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将李承乾与李泰玩弄于股掌之中,让他们掐得两败俱伤,最后的赢家却不是他?

为什么他机关算尽,到头来却白白便宜了那个懦弱、毫无建树的李治?

为什么他军功赫赫、处政能力出类拔萃,未曾有失大德,最终却有那么多人反对他?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哈!”李恪自嘲地笑了一声,紧接着,便是一阵狂笑,四周的鸟雀被惊得扑棱棱飞起,他笑得声嘶力竭,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这个结果,对他来说是多么讽刺。

他轻易引导李泰走上谋反之路,却花费了许多精力,小心翼翼地在那个精明的父亲眼皮底下控制李承乾和李泰之间的关系。

李承乾为什么会把李泰谋反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是谁毁了那个段均在,又嫁祸给李泰?要不是他,李泰又怎么能轻易得知李承乾的种种失德?

他从来不做什么大动作,但能控制得恰到好处,他也步步艰辛。

然而直到现在,他捏着这份圣旨,才看清楚症结所在,他才明白,无论自己暗中多么运筹帷幄,对外多么才德兼备,他终究够不到那个位置!因为他不是嫡出,所以越是优秀便越要被打压。

可笑他居然在前几天还暗恨谋杀李治不成。

就算暗杀成功,想必他的父亲,满朝文武,还是会想办法保住李泰或李承乾,除非把他们三个都杀了,可那可能吗?那时候恐怕他自己也暴露了吧…

他在自己那个精明的父亲看管下,能做的都已经做尽了。

李恪笑着躺倒在地上,望着高远的天空,恰有一只盘旋的鹰。

他啊,就如他空中的鹰,看似离天很近,却无论如何振翅高飞,都无法触碰。

萧府之中。

冉颜靠在躺椅上看着天空,萧颂将削好的苹果递到她嘴边。

“夫君,三个孩子的周岁宴该办了。”冉颜咬了一口苹果,含糊地道。

“你这一身伤,不便行动,准备如何办?”萧颂用竹签又串了一块苹果给她。

冉颜嘴里一块还未吃光,便将苹果递到萧颂面前。他偏头含住,然后继续切水果。

“简单弄个抓周,然后请亲近的人过来吃顿饭。总好过不办,毕竟是重要的日子。”冉颜道。

萧颂颌首,“好。”

冉颜忽然想起件事情,叹了口气道:“我的吴王罪状还没有呈上去,居然就立里九皇子!”

经过萧颂的分析,李泰恐怕没有杀李治的远见,李承乾忙着谋反,唯一可能做此动作的,只有李恪。

冉颜只是按照逻辑推论了一下,没有任何证据。李恪做事情一向比李承乾和李泰要干净利索,但是像权谋这样的事情,根本不需要证据确凿,一颗怀疑的种子丢在了充满算计的土壤,必然会茁壮成长。

萧颂微微一笑,并未答话。

那个雪天,他得知李恪欺负冉颜,便发誓要报仇,所以耐心地等待到这一刻。

其实萧颂早就开始私下搜查证据,前段时间便抽空交给长孙无忌。

他觉得因为报仇便去惹圣上不痛快,有些不合算,于是卖给长孙无忌一个人情,反正那些也正是他所需要的东西。

萧颂知道长孙无忌为了不引起李世民的反感,不会下手太狠,不至于将李恪置于死地。他稍微肯松一松手,是因为后来得知其实李恪并没有把冉颜怎么样,毕竟李恪还是他妹夫。

冉颜眯起眼睛道。“听说燕贤妃牵扯谋反,被废了?”

萧颂知道她又头晕了,掏出帕子拭了拭手,帮她揉太阳穴,“又是听刘青松说的吧,他居然还敢来?最好别给我碰上,否则我废了他。”

刘青松危言耸听这件事情,萧颂一直耿耿于怀。

冉颜觉得刘青松这次倒是有点冤,他说的那个可能性的确有,不过她也未曾替他澄清。

“你应该也听说新的贤妃是郑氏吧。那位郑贤妃曾经与岳母还算亲近,她新上位,必然会急于巩固地位,只要你稍稍示好,很容易便能拉到关系。”萧颂微笑道:“也是时候开始与冉氏撇清关系了。”

萧颂话音方落,便听见刘青松大声嚷嚷道:“冉颜,冉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刘青松一阵风似的冲进来,猛然看见萧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禁怔住,惊道:“门房居然骗我,居然告诉我你不在。”

萧颂拿了抹布擦拭着水果刀,“是我交代他这么说的,否则,怎么等着你自己把脖子送到我刀口下。”

“九郎,你别乱来啊!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刘青松贴着柱子道。

“看心情。先说说好消息吧。”萧颂淡淡道。

刘青松吞了吞口水,干巴巴地道:“我和九嫂上次商量的事情,我写了折子呈上去了,今天尚书省给了批复,圣上赞同此事,只是说细节部分还有待完善。”

“当真?”冉颜眼睛一亮。

冉颜与刘青松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商量在大唐教授法医学的事情。太医署负责为宫内贵人医病,同时它也是一个医学校,培养医学人才几百人。于是他们便建议在太医署中分开一个法医类目,由刘青松主要授课,冉颜客座授课,一个月去讲上一堂课。

这个法医,挂的并非“仵作”的名头,而是解剖学,一旦成立了…教什么还不是他们说的算?

作为华佗一门最得意的弟子,愿意教授不传秘技,连张医令和周医令都恨不得报名参加。尚书省刚刚接了刘青松的折子,还未批阅,消息便“不胫而走”,一向低调的太医署,这次却摆开一副“谁阻止谁就是千古罪人,人人得而诛之”的强硬架势,随时准备据理力争。

再说主要授课人是刘青松,又非冉颜。

“这个在我意料之中,算不得惊喜。”这么阳奉阴违、心思缜密的创意,当然是萧颂给的建议,他向来不干没把握的事情。

刘青松连忙凑近萧颂,压低声音道:“那苏伏拐走晋阳公主,圣上下旨通缉,这件事件算不算好消息?”

萧颂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果然是天大的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冉颜看着两个神神秘秘的人问道。

两人笑而不语。不过萧颂心里却怀疑,苏伏那种冷漠寡淡的人,会干出这种有情趣的事情来?

但晋阳公主向来乖顺,况且年纪又小,不可能无缘无故跟人跑了吧…

考虑到冉颜的感受,待把刘青松赶走之后,萧颂便一边扶着醋坛子,努力不打翻,一边把苏伏的事情讲了。

冉颜倒是很欣慰,不管是不是男女之情,只要他能找得到一丝温暖,就好。

历经一个暖冬。

冉颜的外伤已经都愈合,可以下地走动,但是依旧是一阵阵地发晕。血流的时候呼啦啦的快,想靠自身补回来就需要一个漫长的时间。

只不过她身上最严重的伤却并非背上那块,而是被撕裂的虎口,她的大拇指反应迟钝了许多,这对一个持解剖刀的法医来说,几乎是个致命的打击。

可是冉颜一直没有放弃过,她相信坚持做复健一定会有效果,同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边做复健,一边开始练习用左手持刀。

太医署的法医类目已经筹备妥当,生源不用愁,太医署的生徒为了区区的几个名额争得头破血流,于是经过商量,决定名额增加到三十个。

二月的天气尚有些寒冷。

冉颜正裹着皮裘吃猪肝粥,萧颂正与她商量初夏把三个小家伙丢给母亲带,夫妻二人一起去关山的事情,晚绿进来禀报道:“郎君,夫人,有客来访,是周氏母子。”

“周氏母子?”冉颜一时并未想起来是谁。

晚绿提醒道:“夫人在苏州庄子上救的周三郎。”

“啊。”冉颜想到,当时有人打听她救人之事,便听说这对母子离开苏州了,没想到竟然到长安了!

刚刚过去一个沉闷的冬天,忽有故人来访,冉颜心中高兴,便让晚绿领他们到偏厅去。

冉颜会见故人,萧颂便去了书房整理卷宗。

外面竟是又飘起了小雪。

冉颜在侍婢的搀扶下缓步往偏厅走去。

厅不大,因此火炉烧得很暖,冉颜脱下皮裘,在主座上跪坐下来,看着案上一只小小的四方灯,不禁微微一笑,想起在苏州的时候,曾经便是点着这样一盏等,坐在廊下看书,那时还把周氏母子的身契丢进灯里燃了。

后来情势所迫,她不得不放弃把周氏母子带在身边,这一举动却没对自己起到什么帮助什么作用,现在看来,却是赚了份人情。

冉颜令人取来火折子,将四方灯点燃。

就好像,这几年之间什么也没有变,她身前这盏四方灯,身下的圆腰胡床,手边的书卷。

看着门口两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冉颜仔细打量一遍,发现周氏母子衣着光鲜,十分体面,显然生活过得不错,而他们的举止依旧得体,似乎本身应是这样的人。

“献梁夫人。”

母子二人躬身行礼。

“不需多礼,快坐吧。晚绿,上茶。”冉颜莫名地很高兴,其实算起来,她与周氏母子也算不得很有情分。

周氏关切道:“听说夫人受伤了,前些日子妾一直焦心,却又怕扰了夫人休息,这几日琢磨夫人应该早已经痊愈,才来探望,还请夫人莫怪妾来得太迟。”

“周夫人不必如此客气,你能有这份心,我就很高兴了。”冉颜笑着看向周三郎,他已长成少年郎,生得很好,拥有一双眼睛沉静。

少年微微施礼,也似有若无地在打量她。

周夫人与冉颜说了许多别来之事,热络得竟如许多年未见的亲人一般。冉颜觉得,怕是因为他们是自己到大唐先遇见的人,此时才会生出这样的感觉。

“有件事情,妾一直觉得很不安。”周氏道。尤其如今彼此都处在京城,而且冉颜如今身份又高,有事情必须要坦诚。

冉颜微微笑道:“但说无妨。”

周氏深深行了一礼,“其实妾并非未亡人,周是妾的姓,因着些许家事,携子逃到江南道,令他跟着我姓,隐姓埋名以渡难关,近来风波已过又回来长安。妾实在是有难言之隐,才欺骗夫人。”

冉颜没有丝毫惊讶,她从一开始便看出这对母子不是寻常人家,于是笑着问道:“周夫人夫家是…”

周氏见冉颜并未不悦,越发歉然,“妾的夫家姓狄,我阿翁曾任尚书左丞,已经过世,夫君现任大理寺推丞,却并不是大官。”

冉颜微怔,喃喃道:“狄…仁杰。”

这满大唐,除了狄仁杰的祖父狄孝绪任过尚书左丞相,再没有别的狄姓丞相了。

原来,未来那个千古名相,断狱高手,已经早早地便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了,只是命运与她开了一个深藏不露的玩笑。

冉颜望着少年惊讶的表情,面上泛起一抹宛若清水映桃花的浅淡笑意。

那个大周女皇时代的人,开始不断以最青涩的姿态出现,冉颜知道自己将能够看着他们一步步地蜕变,最终撑起一个更加繁华的盛世大唐。

她很好奇,自己与他们并肩前进的时候,能有怎样的作为,会在大唐历史上留下怎样的痕迹。

这一切,是一个句点,亦是另外一个开始。

正文完

番外卷

番外一苏伏篇(1)

参星在西,商星在东,永不相见。——引

贞观十九年。

长安十月,正是士子云集的月份,科举刚刚结束,士子们结伴而游。

城南的慈恩寺附近有大片枫树林和杏林,这个季节,放眼望去漫山尽是火红明黄,此等美景,令人心胸开阔,于是这附近便成为近段时日士子们最爱停留之处。

“博士才华高博,若是参加科举,定能一举夺魁,博士再赋一诗吧!”一群年纪参差不齐的人举盏纷纷敬酒。

不远处聚集的另外一群士子中有人不屑道:“你是谁啊,桑随远?不过是技流,居然敢放此大话,我等将如何自处!”

这些人一辈子皓首穷经,很多人最高的志向也不过是能考中进士,一群太医署的学生居然敢在他们面前言一举中魁!

“轻松博士,他们瞧不起咱们!”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怒道。

刘青松从枯叶堆里爬出来,看着对面那个出言不逊的士子,“有种报上名来!”

“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陈名晖,字明耀!”那人道。

刘青松抚掌一笑,“太好了,各位太医署的同学们,仔细看着这个人,记住他的长相和名字。”

陈晖毫不畏缩,坦然接受众人目光。

“记住没有,以后太医署拒绝医治此人,此人侮辱医生,咱们医生也是有尊严的,绝不低三下四,老子今天就去长安城宣布,哪家医馆以后敢为此人医病,永远没有机会参加交流会!”刘青松叉腰吼道。

陈晖一听,脸都绿了,这是绝他的后路啊!众人也都后怕起来,还好方才没说什么过分的话。

全长安没有不知道“医学交流会”的,这个会由献梁夫人提议,太医署发起,每年邀请全大唐有名望的医生赴太医署交流医术。

这一创举,完全打破了大唐医生爱收集药方、私藏医术的风气。

参加交流会的医生必须奉献出一份有价值的药方、理论或者医疗经验,刚开那些被邀的医生是冲着华佗医术去的,所以一咬牙就忍痛割舍了一个珍藏的药方,结果会议结束以后,发现那些药方都被整理成册,分发到每个人的手里,他们不仅学习了“华佗医术”,还得到了更多药方。

之后,太医署又将所有药方集中汇总,由献梁夫人编纂成书,其中去芜存菁,留下的全部都是众多经验丰富的医生行医生涯中所得到的正确的,有用的理论、经验、药方。这本书存放在太医署中,每到会议期间,便会加印,只要受邀参加交流会,便可以借阅,但不可带走亦不可抄录。

不仅如此,他们还可以参观太医署中神秘的法医类目。

而且医生们还明显感觉到,病人对参加过交流会的医生更加信任,各个医馆不仅仅没有因为自家药方被别人得知而减少生意,反而更加红火。

因此交流会才举办了三届,便成为大唐医学盛会,所有医生都以能参加会议为目标,不断提高自身的医术、医德,以求来年能被邀请。

这个医学交流会的所有规则都公诸于众,并不是被邀请过一次,次年就会继续被邀请。医术、医德、人品兼具的医生,则会成为会员,太医署将把会员之前所有的成就、擅长的方面都写下来,贴满大街小巷,并分发到医生所在地道、城,使之成为真正名满天下的名医。

迄今为止,太医署一共下发了八位会员文件,两名太医署医令,吴修和,冉颜,刘青松,一名长安医生,一名淮南道医生,还有药圣孙思邈。

孙思邈是隐居的世外高人,从未参加过医学交流会,但其神医名声在外,太医署商议为他永久保留位置,并且也派人四处寻找他,递出邀请。

“欺人太甚,以势压人,我不服,我不信这大唐没有说理的方了!”陈晖脸色发黑。人一生哪有没个小病小灾的?以后他生病怎么办!

刘青松还未说话,便有人道:“便是讲理,理也是在我们这边,谁让你先出言不逊!”

“你言他博学,若是参加科举,必可一举夺魁,将我等皓首穷经之辈置于何地!倘若今日他能作出令我等服气的文章,我陈明耀今日向他磕头请罪。”陈晖怒道。

刘青松道:“时文什么的我不喜欢,不如吟一首诗吧。你若说作诗不算才,那我便没话说了。”

没有满腹诗书,很难做出令人惊艳的好诗,因此难度一点也不亚于写时文,写一篇时文动辄就要好几个时辰,所以众人纷纷觉得作诗也不错。

陈晖便定下题目,以周围的人或景致为诗。

刘青松环望四周,一边回忆脑海里有哪些关于枫树、寺庙的诗词,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驱马前行。

众人见刘青松看的专注,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林阴道上,银杏叶纷纷旋落,一挺拔的男子骑着一匹黑马在前,身后跟着一辆没有车夫的马车。

刘青松忽然一喜,对着那人大声吟诵起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这首诗一点都不华丽,但是平易真切,久别重逢的悲喜交加,生死离别的感慨,句句是景,却句句苍凉中含着真情。

众人先是被这诗震撼,反应过来之后又觉得这诗与目下的景、人没有什么关系。

林阴道中驱马的人却停住,转头向这边看过来。刘青松将手中的酒盏一扔,拔腿奔了过去,边跑边道:“苏大侠,好久不见,喝一杯去?”

“喂!他怎么走了,这究竟算是谁赢!”陈晖急道。

太医署的人却都习以为常,跟刘青松说话,千万不能太认真,因为你永远也猜不到他的侧重点在哪里。

刘青松奔到苏伏面前,雀跃道:“你可回来了,冉颜想死你了。”

苏伏面色微松,虽然他心里知道这不是真的,但听着感觉还不错。他与刘青松说熟悉却很少说过话,说不熟悉,算起来认识也有七八年了,从萧颂开始追捕他之时,两人便打过交道,其中有一次若不是刘青松太不靠谱,干了件跑偏的事,萧颂说不定就真的抓到他了。

想着,苏伏下了马。

“苏大侠,你还是这么酷。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日子我的人生多枯燥,九郎没有强劲的情敌了,两人日子过得太顺当,我有点不太习惯,你这次回来是来见冉颜的吗?”刘青松一边说话,一边往车里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