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动作,吸引了贺兰敏之的目光。

当看见阿弦胸前有一处洇湿之时,敏之震惊起来:“你受伤了?”

之前敏之在许府厅内特意打量过,当时崔晔将她略微侧身抱住,正好儿将她胸前的伤处挡住了,是以敏之并未察觉。

这会儿看的分明,敏之惊怒:“伤的如何?”

阿弦道:“不会死。”举手挡住敏之。

敏之顺势握住她的手腕:“混账……”也不知骂谁,低头看一眼那伤处,因并不真切,就要来撕阿弦的领口。

阿弦推了两下,怎奈半夜失魂,通身无力,只能叫:“周国公!”

而崔晔也道:“周国公。”抬臂轻轻一格。

敏之被他举手挡住,这一刹那,阿弦已倒退出去。

她定了定神,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掌心多了一团殷红,是方才按在胸口伤处所致。

阿弦缓缓吸气:“两位都不必操心,我没事,我要回家去了。”

敏之见她脸色雪白,胸口血浸,心头的火重又跳高起来。

谁知阿弦试着往前一步,身体摇摇晃晃,像是风中芦苇,却又强撑着不肯伏倒。

敏之见势不妙,顾不得发怒,正要去抱住她,崔晔却比他更快,将阿弦重抱入怀,腾身掠起,不偏不倚回到了车上。

敏之大惊回首,崔晔已叫人赶车而行,隔着窗帘:“改日再向您请罪,告辞。”

敏之踏前追出一步,忽然停下。

疑惑地盯着那马车极快远去,敏之喃喃:“他的眼睛……莫非已经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

其实阿叔还是挺懂小弦子的~咳

第102章 你的眼睛

与此同时, 就在崔玄暐的马车之中, 阿弦也正半是疑惑地问道:“阿叔,你的眼睛……好了么?”

被附体本就会元气大伤, 何况又受了伤。

更加上先前跟陈基那场摧心折肝,用“雪上加霜”都不足以形容, 阿弦本至少昏睡整日才能恢复。

可是因心中有一种执念,竟让她无法彻底陷入沉睡之中, 就算是闭着双眼,却仍心心念念地惦记着那件事,那个人。

“我要回家……”她含糊不清地喃喃低语,气若游丝。

过了半晌,又哭泣般叫道:“大哥、大哥……”

马车骨碌碌往前而行,崔晔盘膝坐在阿弦身旁, 她模模糊糊中所说的那些话,低低抽泣声响, 都入了他的耳。

崔晔举手, 试着在阿弦脸上摸索,修长干净的手指抚过她的双眼,果不其然都是湿的。

很淡的叹息声,像是檀香炉里的几缕烟飘出。

就在崔晔重又将手隐回袖中之时, 阿弦缓缓睁眼,对上那双隐有星芒的双眸。

那似在雪谷初见的熟悉光芒,恍若隔世。

一刹那,阿弦恍惚起来, 就好像这会儿并不是在马车之中,而是她从豳州大营返回,不慎坠落雪谷。

抓住最后一丝意识,阿弦问道:“阿叔,你的眼睛好了?”

对方静了静,答道:“是,阿弦放心,已经好了。”

他其实并不知道她问这句话的真意。

但阿弦的脸上忽然露出无尽喜悦的笑,仿佛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似的,她终于放心地困乏下来,陷入沉睡之中。

马车行过春明大道,又拐过数条巷道,才停在一间小院门前。

看着甚是寻常的院落门首,好似长安城里每一户寻常百姓家。

仆人上前敲门。

半晌,里头才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晚上不见客,请明天再来。”

仆人靠前轻声道:“劳驾了,天官有急事要见老神仙。”

门内道:“崔天官吗?请稍候。”

过了片刻,两扇门悄悄打开,里头一个垂髫童子探头道:“来的好突然,可是天官的身子又有不妥了?”

崔晔早抱了阿弦下地,道:“并不是我,而是我一位小友。”

童子吃惊,旋即摆手道:“胡闹胡闹,你明知道我师父不见外人的。给你医治已经是破例了,怎么又带别人来,坏我们的规矩!”

这会儿玄影也跟着走到门口,童子正老气横秋地训斥,目光一转瞥见玄影,吓得跳起来:“城里怎么有狼?”

崔晔的仆人忍笑道:“这不是狼,是只黑狗而已。”

童子几乎跳到门槛里去,闻言有些脸红,却仍嘴硬道:“我怎么知道?你们主子是养老虎的,再多养一只狼有什么稀奇。”

正在拌嘴,里头一个平和淡定的声音响起:“八角,带人进来。”

那童子这才垂手答应了声,在门边一站对崔晔道:“您快请进。”

崔晔抱着阿弦进门,玄影自来熟地跟上,正要跳进来,童子忙不迭地挥手制止:“我们这屋里好多稀罕的药物,给你进来咬坏了怎么办,不许进来。”

玄影看懂了他的手势,便并不入内,只立在门槛边上,歪头打量这小童。

童子笑道:“咦,你真的能听懂我说什么?”

那边儿崔晔进了正屋,一股清雅的药香飘出。

白眉皓首的老神仙孙思邈坐在桌边儿,正擎着一株药苗打量。

见崔晔进门,孙思邈看他一眼,忽然皱眉,将药苗放下。

孙思邈起身,走到崔晔身旁:“你的气色不好,为什么在这时候乱动真气,搅乱了内息?”

崔晔道:“抱歉,是遇上了一件急事。”

孙思邈脸色有些凝重:“我早叮嘱过你需要静养,万不能擅动真气,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既然不听,以后我不敢为你医治了。”

被他责怪,崔晔却温声道:“能得您亲自调治照料,纵然有个万一,也该是命中注定,我已足了,只是老神仙慈悲为怀,还请帮我看一看我这位小友才好。”

他不惊不急,娓娓沉静。

孙思邈眼中透出激赏之色,笑道:“若非看你的确是个难得之人,我也不会为你破例。只是不知道,你为之破例的人,又是怎么样?把她放在榻上。”

崔晔按照孙思邈所说,小心将阿弦放在左侧木榻上。

孙思邈在旁坐了,先看了阿弦几眼,随口道:“这孩子的元气怎么亏得如此。”

正那叫八角的小童进来,孙思邈道:“取生肌散来。”

小童快手快脚地跑到墙边儿柜子旁,抽抽屉取了一瓶药。

孙思邈将阿弦领口解开,见伤在蝶骨往下,被刀刃片出一道弯弯的伤痕,幸而不大。

崔晔略微低头,孙思邈用帕子略将残血擦了擦,才将药粉洒落:“外伤倒是一般。”

那药粉沾血,立刻凝结,很快伤口处的血迹都干结起来,转眼间那伤痕已不再出血,且比之前缩小了一寸。

将药粉重递给小童,重为她掩起衣襟,老神仙复拿手在阿弦腕上一搭,惊疑道:“极阴之体倒也不足为奇,但怎么……”

崔晔道:“不知如何?”

孙思邈道:“她现在竟还活着,实在是匪夷所思。”

崔晔屏息:“我……并不懂您的意思。”

孙思邈活到如今,已经将近一百三十岁,几乎是得道半仙之体,医术更是出神入化,为人看病,多半只一照面就能看出症结所在,遇到极为疑难之症才会起手诊脉。

毕竟是个医人无数的老神仙,天底下的男女老幼,各形各色人等,不知见过多少,一双眼睛更是精明练达。

孙思邈一照面就看出阿弦是个女孩子,——毕竟就算是身量未长的少年,对常人来说无法辨别雌雄,但男女之间的骨骼形体自有差异,身为世间最难得最顶尖儿的神医,对人体构造更是炉火纯青,自能一眼识破。

孙思邈见多识广,非但能医人,对于世情百态也是无所不知无有不晓。

他细看了阿弦顷刻,微笑道:“这孩子的体质天生特殊,她像是遭过大难的……你的眼睛正是恢复中,只怕看不真切,你瞧——”

孙思邈举手,在阿弦的颈间点了点。

崔晔定神细看,因是夜晚,更加什么也看不出来了:“请恕我驽钝。”

孙思邈道:“也罢,你并非学医,急切里看不出肌理,她的这里受过伤,像是……在极幼之时被人用外力狠狠掐过。”

崔晔微微震动,袖中的手不知为何有些发热。

孙思邈道:“这种外力伤损,对她有极大的伤害,兴许……”

孙思邈略凑近了些,在阿弦的双眼上打量了片刻,话锋一转:“总而言之,她如今还活着……这已是个奇迹。”

崔晔暗中握了握手:“老神仙,实不相瞒,我这位小友他跟寻常之人不同,他……”崔晔一顿,“他能看见常人所不能见者。”

孙思邈却并不觉意外,淡淡然问:“你是说类似于鬼魂之类?”

崔晔早心悦诚服:“是。有时甚至会伤及性命。今夜便是如此。”

崔晔从不是个多嘴之人,如今竟把阿弦的“私事”和盘托出。

孙思邈早将他的意思洞察明白,因说:“我走遍天下,九州四野,也见过不少奇闻异事,譬如乡野之中时常会有被鬼狐附身之人,比如有死去多时又‘借尸还魂’之人……屡见不鲜,但你若是问我有无为她医治的法子,我却只能医人,不能医魂。”

先前说过,当初老朱头还在的时候,无意同阿弦说起,还提过将来若有造化,可请孙老神仙为她看一看“病”,若能得老神仙高妙之手医治妥当,那自然大谢天地。

谁知道今日阴差阳错得此机会,……只可惜连老神仙也是无能为力。

崔晔本是一试,听如此回答,并无失望之色:“另有一件事,还要请教您老。”

孙思邈最欣赏他的沉静:“且说无妨。”

崔晔道:“虽然阿弦被鬼魂缠身所苦,但据他自己所说,只要跟我在一起,便看不到那些了,不知何故?”

孙思邈挑眉,忽地笑道:“这个我倒可以一说。”

此时将近子时,寒气下沉,万籁俱寂。

孙思邈道:“据我所想,世间凡有极阴,自有至阳,所谓天地正气,赋于形流,有为月星,有为川岳,而世间的百态人物,也自各有不同禀赋,有上品者,有下流者,有庸庸碌碌者……至于天官,你天生光明端直,又系出身官宦名门,崔家百代的荫庇,以及你自身之修为造诣,绝佳品性,正是天地间正气光明聚集所在,而鬼魂乃是至阴之物,见你则如见阳光般,故而百鬼回避,也是有的。正好儿跟这孩子相反。”他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什么有趣之事,便笑起来。

崔晔道:“那……可否有什么法子,让阿弦也如我一般?或者我有什么可以助她的?”

孙思邈呵呵笑道:“让她如你一般,除非改变她的出身。”

这自是不可能的了,时光无法倒流。

孙思邈又道:“至于你有什么可以助她,也除非……是你日夜不离,贴身保护,才能保她不受阴力侵扰。”

崔晔微微摇头:此法亦不可能。

幸而孙思邈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崔晔忙问:“老师请讲。”

孙思邈道:“那就是靠她自己。”

崔晔愣住:“靠她自己?”

孙思邈回头,看着昏迷不醒的阿弦:“这孩子天生命数坎坷,又有如此天赋只能,按理说这般体质,被百鬼绕身,注定早夭,但她却有惊无险,直到如今……嗯,她应是个性情豁达心底仁慈的孩子……”

性急者气燥,血脉涌动急湍,心底偏狭者气促,脉细且短,而面相之上也能看出一二……孙思邈于医学上造诣非常,医理早也自成一派。

崔晔道:“是,而且阿弦跟别的孩子不同。”

崔晔将阿弦在桐县时候所做种种同孙思邈简略说了,比如那采参人,桐县几宗奇案以及临县欧家之事等。

孙思邈听得津津有味,听罢笑道:“好好好……原来如此,我懂了。”

崔晔道:“您的意思是?”

灯光下,白发白须的老神仙,脸却宛若童颜,绝少皱纹,脸色红润,最难的是精神犹如少年,神采奕奕,毫无高龄老者夕阳西坠的颓丧凋零气质。

孙思邈笑道:“世间大道,因果循环,自有造化。这孩子被百鬼绕身,本是极阴极冷,但她所做之事,偏是极正气、最炽热光明的,故而才能在这极阴跟极阳间维持平衡……”

崔晔悬心静听,听到这里,若有所悟。

孙思邈道:“故而我说最后的一个解决法子,在她自个儿身上。”

昏睡了半天一夜,阿弦终于醒来。

正午的日色十分明亮,这间房的窗户又格外的大,阳光照在雪白的麻纸上,泛着烁烁光辉。

阿弦嗅到浓郁的药香气息,她定睛看时,发现果然周围竟都是药箱柜子,看陈设,这里大概就是药铺了。

可是……向来药铺都是聚集鬼魂最多的地方,但阿弦目光所及,非但并未看见半个鬼魂,甚至连意思阴翳都没有。

这里极为“干净”。

但这种干净,不是在豳州欧家那种反常的干净,而是令人舒适而自在的。

阿弦爬起身来,胸口依稀有些异样,却不觉着疼,正要翻身下地,才想起来胸前曾受过伤。

阿弦愣怔,低头扒拉开衣襟,竟见胸前的那道伤痕已经呈现愈合之态,匪夷所思。

“难道我不知不觉睡了半个月?”阿弦发呆,忽然她的心一跳:“大哥……”

一想到陈基,阿弦忙俯身穿了靴子。

正忙碌中,有人道:“你醒了?

阿弦抬头,却见是个七八岁的小童,手中端着个托盘:“那可以自己喝药了。”

小童自顾自地将盘子放在旁边桌上,见阿弦还愣着,便招呼道:“还不快些?冷了药效就减了,你可知道外头有几乎一城的人都在求师父的药,还等不到哩。”

阿弦道:“师父?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按照小童八角所说,阿弦来至桌边儿,八角亲手将药碗递过去。

阿弦看他目光澄净,低头将药慢慢喝了。

八角这才回答:“这里是药庐。”

“药庐?”阿弦仍是满头雾水。

八角笑道:“你当然不知道这是哪,哼,若不是天官亲自送你来,你也进不了这个门儿呢。”

门口有人咳嗽了声。

阿弦抬头,对上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他在门口,背光而站,淡淡地阴影里眉眼清浅,偏透出一股朦胧的温柔。

但是……因为有什么明显地变了,这张脸也显得陌生起来。

让人无法面对。

阿弦腾地起身,手中的碗跌在地上。

八角道:“幸好药喝光了,不然师父又要骂我。”

他将药碗收起来,转身时候道:“天官,你的朋友好啦,快带她走吧,对了,把狗子留下来陪我玩,就当是我从昨晚伺候她到现在的报酬了。”

崔玄暐不置可否。

八角摇头晃脑地出去了,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纵然是在白日,他光华隐隐的双眸,兀自透着星芒,没了先前的惘然。

忽地想起,昨夜在马车里阿弦半是昏迷的时候,看见崔玄暐垂眸打量自己……那一瞬间她竟迷糊了,只当是在雪谷初遇,便问他的眼睛是否好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阿弦便认定这的确是在雪谷。

只要是在雪谷……那么便代表着一切最坏的事情还未发生:老朱头还好端端地在家里等着她,而陈基也仍好端端地在长安。

前者未曾出事,后者也未曾决离。

所以阿弦从那一刻起便心满意足地陷入昏迷。

这会儿相见,对上崔玄暐的双眼,想到昨夜的那片刻慰藉,阿弦急促地呼吸了几口:“我……我要回家了。”

她摸了摸额头,试着迈步往门口走去。

崔晔却挡在哪里,好似一座大山,阿弦往左边迈出一步,他略微抬手,大袖垂落犹如羽翼。

于是阿弦又往右边迈出一步……

崔晔看她在眼前摇摇晃晃,终于将她肩头轻轻按住:“你说的家,是哪个家?”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只小伙伴说胸袭的戏码,且不说就算英俊真的出手,那也必当是全程的面无表情,最重要的是阿弦现在这个身材,——阿基曾说过“你好像不大长”,一言难尽啊……

小弦子:我有!我还有发展空间!今天的我你爱答不理,明天的我你高攀不起

阿基:我、我忽然害怕起来

第103章 存神炼气

阿弦心里一阵茫然。

是啊, 她的家, 是哪个家?

小的时候,颠沛流离东奔西走的日子过了很久, 但不管如何艰苦,有老朱在的地方, 理所当然就是她的家。

然后老朱去了,他告诉自己长安还有她的“亲人”, 而且长安还有陈基。

从小给予阿弦关怀照料的陈基,不仅是她心里暗自喜欢的人,更是如兄长般的亲人。

所以阿弦来到了长安。

陈基说要留,那就留好了,横竖跟他在一起,也能找到“家”的感觉。

但是现在, 陈基也离开了。

那个小屋子又只剩下了她自己,还能不能称之为“家”?

室内, 突如其来的默然。

崔晔缓缓放开阿弦:“你虽一心为了陈基, 但他毕竟自有想法,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他终于选择了他需走的路,你现在该高兴才是。”

阿弦觉着好生古怪:“我、我还该高兴?”

“是, 你当然该高兴,”崔晔道:“你总该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如你一样性情直率简单。尤其是对陈基那样的人而言,他千辛万苦来了长安, 不知是为了龟缩在府衙后院当殓房杂役的,就像是你说的一样,他需要一个机会,只是这个机会不必你给,他自己也会想尽一切方法、不择手段也要找到。”

阿弦有些窒息,崔晔继续又道:“索性跟你说明,其实当初你为了他而选择向周国公,我便想劝止你,只毕竟是你的心愿,倒也罢了。事实上,倘若给陈基知道了此事,只怕才是对他最大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