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地北,几家寒暑,悲欢不同。

到阿弦苏醒,已经是从豳州大营里回来的五日之后了。

脸颊上有些湿润,眼睛渐渐地适应了,才发现是英俊,正握着一块儿湿帕,在为她擦脸。

阿弦定睛看了良久,才道:“阿叔。”

英俊道:“醒了?”声音一如既往地沉静。

阿弦左右看看,当看见熟悉的陈设后,也醒悟了老朱头再不可能出现的事实。

高建熬了些稀粥,英俊接过来,道:“以前总是你喂给我吃东西,现在终于轮到我尽一尽心意了。”

他慢慢地舀了一勺,轻轻地递过来,阿弦连日不进米粮,见了后非但不饿,反而本能地抗拒。英俊道:“朱伯临去前交代过我一些话,你吃了饭,我告诉你。”

他的语气并非是在商议,阿弦只略一犹豫,等调羹再递过来的时候,她便皱着眉,勉强含着吃了。

开了个头,就好办多了。

怕阿弦饿了几日一时吃太多受不了,便只叫她喝了半碗的稀粥。阿弦缓了口气:“伯伯……交代什么了?”

英俊并不回答,只道:“你歇会儿,下午的时候带你出去。”

阿弦疑惑,有些着急:“阿叔,伯伯到底交代什么了?你带我去哪?”

英俊本已经起身,似要走开,忽然止步:“你之前昏迷中,见着什么了?”

阿弦一愣,这数日她的确“见”过不少,场景,人物……事情,但其中的大部分仿佛已经忘了。

英俊听不到她回答:“你曾叫‘殿下’。”

阿弦道:“垫……”还未说完,猛地一震:“殿下?”

沉默了良久,她的呼吸从缓慢到急促,最后又转成极度的冷静。

阿弦道:“我不记得了。”

中午,阿弦又吃了半碗粥,她觉着自己的身体像是个皮囊,徒劳地往里头灌着汤水。

日影西斜,天将更冷的时候,英俊进来,拿了一件儿厚点的大氅给她,阿弦认得那是当初坠落雪谷的时候,袁恕己将他自个儿的大氅解下来给她……后来一直想还,却没找到机会。

阿弦慢慢地裹住:“是要做什么?”系带子的时候,发现手上的刀伤已经愈合了。但仍留下浅浅地一道痕迹,提醒着那夜何其残忍而真实。

英俊不答,两人出门,乘车而行。

阿弦也一声不吭。

直到两刻钟后,车夫停了下来。

英俊道:“到了。”他并不下车,又对阿弦道:“下去吧。”

阿弦见他并不一起,略觉古怪,她俯身往外之时,鼻端嗅到一股异样的气息。

双足落地,有些软而无力,幸而有人从旁将她扶住。

阿弦抬头,见是袁恕己,她还未开口,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竟也忘了马车从身边缓缓地驶开了。

正是秋深,天地肃杀,此刻阿弦站在偌大的一片荒地之上。

从脚下眼神往前,不远处的黑色的泥土裸露在外,上面陈列着许多木格架子,粗略数了过去,竟有三四十个之多,而架子之上,却是……

千千百百、各种各样的的尸骸,多半都已经是白骨,零零落落,犹如雪色的尸骸之山。

阿弦从来忌讳看这些,却不知为什么英俊特意带了她来,而且袁恕己也在身旁。

阿弦不解,几乎本能地想要后退。

因为她同时也看到,在这千百具的尸身之后,黑土地上,仿佛天尽头,乌压压地一片,愣眼看去就像是一片乌云贴地,但细细再看,才知道不是乌云,是一个个的鬼魂。

梵唱在耳畔响起。

庄严的佛经吟诵,跟眼前这至为诡异可怖的场景,竟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异样契合。

与此同时,袁恕己道:“开始吧。”

旁边吴成将一个点燃的火把递了过来,袁恕己看看手中的火把,又看向阿弦:“你拿着。”

阿弦不知如何,并不肯。袁恕己握住她的手,将火把递了过去,见她不动,便拉着她往前。

随着距离迅速缩短,前方那格子架上的尸首越来越清晰,阿弦的呼吸变快:“大人?!”

袁恕己拽着她,几乎跟那白骨面对面的时候才停下。

手中的火把烈烈,照出那白骨黑洞洞的眼眶,仿佛在瞪着她。

阿弦略骇:“你在干什么?”

袁恕己道:“这里的尸骸,是这几日,桐县跟周围三县所收集的散落荒野和许多无人收拾的枯骨,如今在此聚拢,一起焚化。”

阿弦毕竟不是个心愚之人,目光从手中火光跳跃的火把上移到袁恕己的脸上:“为什么……要让我……”

袁恕己道:“小弦子……”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静,“我不想看你再继续自苦下去,当放则放,狠一狠心。我相信朱伯在天之灵,也是愿意你仍是之前那个小弦子。”

阿弦的眼睛飞快地红了:没有了伯伯,她永远也不会再是以前的阿弦了。

原野上的风十分迅疾,吹得火把烈烈有声,也很快将她眼角的泪卷了去。

吴成上前催促:“大人,是时候了。”

袁恕己道:“小弦子。”

阿弦的手在发抖,火把往尸骸上凑了凑,无法落定,她死死地盯着那跳跃的火光,耳畔又响起老朱头的话——

“一切都看你的心意,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你要是自由自在、快快乐乐地活着,伯伯就也是自由自在,快快活活的。”

就在袁恕己忍不住想要助她一臂之力的时候,阿弦一咬牙,手往前探出。

火压下去,泼了桐油的柴木顿时燃烧起来。

这是一个信号,刹那间,其他的几十处木架也都燃烧起无尽的火光。

与此同时,耳畔响起了铺天盖地的恸哭之声,阿弦回头,却见身后不远处,站着数不清的百姓。

曾经为战事所苦,为饥荒所苦,哪一家里没有死过人?更有些至今尸骨无存。所以袁恕己下令“捡尸骨”之后,从起初的迟疑,到后来几乎各县地都自发参与。

今日,众人便带了纸钱等物,过来祭奠拜送。此刻见火光冲天,累年的积痛随着哭声倾泻而出。

痛哭声伴随着低沉的梵唱,祭拜的酒水泼洒于地,无数纸钱随着乌黑的浓烟漫天飞舞。

“魂兮归来……”

阿弦回过头,见地平线上那原本乌压压挤在一起的鬼魂们,不再似先前一样狰狞可怖,明亮的火光映照下,他们一个个恢复了本来的如生容颜,面上亦流露出悲欣交集的笑意,然后……化作团团白色的光芒,消散于天际。

袁恕己当然看不见这些。

他只看见阿弦跪在地上,伏身叩头,向着西天边的方向。

那处,乌云与浓烟交织,而残阳如血。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太平公主在历史上的年龄、按照本文现在的大概年代原本还小,这里略做了点调整,望周知哈。

第78章 雪中行

随着秋深, 桐县落了一场雪。

过午后, 地上白了一层,玄影飞快地窜出巷子, 脚下无声,往府衙的方向奔去, 所行之处,雪地上便多了一行细碎的爪印。

府衙门口的公差们见了他, 笑道:“玄影,来找十八子么?他先前出去了,像是往南市有差事。”

玄影昂首听着,听罢后转身往南市的方向奔去。身后那两人目送它离开,一个叹道:“以前都只听说这狗儿十分灵性,我还不信。”

另一个道:“你不看玄影的主人是谁?有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有那样的主子,狗儿如此也是有的。只可惜了……唉, 老朱头一直杳无音信。”

“幸而还有英俊先生陪着十八子, 不然的话可真是凄惶了。”

那两人在后面有感而发,玄影却脚下不停,一径往南市而去。

他飞跑过吉安酒馆门口,里头的伙计探头看见:“玄影。”拿了一个肉饼扔给他。

玄影娴熟地张口衔住, 头也不回地仍是去了。

不多时来至南市,玄影左右张望片刻,又过两条街,才在一家门口站住了。

这院落的大门虚掩, 玄影并不入内,只在门口安生地先把那饼子吃了。

正吃光了饼子,就听脚步声响起,里头有人道:“十八子,真的没有法子么?”

“没有。”是阿弦回答的声音,有些淡淡的。

玄影在门口听见,往后撤了一步。

眼见门扇打开,阿弦从内出来,身后跟着两人,一名中年汉子,长相看着有几分怒眉横眼,旁边是名脸狭长的妇人,正是他的妻子。

那汉子皱紧双眉,有些不高兴地紧闭双唇,旁边的妇人陪着小心,道:“十八子,我们着实没有别的法子了,你若是知道什么,还请……”

阿弦道:“知道了。请回。”转身下台阶,玄影忙跟上。

身后汉子哼了声,气鼓鼓道:“都把他说成了神仙,我看也就是个装模作样的小子。”

妇人忙道:“你还不住嘴!好不容易求着来了,你摆这个脸做什么,难道是想被鬼缠一辈子缠死不成?”

汉子道:“那是我亲爹!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来害自家人,也罢,如果真的被他害死了,我索性去地底下问一问……”

“你这混头,越发说出好的来了!”

隔着院墙,阿弦听得分明。

忽然低低一声咳嗽从内传来,有个苍老的声音道:“老大,媳妇,你们都想错了,不会是你爹……”

汉子怒道:“您老又知道,合着受惊吓的不是您老!”

媳妇也道:“娘,不是爹又是什么……唉,难道我们哪里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先前为了给爹送葬,花了家里大半儿的积攒呢,外头哪一个人不说好?敢情爹还有什么不足意的地方?那也不至于就这样闹腾吓人呢。”

汉子道:“我看也是白花钱,才伺候的他现在来害人。”

阿弦听到这里,低低冷哼了声。

玄影边跑边时不时地打量她,眼睛里透出担忧之色。

如此又拐了一个弯儿,阿弦忽然止步,而玄影也扭头看向前方,他的眼中看的不甚清晰,只模模糊糊察觉异样。

玄影才要狂吠示警,阿弦道:“玄影。”

这是制止的意思,玄影转头看她,默然退后。

阿弦却迈步上前,玄影不安地跟了一步,又停下,阿弦一直往前走,眼见她快走到那东西跟前了,玄影躁动地在原地踏步,几乎忍不住又要大叫。

而阿弦不动声色,她看着面前皱纹满布面色枯槁的鬼魂:“你想干什么?人死了就该去自己该去的地方,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口吻仍是冷冷淡淡的,脸色也甚是漠然。

从天而降的雪花飘零,这让她的模样看起来竟显得有几分冷酷。

对面的“老者”道:“十八子,求你带句话给我那逆子,你告诉他,家里头不安生,跟我无关……你再让他对他的……”

话未说完,阿弦打断道:“既然是逆子,为什么还要惦记着。我不会给你带话。”她说完之后,脚下一动。

老者忙道:“十八子!”身形后飘拦住她:“就算他再忤逆,也是我的儿子,我没法子眼睁睁看他过不安生。”

阿弦道:“这是他的报应。”

老者躬身行礼:“十八子,求你了!”

阿弦不理不睬,那老者却随在身边儿,仍是不停地哀求。

阿弦忍无可忍,止步说道:“你那儿子跟媳妇自私贪吝,丝毫不知人伦孝道,活该报应,我不会帮你传话。”

原来这鬼魂姓王,家住南市,方才送阿弦出来的两人,正是王老汉的儿子媳妇。

王老汉家里有数间房,原本老汉跟婆子住在西间房中,却被儿子跟媳妇合计着,让他们住到了厢房里去。

又嫌他们老夫妇吃的“多”,便每日弄些残羹冷饭,喂猪狗似的对待,家常衣物也都短缺,夏日倒还得过,冬日寒冷难忍,且时常还要打打骂骂。

半月前王老汉得病,因缺医少药,终于死了,两人才孝心发作,隆隆重重地办了丧事,实则是摆给外人看的罢了。

可不几日,先是夜间的时候,听见幽幽鬼哭之声,从院子里传来。

王大鼓起勇气出来看,一无所见,却因被吹风受了凉,正吃着药。

又一日媳妇晚上起夜,开门后忽然看见一道白影直直地立在跟前,顿时就把媳妇吓得晕死或去,醒来后只说有鬼。

还有其他一些异事,比如有声音喝骂王大,极类似王老汉。

四邻早知道这两人不孝,如今听说家里闹鬼,当然就都猜到了王老汉身上去。

阿弦道:“如果他们没有错,现在又怎么会心虚?见家宅不宁就以为是你在捣乱,还要我解决呢。你反来替他们说话,岂不可笑。”

王老汉垂首道:“天底下当爹娘的心,大概都是这样,并不会觉着儿女有什么不好。就算自己苦上一些,也不要见他们为难。”

阿弦瞪了王老汉一眼,不发一言,离开他快步往前,王老汉一直在耳畔碎碎念地求,阿弦只不理会。

如此渐渐地过了一条街,王老汉忽然消失不见。

阿弦耳旁忽然清静,本有些诧异,站住脚四处打量一眼,果然不见了王老汉的鬼魂。

然而,却意外地看见了另一个人。

就在这条街的正前方,英俊披着一袭暗蓝色的大氅,自善堂门口徐步而出。

阿弦呆了呆后,正要转身悄然离去,谁知玄影早就先扬首叫了声。

那边儿英俊垂首正要上车,闻声止步,微微转头,双眸略垂,流露倾听思忖之色。

阿弦低头看一眼玄影,玄影却用无辜的眼神仰头看着她。

这一刻英俊回头对车夫说了声什么,车夫将手中的伞双手奉上,便自行驱车离开。

阿弦正不知如何,英俊举手向着她的方向招了招,似在招她过去。

阿弦怀着一丝侥幸,心想也许英俊是在叫玄影,正要催玄影过去,那边儿英俊用不轻不重的声音唤道:“阿弦。”

雪落的更急了,凌乱地雪花在眼前飞舞,却挡不住他的声音,也掩不住他等候在彼的身影。

阿弦皱皱眉,拖着双脚慢慢地往前去,雪地上被她的双足压出凌乱的脚印。

虽然有意放慢脚步,仍是来到英俊跟前。

阿弦低着头不看他:“阿叔。”

英俊将手中的伞打开,往前倾了过去:“你从哪里来。”

阿弦身不由己立在伞下,道:“才有件事儿,现在要回府衙。”

英俊道:“看时辰,你也该是休班的时候了,如何还去府衙?”

阿弦张了张口,终于道:“阿叔方才怎不上车?”

英俊道:“你若不去府衙,便陪我一块儿回家吧。”

阿弦缓缓抬头,看见他肩头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连头顶发鬓上也挂了霜白。阿弦暗自叹了口气:“好吧。”

天冷,加上落雪的缘故,街头上行人稀少。阿弦陪着英俊,沿街而行,玄影走在两人之前,过一会儿便回头看一眼。

自从捡骨令实行之后,阿弦的确是“恢复”了,很快好转起来,也仍回了府衙。

不过,不仅是英俊,连袁恕己、高建等人也发现阿弦跟以前不同了。

就好像她又回到了当初戴着眼罩时候的那个“十八子”,把自己装在一个无形的壁垒里面,极少言笑而颜色晦暗。

对于英俊而言,阿弦变得更多,以前那个阿弦,喜欢跟他亲近,喜欢同他说笑,但是现在,虽然两人仍是住在一起,但阿弦早起晚归,英俊几乎没有跟她碰面说话的机会。

就算阿弦没有开口,英俊心里明白:她是有意在疏远自己。

以他洞察入微的心性,他依稀有些明白阿弦这样做的原因,但……总不能一直都这样下去。

英俊道:“阿弦,是讨厌我了吗?”

阿弦正在盯着脚下那厚厚地雪层,想起开春之时下雪,老朱头一早起身将雪扫光,两人因此而争执。

猛地听见这句,阿弦脚下一歪,几乎滑倒。

英俊却从旁探手,十分准确地挽住了阿弦的手臂,将她拉起靠近自己。

阿弦定了定神,将手臂抽了回来。

英俊听见“吱呀”一声,是她往旁侧退了一步,她不再立在他的伞下。

英俊道:“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阿弦看着两人之间的那个脚印,终于道:“不是。”

英俊道:“那是为了什么?”

阿弦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英俊道:“是。”

阿弦看着他的眉眼,映着莹白的血光,他的鬓边跟长眉上挂着淡淡的雪色,这让他看起来越发清隽出尘,虽然身着简单的麻布衣裳,却犹如哪个高门大族的世家贵公子……或者什么王公大臣之类高不可攀的人物。

心头涌动,阿弦道:“我喜欢阿叔。”

英俊的眼睫一动,微微抬眸。

阿弦仰头看着这个人,不顾雪落在她的脸上化成了水,湿湿嗒嗒地,又滑入颈间。

她问:“阿叔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英俊沉默了会儿:“我更愿意听你说。”

阿弦道:“那是因为,只要跟阿叔在一起,我就看不见鬼魂了。对我而言,阿叔就好像是炉火,是阳光,我靠近你就觉着身上暖暖的,所以很喜欢阿叔,不想要离开你。”

英俊道:“这很好。”

“很好吗?”阿弦摇了摇头:“不,这不好。我不想依赖任何人。”

英俊道:“你并不曾依赖任何人。”

阿弦道:“我有。其实我早知道,我不能这样,当初带阿叔回家,伯伯就劝过我,我只是不听,伯伯疼我,就随我的意思,但我知道这样做不对。而现在……”

英俊止步。袖口处的手有一丝不为人知的轻颤,英俊道:“现在怎么样?”

阿弦道:“现在,是时候该离开您了。”

喉结上下一动,过了会儿,英俊才问道:“阿弦的意思,是……要我离开吗?”

阿弦道:“不是。”

英俊道:“那么是如何?”

阿弦深深呼吸,有他在身边儿,就算是雪中也丝毫无那种阴冷之感,冷冽地空气穿入,只觉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