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敬宗十分吃惊:“你想让我退出,让我辞官?不!我不会辞官!”

青年道:“难道许公还以为自己能如李义府般只手遮天良久?先前贵府之中,长公子因何被流放岭外,许公虽不说,难道还能瞒得过天后的耳目去?天后已经心生不悦,只是她念在您当年的功劳份上,不肯计较而已,若这种事更多两件儿,许公觉着天后还会不会站在您这边儿,亦或者……丢卒保车?”

许敬宗胡须颤动,眼神犹疑。

青年道:“李义府就是不懂得急流勇退的意思,所以斗来斗去,终于把自个儿给流放在外,弄得身败名裂……这还是陛下跟天后格外开恩,不然,满门抄斩都是轻的!至于许公……许公诚然为皇后立下过汗马功劳,但如今已不是许公的时代了……李义府的例子且在眼前,许公且好生想想。”

阿弦回过神来的时候,梁侯武三思已经陪着魏国夫人进了丹凤门。

两人都不曾下马,悠闲自在地骑马直入,沿着御道往含元殿方向而去。

随风而来的是武三思的声音,道:“皇上这样宠爱阿月,只怕很快就要封你为贵妃了。”

魏国夫人道:“你瞎说,皇上虽然肯,可兴许有人不肯。”

武三思道:“什么人这样大胆?”

魏国夫人道:“你还问我,我问谁去?”

武三思笑道:“原来如此……不过,只要你……我有办法……”

他的声音忽然降的十分之低,最后只听见魏国夫人一声娇笑,不知究竟。

一个时辰后,贺兰敏之的身影方出现在含元殿前的御道之中。

敏之的脸色却有些阴沉,他一言不发地出了丹凤门,翻身上马。

马鞭当空扬起,一声响亮,马儿吃痛,长嘶一声,往前疾驰。

阿弦见情形不对,忙也翻身上马,她的马术极为普通,哪里追的上敏之,才转出宫道,就见前方那影子如离弦之箭,黑金大袖一扬,就消失路口了。

贺兰敏之骑马冲出宫道。

前方就是朱雀大街,街上依旧行人如织,敏之却丝毫不停,幸而他走的是中间车马行走的路,饶是如此,因速度太快,让许多车辆避让不及,慌张之际,顿时碰了好几辆。

这些人并没看清是敏之作乱,一个个胡乱叫骂:“哪里来的混账这样不长眼?是赶着去投胎么?”

又有的道:“看跌下来摔不死你这王八!”

敏之正在放纵狂性横冲直撞,忽然听见这两句,眼神一变,猛地勒住马缰绳,打马回转。

对面正是阿弦匆匆忙忙赶上,见敏之去而复返,本正松了口气,不料他居然冲到那停在路边的马车旁,不由分说举鞭子乱挥下去。

顿时之间,原先放声辱骂的那几人已经受伤,惨叫连连。

阿弦心急如焚,高叫道:“周国公!”

不顾一切地也打马奔到跟前,翻身下马上前拦住:“快住手!”

敏之已经红了眼,几乎都没听见阿弦在叫他,鞭子乱挥之中,竟向着阿弦身上招呼过来。

阿弦要躲开本也容易,但她一闪开的话,身后那两人势必遭殃。

当下一咬牙,阿弦抬手,想要将鞭子握住。

这一招儿对付普通人自然使得,可敏之本也非泛泛之辈,又是带怒出手,鞭子挥起来霍霍有声,之前被他打到的那几个人无一例外都已经倒地。

除非是内功深厚或者会使巧劲儿的高手才能“艺高人胆大”,用这种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接住鞭子,但阿弦两者都不是,只能硬碰硬罢了。

就在危急时候,阿弦忽地大叫:“杨小姐!”

敏之正恶狠狠地将落鞭,闻声手腕一抖。

那鞭子灵蛇似的腾跃而起,堪堪避开了阿弦身侧,鞭稍重重地砸在地上,青石板路上竟被甩出了一道淡白痕迹!

阿弦咽了口唾沫,暗念了声“侥幸”。

敏之定睛,等看清是阿弦之时,浓眉紧锁。

敏之道:“是你刚才喊杨……”戛然而止,敏之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骗我。”

阿弦看着他森森的目光,转头四顾。

这会儿街边上远远地站着好些围观的人,因见敏之暴戾之举,都唯恐波及,见阿弦硬是拦下,一个个不约而同发出惊叹之声。

阿弦道:“我没骗你。”

敏之心头一动,随着她目光看去,越过人丛,却看见百步之外,路边上正停着一辆马车,以他的眼力当然看出那车是谁家所有。

但就在被他目光扫过之后,马车缓缓后退。

就在众目睽睽下,马车掉了个头,往来路上去了。

敏之怔怔看着这一幕,将手中带血的鞭子一扔,重新翻身上马。

这会儿早有人认出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周国公贺兰敏之,原先那些叫嚷的人都后悔不迭,怎么会知道偏遇上这位煞星?如今得了一条命已经是白赚了的,忍痛捱屈默然四散。

两侧百姓们窃窃地指点,却敢怒不敢言。

阿弦听着伤者痛呼,看着地上斑斑血迹,犹豫了会儿,正要捡起那带血的鞭子,便听有个沉稳的声音问道:“是什么人闹事?”

人群自动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不知是谁欢呼了声:“太好了,禁军来了!”

阿弦抬头看时,却见一队人马威风凛凛地走了出来,这一小队大概有七八人,一个个身着铠甲,武器鲜明,看着训练有素。

阿弦正是个俯身捡起鞭子的姿势,这样抬头的角度有些诡异,所以当她看清楚来者是谁的时候,整个人脑中空了一片。

来的这一队,正是卫戍京师的禁军,隶属于金吾卫中的南衙十二卫,领头的一位,相貌堂堂,加上身着铠甲,更显得英武挺拔,俊朗非凡。

虽然比先前的气质有所变化,但那眉眼却是阿弦最熟悉不过的……

阿弦呆呆道:“大哥?”

真想不到,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跟“离家出走”的陈基再次相遇。

当陈基看见阿弦的时候,目光里先是掠过一丝讶异,然后却又归于平静,平静的仿佛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桐县的万般,亲如手足的阿弦,而只是一个陌生过路之人。

“是何人街头闹事伤人?”陈基喝问。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阿弦却张不开口。

还是围观百姓们热心,有人高声叫道:“是当今周国公贺兰敏之!”

陈基皱眉,盯了阿弦片刻,吩咐身边儿士兵:“询问这些人的口供……方才是谁供认,也找出来带走。”

底下那些禁军们领命,而原本在人群中提供线索的那人听见,吓得低了头悄悄地逃了,其他众人也怕惹祸上身,热闹也不敢看,纷纷散了。

陈基则低低对阿弦道:“你跟我来,我有话亲自问你。”

阿弦拎着那条“凶器”,呆呆站在原地,挪不动脚步。陈基握住她的手腕,硬是将她拖着走开数步,离开了人群。

至行人少处,陈基才松开阿弦,俯身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这种关切的语气,跟方才那个公事公办的口吻判若两人。

阿弦愣愣地看他:“你……”

陈基道:“真的是周国公伤人?怎么是你在善后?以后若遇到此种情形,且记得不要傻傻地留在现场等人去捉!知道吗?”

阿弦听着他熟悉关怀的声音,不觉一阵鼻酸:“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陈基一怔:“傻子,我是在教你避祸,为了你好,你怎么不懂?周国公虽然势大,但有时候官府不得不做做表面文章以消民愤,如果真有闹得无法开脱的时候,你留在现场,岂不是就成了替罪羊了?明白了么?”

阿弦无法抗拒他满是关怀的眼神,点点头:“明白了。”

陈基松了口气:“行了,这件事我替你摆平,你先去吧……”

阿弦不动:就好像在桐县当公差的时候,遇上难办的事儿,陈基也会是这样的口吻——“这个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阿弦的眼圈跟鼻子都红了。

陈基眨了眨眼,忽地又问:“周国公……待你可好么?”

阿弦不答。陈基喃喃道:“我本来以为你会跟着崔大人,没想到……罢了,横竖你机灵些,既来之,则安之。”

说到这里,那几个禁军在叫陈基,陈基忙对阿弦道:“记得我的话,好好地……照料自己,听见了么?”

阿弦还没开口,陈基在她肩头一拍,转身去了。

阿弦站在街角,怔怔地看着陈基回到现场,他很有气势而肃然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众人频频点头,十分信服似的,然后陈基带人离去。

阿弦回到周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门上一打听,原来一刻钟前贺兰敏之才进门。

尚未进厅,就听见里头传出奇怪的声响,似有人在痛苦的呻吟。

阿弦想起在路上被敏之痛鞭的那些无辜之人,只当他又将怒气转到府中,当即叫道:“殿下!”

皱眉奔入厅中,才要喝止敏之的暴行,目光转动,却忽地看见十分奇怪的一幕。

敏之按着一个丫头,衣衫凌乱,正在做那种苟且之事。

阿弦正心中愠怒,不期然看见的是这样一幕,顿时觉着自己的双眼像是被什么弄瞎了。

偏偏贺兰敏之道:“叫我做什么?”

他问了一句,又按住那丫头,开始有条不紊地动作。

阿弦几乎无法相信,唇动了动,忙转身又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厅内又传出那丫头“惨叫”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似的。

阿弦听不下去,正要先离开,廊下云绫走来,悄悄地对她招了招手。

阿弦只得走了过去:“姐姐叫我何事?”

云绫握住她的手,将她拉着走过廊下,来到廊亭之中方止步。

“你们方才出去,碰见什么了?”云绫问。

“没碰见什……”阿弦才要回答,略略停住,“之前从宫中出来,周国公脸色就不大好,在街头还打伤了人,后来……”

云绫问道:“你不必顾虑,只管说明,是遇见什么人了?”

阿弦道:“像是司卫少卿杨大人府上的。”

云绫微微一笑,似意料之中:“是杨小姐么?唉,我就知道一定跟她有关。”

阿弦不解。

云绫出了会儿神,对她笑笑:“你大概不知道主人跟杨家的关系?”

说罢弘农杨氏跟贺兰家的瓜葛,云绫道:“至于这位小姐,原本小的时候,我们主人是最疼她的,常常带着她一块儿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忽然生分起来,但主人虽不说,我也知道他心里是有些放不下。”

阿弦想起之前在杨府的情形,迟疑道:“姐姐的意思是……是贺兰公子喜欢这位小姐么?”

云绫低声笑道:“之前主人不是已经领你去过一次了么?我就猜迟早都瞒不过你的。不错,主人的确是很喜欢杨尚小姐,只可惜……”

阿弦问道:“可惜什么?”

云绫叹道:“今日主人进宫是为了何事,你虽不知道,主人也没说,我却猜了个大概。”

举手遮在嘴角儿,云绫悄悄在阿弦耳畔道:“我听说,近来圣上圣后在给太子殿下择选太子妃……而杨小姐就是他们看中之人。”

阿弦诧异:“原来杨小姐就是准太子妃?”

云绫点头,有些惆怅之色,幽幽地说:“所以你该知道,为什么主人竟如此盛怒……几乎失控了。”

正说到这里,前方一阵叫嚷,云绫生恐有事,忙起身。

且说阿弦无意中知道了敏之居然还有这种“心事”,又念及方才厅内那场突如其来,仍想赶紧先出府罢了,她特意绕了翼廊,打算从侧门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阿弦说起桐县生活,书记问“那我呢”那段,莫名想起那个著名的广告,于是代入一下,大家请用那个语气来念出以下这段——

书记:我是你的什么?

阿弦:你是我的玄影啊~~

书记:啊~~我居然是一只狗~

阿弦:这样就很好养活啦!

(咳,以上小剧场纯属恶搞?)

第107章 头等大事

阿弦打算从侧门溜走, 正沿着翼廊潜行, 忽听有人叫道:“十八弟弟。”是个女声,低低悄悄地, 怕惊动人。

隔着中间儿的花树假山,对面廊下徐步走出一个女子, 乍看见这张娇丽的脸,阿弦先想到的就是那景城山庄的鬼嫁女, 眉目间略有相似。

虞氏极快转弯。

她来至阿弦身前:“听说你陪着公子一块儿进宫去了,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目光在阿弦的面上逡巡,像是要从她的脸上找到什么。

阿弦道:“虞夫人好,公子大概有别的事,故而急急先回来了。”

虞氏听她称呼自己“虞夫人”,一笑低头:“我虽然名为公子的侍妾, 其实自从公子带我回来,便从未近过我的身儿。”

阿弦怔住, 一则为虞氏所说而略觉意外, 另外则是不知她为何忽然对自己说这些。

虞氏道:“公子收留我,多半是另有用意,其实并不是真心对我有兴趣的。”

阿弦只得“哦”了声:“原来如此。”

虞氏道:“我原本是许府的婢女,也是个死里逃生的人, 云绫姐姐说,既然公子留下了我,那就做些我分内的事,如今正帮着姐姐料理府中的事, 只也当自己是公子的婢女罢了。”

阿弦想起贺兰敏之行径种种,心里有些明白。

敏之当初带虞氏回府,也许是真的别有用意,比如是想从虞氏身上查明许敬宗到底在做什么。但是他故意宣称虞氏是自己的侍妾,这话却也可真可假。

虽然按照虞氏所说如今他尚未“色心大发”,可是按照他今日所作所为看来,如果有一日他忽然起了这念想,竟也不足为奇。

阿弦勉强说道:“云绫姐姐是很能干的人,姐姐跟着她,也能再学些东西,姐姐又聪慧,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虞氏踌躇道:“其实,这国公府内,姬妾成群,美貌聪慧的婢女更是如云,公子其实并不缺我这一个……”

这话更是没头没脑。

阿弦正听着,虞氏忽地问道:“十八弟,听说你如今一个人住在平康坊?”

“是啊。”

虞氏道:“你这样年少,怎么就一个人了?”

阿弦心头一揪:“我……我的亲人都离我而去了。不过我还有玄影。”

虞氏目不转睛:“就是那条黑狗儿么?怎么我并没见到它?”

阿弦道:“它今儿并不跟着我,在别人身旁。”

虞氏问道:“我听说你极疼爱玄影,几乎形影不离的,又放心把它放在别人身旁?”

阿弦道:“这个人是可以放心的,是我的故旧上司。”

虞氏却极聪明,问道:“就是那位才上京的豳州刺史袁恕己袁大人么?我听公子跟太子殿下提起过他。”

阿弦本正想告辞,听虞氏说了这句,忙道:“怎么公子跟太子说过袁大人么?他们说什么了?”

虞氏思忖道:“是两天前的傍晚,云绫姐姐唤我相助侍宴,无意中听太子殿下说什么‘袁恕己独断专横,凶残成性,该狠狠惩戒不容轻放’之类。”

阿弦耳畔嗡地响起来:“还有呢?”

虞氏当然听出她口吻中的急切之意,惶然不安道:“我是在进门之前听见的,我们入内后,公子跟殿下就噤口不言了。后来说什么我却不知,实在对不住。”

阿弦忙道:“不妨事,多谢姐姐告诉我这个。姐姐若无别的事,我就先走一步了。”

虞氏只得应承,又叮嘱说:“十八弟,你整天跟在公子身边倒还妥当,若是一个人的话,不要走到那些人少的地方去,许敬宗报复之心极强,我怕他会对你不利。”

阿弦道了多谢,便转身急急地出门去了。

虞氏跟着走了几步,看阿弦身形消失,才转身往回。

才走到半路,就见云绫身边一个丫头来到:“虞夫人,十八弟呢?”

虞氏道:“他已经去了,何事?”

那小丫头满面惶恐:“云姐姐叫我来请他过去呢,是公子传话,我已经尽快赶来,怎么他仍旧走了?”

虞氏知道她怕担责,毕竟敏之喜怒无常,当即道:“你别急,我去替你回话就是了。”

小丫头正在恐惧,听了这话,转忧为喜:“好夫人,那我可多谢你了。”

虞氏一笑,往敏之所住的堆锦楼方向而去。

且说敏之虽发泄了一番,却仍觉心火难消,泡在浴桶之中,仰头闭眸出神。

云绫站在身旁,替他梳理那一头长发。

半晌,外头隐隐有脚步声响。云绫见他眼尾一动,会意地放下头发,走到外头。

猛然见是虞氏来到,云绫吃了一惊:“十八弟呢?”

虞氏道:“他像是有急事,出府去了。”

云绫回头看一眼屋内,暗暗捶了捶掌心:“糟了,偏这个时候,不是惹事么?”

虞氏小心翼翼问:“公子是怎么了?”

云绫欲言又止:“也没什么,只是公子的性子,若要做一件事就要立刻做成,差一寸一时也不成的。如今他要见十八弟……唉,那孩子可真会挑时候躲懒。”

才说两句,里头道:“在外头磨磨蹭蹭做什么?还要请进来么?”

云绫忙对虞氏使了个眼色:“你别出声。”她自己重又转身进了屋内。

虞氏立在外头,也不知云绫说了些什么,就听到“啪”地一声响亮!虞氏心惊,忙往内走了一步,隔着屏风看见云绫跌在地上,手捂着脸。

敏之打了云绫,方冷道:“废物,还不滚出去,在这里现眼么。”

云绫默默地爬起身来,行礼后退,正要示意虞氏跟自己一块儿离开,敏之却忽然又道:“是谁站在那里?”

虞氏一愣,迟疑了会儿道:“是小虞。”

被水浸湿的浓眉紧锁,敏之道:“哦,你进来吧。”

虞氏看向云绫,云绫无奈地叹了声,向着她一点头。

虞氏低头,惴惴地走进房中,才拐过屏风,就见敏之仰头靠在浴桶上,双臂张开搭在边沿,水珠从那张绝艳非常的脸上滑落,沿着扬起的脖子滚入水中,长发披散垂地,乍一看,竟有种雌雄难辨的妖异之美。

虞氏走到旁边:“我伺候公子。”

才要将他的头发攒住,敏之问道:“你见过小十八了?”

虞氏道:“是。”

敏之道:“同他说了什么?”

虞氏心头突然一跳:“不过是几句闲话。”

“是什么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