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血越来越多,冉颜心中越发不能平静,追寻的脚步也越来越快。

约莫走出十几丈远,她看见几丛灌木后面有类似衣角的东西,连忙快步上前,就在她欲蹲下身时,脑后一阵强风带着尖利的破风声骤然袭来。

第116章 阮郎迷(2)

冉颜立刻趴到地上,唰的一声,一把刀闪着寒光从头顶飞过,插入前面的树干上,刀身嗡嗡作响。

不待片刻喘息,又是一阵呼啸的风声传来。

冉颜迅速地翻了个身,眼睁睁地看着一根胳膊粗细的大木棒朝她面门袭来,当下也不容得她去关注别的,挥起匕首格住木棍。

但这个人的力气显然比冉颜要大上许多,冉颜的阻挡,只形成了一个猛的缓冲,那根木棍还是砸在了她头顶,不过力气被削弱一些,并未将她砸晕。

冉颜一翻身滚出凶手的袭击范围,喘息微定之后,她也看见了凶手:全身穿着黑色布衣,整个头部亦被紧紧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林子里的光线太暗,冉颜惊魂未定,还未及适应眼睛,黑衣人的棍风又扫了过来。

一寸短一寸险,冉颜手中虽是利器,却被对方长棍逼得不停向后退。那人专门招呼冉颜的头部,一旦不留神,可能就会被砸晕过去。而且对方显然是会武功的,即便不怎么高明,也非冉颜能敌,两个照面,手臂已经中了好几棍,疼得她浑身冒汗,但手中抓着的唯一救命的短匕却丝毫不敢松手。

对方挥棍的速度也有两次停滞,似乎讶异冉颜遭受这么大的力度,恐怕手骨都断裂了,居然还能负隅顽抗!

在这短暂的停滞之后,紧接着是更猛烈的攻击!但是这短短的喘息对于冉颜来说已经足够,她忍着痛偷偷取出一包药粉,在对方棍子未至之前挥了出去。

棍子带着呼啸的风声直袭冉颜的天灵盖,这一下,她根本连躲的时间都没有,就在她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之时,棍子戛然而止在她头半寸,微凉的风扫得她头皮发麻。

冉颜抬眼看过去时,却见一个壮汉挥剑如同削萝卜一般把木棍砍断,长刀直逼黑衣人胸腹。冉颜认出此人是萧颂的护卫,叫做白义。当下松了口气,却发现脚下软软的并不似踩在地面上,她刚刚挪动半分,脚边土地陡然塌陷。

“站在那里别动!”萧颂急急赶到,便看见这令人心惊的一幕,喝出这声的同时,身形如电的闪身过来,长臂一把捞住冉颜的腰,从正在塌陷的地面上微微借力,落回原处。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冉颜被萧颂紧紧箍在宽广的怀里,只听见身后轰的一声,以及萧颂长长的吁了口气。

冉颜偏过头,看见自己方才站的地方有一个大坑,泥土顺着冉颜踩漏的地方塌陷下去,露出里面一根根尖尖竖立的竹竿,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刚才掉下去,绝对的千疮百孔。

看来凶手早就对计划好要取她性命。

缓过神来,冉颜连忙提醒道:“快去找歌蓝和晚绿!”

萧颂声音里带着些许放松后的沙哑,“放心,她们俩只是受了点伤,云从寺的师父正在救治。”

“幻空呢?”冉颜追问。

萧颂顿了顿道:“她倒是活蹦乱跳的,哭得特别有力气,不过我若再晚个一时半刻,没命的可是你!”

冉颜松了口气,最担心的事情都有了着落,不禁放松起来,萧颂身上带着微凉的水汽,男性气息铺天盖地地将她包围,她的脸被萧颂用手从脑后紧紧地按在健硕的胸膛上,能清楚听见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情形有些尴尬。

冉颜为了转移注意力,心里暗暗计算一下,抬头问道:“心脏每分钟跳动一百四,你是不是闲得太久,导致身体变差?”

萧颂脸色一黑,虽不知道什么叫分钟,但完全不影响他对这句话的理解,敢情这一出英雄救美,末了还被美人嫌弃身体不够棒!萧颂哼哼道:“不劳冉医生操心,在下就算跑完整个山头绝无任何问题。”

因着他个头较高,冉颜的头顶只抵到他下颚处,根本看不见萧颂微垂的眼眸里带着异样的神采。

缓了一会儿,萧颂松开冉颜,面色如常地带着淡淡的笑容,“手还能动吗?”

手臂微微一动,便是钻心刺骨的疼,脊背上猛然冒出一片冷汗。

“骨头断了?”萧颂眉头一皱,一股迫人的威势便不自觉地显露出来。

冉颜嘶了一声,“左手没问题,右手小臂断裂。”

萧颂不言语地撕掉自己袖子,手法娴熟地帮她处理手臂,他还滴着水的黑发垂在脸侧,胸口,背后,将素白的中衣浸湿,从枝丫漏下的斑斑月光中隐隐能看见结实的胸腹和背部,轮廓分明的面上和脖颈沾着莹亮的水珠,这副模样竟似乎是急匆匆地从浴桶里刚爬出来。

身后白义和黑衣人打得如火如荼,冉颜这个门外汉也看出,只短短时间黑衣人已经是强弩之末,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冉颜这厢正想着,只见那黑衣人手中兵器一松,竟主动将胸口递到白义的刀口。

冉颜张开嘴还未及出声,便听噗的一声,利刃穿透身体。

白义怔了怔,将剑拔了出来。黑衣人依着树干缓缓滑落,歪倒在一丛灌木边,目光微转,正对树林口。

刚刚围上来的府兵也没想到这人竟会寻死,一时都愣住。树林里的喧闹陡然安静下来,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属下该死!”白义反应过来,连忙朝萧颂跪下请罪。方才激烈打斗都没有流几滴汗,现在却骤然间湿透了整个中衣。

今晚萧颂让他在二十丈之外保护冉颜,顺便埋伏抓捕苏伏,他却只顾布置人手等待苏伏自投罗网,导致冉颜险些丢了小命。保护冉颜,“顺便”埋伏…萧颂说的这个先后顺序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私下认为冉颜也不会遇上什么危险,还是抓捕苏伏比较重要,这是他的第一错,第二错便是失手杀了案子的重要疑犯。

萧颂扶起冉颜走了过去,淡淡看了白义一眼,似乎并无丝毫怒气,平静道:“揭开罩面。”

依着经验,白义却觉得更加糟糕,当下也不敢再多想,随手把剑插在身边,伸手扒开黑衣人的罩面。

一张极为平凡的脸露了出来,约莫四十岁上下,眉眼平和,神态安详,眼睛里带着淡淡的雾气,呢喃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之后缓缓闭上眼睛。

冉颜认出此人正是净垣师太,可她不是被收押了吗?不过仔细想想,她是个不问世事的出家人,也没有人想到她会武功,一般的牢房也管不住她。

冉颜这具身子不大好,又经历一番激烈搏斗,早就有些支持不住,一旦放松下来,眼前便一阵阵地发花,看见的画面越来越模糊,身子一晃,只听见萧颂焦急的呼唤声,旋即落入一个极温暖的所在。

一夜无梦。

清晨被子里的冷意令冉颜陡然醒过了,微微动了动身子,右手臂钝痛瞬间传到每个神经末梢,痛得她连寒毛都竖了起来。

“邢娘?”冉颜出声唤道。

外面咚咚咚的脚步声显得有些急切,不过片刻,冉颜便瞧见了邢娘一张被泪水泡到有些浮肿的脸,邢娘跽坐到榻前,嘶哑的声音道:“可吓死老奴了!娘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冉颜忽然想到昨天的事情,“净垣师太死了?”

“死了,什么出家人,合该得死!”邢娘咬牙切齿地道。说罢又柔声和气地道:“娘子在此处静修已经月余,不如求郎君,我们回府吧,这外面实在太危险了,现在有萧氏和崔氏的提亲,郎君怎么着也得紧着你。”

回府就安全了?恐怕未必吧。冉颜不可置否地嗯了一声,也并未同邢娘争辩。

“娘子醒了?”晚绿端着一盆水进来,声音哑得厉害。

冉颜抬头便看见她包着厚厚素布的脖颈。

晚绿察觉她的目光,摸着脖子笑道:“我这近来也不知怎的,是个凶手都跟我的脖子过不去,这不,昨晚又被吊到树上去了,嘻嘻,不过这回有歌蓝陪我一起被吊,好歹有个伴。”

邢娘猛地敲了她一个爆栗子,怒道:“你当是什么好事,主仆三人打鬼门关险走一趟,还一副嬉皮笑脸的猴皮样!”

晚绿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也有些后怕,昨晚幸亏白义来的及时,她和歌蓝被吊在树上不过几息的时间,而且还用手撑着,否则那么细且韧的线,只需片刻便能将她们的喉管割断。

晚绿揉着脑袋,凑近冉颜对她耳语道:“幻空正等在门口,说刘刺史正带人挖坟呢!娘子要不要去看。”

冉颜心中一动,起身道:“走,去看看。”

邢娘见冉颜又要出去,立刻狠狠瞪了晚绿一眼,阻止冉颜道:“娘子!老奴求您消停消停吧,昨晚若不是萧郎君相救,您可就…往后他也不能总护着您啊,娘子还是早些别管这些事情的好。”

提到萧颂,邢娘心里就满是惋惜,她本来极看好萧颂,仪表堂堂,位居高官,持重沉稳,看上去是个能护住人的,这个年月,寻夫君不就是寻个依靠吗!

而昨晚的事情更印证了邢娘的猜测,只可惜萧颂命格太硬。邢娘一心为了冉颜好,自然只求平安不图名利,忍痛放弃。

“净垣也不一定是真凶,或者说不定有同伙,我得去看看,否则她的同伙再来杀我灭口,岂不是更糟?”冉颜一边由着晚绿服侍着穿上衣物,一边安慰邢娘道:“等这个案件一结,我保证不会再掺和这种事。”

经过这件事情,冉颜也彻底明白了,大唐律法虽然已经比较完善,却比不得她那个时代,连保住自己的实力都没有,再继续验尸的话,保不准哪天就真的被灭口了,连身边这些人恐怕也都会遭殃。所以她对邢娘说的话也绝对不只是敷衍。

看来只能另寻出路。

冉颜垂眸叹息,就如同她一开始想好的,在大唐行医赚点体己钱傍身,然后寻个良人把自己嫁出去。只是一开始的时候偏离了她原先设想的轨道,以至于一旦参与案件,拿到解剖的手术刀,浑身的血液都本能地燃烧起来,早就浑然忘我。

这次的教训犹如当头棒喝,让她清醒过来。

邢娘见她神色认真,眉间有郁郁之色,便也不再阻止,只道:“娘子能明白便好。”

邢娘叹息着看冉颜走出去,如果自家娘子不再任性,桑先生倒真的是个不错的选择,就算没有什么博陵崔氏,凭着两人的手艺也能过得不错。

冉颜戴上幂篱,刚刚走出大门,便看见缩在竹篱边的幻空,一张小脸比昨日见时更加苍白,她见到冉颜出来,蹭地站了起来,声音弱弱地道:“你昨晚说帮我验尸的,还作数吗?他们在挖母亲的坟…”

“自然作数。”冉颜看着她,表情不自觉地便柔和起来,“不过,你能把昨晚的曲子再给我哼一遍吗?”

幻空呆呆地看着冉颜,良久才道:“你不绷着脸的时候,真好看。”

冉颜怔了怔,却听她道:“那我唱了啊,你要说话作数的。”

说着便轻轻哼了一起来,凄凉的曲调里带着微微的稚嫩,冉颜慢慢走着,与她并肩往庵外去。

一路听幻空哼着歌,靠近庵外时,便听见尼姑诵经的声音。

昨日经过的那个侧门附近又两个府兵把手,看见冉颜和幻空过来,也并未阻拦,冉颜一进门便看女尼们围绕坟墓盘膝而坐,双手合十,虔诚的诵着超度亡灵的经文。

坟墓已经挖了一半,萧颂见冉颜过来,不禁皱眉,却并未问什么,反而解释案情道:“坟墓有一半的土是新埋的,显然近期之内被人挖开过,不过表面草皮遮掩得极好。你昨日怎么会在这里?”

冉颜眯着眼睛,透过幂篱皂纱看着清晨的阳光,落在鲜红如血的秋海棠上,“我听见幻空的歌声,便过来看看,不想正中了凶手的计谋。”

萧颂目光锐利地转向幻空,“昨晚为何到这里来?”

幻空朝冉颜身后缩了缩,小声道:“师父告诉我说是母亲的祭日,秋海棠开得正好,母亲能听见我说话。”

第117章 阮郎迷(3)

“秋海棠开的正好,母亲能听见我说话。”

晚绿听得心底发颤,小声咕哝道:“太邪气了。”

萧颂剑眉微挑,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幻空的师父是净惠而不是净垣,“你是说,你以前都不知道自己母亲的祭日,昨日令师才告诉你?”

幻空一抬眼迎到他的目光,又立刻朝冉颜身后缩了缩,小声地嗯了一声。

萧颂目光在环视一圈,并未发现净惠的身影,扬声道:“来人,去请净惠师太!”

在萧颂这样常年办案之人的概念里,没有必然的巧合,除非有足够的证据。

坟墓已经被全部挖开,里面却没有棺木,而是一个水缸大小的木箱,看木箱上面的斑驳,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合口的地方有些缝隙,秋海棠的根密密地伸了进去,靠近木箱部分的根隐隐发红。

衙役利落地撬开木盒,待众人看清里面的情形时,顿时满面惊诧。

木箱里面装的并非尸骨,而是六个大小如一的长形小口坛,摆成了梅花的模样,中心放的一个,坛口密封,四周围均匀地围绕着五个坛子,却都是敞开坛口,每一个坛子里都装了大半坛猩红液体!不少秋海棠的根茎延伸进去,吸取其中的液体。

冉颜知道植物的根茎是无孔不入的,而且哪里养分和水分越多,植物根茎越是密布,有些地区水分在地表深处,植物的根茎有时候能扎根到地下好几米,这些都是天性使然,可即便如此,她现在看着这样的情形都觉得诡异之极,更逞论现场的其他人!

刘品让一向淡定的神情也微微变色,萧颂皱眉道:“这是巫术?”

幻空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到,瞪着眼睛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冉颜看着“梅花”中心的那个坛子,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以那个坛子的大小,根本不可能装进一个成年人的尸骨,唯一有的可能就是,为了携带方便,幻空母亲的尸体已经被烧成了骨灰。

冉颜不是没有化验过骨灰,可即便是化验,能得到的信息也寥寥无几,更何况在这种环境条件下,能看出什么?幻空是不知道自己母亲的尸体已经被烧成骨灰,还是真把她当做神魔?

“不是这样的。呜呜…”幻空踉跄着扑倒在挖开的坟前,哭得撕心裂肺。

幻空是个喜欢哭的孩子,冉颜便听过不少次,她每每哭声虽然响亮,但从来没有这样含着彻骨的悲伤。

“我明明扶棺一个月才到的苏州,母亲是好好的,不是被装在坛子里。”幻空说着,人已经爬进坟坑里,挣扎着要去捞那些坛子。

衙役连忙把她拉住。

萧颂用胳膊肘捅了捅冉颜,用下巴指了指幻空,冉颜挪了挪身子,迟疑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冉颜心里有些窘迫,她不会安慰人啊!不过,想想现在也不是让她安慰幻空,便用力扯了扯她的袖子,道:“说不定这是什么方法,用来指引你母亲到达西方极乐…”

幻空哭声戛然而止,脸色挂着泪珠,满眼期待地看着冉颜,抽噎道:“真的么?”

“嗯。”在幻空纯净的目光下,冉颜硬着头皮撒了个谎,浑身有些不自在,幸而罩在幂篱之下,别人也看不清她的神色。

萧颂目光落在她不安的脚上,不禁微微一笑,走过去对幻空道:“不是引向极乐,却也差不多。我曾见过一位巫者使用此术,把魂魄留下来守护儿女,只要破了这个阵,魂魄就会继续轮回,而且因为慈心,来生会投个极好的人家。”

幻空眉头一展,喜道:“那怎么破阵?”

冉颜狐疑地看着萧颂,看他说得煞有介事,没有半点哄骗的意思,心中也不禁相信世间有这样一种巫术。

“只要找到施术之人,让他把周围的坛子移开即可。”萧颂看了看这些坛子,里面的腥气传来,是血,而且是没装进去多久的血。

看来第三具尸体上失踪的血液就在这里了。

“我去问问师父。”幻空蹭蹭地从坑里爬出来,拔腿就要庵中跑,却被萧颂一把拽住,“我已经派人去请你师父过来,你也要仔细想想,除了你师父,会不会还有别人熟悉你母亲,帮她布阵?”

冉颜立刻明白了,萧颂所有的话,不过都是诱哄幻空,让她镇定下来,好仔细回忆,以便提供更多的线索。

以前刑讯审问中,为了还原真相,警员也可以对嫌疑犯或者证人撒谎,诈取真实的信息。对于这种做法,冉颜说不上厌恶,也不喜欢。

“没有了。”幻空道。

萧颂依旧没有放弃,和颜悦色地问,“那还有没有谁过来这里祭拜过你的母亲?”

幻空虽然还有点害怕萧颂,但他和颜悦色的模样着实很有杀伤力,遂也红着小脸,很认真地回忆起来。

半晌,萧颂一直极有耐心地等着,幻空还挂着泪水的小脸上眼睛一亮,道:“还有一个佛陀,长得特别好看,嗯…比你还好看,浑身带着祥和之气,肯定是佛祖念我母亲辛苦,特地遣来看她的。”

萧颂面上绽开一抹灿如灼灼日光的微笑,伸手摸了摸她光溜溜的脑袋,磁性的声音仿佛夸赞一般,“佛祖也会佑你。”

幻空小脸涨红,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萧颂,仿佛他说的就是佛祖说的。看得冉颜心里一阵唏嘘,再次觉得,萧颂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男狐狸精,不仅会魅惑人,而且狡诈,撒谎连眼睛都不带眨一眨的。

萧颂派去请净惠师太的人匆匆跑了回来,冲萧颂和刘品让拱手道:“按察使,刺史,庵主说净惠师太昨日便去了平江那边的普慧庵,今日午时过后才能返回。”

刘品让一阵沉默,转向萧颂道:“按察使,不如先令人戒严此处,我们先去庵中稍作休息。”

萧颂办起案来,昼夜不分,从昨晚案发到现在,连续亲自排查了刺杀的林子,整座影梅庵,紧接着又开始查这个坟头方圆二十丈的所有地方。

刘品让暗自腹诽,你身强力壮的,熬上几宿还生龙活虎,干嘛非扯上我这一把老骨头!从昨晚到现在,一共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被窝还没捂热又被揪出来,我这老人家哪里吃得消啊。

萧颂微微颌首,“也好。”

刘品让暗暗松了口气,连连下了几道命令,便邀萧颂一并离开,临走时才嘱咐冉颜两句“好好休养”之类的话。

刘品让领人先行,萧颂顿下脚步道:“我在周围布置暗卫,放心休息吧。”

“多谢。”冉颜微微欠身。

萧颂转身欲走,却又停步回身,从袖袋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道:“这是宫中秘方,对骨头愈合有好处,试试吧。”

说罢将东西递给晚绿,微微颌首行道别礼,才负手离开。

第118章 不就是谋权?我也会!

熹微的晨光越来越明亮,灼白得似乎想要照遍世界上所有阴暗的角落。

山顶的玉簪花到了颓败的时间,微微枯萎的白色花瓣,随风扬起,又悠悠然落下。

萧颂刚刚走到云从寺前,便看见有些枯败的柳树下,立着一袭苍色广袖宽袍的青年,发髻微乱,头上粘着几根枯草,脸上身上满是灰尘,一副落魄的形容。

青年在看见萧颂的一瞬间,白皙的面庞因恼怒而涨红起来,几步冲到他面前,咬牙切齿道:“卑鄙小人!”

萧颂眸光暗闪,桑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居然能在他得力护卫的手里逃出来,果然除了一肚子“子曰”之外,还是有些头脑的。

“随远过誉了,我这个性子非是一日两日,你怎么到今天才看清?”对于桑辰的指责,萧颂不怒反笑。他笑的时候便是灿灿然,让人觉得他是真的开心,而非假装或者敷衍。

桑辰怒气冲天,面红耳赤,浑身都有些颤抖,梗着脖子道:“无耻之徒!在下愿不愿意继承爵位,愿不愿意做崔家子孙,与你何关!你又凭什么把在下绑回去!”

萧颂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负手看着他道:“你有赤子之心是好事,但天真到这种程度可真是让人看不下去了。皇上有意让你继承爵位,你不懂事,我身为臣子的自然得为他分分忧,不然那些俸禄我拿着很亏心。”

“就算是皇上的意思,你早不绑晚不绑,偏偏此时绑着我回长安,别以为能藏得住你那龌龊心思!我先向冉府提的亲。”桑辰那双一向清澈如洗的眼睛,此时几乎要喷出火焰,他知道,就算不被绑走,他能娶到冉颜的几率也没有萧颂大,可被人硬生生绑走,让他怎能不气恼。

萧颂面上笑容渐渐敛去,缓缓道:“龌龊?你可知道,我学识不如你,并不能证明你就比我聪明多少,只是我的心思不曾全部放在学业上,你以为光凭满腹才学就能位居高官?要的就是这份龌龊。”

桑辰抿着唇,死死瞪着萧颂,却并未答话。他也不是不懂为人处世,只是不愿意懂。就如同,他以前认为所有寺院、庵庙中的出家人都是一心向佛,然而事实上是,很多寺庙的和尚都收受钱财,更有一些尼姑庵直接沦为权贵风流快活的私人妓馆,这些事情听起来是多么匪夷所思,多么荒唐和肮脏,他根本不想知道。佛道尚且如此,更逞论尔虞我诈的官场。

“你可以做出淤泥而不染的亭亭一支,我非但不会看不起你,还会很欣赏,只不过…”萧颂面上已经全然没有伪装的笑容,他看着桑辰一字一句地道:“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身为郎君,你想干净到最后,又不想英年早逝,那就远离权力远离朝堂,但这样的你,护不住冉十七娘。”

做人不需要忧心别人不了解自己,只需担心自己没有能力。要么把自己强大起来,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要么就早早地隐在那个角落里做不问世事的贤达。一将功成万骨枯,同样的道理,到达巅峰是踩着许多人爬上去的,手上哪能不沾丁点龌龊?

桑辰始终一心一意地钻研学问,以他的才华,日后很有希望成为如孔孟那样令人尊崇的一代鸿儒,可惜他看上了与他不同路的冉颜。冉颜的专长,注定是要与权力挂钩,否则无法与黑暗抗争,为亡灵洗冤。

萧颂说完,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今日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开始说教起来。他看也不看桑辰一眼,甩袖便走。

“不就是谋权。正如你所说,不做,并不证明我不会。”桑辰冲着他的背影大声道,仿佛宣誓一般,炽白的阳光布在他身上,那双清泉样的眼眸中,是比钻研学问时更加执拗的坚毅。

萧颂顿下脚步,微微偏过头,他侧脸的轮廓美好,阳光下露出细白的牙齿,如魅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笑意,“是吗,在下拭目以待。”

都说善弈者善谋,桑辰,你可不要死得太快。

萧颂施施然地进了云从寺,白义从门侧闪了出来,拱手道:“属下特来领罪。”

萧颂恍如没看见他一般,径直往暂住的禅房走去,白义心下大急,知道这次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了,连忙疾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