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在议论上官大人身为两朝老臣,为何竟如此想不开。

但也不乏有识之士,知道“谋反”只不过是一面取人性命的利刃而已,它未必真有其事,而可以无中生有,腾挪自如。

上官仪之所以入狱,起因是太平的失踪,但就算是太平公主找到,上官仪的罪名也并未因此消减,反而更甚。

对于有些人来说,已经迫不及待,兵贵神速,很快上官仪的最终罪名已经定好了。

这一夜,御史台的天牢之中,来了一位探监之人。

狱卒挑着灯笼,小心翼翼地送人入内,来到最里间儿的暗无天日的牢房之中,借着幽淡灯火,可见里头一人盘膝而坐。

狱卒将灯笼插在门上,垂首而退。

门口的人道:“上官大人。”

牢房里的上官仪听了这声音,方回过头来。

当看见来人之时,上官仪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我落入这般境地,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却前来探望,难道不怕皇后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吗?”

原先写下废后诏书之后,他心中惶恐,有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感,但如今自知天命已达,之前的种种惶恐反而散尽,只有满心空茫,双肩轻松。

门口那人道:“是崔晔无能,不能相救大人。”

灯火之中,映出一张眉目入画的沉静容颜。

上官仪摇头道:“顺她者昌,逆她者亡。自从起草废后诏的那日,我便知道迟早会有这样的一天,只不知我大唐有这样厉害的一位皇后,到底是福是祸。”

此语有几分耳熟。崔玄暐不语。

上官仪望着他静默站在灯影里的样子,道:“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他笑了笑,道:“只是你不该来看我,太冒险了。”

崔晔沉声:“不能相救,定要相送。”

上官仪目光涌动,忽然仰头一笑:“说的好,我领了你的心意了。”

崔晔道:“您还有何心愿,某当尽力完成。”

上官仪思忖片刻:“我有一孙女儿婉儿,年纪尚小,稚子何辜,以后不知飘零何方,你若能救护一二,我于九泉之下也心怀感激。”

崔晔道:“某记下了。”

上官仪面露释然之色:“多谢。”

崔晔道:“公若无其他吩咐,我便告退了。”

上官仪点了点头。

崔晔站在监牢之外,望着夜影之中身着囚衣的身影,最终双眸一闭,转身迈步将行。

却忽地听见上官仪念道:“桂香尘处减,练影月前空。”

崔晔止步。

上官仪停了停,复念了后面两句:“定惑由关吏,徒嗟塞上翁。”

简单练达的四句,从耳畔传入心底,却也仿佛一颗冰冷的石子坠入心湖。

这是上官仪人生最后的一首诗,何其应景。

眼中依稀有什么在闪烁,崔晔垂了眼皮,向着上官仪复又深深一揖,后退两步,方转身而去。

后两日,上官仪同其子上官庭芝以谋反罪名被处斩,家产抄没,他的家人等也被罚入掖庭当了官婢。

那一别,果是永诀。

平康坊。

虞氏捧了早饭上桌,一份儿是阿弦的,另一份却是玄影的。

阿弦却兀自抱着玄影,正在给它挠痒痒。

玄影恢复的极快,已经能下地走动,只仍不能如常跑跳,却因祸得福,多受了阿弦加倍的爱护拥抱,以及更多的好吃之物。

吃了早饭,阿弦照例叮嘱虞氏好生照看玄影,便出门往周国公府而去。

才走到半路,迎面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阿弦本要躲开,转念却又站住,只若无其事地往前而行。

那人显然也看见了她,却不偏不倚地走了过来。

阿弦本以为他会对自己“视而不见”,这样却有些意外,见他拦在身前,阿弦道:“陈司戈,劳驾让让。”

陈基垂头看她,见她板着脸,便道:“我听说玄影受了伤,可好些了么?”

阿弦道:“不劳操心,玄影福气多着呢。”

陈基笑了笑:“我之前曾去过平康坊……怕你仍生我的气,就只隔着院门看了几眼。”

阿弦诧异,不知如何接话。陈基道:“人家都说,父子无隔夜之仇,你好歹曾叫我大哥,难道真的要记恨我到地老天荒?”

阿弦不由脱口道:“我没有记恨你。”只是……曾略觉失望而已。

陈基笑微微地:“我知道你是个不记仇的性子,弦子,我们把过去的不快都忘了好不好?我……我真的不想跟你就像是陌路人一样。”

阿弦听了这句,心里竟有些难过。

正在这时候,却听见数声吆喝,两人转头看时,见一辆华贵非常的马车从街口疾驰而过,陈基道:“那个像是周国公的车驾。”

阿弦正也不知贺兰敏之这一大早是往哪里忙碌,那马车忽然转了个弯,居然向着他们两人的方向而来。

阿弦正吃惊,马车停在跟前儿,贺兰敏之掀开车帘:“小十八,快上车。”

阿弦道:“殿下是要去哪里?”

贺兰敏之道:“进宫。”

阿弦只当是又有什么急事,才要跟陈基告别,敏之的目光淡淡地在陈基面上瞥过,又对阿弦道:“今日不用你等在丹凤门外了。”

阿弦一愣:“那我在哪里等?”

敏之笑道:“哪里也不必等,今日你跟我一同进宫。”

阿弦几乎反应不过来:“什么?”

贺兰敏之道:“没有为什么,皇后要见你。”

耳畔轰然巨响,犹如雷霆乍惊,阿弦问:“你、你说什么?”

陈基在旁,也自满面震骇,看看敏之,又看向阿弦。

贺兰敏之轻哼了声:“小十八,你是呆了傻了不成?咱们的皇后娘娘要见你,还不快些上车?!”

第116章 她

阿弦总算明白了敏之的意思, 但是在认真考量之前, 脚下已经本能地后退一步:“我,我不去!”

敏之挑眉:“不去?”

阿弦咽了口唾沫, 脑中一片空白:“我、我……”

陈基看出不妥,在旁忙暗中拉了阿弦一把:“弦子!圣后要见你, 这是天大的好事,你是喜欢坏了不知说什么了么?”

阿弦呆呆地望了他一眼, 车上敏之似笑非笑地说道:“小十八,你要真个儿不去,我可就这么去回皇后啦。”

阿弦还未答应,陈基道:“弦子!”他低低道:“你若不去就是抗旨,别犯傻!”

当初决定来长安的时候,阿弦心里曾隐约地猜测过, ——传说中的武皇后会是何等的人物?她会不会见到她?

若是见到的话,又到底会是在何等境遇下, 又是怎样的情形。

但是在先后跟沛王李贤, 太平公主,太子李弘等不期而遇后,体会到那种相见不相亲,相见争如不见的奇异滋味, 这种念想渐渐变得渺茫。

也许在心底的最深处仍有一丝微弱希冀,但不管是现实还是在她的想象中,仿佛一辈子也不能、也不必再见到那个人了。

在阿弦毫无任何防范跟准备的情况下,这旨意突如其来, 非但让她无所适从,甚至有种想要立即逃走的冲动。

马车从朱雀大街上疾驰而过,直直地往前方的丹凤门而去,后面便是巍峨的大明宫,静默恭候。

之前跟着贺兰敏之来过多少次,本已极熟悉了,但这一次却不一样,她不再是置身事外的等候者,而将也随着走进那道门里去。

那是个让她好奇而又不禁畏惧的地方。

贺兰敏之望着对面的阿弦:“小十八,你的脸白的像是纸人,怎么,就这么害怕见皇后吗?”

阿弦只觉无法呼吸:“我、我不知道。”

敏之道:“你是怕她什么?”

阿弦喃喃:“是啊,我怕她什么?”——她其实并不是怕,而是不知如何面对。

敏之道:“其实我若是你,多半也是怕的。”

阿弦勉强道:“周国公又怕什么?”

敏之笑道:“我怕她心机深沉,也怕她手腕毒辣,还怕她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阿弦道:“皇后是您的亲戚,听说还十分器重厚待您,甚至还特意封了国公,为什么你还这样畏惧她?”

敏之道:“爵位她能给,也能褫夺,至于亲戚……对皇后而言,只有有用的人跟无用之人。‘亲戚’对她来说,可有可无而已。”

阿弦低下头去。

敏之道:“比如这一次那贼人以太平要挟,废皇后,得太平,太平是她的心头肉,但她可曾因此而对皇后之位动摇过分毫?”

阿弦举手揉了揉眼睛:“这个……”

敏之道:“诚然皇后不是不疼太平,在所有人之中,只怕她最疼的就是太平了,可是这种疼爱,并不足以让皇后停下自己的脚步,甚至如果对太平的宠爱会影响到皇后的路,只怕皇后会毫不犹豫地舍弃那会阻拦她脚步的东西,小十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弦当然明白。

很奇怪的,敏之这几句话虽然残酷,对此刻的阿弦,却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之能。

是啊,皇后,那是大唐的皇后,那也才是最重要的。

就像是今天的太平一样,往日的阿弦,就也是拦在她路上的东西,不对,或者说,是对皇后“有用”的东西。

毕竟因为那孩子的“死”,才成就了她的皇后之位。

之前忐忑的心情神奇的平静下来了,就仿佛从炎炎夏日骤然迎来寒冬凛冽,所有鼓噪不安的心跳都被冰封雪冻。

阿弦不由笑了笑:“是,我明白。”——她或许该感觉荣幸,曾经那孩子的“性命”,对皇后来说是有用的东西。

老朱头对阿弦说,让她来长安,问一问那女人为什么会这样狠心害死自己的孩子,为她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但是显而易见,阿弦已经不必再问了。

敏之道:“小十八,不要怪我没提醒过你,正如你所畏惧的,我们的皇后,的确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她特意召见你,也很出乎我的意料,我甚至不知道,这一次召见对你而言是福是祸。一切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你也切记,要好生应对。”

阿弦放松下来,随口问道:“您的意思,难道是皇后会对我不利吗?”

敏之道:“这也说不定。”

阿弦道:“这又是为了什么?我是哪里做错了?”

敏之道:“恰恰相反,你做的太好了。”

阿弦摇头,仍是不解,敏之笑道:“你这傻孩子。太平失踪这件事,皇后是秘而不宣,你偏偏知道了,不仅知道,还是找到了太平的关键——你觉着皇后会不会疑心什么?”

阿弦道:“皇后疑心什么?总不至于是怀疑我也参与了此事?”

敏之道:“这谁又能说得准,但比起这个,我觉着皇后担心的是,你会不会将太平被绑架之事多嘴泄露出去。”

阿弦这才明白了:“原来周国公的意思,是皇后也许会为了公主的名声,杀我灭口?”

敏之露出满意的笑容:“孺子可教,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阿弦丝毫无惧,反而笑出了声:“如果真的这样,我该算是死得其所了。”

敏之见她忽然同方才判若两人,之前的她,忐忑惶恐,手足无措,几乎如雏鸟初出巢穴般瑟瑟发抖。

但现在反而有一种过分超然的冷静。

敏之道:“你这孩子莫非是被吓傻了?不过你放心,好歹你是我的人,有我在,端不会眼睁睁地看你出事。”

阿弦道:“多谢殿下。”

敏之笑道:“我对你这样好,你总该也对我说几句实话,告诉我,那日在杨府,你是怎么找到太平被藏匿之处的?”

那天在杨府上,杨思俭命管家配合大理寺的差人,搜遍了府中,也并未找到太平公主的踪迹,一度以为是钱掌柜故布疑阵,太平并不在府上。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阿弦却走出堂下。

其他人倒也罢了,袁恕己是个最知情的,见她举止有异,忙跟了上去。

阿弦出门,沿着廊下往前,她也并不看路,只是盯着前方。

敏之皱眉,然后也随着跟上,剩下许圉师杨思俭,对视一眼,忙也跟随而去。

却见阿弦离开前厅,一路往后而行,曲曲绕绕,走了许久。

许圉师忍不住问道:“杨兄,这是去哪里的?”

杨思俭皱眉:“看着像是往犬子的住处去,可是……这少年是怎么了?他并没来过,如何知道路似的?”

许圉师望着阿弦的背影,微微一笑道:“杨兄,英雄出少年,我们便拭目以待就是了。”

自从上回阿弦前去东宫请见太子李弘,当面儿陈情替袁恕己洗脱罪名,条理分明的言辞,不卑不亢的举止,让许圉师印象深刻,故而心中早存赞赏之意。

此时众人不由自主地都随着阿弦往前,渐渐地过了一条石板桥,有穿过假山,进了一处宅院。

杨思俭叹道:“真是家门不幸,事有异常,他怎么竟到了这里来了。”

原来此处,乃是长公子杨立少年时候独居苦读的地方,当初杨思俭为激励他成为一名饱学之士,便于府中开辟这方院落,乃是两层小楼,上楼之后,底下的楼板便被抽掉,平日里有小厮专门送饭,只用一个竹篮从楼上放下提了上去,除此之外,外人一概不见,此为专心用功之意。

杨思俭回头问管家:“此处可看过了?”

管家道:“已经看过,并无异样。”

果然阿弦止步,原来面前的小院儿竟是上了锁的,袁恕己低声问了一句,回头对管家道:“请开门。”

管家叹道:“少卿,方才已经搜过了的。”

袁恕己哼道:“再搜一遍也不费什么事。”

管家无奈,又见杨思俭不语,只得翻出钥匙,上前开锁。

阿弦迈步走了进去,推开底层楼门。

袁恕己跃入其中,抬头看时,果然见楼板俱无,因问管家:“上面看过了么?”

管家道:“自从长公子不用此处,我们老爷不许闲杂人等进入其中,这楼板也早就撤了在库房里,上面当然也无人,且门窗也都好好地,故而没有看过。”

袁恕己冷哼了声,问阿弦道:“可在这里么?”

阿弦仰头看着楼上,缓缓地点了点头。

袁恕己仰头打量片刻,纵身一跃,便轻轻地跳上了二楼廊上,果然门窗尽数关的好好的。袁恕己来到门前,略为用力将门锁拧开,推门而入。

室内空空如也,只一间外房并个套间儿,袁恕己屏住呼吸,先奔到里头,帘子之后是一方小榻,他榻上跟底下都翻看过,并无踪迹。

袁恕己心中隐隐焦躁,攥紧双手深深呼吸,放眼四处张望片刻,目光终于停在靠近墙角的一方柜子上。

此刻反而不再着急,他凝神缓步走了过去,见那柜子也是上了暗锁,袁恕己不耐烦,抽出腰间的短刀,调转刀把在锁头上撞去,只听“咔嚓”一声,锁已被撞开。

双手一提将柜盖掀起,袁恕己深吸一口气,目光发直。

柜子里,缩着一道小小地身影,太平被捆着手脚,紧闭双眸,不知死活。

袁恕己几乎不敢去试她的生死,直到听到敏之的声音:“到底怎么样?”

袁恕己屏住呼吸,探手在太平鼻端试了试,竟是毫无声息,他心头乱颤,把心一横奋力将太平从柜子里抱了出来,小孩儿毫无知觉,身体软而微凉。

万幸的是,太平虽差点儿殒命,却因找到的及时,经过一番紧急救护,终于又苏醒缓和过来。

当时所有人都惊恐紧张,所以竟忘了一件最令人不解的事——阿弦是怎么找到杨立苦读的那废弃小楼的。

对于敏之,阿弦当然是有所保留的。

可是那是在从前。

此时此刻,阿弦却已不在乎那些子虚乌有了。

阿弦道:“因为有人领着我去的。”

贺兰敏之并不见如何意外:“是谁?”——他从头到尾都在场,当然知道并没有什么“人”领着阿弦。

阿弦道:“是景无殇。”

敏之笑道:“你说的是那个鬼?”

阿弦道:“正是。”

敏之摸了摸下颌:“好,既然是那个鬼,我不懂的是,他是被杨家的人害死的,怎会跳出来引你去找到太平?最好的报复法子……不是等太平死了后再叫人发现尸首的么?还是说他以为太平已死?”

阿弦道:“周国公觉着他是在报复杨家?”

敏之道:“这是当然,他是不系舟之人,又是被杨家人所杀,且那姓钱的千方百计将太平藏在那楼上,正是一举两得也为了他报仇,他当然也要相助同志了。”

阿弦道:“如果我说并不是呢?”

敏之问:“你是说……”

阿弦道:“在您看来,他有一万个想要报复杨家的理由。但是……对他来说,只有一个理由,让他不想祸及杨家。”

敏之到底是个聪明人,只略一想,便皱眉道:“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他是为情所动?所以才善念大发之类的俗不可耐?”

阿弦道:“您说中了,便是如此俗不可耐。”

景无殇是自缢的。

但那起因,却是杨立的背离。

——当时景无殇因假戏真做,向杨立坦承了自己的身份,但杨立却为此深惧,且不肯跟他隐退。

就在景无殇选择坦白身份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背叛了不系舟,以后天底下将无他立足之地。

偏偏唯一的牵念之人也背弃了他。

所以不必杨立动手,景无殇已经走投无路。

在世人看来,含冤受屈而死的景无殇,自然要报复杨家,但是……他却并没有选择如此。

贺兰敏之听说了真相,但这真相却仿佛让他不甚满意。

“愚蠢的家伙,”敏之喃喃地,“做了鬼还如此怯懦,平白便宜了杨家,实在是倒我的胃口。”

阿弦望着他:“殿下似乎很讨厌杨家?”

敏之道:“也算不上,应该是又爱又恨。”

阿弦道:“但是杨家经历此事,皇后心里应该不会喜欢。”

敏之道:“皇后当然不喜,但太平有惊无险,皇后便不会过多计较,毕竟这是亲上加亲的好事。”

说了这许久,丹凤门已到。将下地之时,敏之道:“是了,该提醒你一句,皇后只怕也会问你是怎么找到太平的,车内的那些话,什么涉及鬼神之类……且记得不要乱说。”