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见把守大门的兵丁又加了一队,都督府的大门外顿时传来了一阵鼓噪之声。只见长街两边高墙上,已站满了背着弓箭的西州汉子,领头的赫然换成了西州府兵里的几名队副。包围都督府的那六百多名伊州边军脸上多少都有些变了颜色,他们纵然算得上唐军中的精锐,但被上百张弓箭居高临下的指着,依然免不了心惊胆战,更莫说还有越来越多操刀持枪的壮汉加入了府兵的队列之中,双方强弱多寡之势已是相差不远。

那位团正在墙下吩咐了一番,转头又到了琉璃几个身边,抱手道,“几位夫人请回去歇息,这里交给在下便是,夫人放心,绝不会让贼子得逞!”

琉璃看着那扇被层层守卫的大门,脸上早已没了笑容,闻言点了点头,“有劳团正了,只是眼下情势未定,团正还是要约束手下,莫枉起冲突才是。”

团正的神色肃穆,“在下省得,如今都督和世子、长史都还被困在府内,不到万不得已,某定然不会轻举妄动。”

琉璃目光依然停在大门上,裴行俭他们或许还不知道是兴昔亡可汗出了事,也不知道外面已是这种情形,门外这些人也不知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她忍不住轻声道,“团正,不知你可有法子送个消息进去?”

团正摇头道,“某已试过,都督府沿墙均有人把守,只怕连只蚊虫都飞不进去。”

琉璃不由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云伊与风飘飘,“咱们先回去吧。”

云伊毫不犹豫的用力摇头,“我不回去,我要等在这里,玉郎不出来,我不走!”

风飘飘原本一直紧抓着云伊的手,不让她乱说乱动,此刻忙挽住了她的胳膊,“云娘,你在这里等着也是无用,咱们多打发些人守着这边,一有消息便会传回来,你又何必亲自守着?”

团正也笑着抱了抱手,“夫人还是先回去的好,你们在此处,倒让我等束手束脚。”

云伊一脸倔强,只是摇头。风飘飘还要再劝,琉璃已叹了口气,“云伊,你要守着也行,只是莫惹事。”又转头看着风飘飘,“飘飘,你可想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何等大事,苏氏父子又为何会派人过来?他们给都督和世子安的大概是什么罪名?”

风飘飘顿时一愣,云伊已几乎跳了起来,“姊姊知道了?”

琉璃点了点头,眼睛依然看向风飘飘,“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回去我再告诉你。”说完转身便走。

风飘飘一瞟云伊,嘴角一抽,忙忍住了,放开了她的手,轻声道,“你先在这里等着,回头我再告诉你。”说完便加快脚步跟上了琉璃。

云伊看了看大门,又看了看两人的背影,满脸犹豫,终于还是一跺脚追了上去。

三人刚走了没多远,风飘飘身边的一位婢女便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低声回道,“娘子,婢子已打探清楚了,如今城门留着两百人把守,都督府里大约有一百多人,外头约有六七百,还有一队三十多人包围了世子府,只是没能进得门去,另外便是曲水坊的裴宅和洛阳坊的苏府门口,各有十几人守着。”

风飘飘微微点头,“城中有变的消息可已传到城外?”

婢女轻声道,“咱们的人向城下几处地方射下了急信,若无意外,今夜便会有几百名人马赶到,明日各县各城的府兵也会陆续赶到。”

风飘飘点头不语,她跟随麴崇裕多年,这几年虽已不在西州,可如今世子、王明府一干人等全被困在都督府内,也只有她能接手这些事务了。想到如今的局面,她的眉头不由深深的皱了起来,想了想对琉璃道,“如今曲水坊那边已有兵卒看守,不如到我的那处宅子去,那里东西齐备,来往联系也方便。”

琉璃自无异议,三人到了那处靠近市坊的小宅院里,云伊一进房门便拉住了琉璃,“姊姊,今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琉璃叹了口气,“我若猜得不错,苏海政已杀了兴昔亡可汗,如今又要构陷他们与可汗勾结谋反。飘飘,你来之前可知道方烈的消息?”

此言一出,风飘飘和云伊都呆在了那里,云伊半晌才摇了摇头,“绝不可能!兴昔亡可汗在西疆何等威望,苏海政怎么杀得了他,怎么敢杀他?”

风飘飘目光茫然的看着琉璃,突然捂着额头叹了一声,“难怪那个主簿会问云娘是哪个部落的,原来竟是如此!夫人放心,来之前我还曾听柳娘子说,方公子此次不会随可汗出征,想来长史早有安排,他应当无事,只是不知此事世子他们可已知晓?”

琉璃摇头不语,他们多半还不知道吧?

云伊突然尖叫一声,跳了起来,“那些人连可汗都敢杀,玉郎、玉郎他……”转身便要往外冲,风飘飘忙一把拽住了她,“你去有何用!”

琉璃忍不住喝道,“云伊,都什么时辰了,你还要胡闹!外面有那么多人守着,苏南瑾若不想把自己的命搁在西州城,便断然不敢把世子如何,如今最要紧的,是如何把外面的消息传进去,也把里面的情形摸清楚,你有工夫在门外守着,还不如与我们一道想个法子是正经!”

她极少如此声色俱厉的对云伊说话,云伊不由一呆,慢慢的垂下了头,“我能想出什么法子?”

琉璃眉头紧皱,都督府如此戒备森严,要传递消息,谈何容易!正出神间,却听风飘飘在自己耳边轻声道,“我想起来了,有一个人,或许能进那院子。”

……

洛阳坊的苏府原是坊里最热闹的去处之一,这些日子以来却是冷请无比,平日里几乎连在门口驻足的人也无一个。此时,乌木大门的两边,雁翅站着十几名盔甲鲜明的兵卒,人数虽不甚多,那份气势却令人侧目,来往的行人无不多看几眼,却又离得远远的,连经过时都要绕开一些。

因此,当琉璃、云伊和风飘飘三人带着两名婢女走到门前时,那领头的队副不由吃了一惊,跨上一步喝道,“来者何人?”

琉璃身后的小米忙上前答道,“我家夫人是张夫人的阿嫂,这位是阿史那娘子和风娘子,劳烦您去禀报一声,便说我家夫人有要事与张夫人相商。”

队副狐疑的看了几人一眼,到底还是对一名兵卒点了点头,眼见他快步进去了,才淡淡的道,“请几位稍待片刻。”

没多久,那兵卒便走了出来,“夫人让你们进去!”

云伊眉头不由一皱,琉璃拉了她一下,微笑着点了点头,随着那兵卒进门穿过前院,到了内院门口,换了一个婢女将她们带到上房台阶下面,倨傲的看了几人一眼,“你们先在这里等着!”

云伊忍不住道,“你……”却被风飘飘紧紧的挽住了手。

云伊皱眉看着琉璃和风飘飘,想起适才她们背着自己嘀咕了好一会儿,又折腾了半晌,却偏不跟自己解释,不由更是郁闷,只是想到琉璃的威胁,“你若不听我的,便不带你去”,也只能“哼”了一声,不满的撅起了嘴。

好半晌,门内才传出冷冷的一声,“你们进来吧。”

琉璃和风飘飘相视一眼,走上台阶,挑帘进去,却见张敏娘坐在外屋西面的坐榻上,只穿着家常的衣裳,头发松松的挽着,看见几人也不站起,只是淡淡的一笑,“几位真是稀客,能来寒舍,荣幸得很,只是我适才在用午膳,不好相见,劳你们久等了,真是抱歉,娜娜,请她们坐下。”

张敏娘身后的婢女走上一步,往东边的席褥上一引,“几位娘子请坐。”

自己坐着尊位,给她们安排在最卑的方位上……云伊冷冰冰的瞅了张敏娘一眼,一言不发的坐了下来,琉璃和风飘飘也若无其事的落座。屋里一时安静得几乎有些怪异。

张敏娘等了半日,也不见她们开口,瞟了瞟她们的脸色,琉璃和风飘飘也就罢了,云伊却明显是一脸的郁闷气恼,却赌气般盯着眼前的案几不做声。她不由笑了起来,“说来这还是阿嫂第一回来寒舍,却不知你们今日有何贵干。”

琉璃抬起头来,语气温和,“敏娘,我也不妨与你直说,今日你的夫君带人围住了都督府,你家阿兄和世子几个如今都在那府里,也不知情形如何,因此想请你看在兄妹一场的情分上,去向苏公子问上一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何时才能出来?”

果然是来求自己的,这话却说得好生粗鄙!她难不成还真以为她是自己的阿嫂?张敏娘掩着嘴笑了起来,“阿嫂好糊涂,这男人们的事,我怎能知晓?我只是隐约听了一句,这一回他们是要擒拿逆贼的同党呢?逆贼,这可是要命的罪过,也许这会儿有人已是人头落地了也未可知……”

云伊再也忍耐不住,抬头怒道,“谁是逆贼?谁会人头落地,你胡言乱语什么?”

张敏娘看着云伊这又急又怒的模样,心头舒爽得就如夏日里喝了一杯冰酪浆,“是,是,是,云娘说得是,我自是胡说,横竖这些逆贼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们若不爱听这话,我让婢子送几位出去便是。”

看着云伊涨得发红的脸,她的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冲了出来,忍不住嫣然一笑,加了一句,“若是去得晚了,万一来不及收尸,唉,那可如何是好?”

云伊勃然大怒,“腾”的站了起来,风飘飘忙站起来拉住了她,云伊怒道,“你听她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张敏娘笑道,“我说什么混账话了?用得着你急成这样?”

琉璃不急不缓的站了起来,摆手止住了云伊,走上几步来到张敏娘的席前,看着她叹了口气,“敏娘,你适才说的是什么?收尸?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张敏娘漫不经心的挑了挑眉头,“我大约是说错了罢,只不知你们心中怕的是什么,又来此作甚?”

琉璃脸色沉了下来,“裴长史好歹是你义兄,你若再乱说,莫怪我恼了!”

张敏娘扬起脸瞅着她,心里一哂,这些粗鄙的女子果然连求人时都如此可笑!她的笑容里带上了几分挑衅,“是么?阿嫂,你恼我不打紧,只是义兄如今还生死未卜,阿嫂还是省省力气,省的义兄万一有个好歹……”

话音未落,她的眼前突然一花,随即耳朵里“嗡”的一声巨响,一股大力令她脸一偏,随即热辣辣便像火烧一般痛了起来。

琉璃竟是一记耳光结结实实的扇在了她的脸上。

张敏娘猛的仰起头,刚刚张了张嘴,琉璃反手又是一记耳光,这一次力道更大,扇得她整个身子都偏了过去。

张敏娘身后的娜娜这才“啊”的一声尖叫起来,跳过来正要扑向琉璃,早已快步抢上的风飘飘眼疾手快,一把刁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一拧,便将她整个人都拧得背转过去,笑嘻嘻的道,“你还是识相些才好。”

张敏娘捂着脸慢慢抬起头来,只觉得两边脸上疼得都有些发木,心头也是一片混乱,不敢置信的看着琉璃,却见琉璃神色漠然的看着自己,半晌才叹了口气,“敏娘,你可知道错了么?你可记住我为何教训你了么?”

张敏娘只觉得一口气冲上喉头,几乎没晕死过去。

屋里的另外两个婢女早已吓得傻了,她们都是从小在高门长大,无论怎样的阴私之事都见识过,可这女客上门,居然直接动手扇主人耳光,她们莫说没见过,连想都没想过,此时看着站在那里、满脸轻描淡写的两个女子,回过神来便想往外跑,却见对方的两个婢女已挡在了门口。

张敏娘闭了闭眼睛,开口时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腔调,“好,阿嫂,我记住了,阿嫂的教训,敏娘此生此世不会忘怀。有朝一日,必加倍报还!”

琉璃淡淡的看着她,“你还不了,敏娘,你这辈子也还不了。不过你既知错了,便该好生道个歉,否则……”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你也知道,这教训起人来,手也怪疼的。”

第116章 有恃无恐 如此心腹

都督府的偏厅门口,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消退了许多。二十多位膀阔腰圆的差役庶仆依然站在门口,而半个时辰前曾逼上台阶的那些亲兵已退后了几步,虽是手按刀柄,目光阴冷,却到底没有把刀拔出来。受伤略重的队正和两名亲兵被扶了下去,活动无碍的那两个则拍干净了身上的尘土,沉默的站在队列之中。

眼见十几名亲兵拥簇着苏南瑾和卢青岩走向这个方向,那数十名亲兵立时往两边一分,让出了道来。

苏南瑾站在台阶下面,盯着人群后的门楣看了片刻。半个多时辰前,这些亲兵也曾冲到这扇门前,只是才进去几个人,门便关上了,未等他们把门撞开,府里的差役已闻声赶到,混战刚刚开始,大门一开,早先进去的几个亲兵便被扔了出来,随即便是脖子上架着钢刀的队正……那两个该死的混账!

他稳住心神,尽量舒缓的扬声道,“麴世子,裴长史,可否出门一晤?”

门内很快便响起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苏公子果然好兴致,这腊月寒天的,竟有心吸风饮露?也罢,舍命陪君子,也免得教人以为我是无胆鼠辈,不敢踏入别人的地盘半步。”

苏南瑾脸色顿时黑了几分,却见门帘一挑,麴崇裕与裴行俭先后走了出来,麴崇裕还是一脸漫不经心的微笑,苏南瑾的眼睛一眯,停了一下才抱手一笑,“两位,好久不见。”

麴崇裕掸了掸衣袖,游目四望,就像没听到苏南瑾的话,倒是裴行俭点了点头,“的确是有些日子,对了,子玉可是已用过午膳了?”

苏南瑾愣了一下才道,“用过了。”

裴行俭脸含微笑,语气温和,仿佛是一位殷勤好客的主人,“不知子玉午间用的是什么?”

苏南瑾皱了皱眉,心里越发纳闷,嘴上淡淡的道,“不过是寻常汤饼。”

裴行俭略带歉意的一笑,“西州府衙一切简陋,慢待子玉了。抱歉得很。”

苏南瑾警惕的看着他,“好说。”这西州府衙的灶房不小,却没有什么好东西备着,让亲兵们守着那几个厨子忙了半日,端出来的也不过是最寻常的汤面,味道还十分糟糕,不过此事与裴行俭又有何干?

裴行俭抬头看了看天色,“子玉不嫌弃便好,只是如今早已过午时,我和世子却是还未来得及用膳,我这便让人去厨下取些午膳过来,子玉想来不会见怪吧?”

苏南瑾不由愣住了,万万想不到大变当前,裴行俭居然一句不问自己所为何来,为何要让亲兵拿人,却心心念念惦记着用饭!一时简直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若是先前那般两相对峙,自然可以对裴行俭的话嗤之以鼻,可这么彬彬有礼的说了一大篇,难道还能翻脸说,你们休想用膳?偏偏这裴行俭,如今又是动不得的!

站在苏南瑾身后的卢青岩忙笑道,“是下官疏忽,长史稍待片刻,下官命人去取如何?”

裴行俭笑着摆了摆手,“不必了,主簿如今事务繁忙,取饭这等小事,自己动手便好。”说完转头吩咐道,“白三,你带几个人去厨下取些食水。”

白三应了声“遵命”,回头点了四个人跟随自己下了台阶,那些亲兵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苏南瑾,一时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不久前还拔刀相向的这几个西州人大摇大摆的从身边走了出去,脸色都有些不好看起来。

卢青岩忙回头对身后的亲兵使了个眼色,“你们也去搭把手,小心莫洒了食水!”

苏南瑾心里一阵发闷,原本打好的腹稿被这一搅合,早飞到爪哇国去,好容易才想起所为何来,脸上重新挂出了一个笑容,“守约,说来咱们倒是许久不曾同饮,今日守约若是有暇,南瑾可否去长史房叨扰守约几杯?”

裴行俭看了看满院的兵卒,微笑着摇头,“不敢。子玉若有此心,不妨等这西州的事务尘埃落定之后再饮,如今子玉一手握腰刀,一手持酒壶,风采过人,实在让行俭太过自惭形秽。”

苏南瑾的脸色不由沉了下来,这裴行俭明明听懂了自己话里的意思,却还冷嘲热讽,他难道真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的笑容冷了下来,“这一日想来不会太远,南瑾自是等得起,只是那都督府门外心急如焚之人,却不知等不等得起!如今这天寒地冻,真真是令人……”

裴行俭笑容未变,眼神却突然变得一片漠然,静静的落在苏南瑾的脸上。

仿佛有寒气扑面而来,苏南瑾心头一凛,原本已到嘴边的话都僵在了舌尖上。待他回过神来,正想再说几句,却听见从后院里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公子在何处?快、快些带我过去!”

这声音年轻娇嫩,音调却气急败坏,尖锐响亮,满院子都听了个清楚。苏南瑾只觉得好不耳熟,不由便是一愣。只见从通往后院的小门里,急冲冲的走来了三个人,领头的是守着都督府后门的一位队正,另一位赫然是他派去看守府邸那位队副,而两人背后那个娇小的身影,正是敏娘最宠信的心腹婢女娜娜!此时头发凌乱,满面泪痕,还带着一道青肿,抬头看见苏南瑾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阿郎,不好了!”

难不成是敏娘出了事?苏南瑾顾不得许多,忙几步迎了上去,沉声道,“到底出了何事?”眼睛一瞟那位队副,却见他满脸苦笑的冲自己轻轻摇头,心头这才略松了几分。眼见娜娜还在抽抽噎噎,欲语还休,顿时不耐烦起来,低声喝道,“还不快说!”

娜娜吓得一哆嗦,倒退两步,几乎没撞到背后的一从花木,“娘子、是娘子被人欺辱了。”

苏南瑾愕然之后,胸口腾的燃起了一团怒火,怒目看向队副,“你!”

队副忙抱手行礼,“启禀公子,适才府上来了几名年轻女子,打扮得甚为华贵,带头之人又自称是夫人的阿嫂,小的让人回禀了夫人,夫人传出话来让她们进去的,小的才敢放行,谁知……”

娜娜忙道,“是那位库狄氏!她到了屋里,与娘子一言不合,居然走上来便打了娘子两掌,奴婢想上前护着娘子,却被她带的人打倒在地,她们还逼着娘子道歉,娘子受辱不过,昏过去了!”

队副也急急的回道,“公子,小的听闻动静不对,在府门口堵住了她们,不知怎么的,有好些西州人围了上来,带头的那妇人又说什么谁家小姑子敢说让嫂嫂快些给阿兄收尸,不会挨顿教训?还说,”他为难的瞅了苏南瑾一眼,声音低了下来,“还说让公子得闲了,记得教教夫人什么是长幼尊卑。”当时那么多人在看,在笑,这妇人名分上还是夫人的阿嫂,他又能怎样?

眼见苏南瑾脸色铁青的看了过来,娜娜哆嗦了一下,低声嘟囔道,“是她胡说!娘子明明说的是阿史那氏,她却故意安到了裴长史头上……”

也就是说,敏娘真的说了收尸的话?库狄氏!又是那个该死的妇人!敏娘好端端的惹她作甚?苏南瑾咬牙回头看了一眼,却见裴行俭微微皱着眉头,而麴崇裕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裴行俭身边,兴致盎然的看了过来,脸上的笑容几乎刺得苏南瑾眼中一疼。

卢青岩也隐隐听了个大概,眉头紧锁的往这边走了几步,这位张娘子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闹出这样一场笑话来。公子若因此对付库狄氏,于情于理都不合,更对大局不利,可若是不对付,颜面扫地不说,那些西州高门只怕也会因此生了疑虑……莫非库狄氏正是算计出他们不敢对她动手,有恃无恐,才故意要闹出些事情来?他心头大凛,忙道,“公子,此事不好张扬,还是先让夫人静养,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苏南瑾心中烦乱,点了点头,“夫人现在如何了?”

娜娜见他脸色难看,忙讷讷的道,“已是醒了,只是不说不动的好不吓人,公子您看……”

苏南瑾气息沉重的深呼吸了几口,断然道,“你先回去守着夫人,便说我知晓了,让她好生静养,待我回去再说!”又转头看着那位队副,“你好生看着府门,不许让人再进!”

娜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麴崇裕,恨恨的咬了咬唇,转头“呸”了一口,到底也不敢多说什么,行了一礼,默默的跟着队副走了出去。

苏南瑾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浊气,却实在不想再看见那两张面孔,站了一会儿,还是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卢青岩顿时有些进退两难,正犹豫间,只听一阵脚步声乱响,却是去灶房的那些人抬着几个大桶也从后院门走了过来。他松了口气,回头对裴行俭和麴崇裕笑了笑,“两位先用些膳,下官告退。”

大桶之内无非是胡饼热汤等物,有人盛好了两份送进屋里,麴崇裕进门之后便笑了起来,“阿嫂这两掌打得,端的是妙不可言!”

这还是他头一回称琉璃为阿嫂,裴行俭却是摇了摇头,“她此举……”此举太过鲁莽,虽然或许能令苏南瑾丢些颜面,却并无必要,也到底冒险了些!

麴崇裕满脸飞扬,得意洋洋的瞅了裴行俭一眼,笑着转了话头,“苏公子有心相邀,你又何必推辞?能打探些消息不说,这牢笼出得一个是一个!”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既然他不曾拦着咱们去拿午膳,可见外头的局势正是相持不下,他不敢贸然行事,只能打着分而治之、徐徐图之的主意。如今这情势下,让咱们的人能在府中略加走动,才是最要紧的。至于消息,还用打听么?定然是获知你们父子谋反,大约不是拿到了龟兹叛党,便是吐蕃细作,因此要带你们到军中对质,再来个意欲叛逃,当场诛杀,我这长史不是失职不察,便是知情不报,多半是畏罪自尽。这消息很动听么,要巴巴的去打听一番?”

麴崇裕心情甚好,哈哈大笑,几口吃下了两个胡饼一碗汤,把竹箸一放,招手将自己长随叫进屋里,走到一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众人都已用过膳,这名长随带着两个人送碗碟空桶回灶房,没走多远,便与跟来的几个亲兵吵嚷起来,还砸碎了两个碗碟。待回来时,几个人都冷着脸。长随甩手进了屋,进门走上几步,脸色已是一片肃然。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团,双手奉给麴崇裕,“院门口的花木之下,果然有此物。”

第117章 飞箭传信 持食论理

裴行俭惊讶的转头看着那张纸团,凝神想了片刻,恍然笑了起来,“好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麴崇裕面带不屑的挑了挑眉,“张氏当年敢买通我身边之人打探我的举动,我虽是懒得与一个女子太过计较,总不能听任她继续捣鬼!今日来的那位婢女便是飘飘的手笔,倒是个极机灵的,不曾想还能派上这等用场。”

裴行俭点头一笑,“果然是妙用无穷!”

麴崇裕叹了口气,“不及阿嫂左右开弓也!”上一回,若不是这个娜娜,他如何能得知张敏娘竟然是要说出那般恶毒的一番言语?也不知她得知云伊压根没听懂时会如何做想,不过细论起来,他还是更愿意欣赏欣赏她此时的模样。

转身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麴崇裕这才展开了手中这张看着再寻常不过的白麻纸,纸上只胡乱涂了两笔账目,不过在火上烤了两遍之后,空白处却慢慢显示出几行字迹和一张简单的地图。麴崇裕只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半晌才慢慢放下纸片,转头看着裴行俭,声音微涩,“苏海政或许已杀了兴昔亡可汗。”

裴行俭脸上一僵,抢上一步,仔细了看了几眼,认得正是琉璃的笔迹,先是解释了两句如何探知此事,又简述了府外的情形,那张地图则标着如今西州城的兵力部署和位置。他的目光忍不住在第一行字迹上看了又看,脸色越来越沉峻。

麴崇裕低声骂道,“这丧心病狂的老匹夫!如此一来,便是明日我家部曲攻入西州城,他们也断然不会善罢甘休,至少要撑到战局平定……可父亲的身子,如何拖得起?”

裴行俭却是转头看着烛火,声音里满是沉痛,“是我太拿大了,苏海政此时定然是在追杀五咄陆部,乘机大肆劫掠,此战无论胜负如何,西疆乱局已定!”

麴崇裕冷哼一声,“苏海政能狂悖到如此地步,谁能料得到?说到底,还是那位圣上太过糊涂,文官倾轧夺权,可以杀头流族,武官兵败屠城,不过几年便是免死起复,这才养出了如此狂妄狠毒的混账将军!若是当日便灭了王文度满门,捉拿这些屠城的败类,又怎会有此刻之祸?”

裴行俭沉默良久才开口,“如今说什么都已是无用,咱们还是想想该如何破局要紧。”

麴崇裕低头看着那张简单的地图,眉头紧皱,“咱们以前的布置只怕都起不了太大作用,他们既然做到这一步,定会死守府衙和城门,堵住西州将消息传往朝廷的通道。他们有上千人马,要破局谈何容易!家父如今都是靠药在撑着,三五天也罢了,若是有个十日八日不得好好歇息调养,只怕他会撑不住!”

裴行俭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闭上双眼,片刻之后重新睁开时,目光已恢复了清明冷静,拿过地图看了几眼,突然指了指府外的那一片,“算来苏海政的亲兵如今不足五百,他身在战场,不可能悉数派来西州,这府外和城门两处应是伊州或庭州的边军,他们也不过是屯田西疆的寻常府兵,多半并不知此次到西州所为何来,所谓分而化之……”

麴崇裕眼睛顿时一亮,“我知道该如何做了!”他瞅了瞅裴行俭,笑容微嘲,“只是你难道不怕损了大唐的名声?”

裴行俭神色平静,“你说得对,有些事情已是大错,瞒之护之,则是错上加错。大唐之为大唐,在于厚德载物,海纳百川,乃在于有容乃大,错而能改,若是必得包庇苏海政这种人物,令忠良之士蒙不白之冤,方能保全大唐的名声,这种名声,不要也罢!”

麴崇裕惊讶的挑起了眉头,随即便笑了起来,“有你裴守约在,大唐在西疆的名声大约坏不了。”

裴行俭自嘲的摇了摇头,沉吟片刻又道,“只是还有几桩事情,只怕也要立刻安排,一则要守住来西州的各条道路,该散布的消息要散布,该拦住该拿住的人也要拦住拿住,二则还有那些西州高门,如今各家都有子弟被扣在都督府……”他突然哂然一笑,“是我多虑了,此事再过两日便不足虑!只是如今咱们的消息,又该如何传出去?”

麴崇裕敲了敲地图,扬眉笑了起来,“这有何难!”

两刻多钟之后,眼见日头已有西斜之势,门外在庭院里站了一两个时辰的苏氏亲兵未免觉得西风愈冷,心里正自嘀咕,便见门帘一挑,麴崇裕大步走了出来,顺着鼻梁看了下面一眼,冷冷的道,“你们谁是主事?去找你们那位卢主簿过来,告诉他,这府衙的饭食太过难吃,今日的晚膳,我要吃普照寺的斋菜,让他去定上一席送进来!”

亲兵们先是有些愕然,随即便是又好气又好笑,领头的队正哈哈一笑,“世子,抱歉得很,卢主簿公务缠身,无暇来理会这些细事,公子若嫌府衙的饭食难吃,不妨停上两顿,想来再吃之时便会香甜许多!”

麴崇裕淡淡的看着他,目光中满是轻蔑,“你不打算去传话?”

队正一言不发的抱手看着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麴崇裕的几位随从顿时大怒,戟指喝道,“你是什么东西,世子让你传句话你也敢拿大?”

麴崇裕厌烦的摆了摆手,“跟这种人计较甚么,难不成他不传话,我便吃不上这顿斋菜了?”说完转身进了屋,过得片刻再出现在门口时,手中赫然拿着一把强弓。

苏氏亲兵们顿时都唬了一跳,纷纷拔刀出鞘,却见麴崇裕慢条斯理拿出一张白麻纸,上面写着几个水墨淋漓的大字,“库狄夫人,请送一席普照寺斋菜到都督府”,将纸穿在了一支带着骨哨的无锋长箭上,张弓搭箭,望空而射,那支箭带着尖利的鸣声消失在都督府的高墙之外。

苏氏亲兵们一时面面相觑,那位队正忍不住喝道,“你这是做什么?”

麴崇裕却看都懒得再看他,把弓往随从手里一丢,一掸衣袖,“想来不到日落,便自会有人送斋菜来!”

那支响箭穿过长街,落在了街对面的坊中一处屋顶上,原本守在高墙上的西州人自是飞奔着取了过来,又交到了长史夫人打发过来守着大门的几个奴仆手中。而一个时辰之后,当普照寺的沙弥捧着几个食盒出现在都督府的门口,一个惊人的消息已然在府外的西州府兵之中不胫而走。

正是晚膳时分,西州的各家各户都做了最好的饭食,一个个食盒流水般送到了府兵们手中,随着热腾腾的饭食香气四下飘逸,那个消息也散了出去。

长街的另一面,饮着冷水嚼着干粮的伊州边兵们,闻到那家常饭食鱼肉的浓香,看着这些西州府兵像英雄般被家乡父老嘘寒问暖,嘴里的干胡饼顿时更是难以下咽。

不多时,周校尉便被召进了府门,伊州边军的几位军官也凑到了一起,一位队正便低声叹道,“校尉定是进去用膳了,那府里的人大约是有热水热汤可吃的,咱们这干粮却不知要吃到什么时辰!”

另一名旅正便冷哼了一声,“咱们拿什么与他们比?他们都是大都护的亲兵心腹,咱们也不过是些苦力,还不如那些跟着大都护上沙场的,还能搏个军功封赏,咱们这一趟,最多便是吃些冷风!那些西州人看咱们的眼神,倒像是咱们是贼!”

几个人正感慨间,却听不远处有人道,“几位请了!”

几位军官忙转头去看,却见西州府兵的那位团正笑嘻嘻的走了过来,手中并无刀剑,倒是拎着一个大大的食盒,几个人不由相顾愕然。

西州团正走到几人跟前,把食盒一放,笑着抱了抱手,“几位可曾用过晚饭?说起来咱们都是大唐的兵卒,不过是各自听上峰之命行事,上峰们如今似乎并不喊打喊杀了,咱们又何必再刀枪想向?适才算是郭某冒犯了,咱们这边如今多了几盒饭食,这一盒倒还干净,各位若不嫌弃,就当兄弟赔罪如何?”

几个伊州军官相视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听他说得入情入理,心里虽是有些痒痒,却到底不好意思去拿,年纪最大的那位旅正便抱手笑道,“郭兄的好意我等心领了,只是今日我等都已用过了饭食,倒是不好再叨扰!”

郭团正笑道,“这里面不是米面,都是些上好的肉汤,各位明日将食盒还我便是。”又打量了他们一眼,“我猜各位定然不是苏大都护的亲兵,不知是来自伊州还是庭州?”

那位旅正淡然一笑,“郭兄好眼光,我等都是伊州边军。”

郭团正“嘿嘿”的笑了两声,“我哪有什么眼光,只是苏大都护的亲兵一多半都已被当做马贼割了头颅,如今身边最多有四百多人,各位带的兵马如此之多,怎能是大都护的亲兵?几位也是从军营而来,难不成没注意过大都护中军大帐四周的帐篷少得出奇么?”

几名伊州军官顿时呆住了,这话太过匪夷所思,可偏偏……回想起来,此次中军大帐周围的营帐的确是少得有些不对劲!

郭团正瞅了他们一眼,笑道,“怎么,你们难道不曾听说前些日子,裴长史、麴世子与兴昔亡可汗的部将联手剿灭了一支千余人的马贼,咱们这些人在西疆多少年了,何曾听说过有敢公然抢劫军粮的千人马贼大军,那还得了!恰恰又是这时辰,大都护的亲兵们却莫名其妙的不见了,这还看不出来?再说了,如今大都护要拿的反贼是谁?正是兴昔亡可汗和麴都督他们几个!兴昔亡可汗那样一条汉子,不过是无意中剿灭了一帮马贼,就落得如此下场,真真是……唉,其实谁会看不出来,他若真有反意,怎会在自己的地头上被人杀了?”

几个伊州军官更是愕然,这兴昔亡可汗谋反被诛的事,他们来之前便被反复警告过,严禁在西州吐露一个字,眼前此人怎会知道?但事情让他这一说,还真是有几分道理——那位兴昔亡可汗,好端端会谋反已是有些古怪,说要谋反还能毫无戒备的被被人连锅端了更是不合情理,还有那凭空出来的千人马贼和凭空消失的几百亲兵……以前自己怎么就没想过呢?

一位旅正强压了压心头的惶然,沉下了脸色,“郭兄说笑了,这些荒谬之语,还是少谈些为好!”

郭团正诧异的看了他们一眼,“荒谬么?你便不信我,也该信一信周校尉与卢主簿,今日长史夫人与他们理论,不是一谈到马贼和兴昔亡可汗,这两位便立刻赔笑服了软,这总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事情,难不成还是郭某编得出来的?”

他看着几个人,目光中已有些同情,“唉,其实你们有所不知,那马贼并未全被剿灭,长史还留了几个活口,算算这日子,只怕已是到了长安!苏大都护千算万算,便是要瞒了此事,可这世上,哪有纸里能包住火的?待到圣意到时,他又添了这些大罪,还不知会如何,所谓报应到头,横竖怎么处置他也是不冤的。此事连周校尉和卢主簿只怕都看出来了,因此不但不敢再与长史夫人理论,连府里的人,都能吃上西州最好的斋饭!做这种人的帮凶难不成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谁又不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眼见都督府的大门内,那位周校尉已快步往外走了出来,郭团正脸上笑容越发热忱,拎起食盒便往旅正手中一塞,“你们在这风地里不知还要守多久,他们都有热汤水吃,你们何必自苦?吃上一口难不成还能算是违了军令?明日记得把碗碟食盒还我便是!”说完笑嘻嘻的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