不少人手和马车的突厥辎重队伍自是也不得不停了下来,两万骑兵在山道上延绵出好几里地远,眼见已过了三更,一场欢庆之后,人困马乏,若要带着这些粮草辎重再赶十几里路出得山区,只怕天都亮了。收拢队形、就地休整的军令一声声的传递了过来,骑兵们聚拢了一些,在山道旁就地扎营,布置拒马,派出哨兵,喧闹的山道渐渐的静了下来,只有无数旗帜依然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树林的深处,随着三百名府兵依次撤入林中和夜幕慢慢的降临,苏定方一声令下,五百名唐军都换成了席地而坐的姿势,各自靠着树木闭目养神。

将西州府兵带入更深处安置妥当后,裴行俭也坐在了离苏定方不过两尺多远的地方,被火苗燎过的袍子似乎还散发着淡淡的焦味和血腥之气,整个人却如其他唐军一样静默而沉稳。不时有斥候幽灵般的闪到苏定方的跟前,低低的回报着前方五六里外突厥人的一举一动。也有突厥人的斥候骑兵提马到了林外,却只是随意转了一圈便回转远去。

麴崇裕坐在苏定方身后不远的地方,依稀听见了一句,“突厥大军已就地安营”。心里不由微微一松:丢下几百辆粮车,终于拖住了突厥军一夜!此刻大唐军营那边只怕已是得了消息,待到明日,便不会措手不及。

苏定方也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静默片刻,低声下达军令:全体将士,用完自己带的干粮和清水,就地休息一个时辰。

仿佛饥饿感也随着这声命令苏醒了过来,麴崇裕这才想起上一顿还是入林后不久用的,如今已过去好几个时辰。他随手摸了摸早已从马鞍上取下的干粮袋,袋子里还有两块不大的面饼,拿出一块刚刚咬了一口,突然手指一僵,赶紧又摸了摸干粮袋——的确只剩下一块面饼,吃完这一餐,便再无干粮可用!

似乎有道光亮划过心间,他怔怔的抬头看着不远处那个并不高大的黑影,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个年过花甲的唐军将领,竟然会冒出这么疯狂的念头。

林中依然一片安静,只能听见的低低的咀嚼和饮水声,仿佛没有人发现干粮袋的异常。麴崇裕几乎想把面饼扔到一边,站起来质问一句,却不知为何没敢造次,只是像其他人一样默默的吃了干粮,又喝了几口清水。

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了进来,勾勒出一个个更加沉默的身影。裴行俭静静的起身,向树林深处走去。麴崇裕犹豫片刻,往前挪了一挪,在苏定方旁边坐了下来,低声道,“苏将军,您不会是打算……”

苏定方的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一丝喜怒,“麴世子所料不错。”

麴崇裕一肚子话顿时都噎了回去,既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哭笑不得,一时不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连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都有些分不清楚。

裴行俭不知何时已悄然走了回来,在麴崇裕侧面坐下,低低的声音舒缓一如平日,“麴世子,再过半个时辰,唐军便要出林,你不妨去后山与西州府兵汇合后一道行动,只要略加小心,便不会有太大风险。”

淡淡的焦味和血腥味飘了过来,麴崇裕胸口一直憋着的怒火腾的燃起,静默良久,终于冷冷的开口,“我会与唐军,一道出战!”

第59章 兵败如山 姗姗来迟

一轮圆月慢慢的沉了下去,东方的天际刚刚泛出一点鱼肚白,从树梢间漏入的寒风一阵阵的几可刺骨,正是一天最黑暗寒冷的时分。

树林里的骑兵们悄无声息的站了起来,束紧腰带皮甲,检查横刀马槊,随即便牵着战马默默向山下走去。有几只格外警醒的夜鸟扑腾腾的飞了起来,待它们盘旋一圈发现并无危险又飞回自己的鸟巢,林中早已是空无一人。

并不宽阔的山道上,五百名精兵都已披甲上马,在隐隐约约的晨光中,依然沉默得像一片黑色的石头。带马立于队伍最前面的苏定方也在沉默的看着他们,良久之后,才蓦然开口,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冷酷。

“你们想来都已知道,咱们的粮车已然丢了,咱们的粮水已然尽了,如今,你们是想饿死渴死,还是被军法处死?从此处往前五里,便是突厥贼子,杀了他们,咱们便能夺回粮车!咱们便能活下去!咱们便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想活下去的,想立功授勋的,跟着我,杀!”

仿佛是压抑了千年的死寂火山突然迸出了炙热明亮的岩浆,随着一声低吼“杀!”黑色的人群中,一种令人战栗的气势瞬间爆发出来。道路两边的山林间,无数飞鸟同时被惊起,凄厉的鸣叫着向远方飞去,随即便被掩盖在战马奔腾的声音之中。隆隆的马蹄声由慢而快,五百名催马疾驰的骑兵,就如一支锋利的黑色箭头,射向五里外的突厥大军。

即使是在黎明前最深沉的睡眠里,这股大地震动的声音也很快便将天生警醒的突厥人惊醒过来,手忙脚乱的披甲蹬靴,奔出帐篷,翻身上马,只是还未来得及列队,朦胧的晨光中,一股锐不可当的黑色洪流已席卷而至,堆放在山道上的拒马转眼间便被几把丈八马槊挑得高高飞起,下一刻,那些槊尖的寒光已从哨兵们的后背上透了出来。

最为骁勇的突厥骑兵呐喊着催马提刀迎上,然而面对队形严密的骑兵冲锋,面对这些已将速度和杀气都已提升到最高的人形杀器,散乱的个人阻挡几乎起不了任何作用,那些锐利的马槊携着高速冲锋带来的巨大冲击力,将面前阻挡的一切都毫无例外的挑飞了出去。

当数十名提刀迎上的同袍都在数息之间被这支黑色的长箭贯穿,化成马蹄下的肉泥,而那些寒光闪闪的长槊却以更可怕的速度迎面刺来时,终于有人发出恐惧的叫喊,拨转马头往后就逃。狭窄的山道上,想应战的突厥骑兵被逃奔者挤到一边,还未来得及调整位置,追击而来的唐军精骑便已在眼前风卷而过,迎接他们的是几支横地里扫来的马槊,或是因高速挥起而分外锐利的刀刃。

几乎在同一时刻,突厥军营右侧的几处山脊上燃起了数百支火把,并不密集却令人胆寒的箭雨居高临下的从山头射落下来。几乎每个突厥人都在瞬间明白过来——他们中伏了!

“敌军来袭!”“山上有伏兵!”随着嘶哑的狂呼声响彻夜空,足足有十余里长的突厥军营终于彻底陷入混乱,越来越多的奔逃者将恐惧和慌乱像病菌一样传播开来,也把更多的人携裹入了掉头狂奔的队伍。溃败的突厥骑兵,像雪崩一样淹没了狭窄的山道。当后方的突厥精兵在将领的呼喝声中终于列齐队伍,准备迎战时,首先迎来的,却是因为要逃命而对一切挡在眼前的障碍挥刀相向的自己人……

山岭高处,在枝头绑上枯木和披风碎布做成几百支火把,依然在熊熊燃烧,只是三百名西州府兵们早已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呆呆在看着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