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杀李承乾,有无数次的机会,却选择这样迂回曲折的方式,最终也没有手刃他血恨,有意义吗?”冉颜放下字条,问道。

“我是想过杀他,因为一切都是因为他,否则,也不会有那些谄媚之人将我净身送到东宫!”安瑾在说到“净身”的时候,漂亮的面容十分僵硬。

第421章 微妙关系

安谨面上忽而笑意盈盈,“但杀了他,怎比毁了他更痛快。只有毁了他,才能消我心头万分之一的恨。”

安谨也算是世家子弟,对于他来说,现在这样的结果,还不如之前就与家人一起死了好。他在乎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尊严,他肩上还担负着整个段氏的希望。

落到今日这步田地,段氏不仅所有的希望全部倒塌,更甚至断子绝孙,这样的怒火,岂是手刃仇人便能解脱?

冉颜自己也不是一个能看得开的人,所以对于安谨的此刻的心情,她也能略略感受一二。但是人都是自私的,她不忍杀他,可是如果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她也不能坐以待毙。她不忍心,安谨也能对她不忍心?

况且,现在的状况,她还处于劣势。

“献梁夫人暂且在此地候着,待我去办完最后一件事情,再来与夫人诀别。”安谨宛如一片叶般从树上轻轻落下,几个起落,从容地从高墙翻过。看样子,其武功不弱。

冉颜没想到,他就这么放着她,是自信别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此处?还是说,根本就不想杀她?她顾不得想这么多,连忙往那棵合欢树旁边挪,把在上面使劲磨绳子。

冉颜是被反绑住,手脚有绳子连接,根本坐不起身,磨的动作也分外吃力。她选择先磨那根连接的绳子,一旦那个断了,她便能站起身子,去找找有没有尖锐的东西。

夏季烈日炎炎,又快要接近午时,即便是在树下,冉颜只磨了一会儿,便浑身大汗淋漓,浑身酸痛,而那绳子却只起了层毛。

冉颜歇了一会儿,试着伸手去拽那根绳子,看看能不能将脚拉到手能够到的程度。但显然,纵使冉颜身体相当柔韧,也不能完成这个杂技类的动作,也只好老老实实地在树干上磨绳子。

方才外面的人刚刚搜过这边,恐怕一时半会也不会过来了,冉颜边磨绳子边想。

她正磨得认真,忽而听见一丝轻微的声响,不禁抬头看去,竟见一个绿色官服的人朝这边走来。

阳光下,更显得肤色白似雪。

“苏伏。”冉颜停下动作。

苏伏看了她一眼,袖中抽出一把已然出鞘的剑,闪电般地挥剑,精准无误地将捆绑她手脚的绳子都一并斩断。

冉颜从榻上站起来,道了一声,“多谢。”

“得罪了。”苏伏未曾回应冉颜的话,伸手环住她的腰,兔起鹘落,轻松地翻过重重宫墙,直到了大理寺门口才将她放下。

冉颜还以为会与安谨有一场生死相搏,现在脱身了,不由感觉很轻松,至少,没有到那种万不得已的地步。

但是苏伏根本就是无所求,对于这份恩情,冉颜除了说一声谢谢,当真不知如何相报。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既非朋友亦非恋人,仿佛只比陌生人多了一种淡淡的情愫,有似是故人久不相见之后的平淡。

“谢谢。”冉颜再次说了一遍。

“举手之劳,无需言谢。”苏伏说罢,转身往太医署的方向走去。

“献梁夫人!”何寺正带着人急匆匆出来,却看见站在门口的冉颜,不禁满脸惊诧,“你不是被人劫走了?”

自从见识了何寺正的为人,冉颜对此人厌恶至极,也不给他好脸色,淡淡道:“是被劫了,但又逃出来了,何寺正对我逃出来这件事情有意见?”

“逃出来就好,你不知道,方才萧侍郎从曲江匆匆赶回来,得知夫人被劫之事,发了好大的火气。”何寺正一副庆幸冉颜能脱险的模样。

“我夫君现在在哪里?”冉颜问道。

“圣上召见。”何寺正道:“献梁夫人请进吧。”

“多谢。”冉颜身边没有护卫,也不好一个人回去,便只好大理寺等着萧颂回来。

她这厢刚刚抬脚,便听见有人急报,“何寺正不好了,东宫出大事了,内侍安谨劫持太子。”

“什么?”何寺正心道,窝里反了?

“内侍安谨劫持太子,谢少卿与萧侍郎已经从甘露殿赶过去,请您立刻增派人手,确保太子安然无恙。”那位着绿色官服的人汗如雨下,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拎出来一般。

何寺正也顾不得招呼冉颜,这个案子,不管太子有没有涉案,他都不能死于意外,就算要治罪,也得好好地交给圣上去治罪,万一出个好歹,他就是浑身长了脑袋也不够砍。

冉颜迟疑了一下,也随了过去。

顶着正午火辣辣的阳光,冉颜皮肤灼痛,只能一路飞快地往东宫跑。在往东宫去的小径上,正巧撞见急匆匆赶来的萧颂和谢静。

“夫人!”萧颂皱着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

萧颂刚刚从曲江赶回,便受召去了甘露殿,他只来得及草草扫一眼被劫持的现场,派了一百余人到他猜测的地方去寻找,然而他从甘露殿出来的时候,却听侍卫说,一无所获,正心急如焚,又接到太子被劫持,他怀疑劫持太子和劫持冉颜的是同一个人,因此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把谢静一把老骨头累得不轻。

眼下见冉颜无事,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松了下来,竟觉得太子被劫持也不过是件小事。

侍卫们没有找到人,萧颂只当是自己推测错误,因为毕竟没有时间更仔细地勘察现场,倘若他知道,那些侍卫顺着他的指示已经到了藏匿冉颜的几墙之隔,却没有发现疑点,估计就不是现在这个表情了。

“正事要紧,有什么事情回头再说吧。”冉颜道。

萧颂点头,握住冉颜的手进了东宫。

“萧侍郎,谢少卿,人犯将太子挟持到了凉阁里。”队正见终于来了能主事的,立刻过来禀报。

萧颂沉声道:“知道了,派人去知会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

“是!”队正领命下去,另派了一个人来带萧颂往凉阁去。

从迂回的曲廊走过去,远远地冉颜便看见那凉阁旁边,也有几株茂密的合欢树,翠盖之中,云霞遍布,遮掩在树阴中的匾额上,隐约可见“清泉”二字。

第422章 谁能还我全尸

凉阁四面窗户大开。四周弓箭手已经箭在弦上,但因太子在里面,只能时时戒备,准备伺机而动。

咚的一声,里面传出清灵的琴音。

众人同时顿住脚步,里面的曲子泠泠传出,万物知春,风淡荡,欣欣向荣的初春美景,轻松明快。

仿如这个严冬过去,马上就会迎来万物生长的春天。从这样一首曲子里,任谁都能听出弹奏者心中的希望,仿佛他已经迈出了绝望,看见了希望的光芒。

“那个安谨…唉!”谢静轻轻地叹了口气。

安谨的琴艺可谓一绝,当初还在教坊的时候,小小年纪便已经十分出色。

冉颜不懂这些,却也心觉得他弹好。一个年纪并不大的人,琴艺高超、有勇有谋、武功高强…这些并不是上天对他的关爱,而是他身处逆境时,对自己不断地激励,坚持不懈地努力。

铮!

琴音戛然而止,紧接着便听见凉阁里轰的一声巨响。

可以想象,必是抚琴人毫无预兆地砸断了琴。

合欢花香阵阵,凉阁里,李承乾被捆着侧放在软榻上,惊诧地看着满地的碎木和断弦。

安谨提着剑走向软榻,割开捆缚李承乾的绳子,将剑塞在他手里,“给你个机会杀了我。”

李承乾猛地丢掉剑,抓住他的手道:“安谨,别闹了。”

“松开你的手。”安谨冷冷地看着他,“你的触碰,只能让我感觉到恶心!”

“安谨…”李承乾缓缓松开他的手。他不是不明白状况,只是害怕面对。

“你给了我无限的纵容,无限的权利,可是太子殿下,我只要我是好好的,我还是个男人,可以凭自己的努力脱离贱籍,回老家娶一房妻室,举案齐眉,传我段氏的香火!”安谨眼眶发红,却没有一滴眼泪。

他的眼泪早已经流尽。

那件事情,是永远无法解脱的噩梦,他每天晚上都能梦见自己在教坊莫名其妙地晕倒,不知昏睡几天之后的那个早晨,他身上已经失去了一块东西。

他几度企图自杀,却被人看管的很紧,他会武功,然而在那种情形之下,连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只觉得他的世界顷刻间坍塌了,触目所及,全部都是绝望。他一直以来都偷偷地练武、读书,所付出的艰辛是寻常人的数十倍,然而所有的努力,在这一刻,全部付诸东流,毫无意义。

正如冉颜所说,绝境之中,选择活下去,需要更大的勇气。安谨用怨恨、绝望,支撑自己活下去。

李承乾看着虽然很安静但似乎早已歇斯底里的安谨,心中剧痛。他并不喜欢男风,甚至从未尝试过去触碰别的男子,想想心里就十分抵触,他只是,爱上的那个人,恰好是个男人而已。

他无数次幻想过和安谨有肌肤之亲,然而却从未强求。他的爱恋,至今都纯粹得不曾沾染过一丝肉欲。

这么的卑微,只求他爱的这个人,懂他的这个人,能够与他一直走下去,直到白首。

但此刻,李承乾的希望便如安谨手里的琴,在地上摔得粉碎。

安谨看着他,微微一笑,与从前并无不同。

直至现在,李承乾才明白,原来那温柔,那笑,全部都是假象,安谨恨他,并且只有恨而已。

等在下面的人觉得不能再耗下去了,何寺正便吩咐人喊话。

一名侍卫中气十足地道:“安谨放了太子,许你全尸!”

安谨正拎起几上的酒坛倒酒,听见此言,顿时大笑起来,笑到倒酒的手都有些不稳,酒水溅了满几。

刺啦,刺啦声响起,却是那酒在腐蚀几上的木。

“鸩酒!”李承乾惊呼一声,疾步上前要夺。但他从不知道安谨会武功,躲过他实在轻而易举。

安谨一手拎着酒坛,一手端着酒碗往窗边走去。

李承乾知道下面有弓箭手,立刻跟了上去,大声对下面的人喊道:“不许放箭,胆敢放箭者,按谋杀储君罪论处。”

安谨出现在窗口时,是个大好时机,但弓箭手都被李承乾的话震住,不敢轻易射箭。

有几名弓箭手距离萧颂很近,他飞快地一思忖,便任由李承乾去了,他不死最好,但死了更省事,有了他那句话,他在圣上面前就可以推脱责任,毕竟圣上可从未说过废黜李承乾,只要李承乾还是太子,说的话都算数。

冉颜抬头,看见一袭宽袍的安谨靠在窗边,自在地端着一盏酒,垂眼看着下面直指他的羽箭,仿佛一个看风景的绝色男子。

“全尸?谁能给我全尸?”安谨冷笑道。

“安谨,莫要喝,莫要喝。”李承乾似是在对安谨说,又似是在喃喃自语。

然而就在他的声音里,安谨仰头将一盏酒饮尽,又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

李承乾疯了一般地扑过来,但安谨更快,如鹰隼一般从阁楼上飞扬而下。

冉颜心中一顿,隐隐猜测到他要干什么,立刻对萧颂道:“他会武功,而且功夫不低。”

萧颂立刻扬声道:“小心防备,罪犯身怀武功!”

安谨落下的一瞬,冉颜分明看见他唇角一弯,那张灵气逼人的面容一刹那如恶魔般。

咣啷一声,他将手中酒水扔向弓箭手,面前寒光一闪,从宽袖中抖出长剑,宛若鬼魅一般杀入弓箭手之中。

弓箭是在一定的远程范围内杀伤力较大,被安谨这样的高手欺近身,几乎只有挨宰的份。

只是眨眼间,下面便是一片血雨腥风。

鲜血落在他未染色的布袍上,绽开一朵朵红梅。

“弓箭。”萧颂道。

有人立刻呈上一张弓,三支羽箭。冉颜微微抿唇,不曾说出一句话。安谨纵然可悲,但也不能让更多无辜的人惨死在他手下。

萧颂将羽箭上弓,抓准时机,唰的一声破空之声,羽箭如电一般地逼近安谨,却被剑锋扫落,紧接着,第二支羽箭已经逼到胸膛,安谨方才喝下的毒已经开始发作,堪堪能将羽箭扫歪,贴着他的肋侧擦过,然而,第三箭带着碎金裂石的气势在他还未来得及抬剑,已经定入他胸口!

这三箭虚虚实实、步步紧逼,就算安谨未曾服毒,也不太可能避过。

刚刚从凉阁上跑下来的李承乾,看见安谨的模样,不顾众多箭矢,义无反顾地冲了过来。

第423章 合欢花

“停手!停手!”何寺正高呼。

其实不用他喊,侍卫也无人敢向太子射箭,但是安谨用剑支着身体,还未曾倒下去,他们不敢放松警惕。

又因李承乾扑过来得太快,有人已经将箭射了出去。何寺正和谢静眼睁睁地看着一致羽箭刺进他的手臂,顿时冒出了一身冷汗。

“安谨!”李承乾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扶着安谨。

安谨双目通红,看着他的时候显得很凄厉,“别碰我。”

李承乾依言放开他,扬声急促道:“来人叫太医。”

在场的却没有一个人动。

“去啊!”李承乾朝萧颂这边喊。

萧颂挥手令一侍卫去请太医。

冉颜微微叹息,但她并未打算插手,一是因为安谨绑架利用她,二是因为在这里死亡已经是安谨的最好结局。

百余弓箭箭在弦上,指着安谨,但凡他有丝毫意动,便立刻放箭,反正太子不能有事。

李承乾也不指望能让这些弓箭手放下武器,他不知方才要置安谨于死地的人是萧颂,但眼下这个情形任谁都能猜出是什么事情,萧颂的处事办事风格是有目共睹的,即便他是太子,也不会得到格外的通融,更何况,他已经是个半废的太子。

然而,安谨此时却偏偏做出了一个自寻死路的动作。他刷地抬起剑向李承乾的颈挥去,与此同时,只闻“嗖、嗖、嗖”三声,在他的剑才挥到一半时,三支羽箭同时没入他的体内。

李承乾呆呆地看着安谨倒下的时候,眼角有泪和着血滑落。

安谨望着模糊的合欢树影,想道:杀了这么多人,死后应该到十八层炼狱吧,应该…不会见到段氏族人了吧…

嘭的一声,安谨摔在草坪里,三支羽箭从他背后刺穿,血霎时在他身下成河。

炙热的风乍起时,朝霞一般的合欢花簌簌飘落,覆盖他的素衣、鲜血和倾国倾城的容颜。那两汪弱掬着灵泉水的明眸大睁着,却如长明灯渐渐熄灭,永远的,失去了光彩。

不甘心,是的啊,不甘心!哪怕让他杀了所有仇人,也依旧难以挽回残破的身体,还有他早已经化作烟尘的希望。

刚刚到长安的时候,他想过什么来着?一定要努力读书,考科举,在朝为官,光耀段氏一门,绝不枉费全族拼了性命换得他生的机会。

可是…那时候的他是多么天真无知呵。

冉颜垂下眼,不再看安谨。她觉得安谨遭遇可悲可叹,却不能深刻了解唐朝人的氏族观念已经刻进骨髓,也不能深刻的了解,这具残破的身躯对安谨来说是怎样的折磨。

“安谨!”李承乾踉跄着扑到他跟前,两眼酸痛,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只感觉到心里唯一的支柱倒塌了。

谢静过去确认安谨已经死亡,才令弓箭手把弓放下,轻声安慰了李承乾一句,“太子请节哀。”

安谨一死,所有人的心都放了下来。

这时一群太医匆匆赶来,他们不知道本来是要救谁,但是看见李承乾胳膊受伤,立刻上前帮他取箭包扎。

李承乾一直如木头一般任由他们摆弄,就连拔箭,他都丝毫没有动。

心太疼,疼得浑身都麻木了。

“太子妃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打破沉寂。

冉颜微微一怔,李承乾对安谨的感情太深,以至于她都忘记了原来还有一个太子妃。

冉颜回过头,看见一袭暗蓝色锦纹华服的美妇从廊上走来,她的步子很急,但依旧端庄。

太子妃径直走到李承乾面前,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李承乾恍若未闻。

“殿下。”太子妃再次轻唤了一声。

冉颜有些同情这个女人,她与李承乾这段婚姻是各个势力或合作或冲突的产物,家族势力将两人捆绑在一起,这辈子注定不能分开。

太子妃也不再说话,只站在李承乾身后,静静看着他和已经死去的安谨。她与李承乾之间没有所谓的爱,但是夫妻这么些年,对他还算了解,李承乾一旦执拗起来,任何人都劝不住。

萧颂无暇看他们之间纠结的关系,吩咐人将这里收拾干净,令所有人都退下。

冉颜最后看了一眼合欢树下的那三个人,转身随萧颂离开。

“夫人,我先派人送你回去。”出了东宫,萧颂用大袖遮掩握住冉颜的手。

“嗯,你忙去吧。”冉颜点头。主凶已经伏诛,萧颂肯定要梳理一下整个案件,写好卷宗,然后禀报给圣上。

“夫人。”萧颂说过要保护她,但这已经是第二次让冉颜身陷险境了,纵使冉颜无恙脱险,他心里也没有原谅自己。

冉颜自是能看出他的想法,轻轻握了握他的手道:“有些事情防不胜防,百密一疏也是常有的。纵然你有能力护着我,我也很高兴听那句承诺,但我从来不是一个喜欢依附别人的人。”

女人可以向往依靠一个坚实的臂膀,拥有一个宁静的港湾,然而依靠不能等同于依附。

萧颂看着她,眼睛里溢出笑意。

两人在林阴道里缓缓走着,萧颂直把冉颜送到宫门,送她上了马车,派四十护卫送她回府。

冉颜坐在马车里,轻轻往榻后靠了靠。一日之间的变故太多,知道的事情也太过杂乱悲伤,她必须要好好梳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