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崔氏位于北方,冉颜猜测这位太夫人吃不惯苏菜的清淡寡味,故而还是保持了从前的饮食习惯,只是现在年纪大了,肠胃消化不了。

太夫人无奈道:“清汤寡水,没有滋味!”

冉颜心里微微一动,能交好卢氏的太夫人对她来说有利无弊,现在正是个大好时机,何乐而不为呢?于是道:“待您病愈之后,我写几道菜给府上的庖厨,保准合您的口味,又不会受这份罪。”

太夫人略有诧异,心里也没太当做一回事,这个年月,会下厨的贵族娘子寥寥无几,即便会做菜,总不能好过专门的庖厨去,遂淡淡一笑,“那就有劳你了。”

冉颜见她疲色渐浓,便起身告退。仆婢这才揭开薄衾帮太夫人擦拭身子,换上干爽的衣物,而后打开窗户通风。

屋内的空气流通,虽有一股夏日的炙热涌了进来,气息却清爽了许多,太夫人在榻上舒适地睡着。齐夫人见状,也随后退了出去。

冉氏的势力比卢氏还要高上许多,而且冉平裕又是苏州首富,用银钱来支付给冉颜实在有失两家体面,所以卢弘晁一早便准备好两样合适的礼物,冉颜一出来,命人交到她的手中。

太夫人的病有所缓解,卢弘晁神色显得轻松了几分,“多谢十七娘这次能够为我母亲诊治,这两件东西是我卢氏一族的心意,还望十七娘莫要嫌弃。”

两件礼物均用精致的礼盒装着,一个是方形,盒子不高,只看外表便能猜测出里面装的可能是一两本书。而另外一个盒子是细长型,约摸有一尺来高,冉颜似有若无在鼻端轻轻一晃,立刻便嗅到了浓郁的人参气味。

应该是极品的野生山参,冉颜顺手将它递了回去,“礼物太重,阿颜受之有愧,还请卢伯父收回人参,这本书我拿回去看上几日,定会归还。”

冉颜轻嗅的动作十分自然隐秘,她倒并非故意卖弄,而是当着人家的面巴巴地去辨别里面的东西,会让人觉得没见过世面,而顾忌到以后的来往,太贵重的礼物又不能随随便便地收。

卢氏所有人心里均很诧异,不禁多打量几眼隐藏在幂篱之后的面容,尤其是几个孙子辈的未婚男子,方才太夫人一句“生的好样貌,医术也好”,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句普通的夸赞,但他们知道,太夫人这是对冉十七娘上了眼,指不定她将来就会是自己的妻子,因此也分外关注。

世家大族的联姻,很难谈什么感情,只要人长得合眼,性子尚可,也都能马马虎虎地过,但冉颜最近可是苏州城里的热门话题,据说生得与齐六娘不相上下,既然谈不上感情,容貌美丽一些也很不错。

卢弘晁道:“十七娘治好了母亲,某心中赶紧不尽,送些礼物也是应当的,十七娘不必推辞。”

“既然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冉颜也不再矫情,收下了那本书,而将装着人参的盒子放到几上,“书我就收下了,这人参乃是极品,恐怕世上也不多,市面上可都是有价无市的,太夫人身子虚,这支参便算是我孝敬太夫人,还请卢伯父莫要推辞。”

一本医书已经价值不菲,若是什么孤本密本,那是万金也难求的,冉颜觉得自己不过是治好了一个区区的胃肠炎,即便太夫人的情况严重,这么贵重的诊金她也受之有愧。既然是交易就要公平,即便不公平,也不能失衡的太厉害,这是她一贯的处世之道。

卢弘晁暗赞冉颜会做事,两厢又客气了几句,冉颜详细地交代完注意事项,以及中药的熬制方法,便起身告辞,改去东市附近的张府。

第49章 彪悍妇人

加上赶路和各种寒暄所用的时间,冉颜从张府出来时,已经接近晌午,当下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天香楼。

冉云生在楼上的雅间里看书,修长的手指握着泛黄的书卷,一名小厮跽坐在身侧伺候。

冉云生听到脚步声,便放下书册,见冉颜在小二的引领下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抬头带着一抹宠溺的微笑道:“急什么,左右我也没什么事,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浪费别人时间是可耻的行为。”冉颜在一侧的席上跽坐。在冉云生面前她总是会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冉云生给人的感觉就是亲切温柔的邻家哥哥形象,虽然这位哥哥长得妖孽了一点。

冉云生见冉颜白皙的额上和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从袖中掏出帕子给她擦拭。

冉颜浑身一紧,连忙抓过帕子埋头自己擦了起来,她觉着这样亲昵的动作只能出现在恋人之间,因此有些浑身不自在。心里也暗暗觉得自己越来越怂,这…都怪桑辰那只死兔子,都说近墨者黑,肯定是被他传染了。

冉云生目光落在冉颜晶莹染满红晕的耳朵上,渐渐有些失神,什么时候,那个怯怯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倾国倾城的红颜,分别两年之后,她已经不再那样依赖他了,说不出为何,冉云生心底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雅间内一时陷入沉默,小二的叩门声打断两人各自的沉思,“郎君点的菜已经准备好了,何时上菜?”

冉云生收回神思,道:“端上来吧。”

“两年不见,不知道阿颜的喜好有没有变化,我只照着你以前的喜好点了几个菜。”冉云生倚在窗沿,俊美的面上带着柔和的笑意,明亮的日光从细密的竹帘落在他曲线优美的下颚上,宛如剔透的美玉。

送菜进来的小二一时看得呆住。

就五官来说,冉颜与冉云生不相上下,可是由于冉颜身上的气质太过沉冷,别人第一眼不会注意到她。

冉云生微微蹙眉,旁边的小厮方欲开口提醒小二,楼下却蓦地起了一阵喧哗。

小二陡然回过魂,恭敬地放下饭菜,迅速退了出去。

冉云生走至前窗,挑开竹帘向楼下大堂看。

冉颜听见楼下哭号声、斥骂声、碎瓷声、桌椅板凳砸在地面的声音,还有人群议论纷纷,仿佛清晨的菜市场一样,好不热闹,遂也好奇地凑了过去。

透过挑开的竹帘缝隙,只见大堂中一个身着烟灰色纱罗褙子的中年妇人一手叉着腰,一脚踩住躺在地上的瘦小男子,“你说,老娘伤着你哪儿了!小兔崽子,想坑老娘的钱!脑子被猪拱了,还是狗眼长在脚底板上!”

由于妇人背对着冉颜,只能看见她的打扮和丰而不肥的身姿。那个被她死死踩在脚底下的瘦小男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浑身颤抖的控诉,“方才在店门口,你一脚把我踹到台阶上,我腰臀现在还疼着呢,不过就开口问要几钱去看伤,不给也不必把人往死里打吧,我家上有老下有小,我若是死了,我的儿子和我那老母亲可怎么办!”

说着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

周围人群议论纷纷,刚刚妇人追逐男子进来,那股狠辣劲儿众人现在还心有余悸,所以很多人心里相信了男子的话。

妇人柳眉一竖,弯下腰一把抓住男人的衣服,围观群众还未反应过来,只闻“刺啦”“刺啦”几声,竟是将矮小男人臀部的衣物从里到外撕扯得粉碎,露出两瓣光溜溜、毫无伤痕的屁股。

大堂里静默一息,忽然哄堂大笑,对着那个光光的屁股指指点点,有些好事者还吹起了口哨。这时众人也都知晓这人是想讹钱,南方的女子大多都含蓄温婉,被这种人缠上,也不敢张扬,只能默默舍了银钱,只是这人运气背,偏就遇上个难惹的。

中年妇人阴测测地道:“还有哪里伤了!老娘给你细细检查检查?”

那瘦小的男子脸色发青,挣扎着想要逃跑,却被妇人用脚死死踩着,半分不能移动。

冉颜看着那个泼辣的妇人,微微一笑,正打算退回来,又听大堂了咣当一声,一只瓷碗摔碎在个中年男子面前,酒水溅了一地,“看什看,回家看你老姆!”

那人从始至终目光都不规矩地在她丰满的胸部和臀部游荡,妇人怒火冲天,露出一点匪气。

中年男子听见这样损面子的话,顿时煞气冲冲地站了起来。

对峙七尺大汉,中年妇人丝毫不惧,唰地从袖中抽出两把一尺长的刀,猛地插在大汉面前的几上,大堂中所有的嘈杂瞬间安静下来,气氛紧绷,一触即发。

唐朝刀的形状与剑相类,细细直直的,刀尖锋利,日本的武士刀就与唐刀极为相像。

中年男子看着几上嗡嗡作响的刀,面色大变。

贞观年间还很崇尚武力,可以佩剑,士族、权贵为了彰显身份或体现风姿,偶尔会配上长剑,而刀却只有公门中人才可以用。

“舒娘!”

正当气氛压抑到极点,门口忽然冲进来一个灰小厮,身后跟着七八名劲装壮汉,个个腰配长剑,煞气凛然。

小厮看见满屋子的狼藉,还有桌子上插着的两把刀,一手掏帕子擦拭满头大汗,一手上前去拉扯妇人,“舒娘,该回了!”

舒娘猛地甩开他,气急败坏地道:“别拽,等我阉了那个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偷瞄老娘的!老娘当年混瓦岗寨耍刀时,他还窝在他娘怀里要奶吃!老娘杀人的时候,他还掏着裤裆玩蛋儿!敢往老娘身上占便宜,不阉了他,对不起老娘一世名声!”

瓦岗寨…那个中年男子呆呆站着,没有道歉,舒娘还道是挑衅,殊不知人家已经被吓傻了。

“走吧!小的求您了!郎君找您呢!”小厮一边吼着,一边用上浑身力气,生拉硬扯地把舒娘往外面拽。

舒娘听见“郎君”两个字,神色微松,仿佛是畏惧那位“郎君”似的,虽有些不情愿,还是跟着小厮出门,嘴里嘟囔道:“他现在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又不要喂奶,成天地寻我作甚…”

小厮脸色一黑,紧张道:“罪过,罪过,这话您回头上郎君面前说去,小的什么也没听见…一个字也没听见!”

这些话冉颜听得一字不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舒娘,真真是太有趣了。

“看她的年纪不过三十几岁的模样,从隋朝到唐朝开基,再到贞观年间,少说也二十六七年了,当真是瓦岗寨的?”冉云生道。

冉颜未曾答话,这位舒娘的体态保养得很好,看不出究竟多大年纪,但她左右手一样灵活有力,可能是平时惯用双刀而练就。挥刀那一刹,所散发的杀气骇人,虽然只是一瞬,冉颜却有一种嗅到血腥的错觉。

堂内跟着小厮一起来的七八名大汉井然有序地在大堂里忙活,收刀的收刀,赔钱的赔钱,明显经常做这等善后的事情,顺手得很。

冉云生见冉颜笑靥如花,心情越发明亮起来,刚刚收手放下竹帘,门便被人敲响。

冉云生示意小厮去开门,而后和冉颜一起回位置上跽坐下来。

雅间的门一开,一名淡蓝华服的俊朗男子,一个箭步冲到冉颜面前,急切地道:“十七娘,你真的想要退婚?”

冉颜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却是秦四郎,他比前几日看起来显得憔悴了许多,满身的酒气,再不复平时的清隽俊美,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隐露戾气,仿佛只要冉颜一旦回答“是”,他便立刻与她同归于尽一般。

“你是何人?”冉云生面色一冷,微微抬手示意,外面不知从何处进来了四名壮汉,气势一点也不输方才舒娘一伙。

秦慕生转向冉云生,瞧见那张俊美的容颜,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你就为了这么个男女不分的妖孽,要退了我们的婚事?”

冉颜陡生不悦,冷冷道:“请你说话放尊重点!我十哥哪里男女不分,哪里妖孽!秦四郎,麻烦你说话过一过大脑!”

冉云生口中发苦,心里却酸胀又温暖,以前也有人当着他的面这么说过,他都选择充耳未闻,今日却是这个一直被自己护在羽翼之下的妹妹替他出了头。

“冉十郎?”秦慕生微微一怔,微醺的酒意也醒了干净,感觉到冉颜不善的目光,急急道:“对不起,我,我方才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一时失言,阿颜,我真不是故意的。”

秦慕生是什么性子,全苏州城都知道,他脾气虽然暴躁,但对美女总是有着无穷无尽的宽容,他可以不计代价地去讨好美人,从前为了追求齐六娘,可以一掷千金,也可以把尊严放到脚底下,贵女们尽情地打趣,他也绝不会发怒。

冉颜总结了他的做人准则,那就是:只要是美女,一切都可以原谅。

冉颜本就排斥他,原来是因为有婚约捆绑,不得不留下一线余地,而现在看样子冉府已经退婚,她还不赶紧撇清关系就是傻子。

“婚事是我阿耶定的,我没有反对,现在退婚也是他退的,我依旧不会反对。”冉颜话说得很明白,有什么事你去找冉闻,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这句话,也让冉云生弄清了事情的始末,他心里恼怒顿生,秦四郎从十四五岁便喜欢逛妓馆,早年被他勾搭的良家女子也有不少,指不定现在连儿子都养在外头了,以冉家的身份,十七娘的才貌,配哪家好儿郎不行,非得给这么个人糟蹋!不用说,这肯定又是那个高氏的主意!

“秦四郎,既然我大伯退了婚,你就莫要再纠缠阿颜了,没得让人轻看了去。”冉云生一向温和的声音显得有些冷硬。

秦慕生嗤笑一声,满身的戾气,“轻看?现在苏州城哪个不轻看我,若不是阿耶还任上佐之职,他们恐怕都踩到我头顶来了!都是该死的殷府陷害,殷渺渺她恨我,一定是她干的!”

秦慕生全然把别人的轻蔑都怪罪到陷害上面,表面上看来,的确是从韩山之死开始,别人对他就避若蛇蝎,可殊不知,看不起,那是早就从心底里看不起的,都是他自己作孽。

冉颜只在意后面一句话,眉间微蹙,“渺渺恨你,为什么?”

第50章 杀人的是她!

秦慕生自觉失言,脸色微变,支支吾吾的不肯回答。

冉颜见他这副模样,也不打算再问,“退婚之事莫要来问我,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阿颜…”秦慕生面色有些发白,看着冉颜秀美冷然的容貌,心中隐隐作痛,“我是真的喜欢你,从前我是做了不少混账事,以后定然不会再那样了,阿颜,莫要退婚…”

冉颜相信他此时此刻说的是真心话,有一种人,真诚的时候万分真诚,可你不知道他下一秒会不会就立刻改变心意,也许他最终会碰上一个能拴住他心的人,然而就像“狼来了”一样,分辨不出哪次是真哪次是假,冉颜自然不会为了这样一份感情赌上自己的未来,也没有拯救不良青年的觉悟。

秦慕生见冉颜不再理他,心以为是因为殷渺渺的事情,急道:“殷渺渺以为她的妹妹失身于我,可我真的不曾动过殷晚晚,我发誓!”

冉颜瞳孔猛地一缩,冷飕飕地道:“你知道阿晚怎么死的吗?”

秦慕生哪里有心情讨论这些事情,随口答道:“不是染了恶疾吗?阿颜…”

冉云生瞧见冉颜似乎露出一丝不耐,便打断他道:“秦四郎,我不想动粗,婚事的事情已经既然已经作罢,说明你们没有缘分,若是你再死缠烂打,莫怪我不给你留情面。”

“你!”秦慕生脸色铁青,他对美女有耐心,并不代表对任何人都有耐心,当下一把抓住冉颜,便要往外拉扯,“你与我一起去求冉伯父,他定然会改变主意!”

冉云生面色一变,冷喝一声,“拦住他!”

堵在门口的四名大汉闪身挡住出路,秦慕生猛地出拳朝最近的一个大汉腹部打去,这些人没有想到这个看似绣花枕头的纨绔子弟居然真的有两下子,一时防备疏漏,一个大汉被击中腹部,硬生生被逼退两步,结实的背撞上门框,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其余三人立刻扑了上来,但碍于冉颜在秦慕生身侧,不敢下重手,生怕一不小心一拳便挥到了冉颜如花似玉的小脸上,短时间竟是不能奈何他。

冉颜早饭用的少,给崔老夫人诊病刮痧时又消耗许多体力,腹中空空地被人扯着甩了甩去的感觉实在不妙,当下铆足力气反手一抓,另一只手捉住他的上臂,只听“咔嚓”一声,秦慕生右手忽然断了一般,吊在身上晃荡,剧烈的疼痛令秦慕生反射地松开手,几名大汉趁机死死按住他。

冉颜向后退了几步,冷眼看着渐渐平息的混乱场面。待到一切都定下之后,才一脸寒霜地走上前去,抓起秦慕生的手臂,稍稍拽了几下,猛然推了上去。

屋内几个人都诧然地看着面色不变的冉颜,那“咔嚓”“咔嚓”骨头摩擦的瘆人声响,令众人纷纷觉得自己手臂发痛,心道,真看不出来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竟然身怀武功,心肠也够狠,一条手臂说卸就卸,说装就装,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

事实上,冉颜的那点功夫根本不是秦慕生的对手,只不过秦慕生以为自己抓着一只小绵羊,全然不曾戒备,才会被冉颜轻易把他的手臂拧脱臼。

右手臂上传来的剧烈疼痛,隐隐传入心里,秦慕生眼底透出一丝颓败和绝望,他看到的冉颜,还如往常一样,黑沉沉的眼眸,微带冷意,没有像别的贵女那样戏谑、轻蔑的神情,就是因为这样,才让他陡然觉得自己卑微起来。

“不管你信不信,陷害我的人一定是殷渺渺,欲杀你侍婢的人多半也是她。”秦慕生扶着门框缓缓站起来。

秦慕生是秦上佐的嫡子,他若是不主动惹事,几个护卫也不敢真的把他怎么样,只是站在四周戒备。

“我不会放弃的。”秦慕生扔下这句话,转身出了雅间。

冉云生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收回目光,看向冉颜,“什么时候定的婚约?”

冉颜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端起来抿了一口,道:“约莫是半个月前吧,阿耶大概以为我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于是定下了这门亲。”

顿了一下,冉颜见冉云生面色不悦,反而安慰道:“我若真是病入膏肓,嫁过去倒也无妨,反正没几日好活,可既然病愈了,我若不愿意谁都不能勉强,高氏也一样。十哥,我已经会保护自己,无须忧心。”

冉云生垂下眼,遮住秋水一般的眸子,轻轻嗯了一声,令人辨不清神色。仿佛是缓了缓心情,才转头让小厮去告诉酒楼换一桌饭菜来。

因着被秦四郎这一扰,冉云生用饭时一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吃的也很少。不过这些不疼不痒的事情对于冉颜来说,根本影响不大。

饭毕,两人在雅间里稍作歇息后便去逛东市。

冉云生见冉颜连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极为普通的货色,连一两件像样的首饰也没有,便带着她到东市大肆采购,但凡冉颜多瞄一眼,或者碰上一下的物件,无论价钱,通通都打包买下。

挥金如土,再加上冉云生容色妍妍,笑起来的样子直让阳光为之黯淡,因此两人所到之处无不被人瞩目。

一圈逛下来,身后多了两架马车,幸而冉颜并非是看见什么都新奇的人,否则冉云生当真能把整个东市都搬空。

冉云生是个极细心的人,看见冉颜似乎有了疲态,天上聚积起许多云,估摸着一会儿就要下雨,便叫来马车准备送她回去。

苏州的小巷大都不能容马车通过,只能从东市出来后顺着大道直走,从东门出,然后再绕到城南的庄子上。

上了马车,冉颜靠在窗边,透过帘子欣赏外面的景致。

夕阳红霞布满天际,橘红的光线笼罩整个苏州城,黛瓦白墙上亦映上的温暖的颜色,空气中有些过分的潮湿,和着白日残留的炙热,令人像是坠入蒸笼一般,身上的衣物粘着皮肤,颇为难受。

空气里蒸腾的水汽渐渐化作雾气,青石砖上亦仿佛能殷出水似的,燕子三三两两,低低地划过巷陌。

随着乌云将霞光笼罩,雾气也随之大了起来,氤氲的雾中若隐若现楼宇式双层砖木结构宅第,挑檐斗拱,镂花窗格,马头火墙,蝴蝶小瓦,处处充满浓郁的江南韵味。

马车刚刚驶出东市不久,竟是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极细极绵,犹如连绵不断的丝线,飘飘洒洒,悄无声息地织成一片细细密密的网,在黛瓦白墙之间弥漫上一层薄薄的轻纱,宛如水墨画般,晕染出一派江南水墨。

冉颜挑开帘子看了看,打消了去拜访刘刺史的想法。

她本想请求亲自验一验殷府侍婢的尸体,可因为落雨,天色比平时黑得早,如果雨下大了,陌上小道更是难走,而且她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会验尸一事,冉云生在侧,也不方便去。遂决定先会庄子上去看看晚绿恢复的如何,明日过来诊治病人时,再去拜访刘刺史。

“十哥,天色已晚,又下着雨,你还是先回府吧,派几个护卫送我便可。”冉颜道。

冉云生沉吟一下,从城东到城南路途不算远,而且治安也不错,并无匪徒,这会儿天尚未黑透,待回来时可就不那么好走了,便道:“那好,恰好我晚上还有些事情,你到庄子上后,令这些人回来向我禀报。”

“好。”冉颜应承道。

冉云生敲了敲车壁,命车夫将马车靠边停下,跳下马车后从外头挑开竹帘,冲冉颜道:“我刚回来,有许多事情要做,接下来几日可能会很忙,待闲着我便去找你。”

“嗯。”冉颜点头。

帘子刚刚放下,忽而又被拨开,露出冉云生灿然的笑容,“七夕平江河热闹非凡,到时候十哥带你去那里寻如意郎君去!”

说罢,还冲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细细的雨幕中,他倾城的笑容便宛如一朵明艳的扶桑花,又似是被江南雨浸润了许多温柔,热情与温润融合得恰到好处,令人移不开眼。

竹帘落了下来,马车渐渐行起。

冉颜收回目光,靠在车壁上静静地想着事情,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一串联起来。

先是晋陵县县丞之子韩山中毒死在妓馆,再是殷渺渺侍婢的尸体无故躺在玉兰居里,看尸体的情形,明显不是死于当日,紧接着便是有人欲杀晚绿灭口。其间还有杨判司之死…

杨判司之死,看刘刺史的过度关心的表现,冉颜猜测他可能知道凶手是什么人,而凶手可能会对他造成一定程度的威胁,否则一个堂堂刺史不可能验尸还那样偷偷摸摸,不敢使用资深的仵作,反而请她这样一个不知底的小娘子,以掩人耳目。

而韩山和侍婢之死明显是有人故意针对秦慕生,刘刺史的表现也符合一州刺史的该有的举动,所以应该是两个不同的案件。

那么韩山的死亡、侍婢的死亡、晚绿被伤,三者之间有没有关系呢?

秦慕生怀疑此事是殷渺渺所为,有这种可能吗…

冉颜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调查殷府之事,所以一切暂时只能根据已知的线索分析,如果凶手是殷渺渺,先不提作案手法及时间,首先要确定她有没有足够的杀人动机,想知道这一点,恐怕要弄清楚殷晚晚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是怎么死的。

冉颜正想得入神,正在行驶的马车猛然一顿,停在了道旁。

冉颜稳住身子,敲了敲车壁,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娘子,对面有马车过来,好像堵住了。”

城东转往城南的道路狭窄,一般的马车稍微小心些能够堪堪错开,可是冉颜乘坐的马车车架很大,想来对面来的马车也是如此,所以才会堵住。

第51章 二闻其声

冉颜从窗缝里观察两侧,道路高出两边的田两尺有余,根本不可能让路,唯一的办法就是她顺着原路退回去,或者对面的马车顺原路退回。

要冉颜退回去,她自然不愿意这条路很长,约莫要走了一刻左右才到这里,如果退回去,来回又要浪费两刻。

对方有人冒雨跑了过来,急道:“诸位,我等急着回城,眼看就要宵禁,若再耽误一时半刻就无法入城了,烦请贵人行个方便!”

这后半句话,却是对冉颜说的。

冉颜正犹豫要不要让,车夫却是有些急了,“我们家庄子在城南,还远着呢,黑灯瞎火的,道路泥泞,若是退回去再回来,恐怕折腾到半夜也回不了家,你们来的这段路短,来回也就是两盏茶的时间,快些还能赶上,还请你与你们家主人说说。”

站在车下那人见车夫不愿意,顿时也着了急,却因有求于人硬生生压着火气,道:“耽误两盏茶哪里还能赶得上入城?即便耽误到半夜,你们不还是有去处么?我们若赶不上入城,可就要在大雨天露宿荒郊了,请贵人予人方便。”

酉时中关闭城门,现在估摸至少也得酉时两刻了,时间确实很急。

“退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