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也笑得谦和:“不敢,两位大长公主今日能拨冗前来,已是寒舍莫 大的荣光。”

千金笑盈盈地点头:“也是,谁不知道夫人眼高。莫说我等没什么东西 能让夫人看得上眼,就是圣人与皇后的赏赐,夫人说声不理会,不照样丢到一边?”

这话说得着实莫名其妙,满屋子人都颇感讶然。琉璃也怔了一下才欠 身回道:“大长公主明鉴,妾身岂敢如此轻狂! ”不待千金开口批驳,她笑着 抬起了头:“只是素闻千金大长公主品致高雅,公主若实在有心相赏,寒舍 的堂屋原是这两天才匆忙布置,妾身斗胆烦劳大长公主指点一二。”

这话转得好不生硬,莫说旁人,便是千金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意外。 她目光微闪,转头打量了几眼这堂屋,突然“嗤”的一声笑了起来:“红梅幽 兰?这倒是宫中冬日常见的布置,不过梅树竟选了一株没开花的,也不装 点装点,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若是我家下人胆敢如此糊弄,少不得要将这没眼色的贱婢打将出去!还有这屏风上的墨书,裴少伯不是写得一手好字么,怎么贵府却放了这样的玩意儿在堂上?”

她瞅着那一行行的字迹,啧啧摇头:“矫揉造作,俗媚无骨,当真是空有其表,贻笑大方!看来裴少伯虽是写得一手好草书,这品评书法的眼光却着实令人不敢恭维!”

转头看着琉璃,千金柔媚的面孔上露出了动人之极的微笑:“库狄夫人以为如何?”一屏风上的字一看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又不是自己熟悉的贵人们的笔迹,这样堂而皇之地放在堂舍里,除了库狄氏,还能是谁写的?堂舍里鸦雀无声,人人都想到了这一层,好些人看着琉璃的目光已带上了几分同情,连崔玉娘都不自在地垂下了眸子:这梅花半开的天然之趣,原不是骄奢公主们能体会的,而屏风上的字虽骨力略弱,写得却当真不差,库狄氏不过是想转个话题而已,却惹来了这样一番恶毒的当面讽骂,还要回答骂得好不好……琉璃也慢慢笑了起来,那神色仿佛有些无奈,一双眸子却是熠熠生辉。千金心里顿时一紧,刚想开口,琉璃已摇头长叹了一声,转头笑道:“看来你们的本事,当真是入不得大长公主的法眼了。”

于氏身后那两位一直低眉敛眉的华服女子“扑通”跪倒在地,身材略矮的那位颤声道了句:“儿等该死!”另外一人也轻声回道:“大长公主指正得是,奴等不过是雕虫小技,若无夫人抬爱,原是不配登大雅之堂的。”千金微微直起了身子,皱眉道这两位是……”

琉璃恭恭敬敬地回道:“启禀大长公主,这两位正是您适才提到的圣人之赐,这赵家妹妹在宫中专司打理花木、布置厅堂之职,姚家妹妹的一笔墨书也是圣人赞赏过的。今日贵客云集,妾原是想着让她们露上一手,谁知……”她瞅着千金微微一笑,收住了话头。

千金的一张脸早已说不出是什么颜色,连常乐的脸色都变得有些不大好看,半晌才淡然道:“是赵家幺娘么,你起来让我看一眼。”

赵氏忙应诺一声,站了起来。堂上众人的目光顿时都汇聚到了她的身上,她却恍若不觉,静静地垂眸站在那里,端的是端庄妍丽、落落大方。便是对娇婢美妾之流最无好感的几位夫人也不由暗暗点头:这个倒不像是轻狂之辈。

常乐紧绷的面孔也放松了些许:“好些年不见,你倒是越发出落了。你家堂兄听闻圣人将你赐给了裴少伯,跟我已提过两回。你原是家中幼女,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虽然在宫中当过几年差,到底经事太少,比不得那些打小就殷勤小意惯了的。因此更要谨慎守礼,要好好用心伺候少伯与夫人,若是仗着来历出身就轻狂霸道,失了赵氏的体面,莫怨我和你堂兄都不认你!”

这番言辞少说也含了三四层的意思,赵么娘脸色微变,“扑通” 一声又跪了下去幺娘不敢。”

常乐淡然点头:“不敢就好。”

她的目光一转,落在了琉璃身上:“不瞒夫人说,么娘也算我打小看着长大的,原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只是她母亲膝下就这一个女儿,难免娇惯些,她在贵府若是有什么不当之处,还望夫人多多提点。”

琉璃如何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笑着答道:“大长公主请放心,幺娘兰心蕙质,言谈举止都妥帖得很,不然我也不敢把布置厅堂的事情交给她了。”

常乐看着她缓缓点头:“库狄夫人有如此雅量,我的确应该放心。夫人也莫怪我多事,我原是听闻此次圣人赏赐的宫人十有八九都已有了品级,夫人这边却是半点动静都无,这才有些担忧,就怕幺娘恃宠生娇,举止不当,惹怒了夫人。看来却是我多虑了。此事原本不该我等过问,只是幺娘是圣人所賜,又是赵家嫡女,今日我也只得拿大问上一句,不知夫人对她有何安排?”

满屋子人都恍然大悟:两位大长公主今日登门,原来是为了此事!这赵氏的出身容貌都如此出挑,有御赐的身份,又有常乐大长公主撑腰,若是真如公主所愿当上了媵妾,以后库狄氏的日子还能好过吗?可若是不答应,大长公主说不定会当场翻脸……琉璃沉默片刻,回头看了低头不语的赵幺娘一眼,脑中不由响起了裴行俭刚才的低声吩咐:“这两位公主若是在旁的事情上刁难你,你就推身子不好;若是逼你给那位赵氏请品级封号,你不妨问问赵氏,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你放心,这些事我早有安排,自会处置妥当。”

想到他的安排和处置,琉璃心里微微一叹,语气放得轻缓了几分:“幺娘还是起来说话吧,这些曰子以来我是忙昏了头。大长公主提醒得好,我也想问幺娘一声,你日后有何打算?”

赵氏依然死死地低着头,身子似乎在微微发抖。常乐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库狄氏这是欺负幺娘脸皮薄说不出口吗?她刚要发话,门外突然有人高声道:“启禀娘子,宫里来人了,已经到了内院门口!”

屋里顿时骚动起来,常乐与千金相视一眼,都皱起了眉头。琉璃也吓了一跳,向两位大长公主欠了欠身,转头便往外走,心里一片茫然: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宫里也有人过来凑热闹,而且居然是直接到了内门…… 待得在院门口瞧见笑吟吟跳下马车的玉柳,她不由越发惊诧,忙迎上前去,正要行礼,玉柳笑着挽住了她:“夫人千万莫要多礼,今日我是特意讨了这差事来瞧瞧热闹的,连裴少伯都不敢惊动,夫人给我杯酒喝就好。”

又是一个专程来喝酒的?琉璃满肚子问号,又不好多问,引着她一路进到堂舍。玉柳跟随武后已久,屋里品级高的几位女眷都见过她,心头震动自不必多表。常乐和千金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了许多。玉柳一眼看过去,也是脚下一顿,躬身笑道:“奴婢见过两位大长公主。”

常乐和千金不敢拿大,都微笑着点了点头:“宫正不必多礼。”常乐便问:“不知宫正此来所为何事?”

玉柳笑着走上几步:“皇后殿下与两位大长公主大约是心有灵犀,今日突然想起是库狄夫人暖宅的日子,特意遣奴婢带上贺礼前来跟库狄夫人道声恭喜。”

她转身从身边的小宫女手里拿过了一个半新不旧的檀木盒子,对琉璃笑道殿下说,这柄如意她帮夫人保存了这么多年,难得前几日又找到了一柄配对的,还是成双成对、物归原主的好。”

琉璃见到那盒子心头便是一震,听得这番话,胸口更是五味交陈,忙跪倒谢恩:“多谢殿下厚爱,臣妾不胜感激。”

玉柳笑容里带上了几分促狭:“夫人快些起来。殿下还说了,夫人若要感恩,不必说这些白话,只要少偷些懒,多给殿下画几幅西北风光,比什么都强!”

琉璃忙躬身应了,眼见人人瞧过来的目光都有些异样,心里不由苦笑一声:武后在这个日子派遣玉柳亲自过来送礼道贺,又转达了这样一番言辞,这份“隆恩”当真比两位大长公主的刁难更让人心惊胆战!

常乐眼里顿时添了几分阴霾,转头瞧了瞧起身站在一旁头都不敢抬的赵氏,眉头一蹙,突然扬声笑道:“玉宫正倒是来得正好,不知宫正是否还认得我家这个不成器的妹子?”

玉柳顺着她的目光一看,眉头微挑:“可是……赵娘子?”

赵幺娘欠身行礼,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见过宫正。”

玉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常乐大长公主,眼里露出几分恍然。

常乐笑着解释:“幺娘是在害羞呢,我刚才正与库狄夫人说到,不知什么时辰才给么娘定下名分来,库狄夫人却问么娘有何打算,这不,她就抬不起头了!”

她看着赵幺娘,声音放得温和舒缓:“幺娘,你也不必为难。伺候少伯原是圣人的旨意,你只用谨遵圣命就好。若是担心自己年轻识浅,不堪重任,我这里还有几个经过事的奴婢和嬷嬷,我会让她们留下来帮衬你。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趁着今日高朋满座,又有宫正在此,正好为你做个见证。”~常乐大长公主原来不但要给赵氏争一个名分,还要派自己的人手来帮衬她!如此一来,这裴府的后宅焉有宁日?好些人不由暗暗吸了一口冷气,于氏眉头一皱就要开口,琉璃忙拉住了她,微微摇头。

玉柳脸上的讶色只是一闪而过,倒是笑了起来:“大长公主如此关怀赵家娘子,真真是让人敬佩。”

常乐悠然一笑:“宫正过奖,幺娘毕竟是拙夫的堂妹,我将她安置妥当了,也算是帮拙夫尽了赵氏子弟的本分。不然让幺娘这样没个前程,只能不明不白地厮混日子,百年之后,他有何面目去见自家的叔叔婶娘?”

玉柳恍然点头,满脸歉意地叹了口气:“说来都是奴婢们的不是,赵娘子如此人才,莫说圣人,就是让奴婢们早些知晓她有大长公主这样热心的嫂子,又怎会让她在宫中不明不白地厮混了八九年?唉,什么好前程都被耽误了!”

常乐脸上的笑容不由一僵,耳根腾地烧了起来,好些女眷也默默地低下了头——赵氏在宫里待了近十年大长公主都不曾管过,出宫到了裴家就变得如此关怀备至,玉宫正当真是打得一手好脸,可惜这笑话却是看不得的。

千金大长公主见势不对,忙插嘴进来:“宫正此言差矣,赵家也是大族,姊姊妹妹有好几十个。七姊姊纵然有心照料,总不能人人都关照到。赵氏娘子入宫出宫的这些事,她家兄嫂也是近日才跟七姊姊回禀的,七姊姊也很是懊恼,还说早知宫里有这样的妥当人,便是向圣人要来伺候周王妃也是好的!”

玉柳沉吟片刻,微微一笑:“原来如此,那倒真是可惜了。”

众人也都想起了前些日手的那件事一宫中向赵府下聘,周王李显转年就要迎娶常乐的独生爱女为正妃。眼下常乐大长公主圣眷之隆显然犹胜往昔,王妃的身份与公主不同,玉宫正纵然是皇后的心腹,只怕也不得不多掂量掂量了。

常乐的脸色犹自不大好看:“大家族里原是人多事杂,我又不是三头六臂,如何照料得过来,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总不能让人一直委屈了自家妹妹!”

玉柳含笑点头:“大长公主果然是古道热肠。”

常乐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玉宫正过奖了!”

玉柳依然是笑微微的:“有大长公主言传身教,周王妃也必然是大度的,看来皇后殿下倒是可以放心了。”

常乐怔了怔,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之极。

千金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话才好,独生女儿原是常乐最大的命门,而现在,这命门显然捏在了皇后手里一一今日常乐给赵氏“做主”,日后又拿什么理由让皇后不给别的女人“做主” ?

偌大的堂屋里一时没人再开口,安静得有些诡异。玉柳气定神闲地转头看了琉璃一眼,微笑着冲她眨了眨眼。这一幕落在堂上众人的眼里,更是震惊难言:皇后殿下居然肯拿周王的婚事为筹码,来给库狄氏撑腰!

于氏眼瞧着不对,忙低低地咳了一声,扬声打了个圆场:“看我这记性,说了半日,玉宫正还未入席呢。宫正快请坐,这冷天拔地的,先热热地喝口酒再说。”

玉柳微微欠身,笑容依旧温柔:“多谢老夫人。”

她刚刚走出两步,就听身后的常乐沉声道:“幺娘,我问你的事,你可想好了没有?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尽管说,库狄夫人与我都会为你做主!”

这声音并不大,却仿佛是一颗颗的钉子稳稳砸入了地面。玉柳脚步一顿,所有的人也都惊得睁大了眼睛。千金脱口叫了声:“七姊!”

常乐并不答话,依旧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赵氏:“怎么?不信我说的话,我常乐虽非男儿,生平却也不曾轻许诺言。我答应过的事,绝不会半 而废!”

千金心头一震,默然垂下了眼帘。常乐的确是这种性子,临海的事情早已是她的心结,而她打发那些宗室子弟们做事时也的确有过许诺,没想到为了这心结和许诺,自己的这位姊姊当真什么都能豁出去……赵幺娘膝盖一软,又一次跪倒在地,声音越发颤抖得厉害:“公主大恩,幺娘没齿难忘。”

仿佛过了许久,她慢慢抬头看向琉璃,满脸都是决心已定的平静:“夫人,您适才也曾问过奴有何打算……”

琉璃只觉得满屋子人的视线又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离自己不远的玉柳神色最是复杂,仿佛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她的心头不知为何竟是一片疲惫,不等玉柳插话便点了点头:“正是,你若有什么打算,不妨直言。”赵氏欠身一拜,这才缓缓开口:“夫人明鉴,奴出身官宦人家,却不曾孝养过双亲一日;入宫八年有余,也不曾为圣人与皇后分忧半分,原是世上最无用愚笨之人。承蒙圣人开恩,赐奴为少伯洒扫庭院,又有夫人仁厚,对奴照顾周到、信任有加,如此大恩大德,奴感激不尽。”

这番话说得婉转动听,许多人心头却是一阵发寒:还以为她真的胆小本分,原来却是一个能言善道、心机深沉的,好话说完,接下来该说“只是”了吧?

赵幺娘停了停,语气愈发轻缓:“只是圣人之命奴不敢忘,赵氏之名奴也不敢站污,因此,么娘虽知此事、此事有些逾矩,还要在此恳请夫人……” 她抬头看着琉璃,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含着泪光,带着恳求,可眼底深处却分明全是破釜沉舟的冰凉。

琉璃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心底的那声叹息,不远处,常乐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千金则是冷笑着仰起了头;她的声音不由也淡了下去:“你说吧。”

赵幺娘膝行两步,来到琉璃身前,仰头看着她,一字字道:

“夫人若不嫌弃,幺娘恳请夫人,收奴为义女!”

义女?

堂屋里静了静,随即便“嗡”的响成了一片。平日稳重无比的女眷们各个都变了脸色,有人不住地倒吸着凉气,有人直推身边的熟人:“你听清了么?你听清她说什么了么?”

常乐怔了片刻,腾地站来身来,身前案几上的盘碟噼里啪啦的掉在地上。那清脆的响声顿时让整个屋子重新静了下来。

常乐的脸颊上满是红晕,语气却冷到了极处:“幺娘,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再说一遍!”

赵幺娘转身向常乐拜了下去:“大长公主一片好心,幺娘感恩不尽,只是幺娘自知福浅,不配公主厚爱,更不配伺候少伯。圣人的吩咐犹在耳边,幺娘不敢或忘,而赵氏名声,亦不容玷污。幺娘也唯有异想天开,只望夫人能容幺娘在膝下伺候几年,也算是尽忠尽孝,幺娘死而无憾! ”

常乐公主盯着她的背脊,慢慢点了点头:“好,好一个尽忠尽孝,死而无憾,我真是小看你了,只愿你美梦成真,日后当真能了无遗憾!”

她的声音千涩而冰冷,仿若冬日清晨的西北风,直能将寒意刮进骨缝。 赵幺娘身子一抖:“公主息怒,公主的大恩大德,来世幺娘定然结草衔环相报。幺娘原是微不足道之人,若是因幺娘之事令公主气恼,幺娘更是万死莫赎。”说完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那闷闷的声音仿佛落在众人的心头,连常乐眼中冰冷的怒火都为之一窒。

赵幺娘在地上伏了片刻,才抬起头来,额头已是一片红肿,眼神似乎也有些晕眩,却依然固执地转头看向了琉璃:“夫人,幺娘求夫人成全!”

琉璃的脸上倒是一直平静无波,听到这一句,才露出了几分踌曙:“这、 此事……”

于氏心里早把事情盘算了七八遍,心知赵幺娘的提议虽然匪夷所思,却无疑是永绝后患的好法子,赶紧上前两步笑道:“大娘还犹豫什么?有这般聪明懂事的女儿,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连老身都想沾沾光了。”

赵幺娘忙向于氏欠身行礼:“多谢老夫人。”

琉璃低头静静地看着她,嘴角终于微微一扬:“既然如此,你还叫老夫人?”

赵幺娘的眼睛顿时一亮,笑容变得璀璨之极:“多谢母亲!”又向于氏重新顿首行礼:“幺娘给外祖母请安。”

于氏笑着伸手摘下了头上的一根赤金钗子,弯腰插在了赵幺娘的发髻上:“好孩子,快起来吧。”

罗氏也终于回过神来,忙凑趣道:“母亲一直叨念着没个孙女,如今却有了这么好的外孙女,我这做婶娘的今日也不献丑了,明日定会好好补份礼来!大娘,你日后可有的忙了,幺娘这样的好相貌,还不得好好替她挑个女婿!”

赵幺娘脸上一红,轻轻叫了声“母亲”。那娇嗔的意味让好些人顿时寒毛倒立,琉璃却依旧含笑不语。

千金看着她安静的面孔,心头却不由一阵发凉:难道今日这一切早已落入她的算计?不然她怎么会想到让两个宫女来布置堂舍?不然找个赵幺娘怎么会放着妾的位置不要,放着常乐这样的靠山不要,非要做什么义女,从此任人宰割?

常乐却是再也听不下去,衣袖一甩,寒声道:“那我便不打扰你们共享天伦了,告辞!”也不等琉璃几个客套,转身大步离开。千金忙不迭地跟了上去,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日后自己要离这两张可怕的笑脸远点,越远越好!

午时已过,灰蓝的天幕上,开始偏西的日头愈发显得暗淡,北风却刮得更紧了。裴府的内院门外,两辆厌翟车在仪仗护卫下缓缓离去。原本华丽张扬的仪扇罗盖仿佛被寒风吹得久了,也变得有些瑟缩,明明一柄仪扇都不曾减少,看去整个队伍却似乎再也填不满府外那宽敞的路面。

眼见着最后一辆副车都已转出了远处的乌头大门,罗氏这才一把拉住了琉璃的胳膊:“你倒是会算计,一句话也不透!我先前还纳闷呢,为什么要让那两位布置堂舍,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琉璃垂下眼帘,轻轻摇头:“这原是守约的主意,说是或许会有人故意提这桩事,有备无患,谁知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难道赵氏这一出也是守约的算计?”罗氏好不诧异,脱口问出这句后,见琉璃一脸淡然地摇头,不由长叹一声:“此事当真是匪夷所思,若是教我遇上,只怕吓也吓傻了,也就是大娘你还能处变不惊!”

处变不惊?琉璃转头看着罗氏,想到不远处的堂屋里有她最新出炉的女儿,年纪比她小不了几岁,个子比她还高,却会一口一句、满是深情地叫自己“母亲”……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惶然:“阿嫂,阿嫂你能掐我一把么?我怎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呢!”

第二十章 暗生疑云 惊逢故人

“噗”的一声响,韩四刚刚喝进嘴里的一口热水全部喷了出来。阿燕躲闪不及,身上那条崭新的满地卷草四叶团花纹石榴裙顿时被溅湿了一大片。她忙不迭放下水杯,推着韩四的肩头笑骂了一声:“呆子!又不是我认了个美人做女儿,你激动个什么!”

韩四原本不大的眼睛顿时瞪得更圆:“夫人真就人下了?”

阿燕低头抖着裙角,随口答道:“不然还能如何?不出三日,满长安的官家人只怕都会知道夫人多了这么个女儿!”

韩四忙问:“那阿郎怎么说?”

阿燕“扑哧”笑出了声:“阿郎还能怎么说?表扬夫人能耐呗,吃顿饭的工夫居然就儿女双全了!”今日夫人当着宾客倒是面不改色,可外人一走,脸立时拉得犹如积年的胡瓜,阿郎倒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说笑间落井下石得不带丝毫烟尘气,不过夫人一抓狂,倒是没工夫犯愁了……韩四眨了眨眼睛,神色越发困惑这、这到底怎么回事?那什么赵娘子怎么突然想起要认夫人做义母?夫人和阿郎怎么就应了?”

阿燕一甩裙子坐了下来,瞅着他笑道:“我问你,若你是这位赵娘子,今日你会怎么办?”

韩四思量了好一会儿,还是一脸茫然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横竖是不能答应的,凭她是什么媵妾、有谁撑腰,留在府里跟夫人作对,那阿郎还不得……”他打了个寒战,摇头不语。

阿燕点头:“算你没呆到家!赵娘子自然也是看透了这点,大长公主们说得再动听,给的东西再丰厚,也不过是拿她做刀,要对阿郎、对夫人下手!此事若能成,她能得多少好处?若是败了,只怕连活路都难寻!苒说阿郎又不是糊涂好色的,在这后宅里,她再有手段,只要男人家不理她,她还能翻出什么浪来?更何况连皇后都是向着夫人的,她就算不知道阿郎的本事,还能不知道皇后?不管大长公主们能给她何等的富贵前程,也得先有命去消受不是?”

韩四恍然大悟:“可不是这个理!不过、不过……”

阿燕笑着接过了话头:“不过这赵娘子当真了得,那当口居然能想出认夫人做义母的法子,乍一听是有些匪夷所思,可细细想来,竟是周全得很。对夫人而言,此事是一劳永逸,既绝了大长公主们的念想,对圣人对外人也都好交代;而赵娘子自己父母双亡,前程婚姻与其让兄嫂摆布,还不如另寻靠山。事情闹到如此地步,但凡明白些的人都不会亏待她,何况是咱家夫人?”

韩四点头:“那倒是,夫人原是一等一的明白人。”

“一等一的明白人?”阿燕怔了一下,摇头微笑起来,“夫人聪慧是极聪慧的,明白却未必有多明白。说起来,长安的贵人们认几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义子义女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桩买卖罢了,也就是夫人才会如此烦恼!”

韩四愕然道:“这义子义女也是好买卖的?”

阿燕不由失笑:“你以为这长安城里,有几对义母义女是像于老夫人和夫人那样真有情分的?不过是一方借着孝道的名义献上永世不得反悔的忠心,一方拿着慈爱的幌子给出名正言顺的依仗。夫人到底还是心太实,受不起虚名,又欠不得人情。这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对上大长公主们也就 罢了,若对上的是赵娘子这般能屈能伸的人物,只怕最后是要吃亏的……不过府里横竖有阿郎呢,我看也没什么人能让娘子真的吃了亏去!”

韩四眼神多少有些茫然,显然还没有太明白这话里的弯弯绕绕,却依旧习惯性地用力点头:“嗯,嗯,正是,横竖有阿郎呢!”

阿燕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端起案几上的水杯要喝。韩四忙道:“说了这半日话,水只怕有些凉了,我在给你换一杯。”说着起身走到屋角熏笼边,拿起炉边温着的暖壶,重新倒了大半杯微微冒着热气的水,递到阿燕手里:“今日外头风大,你先暖暖手再喝。”

阿燕笑吟吟地捧住杯子,目光往屋里扫了扫。这间屋子原是他们的书房,因今年家里用度紧,不好每间屋子都烧炭,这才用重帘隔了大半间书房出来做暖室。儿子韩飞喜欢清静也就罢了,女儿七七和韩四却都是猫一般的习性,日日窝在这里。这不,才半日没收拾,韩四平日盘踞的便榻上,那深青色褥子便已皱得波涛汹涌,几卷医书在被浪间载浮载沉,倒是熏笼边女儿常坐的地方……阿燕看着小案几上那明显不曾动过的整齐纸墨,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小七今日又是功课都没动就出去疯了?”

韩四眉毛跳了跳,笑着搓手:“没有没有!她原是要写字的,谁知隔壁的康家娘子大早上便让阿七过去帮她做些人胜,还说那几家小姊妹们都已经在那边了。我思量着这大过节的,拘着她一个人在家写字她也坐不 稳,索性便让她再散一日……”

他平日话少,此时却是满脸笑容地一口气说了下去。阿燕并不搭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韩四的声音不由越来越小,终于肩头一垮,垂着眼皮低声道:“今日真是最后一日了,我明日便让她把这两天落下的功课都补上!”

阿燕沉默片刻,才淡然道:“你若觉得等阿七长大了,也和康家那些小娘子们般随便嫁个相熟人家就好,自有父兄族人一生一世帮她撑腰,那从今日起,我便把这些本子书册都收了,再不逼着阿七认字背药名,如何?”

韩四脸色更是汕讪的,连连摇头:“我不是这意思,求人不如求己,阿七虽是女儿家,也要学些本事才好。你莫急,阿七最像你,聪明得很,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横竖她现在还小,日后咱们抓紧些就是了。”

阿燕声音里顿时带上了两分薄怒:“九岁了,很小么?阿飞在她这么大的时候,药方都能默写多少了,你不还嫌着他底子打得不够扎实?女儿家能留在家里学本事的日子又短,她这样疯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入门?”

韩四不敢多说,半日才嘀咕了一句女儿家要学的原也少些……”

阿燕眉头一挑,正想开口,帘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清脆而急促的脚步声,韩四忙站了起来,刚叫了声“阿七”,门外响起的却是小婢女呼哧带喘的声音:“外头有个何家的找阿郎,说是他家那位病人有些不好了!”

韩四怔了一下,脸色顿时变得肃然,几步走到门后拿起了外袍,口中吩咐:“知道了,去说一声’我马上就到!”

阿燕转身从兽头柜拿出了药囊,上来帮韩四系上腰带,口中便问:“是哪个何家?我去叫阿飞赶紧换衣服!”

韩四摇头:“你不认识,是崇化坊那边新近找到我的一个商户,不用叫阿飞去了。”

阿燕吃了一惊:“新找到你的商户?难道那边又出了什么背时的行户?”他们这次回长安,依旧在安家药铺里当着坐堂医师。因为安家舅爷们如今已是西市几家行会的行老,有救济行中商户之责,这两年韩四也接过几次救急的活儿。只是商户们到了等救济的份上,多半都已病入膏肓,给 他们看病,出力不挣钱也罢了,往往还有一堆麻烦,韩四偏偏又是个糊涂心软的,若不是去年连着“好心”了两回,这个冬天家里钱粮上又何至于如此紧张……韩四依然摇头,微微低着的脸上看不出神色如何,语速却比平日更快:“不是那些行户,回头我再跟你讲。”说完也没拾眼,转身就走。

阿燕心里一沉,忙两步上前拉住了他:“你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人?你可别再犯糊涂!”

韩四干笑了一声:“我知道,我知道!真的就是个寻常商户,既然过来找我了,总得去看看再说。这次绝不会有旁的事的,你放心吧。你们待会儿先吃,莫要等我! ”说完竟是拉开她的手,匆匆走了出去。

阿燕追到门口,却见东厢房的门帘一动,却是韩飞挑帘走了出来。大约早已听到院里的动静,他身上的冬袍已穿得整整齐齐,迎头遇上韩四,叫了声阿爷!”

韩四冲他一摆手:“不用你去了!”脚下却是一步未停走得飞快,眨眼间身影便已消失在院门口。

韩飞呆了片刻,回头瞧见阿燕,几步走了过来:“娘,阿爷这是……”他今年还不到13岁,个子已快赶上阿燕了,眉目神态跟阿燕也有五六分相似,平日里看着比韩四还沉稳两分,只是此刻满脸迷茫,倒是添了几分孩子气。

阿燕忙问:“这些日子你不是一直跟着阿爷么?可去过崇化坊的什么何家?”

“崇化坊?何家?”韩飞想了片刻,断然摇头,“没去过,也没听阿爷说过。不过,这些日子阿爷有时会让儿子多跟后面的老师傅们学制药,倒不是次次出诊都会带儿子。”

制药?哪有学诊脉学到一半又去学制药的道理?阿燕看着院门的方向,眉头不由越皱越紧。韩飞一眼瞧见,眉毛一跳,脸上立刻拉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阿娘不用担心,阿爷这几个月来做事谨慎多了,不是相熟的人家相请都不会上门去给人看脉的,那些不好打发的人家如今都是曹掌柜出面接待的,阿爷只是心软些,吃了亏之后自然晓得有些事是吃力不落好,再不会乱花钱。”

阿燕疑惑地看了韩飞一眼,却见儿子脸上那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倒像是直接从丈夫脸上扒下来的,顿觉有些好笑,沉了沉脸才道:“你以为阿娘是舍不得钱么?我是怕你阿爷搭上诊费药费不算,又接下一个两个什么波斯孤女回鹊孤女的,要真是如此,横竖你也大了,索性也不用去求安家舅爷们送她们回乡了,直接留给你做媳妇,如何?”

韩飞缩着脖子嘿嘿两声,突然一拍脑门几步上前打起了帘子:“阿娘怎么没穿大衣裳就出来了?外头冷,快回屋暖暖吧!”

阿燕低头一看,顿时打了个寒战,忙转身回屋,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儿子回屋温书了。”那小子竟是直接开溜。阿燕不由哑然失笑,只是想起韩四低着头的模样和走得格外匆忙的背影,笑意还未从唇边散去,眉心又多了个浅浅的“川”字。

眼见天色向晚,坊门已闭,韩四却是踪影全无,连口信都没传回来一个,阿燕心头不由越发惦念,连七七回来时都只随口说了几句便罢,倒让那兄妹俩好一通挤眉弄眼。而到了第二日晨食时分,韩四依旧没有音信,便是七七也觉得有些诧异了。韩飞几口吃完,忍不住便道:“阿爷只怕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崇化坊那边儿子也熟得很,不如这便去问问?”

阿燕眼皮都没抬:“你不用温书了么?若是实在闲得慌,便去教你妹妹认几味清肝明目的药!”

她这气场全开,韩飞顿时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低低应了声“是”。兄妹俩束手束脚地退下,当真在暖房里老老实实地磨砚提笔,一个教一个学地用功起来。好容易熬了半个多时辰,外头才终于传来韩四的声音:“我回来了!”

兄妹俩忙起身往外走,刚到书房门口,就听阿燕淡淡地道:“那边病人如何?你可用过饭了?”

兄妹俩一个哆嗦都止住了脚步。七七略一犹豫,踮着脚走上两步,把门帘拉开一条缝,悄悄往外看,只觉得头顶一动,却是阿兄也凑了过来。

堂屋里,韩四已放下药囊、脱了外袍,正揉着眼睛转过身来。他的衣裳头巾倒是难得的齐整,脸色却极为疲惫,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含糊了一句:“总算没事了,我在外头吃过了,去歇歇就好。”说完打着哈欠进了里屋。

阿燕怔了片刻,举步跟了进去,没一会儿又走了出来,穿上披风便出门而去。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脚步声又急又重,瞬息间便去得远了。安静下来的堂屋里,听得见里屋传出的鼾声正在一阵阵的变得越来越响亮。

书房的门帘后,韩飞与七七相视无语,同时摇头长叹了一声,两张小脸上都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阿爷怎么越发没眼色了?

外头的倒座房里,刚刚进门的男仆阿石,瞧着阿燕的脸色,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小心:“小的没用,没寻见阿郎,也没打听到哪个何家有人生病,只听说有个何家新院落成,办了场好大的筵席,再就是有个破落户儿报了急病,不到半夜就死了……”

阿燕愣了愣:“你到四门上都问过了?”

阿石点头:“崇化坊四个门上的门吏小的都问过了,还问了几个闲人。小的也怕听岔了,还特意去那破落户的院子里看过一遍,人都被拉到城外乱葬岗去了,街坊们也从没见过阿郎。后来小的又去各门问了一遍,东边的门吏说刚刚见到阿郎家去了,因此小的才赶紧回来的,娘子若不放心,小的再去打探打探?”

既连门吏都问过,那便不大可能有什么遗漏了。阿燕想了半日实在不得要领,只能摇了摇头:“不必了,看来不是他说差了,就是我听错了,回头我再问他就是了,你先下去歇着吧。”

阿石应诺一声,退下两步,阿燕一眼瞥见他走得满头热汗、头发蓬乱的模样,眼前突然晃过韩四那整齐的发髻,心里突然莫名地一动,神使鬼差般问了句:“对了,你可问过,昨日办筵席的那何家是哪一家?”

阿石毕恭毕敬回道:“小的问过,就是那位有名的何家娘子。”

何家娘子?阿燕顿时怔住了。崇化坊的何娘子虽多,有名的却只有一 个,听说她原是平康坊北里的红人,不知原名是什么,几年前嫁了一个姓何的大胡商,后来胡商回了西域,她却没跟去,倒是在东市和西市的边边角角盖了好些小院专门出租,靠着收租挣了万贯家财。据说这位何家娘子生得 绝色,风月手段更是了得,加上出手大方、交游广阔,有人视之为活菩萨,也有人说她是狐狸精……阿燕只觉得心底有个地方仿佛被挠了几下,她挥手 让阿石退下,自己慢慢走回上房,在屋里转了两圈,到底还是在案几前立定脚步,伸手打开了韩四的药囊。

药囊的夹层里,她前两日放的半串铜钱依然整整齐齐地卷在那里,连绳头都没动过,只是上头却多了出了一块亮闪闪、金灿灿的东西。阿燕轻轻将它拿了出来,对着烛光看了好一会儿。

这是一枚花式小金饼,大概有一两多光景,做得极为精致,仿佛花瓣上 还带着股幽幽的清香……在她十几年行医遇到的形形色色女子中,只有一种人,喜欢用这样的金饼来付账!

正月的日子过得最快,转眼便已近元宵,西市的店家大多已重新开张,连带着附近的里坊也都恢复了往曰的热闹。斜对着西市的崇化坊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十字大街和四面坊门附近,从早到晚都是车马喧闹,胡饼酒浆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崇化坊西门往南,绕过一棵枝条繁密的大柳树,眼前便是一条长长的 巷子。大概因为是坊中离西市最远的角落,巷子里倒是极为清净,尤其在这冬日的午后,静悄悄的人影都瞧不见半个,偌宽的路面上,只有三五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

阿燕几步走进巷子,不由晃了晃神,身后的热闹和眼前的清净实在相 差太远,让人恍然间竟有种身处异世的不真实感,而不远处那两扇漆色斑 驳的大门和窄小陈旧的门楼,则让这种不真实感更强了几分——若不是她多方打听,又天天让人暗地里盯着韩四,谁能相信这种寒酸的地方竟然就是那位何家娘子的别宅?谁能相信他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这里的常客?

想到这十来天里,他毎隔一两天就悄悄来这里待上半个多时辰的古怪 行径,他任凭自己旁敲侧击都绝不开口的固执神情,以及没事居然会往胭脂首饰店里钻的反常习惯,阿燕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压住心头那油煎般的复杂滋味一她实在无法相信韩四真会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情来,但事到如今,眼看着他变得越来越陌生,自己也不得不过来亲眼看一看……盯着那两扇紧闭的大门看了好几眼,阿燕这才转身离开。在巷口的胡饼铺子里,她找了张能瞧见里头情况的高案坐下,又随口要了两个胡饼、一杯热浆。大约因为这时辰难得有人光顾,老板倒是格外殷勤,笑着送上了刚出炉的胡饼。那洒着白芝麻的饼子被烤得金黄香脆,香气四溢,只是吃在阿燕嘴里,却是干草般没有半点滋味。

仿佛过了好几个时辰,十余丈外那两扇大门才悄无声息地开了半边。阿燕心头咚的一声跳,所有的热血仿佛一下子都涌到了嗓子眼,一时连气息都堵住了。

从门里闪出的却并不是她熟悉的身影,而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子,出门后便向巷口快步走了过来。阿燕一口气这才透了过来,待看清来人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嫁女,便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慢慢喝着早已变得冰凉的浆水,耳中听着那婢女笑嘻嘻地向老板买了十个胡饼,又脚下生风地回去了。

冬日的阳光将坊墙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那两扇门却再也没打开过。

阿燕只觉得心气渐渐浮躁起来,正难耐间,身后传来“吁吁”两声,却是一辆牛车转入巷口 ,悠然停在了胡饼铺边。

这车子装饰得并不起眼,不过阿燕离得近,一眼扫去,便看出那幅深青色车帘用的是联珠对獅纹的波斯锦,是地道的西域高档货。她略觉意外, 不由多看了两眼。车帘恰好也微微一挑,一双波光流转的眸子与阿燕对了个正着,那目光仿佛带着种奇异的电力,阿燕心头顿时“咚”的一跳,忙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牛车上的人却轻轻一笑,声音也是麻酥酥的好像带着个钩子:“阿燕姊姊?”

阿燕大吃一惊,霍然抬头望了过去。她早在十几年前就巳改姓为狄,这次回长安后也是以西州医家的身份依安氏而居,如今除了极亲近的那几家人,京城里几乎没人知道她的真正来历,依然叫她“阿燕姊姊”的更是屈指可数……车上的人将车帘挑得更高了点,一张丰润的面孔在帘下的暗影里鲜明如画,容颜并不陌生,却比十几年前美得更惊心动魄。一个记忆里的名字自然而然从阿燕的舌尖滑了出来:“雪奴? ”

那张雪凝般的面孔上顿时锭开了一个愉悦的微笑:“姊姊还记得雪奴!’’

早有奴婢上来打起了车帘,雪奴扶着婢女款款下车。她的身段比当年略显丰腴,藕荷色素面雪狐斗篷下,那柔软的线条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微微 起伏,足以让人目眩,脸上却是一派从容沉静。走上两步,她对着阿燕端端 正正行了一礼:“雪奴见过姊姊,姊姊一向安好。”

阿燕哪敢托大,忙起身还礼。眼见着雪奴装扮虽不华丽,但身上的披风,车上的垂帘,样样都不是凡品,心头不由越发疑惑:这位如今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听娘子说过,三年前她曾主动奉上千金,而看她今日这打扮气 派,只怕拿出万金也不会太困难!

雪奴仿佛瞧出了她的疑问,轻声道:“十几年不见,姊姊的气度愈发超脱了。雪奴惭愧,如今不过是一介商妇,实在不敢前去叨扰贵人。还望姊姊见到夫人时,替雪奴向夫人问一声安。夫人当曰大恩,雪奴不曾一曰或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