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长的河谷便在眼前,阿史那都支举手一挥,四千多名突厥骑兵慢慢的勒住了战马。阿史那都支一马当先,凝神看着河谷的入口,眉头紧皱。部将忙带马上前一步,“吐屯,裴长史好端端的怎会送粮草到此,莫不是这队粮车探知了我等的动静,故意借了长史的名头?”

阿史那都支摇了摇头,“借裴长史的名头又有何用?粮车行走缓慢,便能拖得我等一时,难不成还能逃回疏勒去?再说,既然连我的名头都叫了出来……”

他蓦然闭口不言,河谷的谷口里,一匹枣色大马已不紧不慢的奔驰而出,马上之人青袍缓带,气度清远,不是裴行俭又是谁?

阿史那都支的几位部将都惊“咦”了一声,随着阿史那都支带马迎前,相距还有几十步便翻身下马,纷纷欠身行礼,“裴长史!”

裴行俭也下了马,丢开马缰走了过来,含笑抱手,“吐屯,诸位将军,好久不见!”

阿史那都支吸了口气,笑着点头,“的确是许久不曾与长史游猎痛饮了,都支不知是长史,冒昧前来,只是……”

裴行俭摆了摆手,“吐屯不必多说,此前之事,裴某已略有所知,裴某此来,不光是想与将军们叙旧,更是想与吐屯做笔交易。”

第127章 再见传符 公平交易(下)

交易?阿史那都支微微一怔,看向裴行俭的目光带上了几丝狐疑。按理,他率兵攻掠庭州,所下军镇城寨十余所,杀戮唐军数百,已是和大唐朝廷彻底撕破了脸,眼前这裴位长史虽然性子宽厚,此前待突厥又十分慷慨,毕竟是大唐的官员,怎么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居然还要跟自己做交易?他停了片刻,还是不动声色的笑道,“不知长史有何吩咐?”

裴行俭的语气依然温雅,“吐屯此来,想必是为了裴某押送的这五百车粮草,裴某愿将粮草拱手相送,只是裴某也有两件事,欲烦扰吐屯一二。”

阿史那都支心中微凛,面上倒是笑得更欢畅了些,“长史果然是爽快人,我也不与长史拐弯抹角。一个月前,可汗无故惨死,五姓酋长也悉数丧命于苏贼之手,此等深仇大恨,我咄陆五部不可不报!而唐军前些时日犯我部落,烧我粮草,长史的这些粮车,如今也是我等族人和战马活命的倚仗,都支不敢不收。但长史所求,若是私事,以长史待我等的恩惠,我等自是不说二话,但若与大唐相关,长史还是免开尊口,以免伤了和气。”

裴行俭也笑了起来,“那裴某便多谢吐屯成全了!裴某所说的两件事情恰巧都是私事,想来吐屯不会拒绝。”

阿史那都支顿时有些愣住了,裴行俭难道真是有私事相求?他身边的几位部将脸上倒是都露出了几分笑容——大唐的那位苏大都护杀了可汗和酋长,此仇自然要报,但好汉子恩怨分明,裴长史当年的恩惠,却也不好转头便忘,此番能和和气气拿到这救命的粮草,自是最好不过!

阿史那都支干巴巴的打了个哈哈,“长史不妨直言。”

裴行俭却叹了口气,脸色变得沉重起来,“吐屯或许不知,庭州的来刺史与裴某颇有交情……”

阿史那都支身后的一员部将忙道,“长史,并非我等要杀这位刺史!实在是这位刺史有些古怪!”

裴行俭点头道,“此事裴某已有所耳闻,来刺史此番以身殉国,乃是其夙愿所在,并非吐屯和将军之过,只是听闻刺史的尸身如今还在吐屯的营中。裴某只想请吐屯与将军将刺史尸身赐还,让其可以落叶归根,裴某感激不尽!”

阿史那都支和几位部将相视一眼,虽是心里略松,却也有些踌躇起来,此次前来庭州,攻城不下,最大的成果,不过是杀了这位唐人的高官,正要将其尸首带回部中,待他日将可汗送魂下葬时烧做祭品,若是空手而返……阿史那都支心里盘算不定,目光不由自主已扫向裴行俭背后的河谷。

裴行俭也回头看了一眼,满脸为难的叹了口气,“不瞒吐屯与诸位将军,裴某多年前曾得罪过苏大都护,上回裴某运粮,竟莫名其妙遇上了千人的精锐马贼,还多亏了可汗相救,此次大都护害了可汗,便立刻命人来西州拿我,幸得麴都督与西州子民一力回护,才未教其得逞,却又突然命裴某运粮来庭州,如今想来,其意大约便在今日,此次押粮之人中颇有几位大都护手下的官吏,听闻吐屯率兵赶来,便打算放火烧粮,说是吐屯中了他们的计,援兵此时定然已入庭州!”

阿史那都支脸色不由大变,难怪那面有人烧粮,这边便有人运粮,原来是苏海政的绝户之计!这粮草若真是被一把火烧光了,后果却是不堪设想,他忍不住急声道,“裴长史……”

裴行俭微微一笑,“吐屯放心,行俭既探知此计,又怎能眼见处木昆部妇孺无粮,战马无草,吐屯无奈之下,岂不是只能再行劫掠?他苏大都护想用我裴某的人头,用这庭州和贵部的无辜百姓,来铺就自己的青云之路,裴某又岂能让他如愿?那些人我都已杀了,只是裴某欲以五百车粮草,来换故友的尸身,也望吐屯能够成全。”

阿史那都支不由松了口气,他背后那几位部将有人更是怒道,“原来苏贼还想借我等之手来杀长史!长史杀得好,多谢长史了!”

阿史那都支心里略一掂量,不好再迟疑下去,只能抱手笑道,“好,此事便如长史所愿,却不知长史所言的第二桩事情……”

裴行俭的面色更为沉重,“如今苏大都护心心念念要裴某的命,此次粮草一丢,亲信又尽数丧命,定然会拿此事大做文章,裴某只能上书朝廷,请圣上明辨是非曲直。因此也要请吐屯与诸位将军高抬贵手,给裴某一条活路!”

“吐屯须知,令粮草陷于与朝廷为敌的对头手中,乃是大罪,裴某无可自辩,但若只是将粮赠与大唐羁縻州府,以解开误会,化干戈为玉帛,则其事可大可小。裴某想请吐屯与诸位将军领了粮草暂回本部,稍安勿躁,待朝廷对苏大都护的处置下来,再行定夺,不知吐屯意下如何?”

阿史那都支的面孔彻底阴沉了下来,裴行俭的意思是让他就此搁开手,不兴兵讨伐,不公然反唐,还做一个羁縻的都督,若是如此,他又何必来庭州这一趟?裴行俭难道用五百车粮草,就想换自己有可汗之位不去一争,却要甘心做个永世臣服于大唐的处木昆部酋长?他说了半日,原来是要引出此事!

阿史那都支刚要开口,裴行俭已不急不缓的说了下去,“吐屯莫怪裴某唐突,世上原无两全之事,若是吐屯既要拿了这些粮草去,又要即刻兴兵,裴某自是无可奈何,只是横竖都是一死,裴某却是宁可一把火烧了粮草,死于诸位之手,如来刺史般博个殉于职守,也好过被苏大都护罗织罪名、蒙羞而死。如今那河谷之中,押送粮草的几百名士卒马夫都已做好准备,虽是无法抵挡贵军之攻势,但放上一把火再弃车而走,总是来得及。这也正是如了苏大都护的意!裴某不敢埋怨各位,请吐屯就此拿了裴某这条性命去,权当成全了裴某一世的名声!”

此言一出,阿史那都支和几位部将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阿史那都支更是脸上发僵,杀了眼前这位大唐长史的确容易,可自己眼下要是的五部归心,日后再徐徐图之,谁说自己便做不得一个十姓可汗?若是今日先杀了这位有恩于十姓的裴行俭,岂不是自找麻烦,除了落下埋怨还能得什么好处?可若是真被他要挟住……

他眼睛一眯,冷冷的开了口,“裴长史一片苦心,我等感激不尽,可惜长史来得晚了,如今我等已公然进军庭州,杀了刺史,此番便是就此回军,难不成大唐的朝廷还能放过我等,那位苏贼还能善罢甘休?裴长史不愿落入他手中,我等自然也不愿束手待毙?依我之见,长史不如就此同我等一道归去,我等定然保长史平安,待长史永如上宾!”杀不得他,还掳不得他么?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几分讶色,随即哈哈一笑,“原来吐屯忧心的是此事,诸位放心,来刺史曾是大唐宰相,只因拂了圣意贬至此地,因此才日夜难安、一心殉国。圣上或许会因此怜悯刺史,却绝不会降怒于各位。至于那位苏大都护,各位若是就此兴兵,想杀他只怕并非易事,反而坐实了可汗的谋反之名,令他更有机缘逃脱朝廷制裁。裴某此次拿了他诬陷可汗的人证,正要献与朝廷,此人与裴某也是不共戴天,吐屯若真想替可汗报仇,何不略等上一等?裴某若不能置他于死地,诸位不妨再做打算。”

看着阿史那都支和几位部将踌躇起来的脸色,他从容抬手行了一礼,“再者,家师苏定方苏大将军早已从百济回师,如今正屯兵吐谷浑以防备吐蕃,若是西疆再次大乱,朝廷十有八九会派家师重回西疆,行俭还望吐屯与诸位将军体谅家师连年辛劳,容他略歇息些时日!”

苏定方!这个名字似乎带着一种冰冷的魔力,阿史那都支身上微微一寒,自打得知兴昔亡可汗死讯之后,心底燃起的那股热切的火焰骤然熄灭了大半,当年的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手下雄兵十几万,一个冬天便被苏定方打得溃不成军,父子都被掳去长安,自己如今手下连一万骑兵都没有,若是惹来这个杀神……他看向裴行俭的目光不由变得闪烁起来。

裴行俭的语气却越发舒缓镇定,“吐屯,请恕裴某直言,吐屯说要保裴某平安,裴某自是感激不尽,可大唐富有天下,威加四海,大军到处,无不披靡,当年的颉利可汗、沙钵罗可汗是何等英雄盖世,如今又在何处?若是真的惹来朝廷兵发西疆,诸位真能保我平安么?”

“倒是我裴行俭,今日能拿性命担保,十日之内,苏海政定然回军,绝不敢再侵扰诸部,而大唐朝廷,也绝不容他倒行逆施!至于吐屯和诸位将军,只要诸位一日不兴兵叛唐,我裴行俭便能保诸位平安!”

他的声音并不高,娓娓道来,却自有一种令人无法置信的笃定。阿史那都支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良久的静默之后,他的声音才响起,“裴长史从来是一言九鼎,都支不敢不信,今日既然承蒙长史赠予粮草,我等也不愿令长史为难,这便先回本部,至于朝廷何时能洗刷可汗的冤情,令元凶伏法,我等愿拭目以待!”

裴行俭脸色沉肃的抱手行礼,“多谢吐屯成全,裴某必不敢教诸位失望!”

他回身上马,进了河谷。不多时,五百辆粮车从河谷中缓缓驰出,眼见渐渐裹入突厥大营,随着几千匹战马扬起的烟尘,一道消失在远处。原本套在粮车上的近千匹良马上,却被解了下来,麴氏部曲们翻身上马,押着那一百多名卸甲解刀的苏氏亲兵上了马背,亲兵们脸上都是一副劫后余生却又不知前途所在的茫然表情。

几位伊州军官则看了看突厥人留下的那辆装着棺木的黑色大车,心有余悸的低声议论了几句,适才这半个时辰内,谁人不是掌心捏着一把汗?真不知裴长史用了什么手段,居然真让突厥人退兵熄战,还归还了来刺史的尸身!

裴行俭吩咐完几拨人,待他们各自离去后,也拨马走到队伍最前列,目送着突厥的人马,脸色比原先还要凝重几分。袁旅正看了他好几眼,忍不住问道,“裴长史此番不战而屈人之兵,立下大功一桩,想来朝廷必有嘉奖,再过些日子,待此事传入军中,大都护亦然不敢把长史如何,不知长史还有何事忧心?”

裴行俭目光依然落在远处,沉沉的叹了口气,“突厥虽退,但那位阿史那都支野心已炽,声势已成,裴某竭尽所能,也不过是略挫了些他的锐气,令其不敢立时举旗叛乱,却无法令突厥五部真正归心。但愿朝廷能痛下决心,不然西疆日后如何,还难说得很!”

袁旅正呵呵一笑,原本还有的一点忧心顿时抛到了一边,西疆日后如何,轮得到他们操心么?横竖这些狼崽子敢反,他们便敢去端了狼窝!只要不是如此番般以几百人对上几千人,难不成自己还会怕了这些突厥人?

两人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嘶哑的叫声,“更衣,我要更衣!”

袁旅正回过头去,鄙夷的看着那位先前拖都拖不上马,此刻却又有了几分精神的苏南瑾,冷笑道,“苏公子,时日不早,还是到庭州再说吧!”

苏南瑾瞪着裴行俭的背影,冷笑了一声,“裴行俭,你既然要留着我要挟家父,又何必折磨于人?我若受寒伤风而死,于你又有何好处?”

裴行俭慢慢的回过头来,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他两眼,摇头笑了起来,“苏公子误会了?行俭原想拿你去换来刺史的尸身,只是你如今这副模样,若真交到突厥人手中,我等着实丢不起这个脸!唯今之计,裴某也只好吃些亏,费上几斤粮米,养你到朝廷处置下来之日。只是苏公子此间若有个好歹,裴某少不得也会如此禀告朝廷云,公子是听闻突厥大军到来,因惊吓过度失禁受寒而死,想来苏氏满门,必会因此名扬天下。”

众人顿时轰然大笑起来,有人笑道,“正是正是,我大唐立国以来,还从未出过如此以身殉国者,苏公子开本朝之之先河,真真是可喜可贺!”哄笑声中,苏南瑾脸孔上便如开了染坊,青红交加,恨不得晕过去才好,偏偏下肢冰凉,竟是清醒得无法晕去。

袁旅正低声笑道,“突厥肯退兵而去,倒是教他们逃过一劫!不然苏公子今日只怕便会化作人皮一张!”裴行俭单人匹马去会阿史那都支之前,曾留下吩咐,若他劝说未果,突厥人前来强行劫粮,大伙儿便立刻放火烧粮,丢下苏南瑾等人拖住突厥人,想来突厥人得了他们,也不会再有心思追杀众人或劫掠州府,又可让阿史那都支反旗刚立,便正面对上苏海政。

裴行俭淡然一笑,“行俭先前所言原是信口胡诌,为的是震慑住这些兵士,让他们不敢心存侥幸,负隅顽抗。说来苏氏父子再是罪大恶极,到底也是我大唐子民,不到万不得已,我宁可亲手割下他们的头颅,也不愿他们到突厥人手中丢尽颜面。再者,如今以私刑杀之原是容易,但要令西疆平复,五部归心,则必须由朝廷明正典刑!”

袁旅正听得点头不已,“还是长史思虑周详!”

裴行俭默然回头看了东边一眼,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到底还是抛开思绪,回头提气喝道,“诸位,咱们这便去庭州!”

轰然响应声中,近千匹良马带着数百人穿越沙丘直奔庭州。而在队伍的南面,天山通往南麓的车师古道和花谷道中,好几拨快马也正带着各色人等,直奔苏海政大军所在的方向而去。

第128章 穷途末路 最后一击

正月晦日,若在长安,便又到了一年里开始游冶踏春的好日子,或登乐游漫步春色,或临曲水闲赏碧波,总之,若不踏踏实实虚掷上这一日光阴,简直便不配做个长安人。不过,在西疆,一过天山山脉,原本沿路树梢草尖上已露了些头的春色顿时又化作了漫天冰雪。迎面而来的寒风固然几可刮骨,而那化了又冻、冻了又化的冰雪,更是让原本便不十分宽阔的花谷道越发举步维艰。

唐军之中从来不缺战马,便是步卒们也会自带马匹负重代步,平日里自是进军神速,从昆陵都护府的南面回师庭州,两千多里的路程不到十几天里已走了大半。只是到了雪地之上,马蹄打滑,难以快行,七八千人的唐军队伍不得不放缓了速度。辎重营里有几十辆大车又是分外沉重,到了上坡处即便是最好的军马也拖曳不动,只得生生用人力前拉后推,慢慢挪将上去。这一日下来,竟是只走了三十多里。

眼见日头西斜,离营地还颇有些路程,来回巡视的都护府属官们多少有些不耐烦起来,呼喝声里也带上了几分怒气,“还不快些用力?遮莫要让马车走上半夜?军情如火,你们这几日却一日比一日更不像样!若再是躲懒,莫怪的某的马鞭不会识人!”

推车的士兵们早已疲惫不堪,被喝骂了一路后,腹中的饥火渐渐的化为了怒火,也不知是哪位士卒咬牙冷笑道,“什么军情如火,某看着倒像是赶着去奔丧!”

前面的车夫听得分明,见军官走远了,便回头低声笑道,“可不是奔丧!你道那庭州是出了何事?其实突厥人早去得远了,是那位苏公子自作自受!大都护一心算计咱们西州的裴长史与麴世子,前番他们送粮杀的那劳什子马贼,其实便是都护府的亲兵扮的,此次庭州失守,苏公子又想借突厥人之手杀了裴长史,结果被长史抓了个正着!人证物证俱在,都已经送到长安去了,大都护能不急着回来?”

“此事我也听说了,这回那苏公子连咱们伊州边军的几名旅正队正也想杀,没想到被裴长史一吓,连那些好玩意儿都吓了出来!”

这辎重之队不比其他队列,原是哪个州府来的车马都有,话头一起,众人顿时七嘴八舌说了开来,伊州的兵卒中有人曾听说,押过粮的几位同袍已来了军中,又跟大伙儿亲口描述了当日的情形;庭州的民夫有做府兵的小舅前几日也送了军资过来,说是亲眼见到过裴长史一行人带棺入城,那苏公子的脸早已冻得青紫……众人原先都只与相熟之人私下议论,这时才知晓,此事竟已是没几个人不知晓!

近日来行军甚急,辎重营最是辛苦。众人压抑了这些日子,此时哪里还忍得住这满腹的牢骚!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餐风饮雪之苦冷,忍饥挨骂之郁怒,都在议论声中开始宣泄出去,渐渐一发不可收拾,声音不知不觉便越来越高,连前后几辆车也都听了个清楚,自然也是纷纷议论开来。

众人正说得兴奋,身边猛然间响起了一声怒喝,“你们在胡言乱语什么!”

大伙儿唬了一跳,回身一看,却见一位大都护府的队副正站在众人身后,此时脸色都有些青了,看着众人的目光,几乎能飞出刀子来,一字一字道,“是谁胆大包天,在军中公然散布污蔑大都护的讳言秽语?你们若是不想死,便将他指认出来,某自会带到军前以军法处置!其余人等,一人五十军棍,且寄下一条命来!”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哗然,有人便冷笑道,“什么污言秽语,你家那苏公子被突厥人吓得屎尿齐流,臭不可闻,满庭州的人都亲眼见到了,这等污秽之事,他都做得我等还说不得!”

这位队副勃然大怒,拔刀出鞘,“你还敢满口胡诌,某这便将你等统统正法了,看谁再敢诽谤大都护!”

这句话便如往火药桶里丢下一个燃着的引子,原本便在议论声中有些骚动起来的队伍顿时炸开了锅,拔刀的拔刀,抡鞭的抡鞭,待到另外几名属官之流闻声赶到,那位队副已被拖下马来,满脸青紫,看去只剩下了半口气,身边围着的那数十人却依然满脸怒色。

有性子稳重的中年属官见势不对,忙道,“你们这是做什么!私下械斗可是军中大忌,还不赶紧收了刀枪,有什么事值得如此?”

众人并不接话,只是目光冷冷的看了过来,属官心底愈惊,面上却笑得一团和气,摇着头让人将那名队副背到空车中,又使人去唤军医,好容易说服众人回到车后继续推车,却有另一名属官带着一队人马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挥刀一指,“适才便是这些人犯上作乱!”

整个辎重营里,拔刀之声顿时响成了一片。

半个多时辰后,中军大营中的苏海政接到消息:辎重营有兵卒哗变,大都护府安排在营中的亲兵已被杀了大半,靠近辎重营的其他几部也有了骚动的迹象!他不由又惊又怒,厉声喝道,“点齐卫队,随我前去辎重营!”

帐外却有人高声道,“大都护,且慢!”

门帘“哗”的一声荡起,一位姓梅的主簿快步走了进来,手上托着一叠皱巴巴的文书,脸色也苍白如纸,“大都护,下官的案头发现了这份东西,请大都护过目。”

苏海政愣了一下,忙接过来一看,只见第一张上写着一行极漂亮的草书,“诸军传阅之后,请交苏大都护过目”,翻开第二页又看了几行,脸色顿时大变——上面不是别的,正是跟随苏南瑾的那一百多名亲兵的供状,队副以上都有供词和签名画押,其余士卒则是在各自名字边按上了血红的手印。

苏海政手指颤抖的翻到最后一张,上面赫然是另一行字,“一式两份,一份送长安,一份送军中”,心里不由变得一片冰凉,难不成裴行俭当日让瑾儿落入圈套后,竟是立刻便做了这份东西出来?他呆了半晌,抬头嘶声道,“这东西、这东西是怎么来的,还有多少人看过?”

梅主簿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下官也不知,适才回到营帐时便见到了这份文书,看这模样,只怕传阅之人少说也有数百……”

见苏海政还在出神,他忙补充道,“辎重营之事,下官也听闻了,多半正是此事在作怪。下官匆匆问了几句,似乎营中不但此份文书传阅甚广,还有许多别的传言,都说是伊州庭州两地的府军亲眼所见。如今军中不知此事者恐怕已是不多,大都护若强行平定辎重营之人,闹得不好,只怕会引得全军哗变!咱们如今手头的亲兵不多,大都护万万不可自陷于险境!”

苏海政慢慢闭上了眼睛,裴行俭原来不但把瑾儿引入了圈套,还布下了这么多后手!难怪他能派人传话,说是在庭州恭候自己,原来早已使下这些手段,令军心在这半月之内彻底涣散,自己连夜拔营回师,昼夜兼程,可如今便算赶到庭州又有何用?更莫说这份东西此刻只怕已在御前……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睁开眼睛,声音变得一片平板,“传令下去,辎重营之事以安抚为主,概不追究,减慢进军速度,到疏勒后就地休整,”又忙厉声补充道,“再派一百人去辎重营,务必要看护好军资,不得有失!”

眼见梅主簿诧异的抬起头来,他从紧咬的牙关里逼出了几个字,“那四十车金银器皿,绝不许有任何闪失!”

梅主簿忙领命出帐,他原是军中老手,最善于安抚调度之事,辎重营的风波当夜便渐渐的平息了下来。放缓行军速度后,众军士的怨气也小了许多,只是传言却愈发纷纷扬扬。

二月初二,大军好容易终于走出了天山山脉。想着再过上一日多便可到疏勒城中歇息,早已变得消沉散漫的士气终于恢复了些许。然而到了次日晨间,两骑斥候却带来一个令人全身发凉的消息:八千吐蕃骑兵在突厥弓月部人马的引领下直奔唐军而来,相距已不足二十里!

军号声中,各军的郎将校尉飞马赶到中军大帐之中,听得这个消息,也是面面相觑。静默半晌,还是有人大着胆子道,“此战只怕有些难处,吐蕃骑兵悍勇犹胜突厥,我军又是久战疲乏之师……”

有人挑了头,附和声顿时响成了一片,也有人道,“吐蕃又如何,我大唐天军,难不成还怕了他们?”随即便换了几声驳斥,“行军打仗,靠的是士气,如今我军的士气,可还堪经一场恶战?”

苏海政听着下面的争吵,默然不语。他这几日来不得安眠,面色青白,连皱纹都深了许多,半晌才挥了挥手,“你等先下去!”眼见众人嘟嘟囔囔的退了下去,他才转身看着梅主簿,“你看应当如何?”

梅主簿的脸色比他也好不了太多,缓缓的摇了摇头,“如今之势,不可硬战!”

苏海政冷冷的看着他,突然声音干涩的笑了起来,“依你之见,我便该自缚于阵前,以求他们给我一个痛快?”

梅主簿忙摇头,“大都护何出此言,下官有两条计策,其一,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都护不妨拿出那几千件金银器皿,言明此战取胜后便可与众军分之,此战大约还有五成的胜算。若是能战而胜之,大都护以前的些许小过,朝廷或许也会从轻发落。”

苏海政想了片刻,微微摇头,“那第二条计策呢?”

梅主簿略一踌躇,低声道,“弓月部人马原是不足为惧,唯一可虑者,乃是吐蕃,他们必是被弓月部请来助拳,与大都护并无仇怨,弓月部可以金银请之前来,大都护也可以金银送之归去。若是大都护能修书一封,投入吐蕃大营,只道大唐与吐蕃多年修好,何必因外人而刀兵相见,大都护愿以所部军资四十车金银,两万匹布帛送给吐蕃大军,以做回程之资,并订下交好的盟约,想来吐蕃八成会就此退兵。只是如此一来,却是折坠了大唐的威名,还会助长吐蕃对西疆的野心,也令突厥各部日后更易与吐蕃勾结……”

苏海政并不开口,霍然起身,挑帘出了大帐,骑上战马一路向营前而来。唐营的前方不到十里处,一片黑压压的人马已乌云般占据了地势略高的一片缓坡,虽然看不清人数旗帜,但那股气势却仿佛能直压过来。

苏海政沉默良久,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好几下,终于头也不回的沉声道,“梅主簿,你这便回帐帮我修书一封!”

……

二月初五,安西大都护苏海政以军资贿赂吐蕃大军,约和之后回军疏勒的消息飞马传到了一百多里外的庭州官衙。众人一时不由愕然,庭州长史跺足怒道,“此人怎会贪生怕死到如此地步,我军固然是久劳而返,吐蕃人何尝不是远道前来,决战之地离疏勒不过几十里,离我庭州也不过一百多里,正是我朝在西疆的腹心之地,他却居然一战都不敢!日后这突厥和吐蕃谁还会把大唐放在眼里?”

有人冷笑道,“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裴行俭却是一声长叹,“吐蕃人来得好快!此次是裴某又失算了……”

庭州长史忙道,“是苏海政贪生怕死,守约何必自责?依我看,此事还是要你我联名尽快禀报朝廷才是!”

裴行俭点了点头。两人都是笔头流利之辈,不一会儿便书就奏章,签名落印。封好之后交给庭州的差役。

不一会儿,那名差役却愁眉苦脸的转了回来,“启禀长史,来刺史日常处置公务的那间小屋被突厥人的巨石砸塌了,前些日子略整理过一遍,只是如今却怎么也找不到府衙的传符……”

庭州长史愕然道,“此事怎么如今才回禀?这可如何是好?在西疆境内传送文书也罢了,这去送奏章,没有传符,连玉门关都出不去,又如何去得长安?快去再找,挖地三尺也要寻出来!”

裴行俭忙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不必了,行俭这里倒还带了一块。”说着便从随身的算囊里慢慢摸出了一片铜符。

庭州长史大喜过望,双手接了过来,“守约真乃思虑周密,算无遗策,愚兄佩服!”

裴行俭脸上的苦笑顿时变得更深了一些,默默的转头看了一眼南面的大门,想起那个胆大包天,偏偏却总是歪打正着的女子,只觉得又是好笑不已,又是温暖难言。

第129章 快意恩仇 冲冠一怒(上)

二月间,西疆的局势渐趋平静,随着吐蕃大军的满载而归,几千名唐军也各回本部,阿史那都支则乘机南下,收拢五咄陆部残军,在轮台建立了牙帐,与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步真遥相对峙。

二月初十,裴行俭带着四百多麴氏部曲,终于回到了西州城。消息传来,顿时满城轰动,平日轻易不开启的西城门轰然洞开,麴崇裕身穿绯色襕袍,带着所有的西州属官一道出门迎到了谷外。

裴行俭远远看见,忙跳下马来,快步走上,和众人见过礼,忍不住对麴崇裕低声道,“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为何要开什么得胜门?”

麴崇裕挑眉笑道,“你又何必过谦,你此番归来莫非还不算得胜回城?苏海政那老贼如今缩在疏勒城中,听说连官衙都不敢迈出一步!”说完抬头往裴行俭背后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守约,你的心肠还是太软了些!”

苏南瑾也刚刚下了马,看去衣着模样与先前差别并不算太大,只是黑瘦了一些,满脸灰暗憔悴,倒像是突然间老了好几岁。两名部曲一左一右扣住了他的臂膀把他推了上来。

麴崇裕笑吟吟的抱了抱手,“苏公子,好久不见,怎么清减了许多?公子放心,西州城如今倒不会有突厥大军来犯,不然麴某还要去寻公子的换洗衣裳,实在也太过麻烦!”

苏南瑾只是低头不语,腮边肌肉却明显的鼓了出来。这一个月里,他和苏氏亲兵们一道被押入了庭州府军的营房,没日没夜的修葺城中被损毁的城墙房屋。他哪里吃过这种苦?眼见裴行俭并不格外理会他,心里也渐渐安定下来,没几日便拒不出营。裴行俭也不多说,只让人将他请入牢房歇息了两日,再出来时,这才不敢再抱怨一句。待得听说苏海政以军资贿赂吐蕃,躲入疏勒城不敢再出后,从庭州回西州的这一路上,整整四日里,他更是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麴崇裕含笑打量着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哎呀”了一声,“崇裕还有一事忘记告诉公子,本州的张参军前两日一纸诉状递到了府衙,道是你苏子玉骗婚,和他家妹子成亲三月,新妇既未告庙,亦未见过姑舅,连手头的婚书都是外人写的,哪里能作数?他已把公子送的聘礼退回了府中。他家那位妹子也道,她是自愿归还本家,从此与苏氏再无关联!”

苏南瑾身子一颤,霍然抬起头来,死死的盯着麴崇裕,半晌才抬头看向西州的城墙,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贱人!”

麴崇裕哈哈大笑,转头看向裴行俭,“守约,苏公子恼了,说来若不是你家那位义妹,当日你我被扣在衙中,又怎会如此容易便能得知外头的状况!”

苏南瑾怔了一下,脸色变得铁青,五官都有些扭曲起来,手上用力一挣,嘶声道,“放开我!”那两位部曲反应敏捷,立刻加了五分力气,只听一阵骨骼格格作响,他铁青的脸色又转为了惨白。

麴崇裕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怜悯,“子玉这又是何苦?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放心,待你明正典刑之时,虽无未亡人送行,少不得我也会给烧两张纸做旅资,谁叫你我相识一场?”说着一挥手,“把他带入地牢,好生照应!”他的最后四个字拖长了语调,苏南瑾纵然在狂怒当中,心头也是一寒。随即臂膀上又是一阵剧痛,却是被扭着走向了西州的南城门。

裴行俭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问道,“都督身子如何?”

麴崇裕看着苏南瑾的背影,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闻言笑道,“人日之后,阿嫂想法子收拾了那些走狗,家父当夜便好了两分,上元那日,你把消息送回西州,他更是好了五分,如今已是能下地了。”

裴行俭笑着点头,“这可是大喜,对了,那位阿袁可好些了?”麴崇裕的长随里,有一位在处木昆部放火时受了中了一箭,因当地离西州更近,当日便直接着人送回了西州。

麴崇裕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他没能撑到回城。”转头看了一眼已渐渐走远的苏南瑾,他的目光里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杀气,“这次去处木昆部,我带的西州民勇死了七人,伤了三十多个,去庭州的民勇里,也有几个伤重不治,你若回来得早,还能看见西州城里的处处白幡!”

裴行俭沉默了下来,隐隐明白了麴崇裕为何要大张旗鼓迎接自己,西疆战事频繁,每次大战之后都是几家喜庆几家伤悼,可此次一战却是来得好没由头!西州不过是受了无妄之灾,更别说那满目疮痍、哀声不绝的庭州城……他不由也看了一眼苏南瑾的背影,低声道,“该写的奏章我都已递上去了,朝廷的处置大约很快便会下来。”

麴崇裕的脸上满是冷笑,“朝廷的处置么?崇裕拭目以待好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走到了城门下面,早已等候多时的西州人轰的拥了上来,裴行俭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到琉璃,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衫子,发髻只戴了两朵新开的杏花,看上去笑容明媚,气色鲜妍,裴行俭的脸上不由也露出了笑容,走上几步,自然而然的携住了她的手,只觉得入手温软,不复往日的微凉,心头更是一松,低声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最近身子好不好?”

琉璃笑眯眯的点头,扬起头看着他只是笑,她有什么辛苦的,横竖他会完好无损的回来,横竖他绝不会吃败仗,她才不担心!其实裴行俭不在家的时日,她还能过得更自在,想何时睡便何时睡,想吃什么便吃什么,不想吃药了还可以找个借口赖掉……只是思念会一点一点的累积起来,在看到他的这一刻,化作抑制不住的欢喜。

四周问好的声音乱纷纷的响了起来,裴行俭移开了目光,手却没有松开,一面向大伙儿点头致意,一面握着琉璃的手往城内走去。西州城正中的大道上,一个多月前曾经高高竖起的栅栏早已消失无踪,地面也重新填过,如今已是平整如昔。整个西州城也繁华喧嚣一如往日。裴行俭的目光缓缓掠过这早已熟悉无比的一切,笑容里多了几分真正的安然。

站在裴宅的门口,他抱手与众人告辞,一进内院的上房,转身便揽住了琉璃,低声笑道,“还有多少?拿来!”

琉璃怔了一下,笑着摊开了手,“上元前还有八个,如今一个也无!麴玉郎说苏南瑾把西州的传符都搜走了,西州连公文都送不出,剩下的这些只好全给了他。给你那四块应该没用完吧,快还给我!我不知化了多少心血,才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如今模子都毁了,我可不想再花一遍力气!”

果然还有,而且是一口气做出了十二块,她是准备一个月用一块么?裴行俭不由咬着牙笑了起来,伸手在她的额头一弹,指上用上了三分力气,“小东西,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琉璃捂着额头嗔道,“我自做着玩儿,是谁胆大包天居然敢用的?”说着把手一伸,“快还我,我胆子小得很,这便好好收起来,再也不敢给长史瞧见了!”

裴行俭又好气又好笑,怀中的琉璃一脸嗔色,脸颊嫣红,撅起的嘴唇更是嫣红水润,让人恨不得一口吞到腹中去才安心,他不由低头便咬了下去,声音顿时变得含糊起来,“已是我的了,休想让我再还你!”

琉璃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她想告诉裴行俭,柳如月已经回西州了,自己给阿燕的女儿起了个小名叫“七七”,张敏娘正式发愿受菩萨戒,在家做了居士,还有……

里屋的帘子迅速的飘起又落下,不知什么东西“当”的一声掉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熟悉的脆响,琉璃低头看了看那个算囊,笑了起来,他想唬谁?他若是真有一点担忧,又怎会这般随身带着?再说了,若不是自己做的铜符,阿成只怕现在还在去长安的野道上翻山越岭,日子久了,说不定会变成一个白毛男……

裴行俭的声音在她蓦然耳边响了起来,带着几分真正的无奈,“琉璃,你又在傻笑什么?”

……

朝廷的第一道敕书是两日之后到的西州,随后才转去了疏勒,五千多里的路程,让这封敕书此刻听起来简直像是一个玩笑:令蒨海道行军总管苏海政即刻回师。

十日后的第二道敕书更是令人哭笑不得:安西大都护府行参军苏南瑾因屡次押送军粮不力,削去一切官职,押入大牢待决。

麴崇裕回到侧厅里,忍不住便对裴行俭冷笑道,“如何?我便知道会如此!大唐的朝廷何曾阵前斩过将?当年那些人纵兵屠城都能免死起复,何况这一回不过是纵兵劫粮、谋害同僚而未遂!至于那些送命的兵卒,战死的民勇,又算得了什么?”他看了看门外,声音更是冰冷,“如今正是春日多疫,想来牢里死上个把人,丝毫不算稀奇!”

裴行俭叹了口气,“你且等上一等可好?朝廷杀一个苏南瑾何等容易,可安西大都护不可一日无人,总要全盘安置妥当了,才能真正处置这些人,我若料得不错,最多一个月,朝廷的新任安西大都护便会上任,那时若是……”他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绝不会拦着你!”

第129章 快意恩仇 冲冠一怒(下)

转眼便是阳春三月,西州城里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麴智湛的病虽然好了许多,到底已不能处置政务,战事初定,又是农耕时节,裴行俭和麴崇裕忙得不可开交。琉璃也在家里忙着清洗整理冬衣、缝制春夏衣裳。

这一日,云伊来曲水坊时,见琉璃正在把拆下洗净又重新缝制好的冬袍整理入箱,便笑嘻嘻的一拍额头,“差点忘了,玉郎早先曾嘀咕过,也不知姊夫的那几件冬袍到底是怎么做的!”

琉璃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做起来琐碎了些。那冬袍里面另有一层内胆,取上半斤左右鸭、鹅的细绒,用最细密的缎料均匀的封好,中间用细线缝成巴掌大的小块就好。这么一件内胆,有个十来只鸭子也差不离了,只是取绒时太费劲了些,要好几日才能得一件。”

云伊咂舌不已,愁眉苦脸道,“这种细致事情我却是做不来,姊姊能不能帮我……”

琉璃笑着摆手,“过些日子我得闲了,给你做一件也无妨,旁人的莫找我,我也不爱费这功夫!”

云伊的话被堵了回来,扭股糖般拉着琉璃只是不依,“不用姊姊动手,姊姊看着我做,多指点些便成。”

琉璃笑道,“你柳姊姊也在给她家方烈做这个,你若怕自己做不好,不妨和她一道做,她也能指点你。”

云伊顿时大喜,“阿烈也会来西州么?”

琉璃摇了摇头,含糊的答道,“我也不大清楚,说是忙完什么事才能过来接她们母子,柳姊姊也很是有些忧心。”柳如月其实不止是忧心,她还十分愤怒,方烈如今大约日夜守候在疏勒城附近,他已发下血誓,必要拿苏海政的人头报仇赎罪……

云伊想了半日,难得的叹了口气,“他能忙什么?还不是那档子糟心事!玉郎这些日子心绪也是不大好,阿袁跟了他十几年,又是冲在他前面中的那一箭,他心里总是过不去……”

琉璃忍不住也叹了口气,男人们似乎都是这个德行,裴行俭这些日子也常会闷闷不乐,言语之间不是后悔当初只想着提醒方烈避开,却根本便没想过苏海政能直接对兴昔亡可汗下手,便是担心朝廷对苏氏父子处置不妥,令人心寒。

她自己其实也是越想越担心,她可不敢对那位高宗保有太大指望,以他的一贯风格,此事的处置只怕妥当不了,等着固然是煎熬,可谁知到时旨意还会如何?这种又是盼又是怕的心情,就仿佛在等着楼上的第二只靴子。不过,看着柳如月忧心如焚的脸孔,她也暗自下定了一个决心。

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四月初六日,佛诞节的前两日,才有人飞奔着来报,朝廷派的人已直接进了都护府!

琉璃不由霍然站了起来:那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她毫不迟疑便道,“快让白三也去府衙,让他记得我的吩咐!”

此时在西州都督府的正厅里,第一道敕书已宣读完毕,大病初愈的麴智湛扶着麴崇裕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下官见过大都护。”

眼前的这位新任安西大都护高贤,生着一张与麴智湛有几分神似的团团笑脸。他任沙州刺史多年,与麴崇裕曾见过一面,此时笑得更是一团和气,“麴都护客气了!高某日后还有许多事体需要请教都护。”转头又对裴行俭和麴崇裕笑道,“裴副都护、麴将军都是年富力强、前途无量,日后西疆之事更要倚仗两位。”

麴崇裕和裴行俭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复杂难言的神色,也只能微笑着抱手行礼,“不敢当,下官但凭大都护吩咐。”

这位新任大都护带来的第一道敕书便是在天山北麓设金山都护府,与庭州同治,以充实边民,扩军屯田,并统领天山以北的各州镇唐军。显然是因为昆陵都护府已是名存实亡,必须加强军备,以对抗天山北麓的处木昆、处月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