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氏双眼已经通红,她喃喃道:“娘……”忽然叫道:“她在哪?她在哪?”她徒劳无功地转身四顾,目光游移,毫无目的地张望。

阿弦道:“她……她进不来,所以我才替她来看一看。”

虞氏从小儿没了母亲,但是她的“母亲”,就算身为鬼灵,也深深地爱护着她。

也许,正是因为这点触动了阿弦,让她忍不住想要告诉虞氏一些真相,至少……知道她不计所有要维护的人也正在默默地爱护着她。

就好像当初被关押在密室的鬼嫁女,当时还是婴孩儿的虞氏是她唯一的牵念跟光,现在,冥冥中鬼嫁女的保护,希望也能成为虞氏的一缕慰藉跟光。

虞氏愣愣地看着阿弦,脸上的表情,想哭又想笑。

阿弦正要安慰她两句,忽然一怔,转头看向门外。

她试着走到门口静听,回头看向虞氏,然后又看向贺兰敏之。

是夜,爆竹声四起,周国公府门前的这条街却十分宁静,因无人敢在周国公左近闹扰。

虞氏走出大门,迟疑地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阿弦。

阿弦却看着国公府门口正前方的一道淡色红影。

虞氏迟疑地走下台阶,因什么也看不到,也无人提醒,便又急又迷茫地左右徘徊。

门口台阶之上,贺兰敏之站在阿弦身后:“小十八,你真的能看见那东西?”

阿弦不答。

敏之道:“你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

虞氏跟敏之一样什么也看不到,带着哭腔叫道:“娘?你在吗?你在哪?”

身后阿弦道:“她就在你身前。”

敏之怀疑地看向阿弦,本想嘲笑,可当看见她凝视的目光之时,却又无法出口。

那边儿虞氏却伸出手去,在阿弦的眼前,虞氏的手掠过鬼嫁女淡红色的身影,就好像有一阵风掀起了她一直都垂着的红盖头,露出底下一张十分娟秀美好的脸。

阿弦曾见过密室中的这女子,但那时候她的容貌已经憔悴,并不像是现在这般,美好的令人不忍心去破坏,但……

鬼嫁女望着面前的虞氏,极美的眸子里流露出昨夜一样温柔的眼神:“能在最后再看见你,我的心愿已了了,也该离开了。”

虞氏无知无闻,仍在徒劳地找寻。

鬼嫁女满含爱意地望着女孩子,道:“你或许永远也不知道,母亲的心里是何等的爱你。”

阿弦本静静看着这一幕,听了这句,忽然像是有人在自己的鼻子上打了一拳。

酸涩直冲上双眼。

然后阿弦垂手,轻轻地拍了拍玄影的脖子:“玄影,你别动。”

玄影自始至终都默默地跟在她身旁,听了这声指令,却忍不住有些躁动地扬首,想叫又未曾叫出声来。

敏之眼睁睁地看着阿弦走下台阶,她走到虞氏身旁。

阿弦看向虞氏,然后又转头望着面前的鬼嫁女,忽然她道:“你过来吧。”

虞氏不解,只回头看阿弦。

鬼嫁女却一怔:“十八子……”

阿弦道:“她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如果是你最后的心愿,那么……”

鬼嫁女看着阿弦,眸子里朦朦胧胧仿佛升起了雾,然后她盈盈下拜:“多谢。”

淡色的红影舞动,就如同绕着花树下的风,那股异样的气息让敏之也感受到了,他心中震动,也下了两级台阶。

与此同时,阿弦身子摇晃,眼睛闭了闭。

虞氏不知如何,举手将她扶住:“你怎么了,我娘亲到底……”

话未问出,就见面前阿弦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早已经不似是方才少年灵动的眼神。

——柔和而宁静,好似月光般慈和的目色。

虞氏惊得睁大双眼,喉咙里那声称呼还未叫出,面前的“人”已温声唤道:“我的孩子……”

她张开双臂,将虞氏轻轻地抱入怀中。

就在被抱住这瞬间,虞氏的心底忽然浮现在她极幼小甚至没有记忆的襁褓中,便是被人如此小心翼翼地抱在温暖柔软的怀中,那人哼唱着催眠曲,无限满足无限疼爱。

“娘……娘亲……”虞氏喃喃地唤了声,泪从睁大的双眸中滚落,打在阿弦的胸口。

短暂而又似永久的一抱之下,阿弦的身子一震,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抽离。

就在此刻,隔街一道烟花直冲上空。

在璀璨明亮的烟花火中,敏之抬头,瞧见一道淡红色的影子绵绵消失于空际,犹如烟花绽放,终成灰烬。

虞氏察觉阿弦的身体下滑。

她拼命用力将阿弦抱住。

阿弦扶着她,抬头刹那,同样看见烟消云散的鬼嫁女……拼了最后一丝力气,她得到了一个隔世的拥抱,就算灰飞湮灭……亦在所不惜。

忍着身体上的不适,阿弦拢了拢嘴角,哑声道:“她想让你知道,当初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你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同时在她死后,你也是她不愿离开的唯一不舍。现在……她最后的心愿是你……”

——好好活下去。

虞氏眼中泪落如雨,含笑点头。

阿弦知道自己今晚所做十分冒险,几乎正跟孙思邈叮嘱的背道而驰了。若给崔晔听说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但是她又觉着这样做是值得的。

就好像……冥冥中完成了一个极隐秘的小小心愿。

是夜,子时已过,外头的热闹喧哗声也渐渐消散。

国公府中。

阿弦勉强将可说的皆说了一遍:“贺兰公子,我可否先回家去?”方才被鬼嫁女附体,虽然只是短暂一瞬,仍让她精神倦怠,昏昏欲睡,方才答着敏之问话,几乎都瞌睡起来。

敏之道:“何必舍近求远,我这府内房屋数百间,随便你挑,莫非还不够你安枕的?”

阿弦道:“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

敏之道:“你是嫌弃我这里不跟着你的姓么?你姓……朱,不如把这里改叫朱国公府,你是不是就爱住了?”

阿弦无言以对,“周国公”的爵乃是当今天后亲自所赐,他却用来开这般大逆不道的玩笑,的确非常人也。

忽然敏之又道:“但是你为何又叫‘十八子’,据我看来,‘十八’合起来为‘木’,十八子岂非就是个‘李’,你到底是姓朱,还是李?”

阿弦凛然:“是当初算命先生说我命薄福浅,所以要借一个字来挡灾,兴许便是此意。”

敏之笑道:“这算命先生倒也是偷懒,明知道李是咱们天子之姓,却用这个来搪塞。”

阿弦本着急回家去,敏之却毫无放人之意,叫云绫来领阿弦自去安歇。

若是寻常日子,阿弦自可以再找法子推辞,但今日实在倦累非常,又见时候不早,当即从他之命。

次日一早,玄影叫醒阿弦,才起身整理妥当,几个侍女送了早饭来。

阿弦也不客气,捡着喜欢的吃了好些,同时也把玄影喂饱。

吃好了后,侍女便领着她往前,一路道:“国公似要出府,已经命人备好车马了。”

果然贺兰敏之是要出府,也已经换了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的锦袍,金冠玉带,更跟那华丽的绿孔雀相似了。

见阿弦出来,敏之道:“怎么这么晚?”头也不回迈步往外。

阿弦只得跟上,随着他门口登车,阿弦道:“贺兰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敏之道:“闲着无事,出去逛逛。”

虽然他一副轻描淡写之态,但阿弦却瞧出他藏有心事。

既然敏之不提,阿弦便也不再说破,只跟玄影挤在一起,边打量外头光景。

车过朱雀大道,玄影忽地叫了起来,阿弦随口道:“你看见什么了?”跟着往外探头。

眼前人来车往,川流不息,扑朔迷离。

玄影向着右手侧路上又叫,有些急切。

阿弦顺着看去,隐隐看到一些有些眼熟的背影:“那个……”

她略一迟疑,却竟想不通这有些熟悉的人影是谁。

这一错神儿间,马车早已经远远地驰开,不知行到了哪里,外头传来孩童的欢叫声。

稚嫩的童音随风入耳,阿弦猛然记起:“袁大人……袁大人!是他!”

惊喜交加,不敢相信。

阿弦正要出车厢,敏之抬脚:“干什么去?”

阿弦道:“我有一位故友可能回京了,且许我先去找他。”

“做完了今儿这件事,你爱去找什么故友都使得,现在地方快到了,不必想逃。”

阿弦道:“公子!我不是逃走。”

贺兰敏之思忖道:“你方才说什么袁大人,总不会是那个原先在豳州当刺史后来又代领了豳州军之军权的袁恕己吧?”

阿弦道:“你也听说过袁大人?”

敏之失笑:“如雷贯耳,虽然还未照面儿,但觉着很适合我的脾胃。听说他最近获罪上京,还不知福祸如何呢,自求平安吧。”

阿弦听见“获罪”二字,通身一凉:“什么?袁大人获罪上京,为什么?”

敏之道:“若要处置他,罪名多不盛数,据说你当初在他手底下当差,你难道不知道?”

阿弦噤口。

阿弦由此沉默,心中忧思乱舞,连马车停了下来都未察觉。

玄影拱了阿弦一嘴,阿弦才也跟着敏之跳了下来。

抬头看时,却见是个陌生的府门,并不似李义府、许敬宗或者周国公府那样雄伟巍峨,也不似崔府那样古雅庄严,却透出几分家常普通来。

阿弦打量之时,早有仆人出来迎着,向贺兰敏之毕恭毕敬行礼:“周国公驾到,快请。”

敏之道:“司卫大人可在家么?”

仆人道:“我们老爷正在东宫,尚未回来,倒是少公子在家里。”

敏之道:“好的很,我正要找他。”

原来此刻敏之带着阿弦来的地方,正是当朝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府上,杨思俭是荣国夫人杨氏的眷亲,却是个颇具文采之人,曾同许敬宗、上官仪等人编集古今诗文选录,名为《瑶山玉彩》。

杨思俭膝下有一子一女,长子杨立,女名杨尚,皆有名声于世,尤其杨尚,品貌端庄,德才兼备。

又因杨思俭在亲族中辈分颇高,故而算起来,杨立跟杨尚却是武后的表弟表妹。

既然有了这样一重关系,敏之跟杨思俭家里的关系就也有些微妙了。

虽然按照规矩,敏之该以长辈称呼杨立杨尚两位,可敏之的年纪比两人还大许多,且又因为朝中的身份尊贵,因此便免了那些繁文缛节,平日里只以平辈相称而已。

且说敏之一径往内而行,阿弦满头雾水,不知他为何要带自己来这陌生府邸。

将到书房,忽然间“啪”地一声,像是什么被摔碎,继而有人求饶:“长公子饶命!”

换来的却是一声惨呼。

阿弦正皱眉,就见从前方的书房门口,连滚带爬跑出一个侍女来,满脸痛色,手捂着腰侧。因见敏之迎面而来,侍女便忍痛侧身行礼。

敏之目不斜视,径直进了房中,阿弦看一眼那侍女,忍不住扶了她一把:“姐姐怎么样?”

侍女万没想到,顺势站起身来,苦笑道:“多谢小哥哥,我没什么……”

阿弦正目送这侍女的背影,忽然门内敏之叫道:“小十八!”

进门之时,却见敏之坐在左手窗户下,而正前方,却有一人立在书柜之前,见阿弦进来,便抬起双眼看来。

两人目光相对的刹那,阿弦心里忽然有种很不适的感觉,就仿佛这双眼睛里有什么芒刺一样,还偏直勾勾地盯着人看。

敏之在旁:“这是杨公子。”杨立如今在门下省为录事,乃是低级官职,近来因病在家休养。

阿弦行礼,杨立却只冷冷地瞥着她,对敏之道:“你带他来做什么?”

敏之一笑,眼睛却望着阿弦:“这是我新收的得力跟班,当然要带在身旁了,你觉着怎么样?”

杨立道:“什么怎么样,你不是一贯如此么?喜欢了就多玩两天,不喜欢了就随时宰杀了,有何稀奇?”

敏之道:“这种事我做起来当然没什么稀奇,但要是个从来手不捏刀的人忽然如此……你说稀不稀奇?”

杨立遽然道:“你是说我?”

敏之道:“既然你自己承认了,那不如告诉我,你这几天是怎么了,如何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阿弦不由抬眼。

正巧杨立也看向她,四目相对,杨立目露凶光:“你是故意带了一个小跟班过来羞辱我的?”

敏之见话不投机,便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且告辞了。”

杨立咬牙切齿,浑然无礼。

敏之迈步走到门口,身后哗啦啦一声响,原来是杨立将书架上的整整一排书都推落在地。

敏之回头,喃喃道:“疯了,疯了。”迈步出门。

阿弦跟在身后,正也要随着出门,就听见身后一声女子的厉声惨呼:“不要!”

阿弦惊而回望,却见杨立正自顾自在撕扯地上一本书,他周围却空空如也,并无人影。

敏之带着阿弦沿廊而行:“你说奇不奇怪,原先他可是个有名的谦谦君子,对人连重话也不肯说一句,忽然间没来由就暴戾起来,所以杨少卿才将他困在家中不许出门,不然定要闹得满城风雨。”

正说间,阿弦忽然听见“咯吱咯吱”地响动,像是什么东西抓在窗扇上,声音十分嘈杂难以入耳,且他们一路行,那声音就随着在旁边响起。

阿弦忍无可忍,举手捂住耳朵,那声音却仍在右边儿如影随形。

敏之道:“怎么?”

阿弦道:“公子没听见那抓门扇的声响吗?”

敏之道:“哪里有什么声响?”他打量阿弦一眼,又转头看着身侧的门扇,忽然眼神微变,举手握住一面窗户的窗棂用力。

窗扇纹丝不动,原来是从里拴住了。

敏之手按着窗扇,往前而行,停在一扇门前,他举手按在门上。

阿弦正被那声音搅扰的辛苦,却就在敏之按着门扇的时候,声音忽然消失不见。

就在阿弦略松了口气的时候,敏之手掌吐力,将那两扇门给推了开。

阿弦无意扫向里头,只一眼,浑身的血都似凝固了般。毛骨悚然。

敏之也极快地瞄了一遍——见乃是一座空屋,屋里头空空荡荡,青砖铺地,垂着一面帐子,除此之外别无杂物。

但当他回头看见阿弦的脸……敏之道:“你在看什么?”

阿弦手捂着嘴,退开,一直退到栏杆边儿上,心还在狂跳。

敏之正要过去相问,前方的月洞门外响起说笑声响,敏之一愣,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几步。

等阿弦回过神来,却见敏之站在月洞门口,往外打量,眼神居然……并不似平日那样漫不经心,反而透出几分怅惘感伤似的。

阿弦走过去,跟着往外看了一眼,却见面前是一座偌大的花园,亭子里坐着两个人。

惊鸿一瞥,只瞧见两人皆都是妙龄的美貌少女,其中一位尤其秀美动人,又生得十分雍容。

阿弦看看那少年,又看敏之。

心中有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

阿弦问道:“贺兰公子,这两位姑娘是何人?”

敏之转开视线:“一位是杨少卿之女杨尚,另一个是他家的亲戚。”

阿弦道:“那穿灰蓝色的一位,大概就是杨小姐了?”

敏之嗤之以鼻:“什么灰蓝色,那叫月白。”

阿弦道:“不是都一样么?”

敏之竟有些气恼:“不一样!你这小傻子!”

两人在这边儿说话声音略高,便惊动了对面的人,杨小姐起身,遥遥地往这边儿张望,看她的表情,明明该是看见了贺兰敏之跟阿弦,却偏并未过来,反而拉了拉另外那少女,两人一块儿去了。

敏之冷笑了声:“咱们也走。”

杨府并不大,顷刻出府上车,敏之似觉不快,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阿弦道:“贺兰公子,方才杨小姐怎么一看见我们就走了?你们不是亲戚么?”

贺兰敏之道:“亲戚?哪门子的亲戚,我的名声不好,清白人家的女孩儿见了我当然是要躲得远远的。”

阿弦不敢多言。

杨府一行,敏之喝的半醉,云绫等扶了入内伺候。

阿弦趁机出府,心中略一合计,先去吏部。

因为大街上那一瞥,阿弦觉着袁恕己回京来了,既然回京,自要来吏部报到,因此到此处打探消息是最快的。

不料因为年下,吏部多半的人都已经休班,虽有人轮值,却因不认得阿弦,哪里会容她打探。

阿弦本想抬出崔晔,又怕另生纠葛,只怏怏地先带玄影回家。

偌大长安,海海人群。

要找一个人,何其艰难。

想当初找陈基的时候还当面不得见……何况如今她还不确信袁恕己已经回了长安。

一想到陈基,仍觉呼吸困难。

阿弦忽然想:崔玄暐跟孙老神仙说的都对,她一相情愿的好,对陈基而言兴许却是毒。

要不然的话,为什么当初她在府衙大牢里,拜托那些狱卒等四处寻他,他明明知道,却迟迟而来。

而且她若不强求,他也不会因此重伤几乎殒命。

或许真的……该为了他如今的选择而高兴。

夜空飘雪。

不多时地上又白了一层。

阿弦一个人独坐堂屋,摆弄着苏奇送来的一包过年的烟火,听外头风吹着雪,静静悄悄地飘掠。

她随手抽了一根短短地滴滴金出来点燃。

小小地焰火燃烧,喷出了细碎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