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张骤然灰暗下去的面孔,琉璃心头不知为何竟没有预料中的舒 畅,反而也有些空茫,脱口叹道:“我们自然改变不了历史,因为我们自己,就是历史!如果没有你我,说不定事情根本就不会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局面。”

“我们自己就是历史? ”崔十三娘低声重复了两遍,突然抬头瞧着琉璃 冷笑起来,“你是早就知道了吧!这几年里你是不是觉得我就像个笑话? 就是因为知道子隆会因反对武后而死,我才会那么殚精竭虑地接近武后,效忠武后;殚精竭虑地去说服子隆,让他为武后鞍前马后地效劳,为她上台扫清一切障碍;结果’却是一步步落到了自己最害怕的宿命里!

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特别能耐?随便发个誓就能让我声名扫地,随便 说几句话就能激得子隆只求速死,就能让我几十年的苦心经营付诸东流! 其实,你不过是命比我好!你是穿成了裴行检的妻子,就算什么都不做,老 天都会站在你这边,让你安享荣华,让我一无所有。如果换了你是我,你又有哪点能比我强?”

是啊,自己哪点比她强?琉璃胸口突然一阵酸楚,涩声道:“我是不比你强。说起来,我们大概是一种人,一样的自私自利,一样的自以为是,仗着那点三_脚猫的历史知识就自觉高人一等,不但自欺欺人,还想去骗他们’ 以为他们会和我们一样贪生怕死,结果,却是害了他们! ”

崔十三娘脸上的笑容愈发饥讽:“夫人又谦虚了 !你想说我蠢,想说我是自作自受,直说就好了,何必还这么拐弯抹角? ”

琉璃忍不住皱眉:“你想让我直说什么?如果我是你,会怎么去做?” 看着眼前这张满是嘲讽的面孔,想起这些年来的种种恩怨,她的语气不由也淡了几分:“是,我不如你有本事,有魄力。如果我是你,我大概根本就不敢嫁给裴炎;就算不得不嫁,大概也会竭力劝他远离宫廷,别惹是非; 实在劝不动,我大概也会想法子自己去效忠武后、谋求后路。不过无论如何,我还不至于去主动坑人害人,不至于拿旁人的前程性命当自己的垫脚石,更不至于为了利益就出卖朋友! ”

崔十三娘明显地怔了一下,随即便摇头失笑:“你觉得我是故意出卖你,一直拿你当垫脚石?如果我说,我一直是真心想与你交好,从没想过要坑你害你,你大概不会信吧?不过不管你信不信,我有今天,有一半本来就 是拜你所赐!

其实最近我经常在想,如果当初没遇到你,我会怎样?我想我大概会认命,会一直乖巧下去,好让人给我挑个不那么坏的归宿。毕竟一睁眼就到了一千多年前的这个鬼地方,变成了一个没钱没地位没助力的庶女,我不认命又能怎样?直到在芙蓉宴上,听你说出‘尘归尘,土归土 ‘,我才知 道,原来这世上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倒霉;等瞧见了你那些扭转乾坤的手段,我这才想到,我又不比你差什么,为什么不能也豁出去搏个前程? 后来我嫁给了子隆,好不容易一步步在裴家、在长安,站稳了脚跟,你又从西域回来了。那时我跟你交往,当真是一片诚心,想着以后说不定能互相照应。就是法常尼寺那一次,其实我比你们都早一步收到消息,开始 也只想着要装病躲祸,直到发现你那番收买人心的举动,我才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后来我是到武后面前说了实话,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大家各凭本事,我又有什么不对?”

琉璃抬眼瞧着崔十三娘,心头好不愕然——敢情这位是真心觉得自己那样做是在玩弄权术、收买人心?她不由摇头叹气:“你果然目光如炬,那一回,我可不是收买了好些人心,占到了好大的便宜?原来你跑到武后面 前去告密,竟然都是跟我学的,被我逼的!那后来你让明崇俨来逼我就范, 肯定也是一心为我着想了?”

崔十三娘的脸色微僵,顿了片刻才道:“你到底在算计什么,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像你那么好命,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高枕无忧!贺兰敏之一发疯,为了自保,我也只能那么做。至干明崇俨,我可没让他去逼你。这人根本就是疯子,我好心提点他,为他谋划前程,他却越来越狂,居然想让我改嫁给他!被我教训了之后又去惹你,自己露了馅不说,还回头来威胁我,我才不得不……除了他!”

琉璃恍然大悟,难怪明崇俨好端端的会对自己那么轻薄无礼,原来是对崔十三娘求之不得,迁怒到了自己头上,这还真是一笔狗血乱账!

崔十三娘似乎也不想多说此事,皱眉道:“总之,从头到尾,我都没想过要害你!就是后来裴行俭去了西域,武后逼我想法子对他不利,我也只是让人传了几句不打紧的谣言而已,还特意去提醒了你。是你自己跟武三思家联姻,激怒了皇帝,才会有后来的祸事!皇帝武后都要打压裴行俭,我们又有什么法子?难不成还能违抗上意,舍己为人?可就算是那时候,我想的也是,如果能不跟你翻脸,我就算受点委屈也没什么。没想到,你却是比我想得更狠,让我和子隆名声扫地不算,还要一步步把我们逼到绝境!”

慢慢站起身来,她居高临下地瞧着琉璃,眼里终于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恨意:“你说我出卖你、坑害你,那你知不知道,因为你,子隆死的时候,有多少刁民拍手称快,说这是他的报应?你知不知道,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就连我的儿女,也是前途尽丧,苟且偷生!而你呢,你不还是照样投靠了武后,不依然助纣为虐?事到如今你还依然高高在上地安享着荣华富贵,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琉璃也抬头看着崔十三娘,她目光中的怨毒锐利得若有实质,琉璃心里却突然一阵轻松,是的,自己有什么资格指责十三娘?三年来,她也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都是趋利避害,都是挣扎求存,自己的退缩和她的进取又有什么不同?现在她终于可以确定了,她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手段不一样,目的也不一样。

迎着崔十三娘冰冷的目光,琉璃坦然地笑了起来:“其实最近我也经常在想,咱们都是穿越过来的,在这世上,咱们原该比旁人都亲近,可事情最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不是我无意中得罪过你,所以才惹来了你的报复?

今天我总算放心了,原来不是我对不住你,而是从一开始,你就认定我是个为了权势地位不择手段的人。所以在你看来,无论你怎么利用我、算计我、出卖我,都是应该的,就算踩了我还要装无辜,这还说明你是念旧情的;而我居然敢反击、敢揭穿你那半拉子的预言,那就是太狠太毒,就是要赶尽杀绝。所谓以己度人,无非如此。

要按这种算法,我自然是罪该万死,就算现在指天发誓说自己不想收买人心,没有助纣为虐,也不稀罕什么荣华富贵、高高在上,自然也都是狡辩。不过无所谓,我做过什么,我想要什么,我自己问心无愧就好,至于你,你愿意怎么算都随便吧!”

她站起身来,目光直指地看进了崔十三娘的眸子里:“一个人,如果能自欺欺人一辈子,那也是一种福气。”

崔十三娘也直勾勾地看着琉璃,原本灵动的眸子似乎凝固成了两颗漆黑的石珠,良久之后,嘴角却慢慢扬起了一个异样的冰冷微笑:“看来,咱们之间的这笔账,还真是算不清了。也好,算不清,那就不算了。不过我千里迢迢地过来,总不能白跑一趟,不如现在就请你喝上一杯,也算是,了断恩怨!”

她伸手打开食盒,里头是一个青瓷酒壶,两个白瓷杯子。那酒水倒进杯子,多少有些浑浊,她却仿佛端着琼浆玉液,珍重无比地送到了琉璃面前:“请!”

这杯酒……琉璃瞧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酒杯,目光不由一点点地冷了下去:“无功不受禄,这么珍贵的酒水,请恕我消受不起!”

崔十三娘却是双眸明亮,笑容盈盈,整个人仿佛又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风采:“夫人说笑了,你不也说了么?这笔账,随便我怎么算。既然如此,这杯酒正式我的一点心意,夫人难道要出尔反尔?”

琉璃低头看了看酒杯,又抬头瞧了瞧门外,皱着眉退后了一步。

崔十三娘嫣然而笑:“夫人放心,你家公子和那位婢女我都专门安排了人手招待,这院子我也让人守好了,一时半会儿绝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延休和紫芝都被她的人制住了?琉璃心里一寒,沉声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崔十三娘的语气愈发温柔:“你也看见了,我不就是想请夫人喝杯酒吗?其实你们一出长安,我就想夫人喝一杯了。可惜你们一路上都住着驿馆,我也只能每天赶在前头打尖投宿,原以为要等到戈壁上才能有机会跟你叙旧,没想到你竟然要体验民间风味,还正好选了我住的这家,可见老天总算帮了我一回!”

琉璃轻轻摇头,正想开口,崔十三娘毫不犹豫地截住了她:“我知道你能言善辩,不过眼下还是别浪费力气了。只要喝下这杯酒,你我之间自然两清,我也不想连累无辜。不过夫人要是不赏脸,甚至闹起来,别说你家公子,就是跟着你的下人,这邸店的食客,说不定也会遭殃。你说你绝不会害人坑人,怎么,现在为了自己,连儿子也要害?”

她的目光在琉璃身上转了转,惬意地眯起了两眼:“或者,你也可以试着放下身段,好好地求一求我,我说不定会心软。”

琉璃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伸手把酒杯接了过来。崔十三娘顿时笑得更是欢悦:“我就知道,你再心狠,也是舍不得赔上亲生骨肉的。”

琉璃的目光慢慢从酒杯转到了崔十三娘的脸上,突然也笑了起来:“我自然舍不得,就是不知道你舍不舍得为了这笔旧账,赔上自家儿女呢?”

崔十三娘愣了一下才笑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夫人还想虚张声势?”

琉璃笑吟吟地摇了摇头:“我为什么要虚张声势?以前也就算了,这两年我都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觉得我会大意到不去留心你的举动?贵府抄家时号称无担米之财,人人都说裴炎清廉,开玩笑!他再清廉也是裴家子弟,是大唐宰相,那么多俸禄家产都去了哪里?还不是你见势不对,都提前卷走了。有重金铺路,有忠仆保驾,你们在流放路上自然是轻松脱壳,贵公子眼下大概还在广州吧?你的那两位千金如今也都住在陪嫁庄子上,有一个好像又有了身孕,日子逍遥得很,怎么就是苟且偷生了?”

崔十三娘怔怔地看着琉璃,脸色虽还镇定,呼吸却已变得粗重起来。

琉璃把酒杯往案几上一放,笃定地看着她:“不过我可以跟你保证,如果今天我出了任何意外,他们的下场一定不会比我好,你,要不要试一试?”

崔十三娘慢慢低下头去,伸手扣住了那个酒杯,半晌才道:“难怪!难怪这几年你们家风雨不透,让人无处下手,难怪今天你看见我一点也不意外!我果然是高估了自己,这些年里,我跟你走得越近就越不平,不管是家里还是外头,你哪点做得比我好?却没想过,你至少比我更能忍,所以到了紧要关头,才能一击致命!

今天,我愿赌服输!”

她端起酒杯,仰头就喝。琉璃忙伸手一扫,酒杯“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崔十三娘吃了一惊,随即笑容却越来越大:“夫人这是做甚?你以为我喝的是什么?毒酒?”她笑着摇头,伸手从食盒里拿出了另一个杯子,倒满酒水,端起来悠然喝了一口,“听说这家邸店的老酒是凉州第一,原来不过如此。”

抬眼看着琉璃,她的笑容里多了几分苦涩,几分坦然:“没错,我是恨你,不过再恨我也知道,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有今天,也是命中注定。我只是不服气,一样都是穿越的,凭什么你轻轻松松就能成事?我辛辛苦苦却是给他人做嫁衣?这次跟着你,我想问清楚自己到底输在哪里,我更想瞧瞧你输的样子,瞧瞧你狼狈的样子。没想到,却依然是算错了形势,高估了自己,不输,才怪!”

看着这张说不清是陌生还是熟悉的笑脸,琉璃心里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默然良久才轻声道:“你是输了,可我,也没有赢。”

崔十三娘诧异地看着琉璃,目光在她的鬓角上一转,“嗤”地笑了出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会是想让我内疚吧?白发谁没有?我若不染,只怕比你的还要多!再说了,我和子隆是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可裴行俭既然娶了你又不肯效忠武后,就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认真论起来,出师未捷身先死,对他也好,对你也好,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你还有什么不足?”

琉璃愣怔了怔,微微吸了口气才道:“没错,是我太贪心。”

崔十三娘挑了挑眉:“不过,临别之际,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还是好受多了!”她低头把酒杯酒壶收入食盒,戴上帷帽,转身往外就走,眼见就要出门,到底还是淡然道了句:“但愿你我,后会无期!”

帘子“哗”的一落,遮住了她的背影。琉璃缓缓坐倒,脸色顷刻间已变得一片苍白——崔十三娘费了那么多心思,说了这么多话,其实加起来也不如最后无意中说的那句“裴行俭既然娶了你……就迟早会有那一天”。在翻江倒海般的思绪里,她习惯性地屏住了呼吸,只是没等这阵锥心的刺痛过去,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声短促的惊叫,正式崔十三娘的声音。

琉璃吃了一惊,起身快步走到门外,却见崔十三娘正站在院门口。她戴着帷帽,看不清神色如何,身形却分明有些呆滞,大约是看见琉璃出来,指着外头冷笑道:“夫人好手段!”

琉璃愈发纳闷,忙提裙下了台阶,这才看见,院门外的地上赫然躺着两人,都是镖客打扮,不由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崔十三娘的声音愈发讥讽:“夫人这般手段,又何必惺惺作态!”

琉璃念头一转才明白过来,这两人多半是崔十三娘的手下,是过来守院门的,却不知被谁放倒了。她上前几步,正想细看,却听一阵脚步声乱响,邸店的掌柜戴着几个汉子乱哄哄地跑了过来,看见琉璃便高声道:“夫人没事吧?适才店里的护院瞧这两人形迹可疑,怕是来踩盘子的,便悄悄将他们打晕了。护院们不敢贸然打扰夫人,只回报给了小人,小的已派人去知会您家小郎君了!”

他们是被店里的护院打昏的?琉璃看了看崔十三娘似乎也是满脸愕然。掌柜此时也瞧见了崔十三娘,停步迟疑道:“这位娘子是……”

琉璃叹了口气:“她是来拜访我的客人,这两位都是她的护卫。”

掌柜的嘴顿时张成了一个圆,随即抱歉不迭:“小的该死,是小的鲁莽了!”回头便吩咐:“还不快去请医师过来给两位好汉瞧瞧,你们都是什么眼力……”

崔十三娘冷冷地打断了他:“不必了!”

语音未落,延休已大步流星而来,瞧见琉璃才松了口气,上前先问了声安,转头又喝问掌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掌柜自是软语解释,满口抱歉。话语间,紫芝也跑了回来,少不得问长问短。原来延休是去那边商队道谢时被留下喝了两杯酒,而紫芝则是准备晚膳时遇到了同乡,此时两人自然又是懊恼,又是庆幸。

琉璃随口道了几声“无事”,心头却是一阵异样,延休和紫芝自然都是崔十三娘最后哦爱人绊住的,可这边护卫的事情,却有些说不出的蹊跷。这两三年,她并不是第一次遇到类似的情形……她忍不住转头看了看那两名护卫,却见他们已被人掐醒,崔十三娘显然一刻也不愿多待,不等他们起身,略点点头便快步离开。两个护卫忙跟了上去,一个犹自揉着脖子嘟囔:“这算怎么回事,我还没站稳呢,就被打了闷棍,也不晓得谁就在背后下的黑手!”

在院门口的一片嘈杂之中,他的声音并不算大琉璃耳边却是“轰”的一声:背后,他是从背后被人打晕的?也就是说……环顾着这熟悉的院落屋宇,她的心不由狂跳了起来,再也顾不得什么,几步冲到上房,一把推开了边上那间的木门。

于主屋只有一墙之隔的小房间,此时却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有北风从虚掩的后窗不停地灌将进来,把窗棂吹得劈啪作响。

琉璃慢慢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棂,却见外头是一片狭长的空地,春夏时节大约还有些藤蔓花草,此刻已只剩下几处狼藉,满地枯黄。

怔怔地看着窗下的枯草,她良久都没有动弹。迎面而来的风里仿佛带着无数把尖细的利刃,转眼间就把这初冬的寒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第二十八章 繁华落尽 明月千里

冬日的大海道分外酷寒。玉门关外,千里荒原宛如一个巨大的冰窖,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冻得僵硬。然而对于商队来说,这却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严寒同样也冻住了常见肆虐的狂风,路边的积雪更是荒漠里最好的水源。因此,每年初雪过后,都会有无数商队沿着大海道穿越戈壁,在冰天雪地里画下一道道斑驳的黑影。

这一日已入腊月,两场小雪之后,大患魅碛变成了一片茫茫雪原,而在大海道最荒凉的中段,一支商队正往西而行。队伍人数虽然不算多,牛马骆驼倒足有两三百匹,骑马挎刀的嫖客前后奔驰,马蹄声传出老远。

琉璃骑在一匹枣红大马上,眯着眼睛看向不远处的“魔鬼城”。那是一片风蚀的山陵,只因地貌太过险恶,才得了这诨名。不过在皑皑白雪之下,眼前那起伏的丘陵看去不但不觉狰狞,反而格外干净优雅,仿佛是繁华落尽,心事成灰,世间的一切都已化成悠然冷寂。凝眸良久,她轻声叹了口气:“还真是,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一旁的紫芝诧异地看了过来:“娘子,你说什么?”

琉璃出神地看着远处,摇了摇头:“没什么。”

紫芝的眉心顿时皱成了一团,自打在凉州城外受了那场虚惊,夫人就越来越沉默了,要么半天都不开口,要么就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实在是让人忧心!

她正想开口打个岔,耳边一阵马蹄声响,却是延休带马跑了上来,兴致勃勃用马鞭一指前方:“阿娘,萨保让大伙儿加快速度,一口气过了这地方再说!”

琉璃怔了一下,点头不语。紫芝却忍不住问道:“那今日能走出魔鬼城么?听说里头像个迷宫,不好多停的。”

延休双眸闪亮,心道,自然是怕马贼。这几年大海道可不太平,偏偏这次娘子着急赶路,不肯等大商团一道出发,说是西疆局势又有变化,等就了怕夜长梦多;却不想想,局势越乱,马贼也会越多,他们跟的这支商队就算脚程比寻常商队快些,真要遇上伏击了,难不成还能跑过马贼?

然而不管她如何腹诽,魔鬼城还是越来越近,那险峻的地貌也渐渐在积雪下露出了真容。那些奇形恶状的山丘巨岩沉默地矗立在道路两旁,天空仿佛都被遮掩得暗了几分。紫芝越看便觉得胸口越紧,琉璃却难得地回过神来,对她笑了笑:“都什么时节了,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紫芝心里又不一松。也是,魔鬼城里虽然常有盗匪出没,可这寒冬腊月的,大队马贼怎么会轻易深入荒野?要是小队的,别说商队的嫖客了,跟着夫人的这十几个侍卫难道是吃素的?自己大概是杞人忧天吧!

等到在这片丘陵里穿行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她更是彻底踏实下来——走了这么久,所谓的魔鬼城却是一片安静祥和,连飞鸟都没看见一只。眼见着远处的地势已渐渐开阔,紫芝忍不住笑道:“看来最多再有半个时辰,咱们就能出去了。”

她的笑容还未收起,侧前方的山崖上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啸,一支鸣镝被高高地射向云霄,在灰白的天幕上划过了一道细长弯曲的黑线。随即,四面八方都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无数骑马带刀的彪悍身影从断壁荒丘后涌了出来,宛如黑色的潮水,顷刻间就将商队团团围在当中。

紫芝呆呆地看着四周,全身的寒毛都倒立了起来——那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四五百人,而且人人都骑着高头大马,配着弯刀弓箭,更可怕的是,他们身上分明散发着一股肃杀的味道,那是不知道多少人血才能浇铸出来的气势!

这魔鬼城里,难不成真的藏着地狱里来的煞神?

商队领头的萨保更是脸色惨白,好容易才强压着心头的惊惶,提马上前几步,深深地弯腰行了一礼:“不知来的是哪路英雄,相见就是有缘,各位若看得起在下,在下愿奉上良马五十匹。”话音未落,他眼前突然有光芒一闪,随后耳边才听到“嗖”的一声,却是一支利箭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

这一下,萨保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在马上晃了晃,“扑通”一声摔在了雪地上。商队里顿时响起了一片惊呼和吸气之声,胆小些的已经抽噎起来。

马贼之中,一位黑衣汉子放下长弓,厉声道:“谁敢废话,我射瞎他的眼睛!”

他的汉话说得颇为流利,音调却有些古怪。紫芝原是在西疆长大的,听到这声音心里便是一动,忙凝神细瞧,这才发现这些“马贼”不但带的刀弓样式特别,马鞍边还都挂着长长的绊……是突厥人!她简直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更加紧张,忙转头对琉璃低声道:“娘子,他们好像不是寻常马贼,是突厥骑兵!”

琉璃面色凝重,闻言眉头都没动一下。她身边的延休也是面无表情地 盯着对面带头之人,嘴角根成了一条缝。紫芝四下看了几眼,突然明白过 来:没错,这些人是突厥骑兵,可突厥人怎么会派出这么精锐的骑兵来对 付一支小小的商队?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心头的恐惧,带头的黑衣人又逼近几步,提声喝道: “你们听好了,我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你们把从洛阳来的唐人都给我交出 来,我自然会让你们走;如若不然,那就都给我留下来吧!是死是活,你们 自己看着办!”

已渐渐聚拔成团的商队里一阵骚动,不少人看向了琉璃这边,离他们 近点的更是“哗”地闪到了一旁。裴府护卫们见势不对,忙上前将琉璃和 延休护在了当中。

黑衣人早巳注意到这番动静,带马向这个方向走了过来,在离他们不 远的地方勒住缰绳,长笑一声:“华阳夫人果然在此,我家可敦久闻夫人大 名,想请夫人到营地小住几日,还望夫人赏脸! ”

可敦?紫芝的心顿时提得更高,如今突厥十姓群龙无首,连大汗都没 有一个,哪有什么正妃可敦,难道来人是阿史那都支的遗部?或者正如娘 子所担心的,有人打听到了她的来历,要在朝廷派人之前先下手为强?

她心思急转,拨马上前几步,对琉璃低声道:“娘子,让我去!” ——她 去吸引那些人的注意力,娘子和小郎君就可以趁机突围。

琉璃一带马头,挡住了紫芝的去路。紫芝不由急了,叫了声“娘子”还 要再说,琉璃断然摆了摆手:“放心,这些人既然弄出了这么大的阵势又不 动手,自然不会是为了带几个死人回去。可咱们要是贸然突围,就算能逃 出一两个,在冰天雪地里又能活几天?再说商队里还有这么多人,难不成 要让他们白白送命?”

紫芝哑口无言,转头看了看延休,只见他双眉紧皱,眸子却比平日更为 明亮锐利,声音里也没有半点犹豫阿娘说得是,如今咱们不能冒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看着琉璃微微点了点头,提马越众而出,朗声道:“夫人有命,可敦盛 情,却之不恭。还望将军信守承诺,先放商队离去,我等愿随将军拜访 可敦。”

黑衣人目光在延休脸上转了转,哈哈一笑,抚胸行礼:“夫人既有吩咐, 在下自当从命。”说完一挥手,身后的人马往两边一分,果然让出了一条 路来。

商队诸人愕然之余,都有死里逃生之感。带队的萨保早已挣扎起身, 此时不敢多说,向着琉璃的方向伏地行了一礼,带着众人匆匆离去,转眼便 去得远了。

突厥骑兵这才四下收拢,几百匹战马将琉璃等人围在当中,挟裹着他 们向北而行。紫芝有心记住道路,在迷宫般的丘陵里几个转弯后,却是再 分不清方向了。她心里越发不安,却不敢轻举妄动。

琉璃显然也是心事重重,不时抬头看看头上被山崖切割得奇形怪状的 天空出神,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大约又走了半个多时辰,转过一处山坳,眼前的地势豁然开朗,在略显 低洼的一片平地上,上百顶帐篷连成了 一片,正是突厥人的营地。

领头的黑衣人翻身下马,对琉璃抱了抱手:“夫人一路辛苦,还请进营 歇息片刻。”

琉璃一路上都没有开口,此时也只是默然点头。黑衣人却是毫不在 意’中规中矩地在前头弓丨路,将他们带到了营地正中的几顶帐篷边,转身对 延休笑道各位请随意歇息,待会儿自有酒肉奉上。”又对琉璃欠身行礼, 伸手指向中间的主帐华阳夫人,这边请。”那神态,仿佛真将他们当成了贵客。

紫芝转头看了一眼,忍不住苦笑起来——在这几顶帐篷周围,兵士住 的结帐扎得密密麻麻,还有一队精兵扶刀而立,监视这这边。他们十几个人若想做点什么,外头几百号突厥人一人丢块石头,大概也能把他们砸死。

琉璃显然比紫芝更清楚他们的处境,—言不发地走进了主帐。却见这 帐篷布置得竟是分外华美,地下铺着波斯红毯,壁上挂着鎏金油灯,角落里 夹杂着香料的炭盆烧得通红,当真是灯火通明,暖香袭人。几个打扮齐整、 眉目清秀的侍女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不等紫芝插手,便帮琉璃脱了大氅, 净了手面,请她在铺了狼皮褥子的软榻落座,又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乳酪, 还有侍女捧上两卷书册,含笑道:“这是凉州那边新出的杂记,夫人若觉无 聊,或可略解烦闷。”

紫芝这下当真是目瞪口呆一他们居然连夫人爱看闲书的习惯都知 道?就算有什么可敦要招待贵客,也不至于体贴周到到这个份上吧?所谓 无事献殷勤,难不成是因为阿郎在西疆余威犹在,所以有人要竭力拉拢娘 子,好去争权夺利?要是这样,此事危险倒不见得多危险,却一定会更 麻烦!

琉璃显然也有些意外,怔怔地看着那个捧书的侍女,连书都忘记去 接了。

阿燕忙上前几步接过书册,含笑道:“多谢费心。不知可敦如今可在 营地?”

那侍女一头红发,看去只有十四五岁年纪,闻言笑盈盈地扬起了一张 粉脸:“什么可敦?我们是奉将军之命好好照顾夫人的。”

将军?紫芝原本觉得这女子有些眼熟,正在纳闷,听到这一句,脸色都 变了。那侍女眼珠咕噜噜地一转,笑着补充道:“我家将军仰慕夫人已经很 久了!”

紫芝顿时就像被冰水迎头泼了个透湿:老天!自己怎么忘了,按突厥 风俗,要借助阿郎的声望,最好的办法就是娶了他的遗孀!原来他们这般 大动干戈,为的竟是这个……转头看着琉璃,她只觉得手脚发颤,膝盖发 软,几乎有些站立不住。

琉璃脸上并没有露出半分惊愕,只是缓缓环顾了四周一眼,视线停在 了帐篷最暗的角落里,无奈地叹了 口气:“好了,别装了,你还没玩够么?” 紫芝好不纳闷,忙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却见那里蹲着一个穿着半旧袍 子的妇人,正侧对她们整理行李。听见这一句,那妇人的身子顿时一僵,突 然笑着站了起来,一把拉下高高竖起的领子:“阿姊’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 明亮的灯光下,从灰色毛领中露出的那张面孔已不算年轻,却依然是 肌肤皎洁,眉目精致,一双褐色的眸子更是明亮得犹如星辰。

紫芝张着嘴,一时间几乎无法合拢——云伊,居然是阿史那云伊! 琉璃起身笑道:“谁让你穿成这样的?欲盖弥彰!还有,”她伸手一指 红发少女,“你平日都不照镜子的么?她和你生得这么像,刚才倒当真是吓 了我一大跳!”

那红发少女笑嘻嘻地行了一礼:“念玉见过姨母。”

念玉?琉璃怔了一下,还未开口,云伊已几步走了过来,拉着琉璃的手 上下打量,眼睛渐渐湿润起来。琉璃眼里也有水光闪动,却笑着反握住了 她的手:“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半点都没改?达是这么爱捉弄人,你是要跟 我炫耀你有女儿么?”

云伊吸了吸鼻子,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正是,不服气?”

琉璃举手认输服气!我敢不服气么?”她从腕上取下了一个羊脂玉 手镯递给念玉:“好孩子,别嫌弃,姨母今日不知道会遇到你,回头再给你补 份好的。”

云伊却是一脸嫌弃:“听说你是升了大官的,怎么还是这样寒酸!看 我——”她得意洋洋地伸出雪白的手腕,给琉璃看自己手上那些宝光璀燦 的镯子。

琉璃摇头叹气,紫芝也是如梦初醒,她和云伊原是没大没小惯了的,上 去便拉住了她的袖子:“云娘你还好意思说,你可是吓死我们了 ! ”

云伊愈发得意:“我是什么人!当年姊姊走的时候我就说过,什么时候姊姊回西疆,我会千里相迎,难道我是说话不作数的?”她又遗憾地斜睨了 琉璃一眼:“阿姊越发无趣了,你看,紫芝就比你好玩,刚才脸都吓白了呢! ”

紫芝哭笑不得,敢情她率领这么多精兵演这一出劫道,就是为了好玩? 她还想再问,琉璃却笑道:“这都过了晌午了,你还是先下去用些饭,歇息歇 息吧:

云伊也转头看着念玉,她还没开口,念玉已抢着扮了个鬼脸:“就知道 阿娘会嫌弃我,女儿这就乖乖儿滚出去! ”

满帐的人都被她逗乐了。一片笑声中,众人退了出来,紫芝跟着念玉 走了几步,她心里到底恼记着延休,低声问道:“对了,’我家小郎君还好吧? 这件事……”

念玉笑道:“你是说那个生得像画儿般的郎君?放心吧,他都知道了。”

紫芝不由松了 口气,这才注意到营地里竟是一片忙碌,不远处,众人七 手八脚地清出了一大片空地,正在搭建彩棚,显览晚上是要好好欢庆一番 的——云伊这爱折腾的性子倒是变本加厉了 !她忍不住笑道:“这让不知 道的人瞧见了,只怕会以为你们这里真有将军要抢妻呢! ”

念玉抚掌大笑:“可不是!”

第三十章 大唐明月卷5, 大唐明月6大结局

两人用了午饭,念玉带着紫芝进帐休息。大约是这番惊吓太过,紫芝 只觉浑身酸软,头一沾枕头便睡了个昏天黑地,直到外头一阵呼喝声响起, 才蓦然惊醒。

她出帐一看,却见天色已然不早,原本欢腾的营地竟又变得剑拔弩张, 人人身靠帐篷,手握弯刀,却是一动也不敢动一营地四边的高地上,不知 何时出现了一排排的人影,张弓搭箭,直指营地。而在营地外头,还有一支 上百人的骑兵肃然而立,煞气逼人。

紫芝看得几乎傻了:这又是从哪来冒出来的人马?虽然数量比突厥 人少了一半,气势却显然更盛,局面上也是占尽先机。

她转身几步跑进主帐,里头依然只有琉璃和云伊两人。她们显然已收到消息,云伊正在帐篷里来回踱步,衣角带风,快得让人眼晕,琉璃则是静 静地坐在那里,神色漠然,看着却更令人心惊。紫芝忙问:“外头是什么人? 他们想做什么?”

云伊脚步一顿,哼了两声:“还不就是你们说的螳螂捉虫,雀儿在后? 这些人一直跟在你们商队后头,如今杀上门来,自然是要让我交出你家 夫人。”

紫芝吓了一跳——商队的后头居然一直跟着这样一支队伍?难不成 全西疆的人都知道娘子来了,要打她的主意?她赶紧拉住了云伊:“那咱们 怎么办?”

云伊咬着牙冷笑:“自然是让他滚进来再说! ”

紫芝愕然无语,那些人都把营地包了饺子了,怎么肯进来谈判?她正 想摇头,外头有人挑帘进来,弯腰禀报:“他们已同意来和将军谈谈。”

紫芝“啊” 了一声,云伊却仿佛早已胸有成竹,冷冷地点头:“让他 进来!”

紫芝瞧了瞧云伊,又看了看琉璃,心头的惊愕太多,几乎变成了一片茫 然。云伊显然松了口气,走到琉璃身边,安慰地拍了拍她。

琉璃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只是紧紧抓着榻沿的双手,十个关节都已渐渐发白。她的眼神里仿佛有种令人心悸的东西,紫芝纵然满腹疑问,一 时也不敢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有人打起门帘,说了声“ 请”。

从外头走进来的,是一个身穿深青色大蹩的高个男子,大半张脸都藏 在谢帽下的阴影里’看不清五官如何,一双眸子却明亮得仿佛能从阴影里 放出光来,待得瞧见帐篷里的琉璃和云伊,整个人便僵在了那里。

紫芝心头突然“咚”的一跳,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转头再看琉璃,却见她微微侧着头,目光不知落向了哪里,片刻之后才慢慢看向来人。

来人也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如有实质,仿佛可以把世间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琉璃的脸上已说不出是什么表情,紫芝心头突然一阵酸疼,不敢再看, 云伊也是霍然起身哼”了一声便快步走向帐外。在经过来人时,她脚步 一顿,凉凉地道:“姊夫,我一直以为你是天下最聪明的人,没想到,你不过 是个傻子!”

紫芝此时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震惊之余,再也待不住,悄然沿边溜 了出去。

来人缓缓伸手摘下了兜帽,露出了一张清癯的面孔,眉宇疏朗,目光深 邃,正是裴行儉。三年多的时光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大约是染 黑了头发又剪短了胡须,看着倒像是比先前还年轻了十几岁。此时看着琉 璃,他的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笑容里却有说不出的伤感。

琉璃梦游般缓缓起身,随即身子便是一颤,压抑了三年的情绪猛地从 心底冲了上来,在她胸口激荡不休,仿佛下一刻就会将她整个人撕成两半。 她几乎是拼尽了平生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却不敢再动一下。

裴行俭的眸色愈发深沉,向前走了几步,眼见就要走到琉璃跟前了,突 然又停了下来,深深地叹了 口气:“琉璃,你不该如此的! ”

他的语气里带着太深的沉痛,琉璃只觉得胸口突然变得空荡荡的,一 颗心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冰块。

自己果然还是太贪心啊!三年来,她一直以为,只要他还活着,自己就 会满足;直到在邸店窗外的枯草中看到那几个脚印,她才发现,原来知道他 还活着’只是不愿意再面对自己,居然也是同样煎熬。她告诉自己,这只是 因为一切都不能确定,所以她向延休吐露真相,用他手里的麹家人联系兵 马,散布消息,为的就是今天,能看到一个确定的结果。

如今,这结果终于摆在了她的面前:他果然还活着,他果然只是再也 不想见她。一切都确定得不能再确定,可为什么她心里还会这么难过?

难过得好像整个人巳被彻底撕裂,一半坠入深渊,一半留在人间。

然而痛到了极处似乎也是一种解脱,她听见自己淡淡地道:“我是不该 这么做。不过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当面跟你说一声抱歉。这 么多年’我骗了你,瞒了你,我自作主张做了那么多事,都是我的不对,是我 对不住你。如今你不想见我也是应该的,我知道了,以后再不会来打 扰你。”

抬眼看着裴行检,她的脸上展开了一个最镇定的微笑:“我去叫四郎过 来。守约,保重。”

微微欠了欠身,琉璃目不斜视地往外走去。从软榻到门口不过是七八 步的距离,在她的眼里,却漫长得仿佛是整整的一生。眼见就要与裴行俭 擦肩而过,她的手臂上突然一紧,随即--股大力传来,没等她回过神来,整 个人已被裴行俭紧紧地揽人了怀中。

琉璃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耳边的心跳,鼻端的气息都是如此熟悉,可 这一切却不像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僵了好半晌,她微微动了动,搂着 她的手臂却立刻收得更紧。从头顶上传来的声音明显有些发哑:“想走? 晚了!琉璃,太晚了!

我说了,你不该如此。你知道的’我已经老了,就算没病没灾,也陪不 了你多久。到时候,我只会让你再伤心一次!我的确不想见你,因为我知 道自己不是圣人,就算再明白这些,再不想让你伤心,最多也只能让自己离 你远点。可你呢?你居然就这么站在我面前!你觉得我还能怎样?以后 我能陪你一天也好,一个月也好,一年也好……琉璃,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 ”

裴行险的手臂松开了一点,伸手托起了琉璃的面庞,低头轻轻吻在了 眉心处。他的眼神里满是苍凉,双唇却依然温暖,琉璃心头原本激荡起来 的种种情绪,突然间都平静了下来。她只是贪恋地闭上双眼,深深地伏在 他的怀中。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下来,不知是过了一瞬还是良久,琉璃才从晕眩中清醒过来,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胸口、脸颊,终于有了点现实感,而 无数疑问也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守约,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你的身子 好点没有?你……你真的不怪我了?”

裴行险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我怎么会真的怪你?那年离开长安 的时候,我是有些生气。不光是气你的自做主张,更是气自己的粗疏大意。 我知道这事不能全怨你,我什么都瞒着你,你才会在忧心之下铤而走险。 而我呢?我自负能谋善算,却是一错再错,终于让自己成了一个只会成为 家中累赘、只会阻碍儿孙前程的活死人。这种事,那时我怎么也接受不了, 才会一走了之。

不过一路过来,走得越远,我便觉得天地越宽,自己不是裴行俭了,似 乎也不错,至少那种松快,竟是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后来到了西州,我找 到米大郎,查出唐军里的突厥内应,又让方烈把名单给了王方翼。等他一 举平定叛乱,我更觉得活着的每一日都是多出来的。这两三年,我也没做 什么,只是到处走了走,顺手置了些产业,拢了些人手。”

琉璃忍不住问道:“这么说,那些投到我们家里来的护卫门客,都是你 安排的?家里的那些事,都是你解决的?还有外头这些骑兵弓手,也都是 你的人?”

裴行检微微点头:“那些门客的确是我安排的,暗地里还布置了另外一 些人,毕竟你们身边得用的人太少,我不放心。不过外头那些,我怎么养得 起这么多精锐? 一多半是方家的亲兵。是我听着风声不对,特意向他借 的,没想到……”他自嘲地笑了起来:“云娘说得对,我就是个傻子。”

“其实那次在邸店的时候,我差点就忍不住去见你了。看着这三年来 的局势变化,我越来越明白当日你为什么会那么决绝,也越来越明白李公 当初为什么会劝我在恩荣极处放手、仁义尽时回头。我真的想回来了,可 听了你和崔夫人的那番话,我怎么还有脸这么做?这么多年了,你一个人 背负了那么多东西,你宁可自己忍受煎熬,也没骗我哄我去做过任何事。 我呢?最后我却错待了你,委屈了你,我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他伸手抚 摸着琉璃鬓角的内发,眼里满是痛楚怜惜,“琉璃,是我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